三、法學方法論的功能
法學方法論的功能,概括來說,就是在裁判過程中如何指引法官正確尋找并解釋法律,從而正確適用法律,作出公正的裁判。如前所述,法學方法論作為在遵守一定的前提下的裁判技術和適用法律的技術,其目的是直接服務于法官依法公正裁判的。“無論在普通法系還是大陸法系,法官都在尋求獲得法律的唯一判決的藝術,作為尋求法律判決唯一的方法,該種行為沒有被稱為科學而是被認為一種藝術。”[1]在穆勒看來,法學方法論的工作重點在于消除法律規范與裁判規范之間的隔閡,也就是體現為規范的具體化過程。[2]從這個意義上所講的法學方法論,它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工具價值
法律的最高價值就是公平正義,司法的終極目標也是追求公平正義。而法學方法論作為法學方法的系統歸納和總結,其實質上就為保障法律的正確適用、實現公平正義提供了工具。方法論的工具價值首先體現在保障法律的準確適用方面,其是法官準確適用法律的工具。這種價值主要體現在:第一,作為一種適用法律的工具,方法論系統總結和歸納了司法三段論、價值判斷以及法律解釋學的各種方法,為法官具體理解、適用、解釋法律提供了一種系統的準確的理解和適用法律的方法,有助于法官作出正確的有說服力和法律效力的裁判。第二,作為法律適用的工具,方法論梳理了司法三段論、價值判斷和法律解釋的方法,使法官在方法的認知上形成一種共識,在類似的案件中采用具有共識性的方式來尋找法律,并獲得妥當的裁判結果,從而保證了法律適用的穩定性和可預期性。第三,方法論總結了法學方法適用的一般規律,透過這些規律,法官能夠尋求法律適用的最佳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所謂方法,就是在給定的條件下,為獲得某種東西或者達到某種目的而采取的手段和行為方式。[3]學術界常有一種應該“重道輕術”還是“重術輕道”的爭論。實際上,“道”與“術”是相輔相成、相互關聯、同等重要的。方法論既要提供“術”,又要闡明“道”。方法論不以一般實用方法為對象,方法論所探討的是科學方法,更確切地說,是以獲得科學認識為目的的方法。[4]而方法論就是關于方法的一整套的系統理論,其本身是以方法為研究對象的一門學問。方法論以方法為實踐基礎,但其本身又超越了方法本身,是通過理論抽象而獲得的關于方法的知識體系和規則。例如,在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和目的解釋等諸種方法中,各種方法的功能比較和運用的先后順序等問題已經超越了這些具體的方法,涉及研究者討論諸種具體方法的選擇偏好,包括研究對象的范圍、觀察對象的視角、對各種方法的手段和確定,以及如何通過各種方法達到某種效果。[5]
法學方法論的工具價值還表現在,通過裁判活動充分實現法律的公平正義價值。一方面,方法論可以克服法官因為經驗、偏見,甚至司法腐敗等原因造成的偏差,它可以提供發現和糾正此種偏差的方法。實踐證明,人類的認知是有局限的,難免經常會具有片面、臆斷、固執、狹隘等特點。在司法實踐中,有的法官受經驗主義、實用主義的影響,輕視方法論的運用,使得判決出現了各種偏差,導致判決結果有失公正,這可能不是法官主觀故意所致,而主要是源于方法適用上的無意識的偏差。方法論研究的目的,就是要總結法官解釋、運用法律中的規律,并將其提升以形成科學的理論體系。例如,在解釋過程中,法官沒有按照形成共識的方法來解釋法律,以至于得出荒謬的結論。另一方面,司法正義要求類似案件類似處理,以保障法律的可預期性。方法論本身作為司法規律的總結,它為法律人的交流和形成共識搭建了平臺。它不僅可以使不同審級的法院之間形成裁判活動方法的共識,而且可以為法律人乃至法律人與社會公眾之間達成共識提供基礎,這也為實現司法正義提供了保障。各種方法不是探究法律發展的一般規律,而是要探求是否裁判中準確適用法律的規律,我們強調方法論的工具價值,也就是要強調其實踐特征,是要直接服務于法律在個案中的具體適用,并公正地解決個案糾紛。
(二)控權價值
法學方法論不僅為法官提供了一種可供操作的裁判方法,而且為控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活動、保障法官準確適用法律、依法公正裁判提供了一定的規范基礎。美國學者德沃金曾提出了“面包圈”理論,即自由裁量只在面包圈內的空心區域發揮作用。這個區域應受到法律規范(面包圈)的限制,任何裁量都要受到規范的約束。按照德沃金的理解,最佳的解釋需要符合法律原則,并符合“完整性法律”的概念。[6]法學方法論的核心是限制司法權,故而具有控制裁量價值,其背后是一種司法權控制的理念。法學方法論的核心功能是引導與限制法官自由裁量,以及形成正確的價值判斷和思維模式,從而保障法官能夠對同一案件尋找相同或相似的法律依據與處理方法,以實現法的安定性。從這一意義上講,與其說法學方法論為法官提供了便利,不如說其對法官的裁量形成了規范或規制,這主要表現在:
第一,司法三段論為法官準確適用法律提供了可供操作的框架。這就是說,法官不僅應該嚴格按照邏輯推理的方式得出裁判結論,而且其必須從現有法律體系中尋找可供適用的裁判依據,并從特定的法律事實出發確定與案件最密切聯系的規則,最終將案件事實與特定的法律相連接,以得出妥當的裁判結論。
第二,在找法的過程中,作為裁判依據的法律規則必須是明確的、清晰的。為此,法官必須通過尋找一套共識的解釋方法和規則來解釋現有的法律。在解釋過程中,法官必須要從文義出發,忠實立法原意和立法意旨。只有在存在法律漏洞的情況下,法官才能進行漏洞填補。法諺云,“法律無法官的解釋和運用等同于一紙空文”。但解釋必須遵循具有共識的規則和方法。整個法律解釋的規則不僅是說理論證的方法,而且是保證法官正確解釋和適用法律的方法。
第三,在適用三段論的過程中,法官都必須通過價值判斷,使裁判結論符合公平正義等價值要求。但正是因為價值判斷本身具有主觀性,所以,方法論就有必要確立價值判斷的規則,以保障法官準確地進行價值判斷、依法進行裁量。例如,裁判結論不能是直接根據法律背后的價值判斷標準和案件得出的,而應當是在法律規范框架下得出的。[7]
第四,整個司法三段論的運用和法律解釋的過程,都應伴隨著說理論證。而說理論證正是保障裁判正當性和說服力的重要途徑。如果法官不闡明事實是如何認定的、法律是如何尋找的、結論是如何得出的,就可能導致法官武斷司法。司法的公正正是通過說理論證得以外在化,并能夠為當事人及社會公眾實際地感知。
法學分析方法體現了法律的形式正義,使得司法成為一個技術性的過程,裁判的技術化、形式化使得判決書的公開和監督成為可能。司法作為適用法律的一門藝術,很大程度上體現在如何保持能動和克制的平衡和協調上。法官在審判活動中,絕對不是像 “自動售貨機”一樣,一旦輸入案件事實便自動生成裁判結果。法官必須基于案情能動地運用法律分析、推理、論證,并在此基礎上作出裁判,其中,法官的能動性對于審理的過程和裁判的結果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8]方法論通過對法官價值判斷、自由裁量等作出一定的限制,通過對尋找法律和解釋法律活動的規范,從而保障案件裁判充分體現社會正義。
(三)指引價值
指引價值,是指方法論可以指導法官遵循正確的程序和方法進行裁判,從而依法作出公正的裁判結論。方法論的指引價值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一方面,法學方法論可以指引法官正確地依據個案的事實,尋找與事實最密切的法律規則,得出妥當的裁判結論,從而實現法律適用的精細化、準確化、統一化。“具體的事實及其涵攝問題的存在使得一條法律規范的含義空間只能通過與這一事實相結合才能被評價和精確化。”[9]迄今為止,在人類社會的發展中,在司法裁量中,還沒有更好的可以替代三段論的方法。在實踐中,一些判決之所以存在說理不足、裁判不當的問題,其重要原因就是在敘述事實后,直接依據原則判案,忽視大前提的直接相關性,省略大前提和小前提間的連接過程。另一方面,法學方法論有助于引導法官依據正確的思維方式、尋找法律的路徑、解釋法律的步驟和方法、確定事實要件的基本步驟、作出價值判斷所要遵循的必要規則、論證的基本程序和方法等,從而為法官提供一系列法律適用的方式方法。例如,關于體系思考的方法,拉倫茨認為,對法規范而言,“以體系的形式將之表現出來,乃是法學最重要的任務之一”[10]。法律本身是完整的、嚴謹的制度體系,不從體系出發,是無法尋找到妥當的裁判依據,準確適用法律的。所以,在裁判活動中,正確適用法律,就要進行體系的觀察、體系的探究、體系的解釋。還要看到,方法論提供了法官裁判案件的程序和方法,這種程序首先保證了法官能夠準確地尋找可供適用的裁判依據、準確地把握事實要件、從規范要件和事實要件的最密切聯系性方面把握裁判結論,進而保證案件裁判的可驗證性和可預期性。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僅僅付諸個人的“法感”斷案,不能帶來可靠的公正,法官只有采取循序漸進的方式,才更可能達到以普遍或平等原則為基礎的公正。[11]程序決定了法律適用活動的每一個方面和環節,法律也正是通過經過一套程序化的步驟才發揮法律效果的。[12]正如羅森貝克所言,“通向法庭裁判正義的道路是由多種正當的程序所鋪就的(The road to court-made justice is paved with good procedures)”[13]。雖然法律人通常在訴訟法、證據法和行政法領域使用程序一詞,但這些語境下的程序都是法定的程序。而方法論所說的程序,并不是具有法定拘束力的程序和步驟,它是指導法官準確適用法律的規律。由于指導法律適用活動的方法論本質上也是一門關于“程序”(Procedure)的學問,從這個意義上說,它也可以包含在羅森貝克所說的正當程序之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法學方法論是對法官裁量的一種規范和限制。
方法論本身是一種法律思維方式。正確運用法學方法論,能夠培養運用者科學的法律思維方式,從而在運用法律時,能夠得出正確的結論,實現法律的公平和正義,這也可以體現出方法論的指引價值。例如,在處理無權處分案件時,法官不能僅根據《合同法》第51條來思考,還應當考慮物權法上的善意取得制度、不當得利制度、代理制度、違約制度和侵權制度等,進行全方位思考。而此種體系化思考的方法,只有通過體系化的民法典來形成,因為當法律是支離破碎、不成體系時,就很難要求法官進行此種體系化的思維。
(四)說服價值
說服價值,是指通過自覺運用法學方法論,使整個裁判過程的正當性得以充分展示,從而使雙方當事人和社會公眾都能夠接受并信服裁判結論的合理性及正當性,借此實現司法的正義并維護司法的權威。司法裁判應當是一個說理的過程,而判決書應當是一份針對裁判結論進行說理論證的文書。法律論證直接將法官得出裁判結論的理由更充分、更完整地予以展示。Singer曾經提出,在分析一則案例時,法官首先需要將自己置于原告的角度,觀察原告方有何種論證理由;同時也需要從被告的角度觀察其可能提出的論證理由。此外,還需要從兩個角度觀察反對相對人論證理由的理由。[14]在論證過程中,法官不僅應通過邏輯方法的運用來保證裁判的邏輯一貫性,而且要借助社會學、經濟學、情理等法外因素,來增強判決的說服力。整個法學方法論最終都要以說理論證為歸依,以保證法律的穩定性和可預期性,尤其是法官在裁判案件時,應當通過說理論證,才能使案件裁判具有正當性。[15]說理的對象不僅是訴訟當事人,而且包括社會公眾,特別是法律界人士,經得起社會公眾的評判與監督。可以說,法學方法論自始至終都貫穿了說理的價值。
方法論提供了一套能夠使裁判具有充足的說理性和正當性的方式,這尤其表現在裁判中適用法律的說理方面。如前所述,在司法實踐中,大多數民事判決書對事實的說理較為全面詳盡,但在事實說理之后如何適用法律作出判決,則往往一筆帶過、語焉不詳,如“依據某某法律第幾條,作出判決如下”。而一個公正的判決,不僅需要準確認定事實,而且需要強化對法律適用的說理,這需要通過運用方法論來強化判決中適用法律的說理,具體表現在:第一,要運用司法三段論的技術尋找與案件事實具有最密切聯系的法律規則。同時,司法三段論給人們展示了整個裁判結論所依據的法律規則的準確性,從事實到法律乃至于裁判結論的邏輯一致性。司法三段論是分析框架,這一分析框架本身就表明了,法官的推理是以事實為基礎、以法律為準繩進行的合乎邏輯的推理。第二,要運用法律解釋技術詳細準確地闡釋所援引的法律規則的含義,探究立法目的和立法意旨,從而準確地適用法律,實現立法者的意圖。法律解釋方法本身就展示了法官對法律的理解心路。在確定大前提的過程中,要綜合運用各種法律解釋方法,無論是法律解釋方法的選擇本身,還是法律解釋方法運用中的論證,都充分體現了司法中的說理。第三,要運用價值判斷的方法使裁判的結果充分體現公平正義,符合立法的價值目標。第四,要運用法律論證方法對整個法律適用過程進行充分說理論證。法律論證方法就是關于裁判說理的基本技巧。總之,如果我們充分運用方法論的技術,就能夠實現強化判決說理、保障司法公正的實現。
美國學者龐德指出,司法是一門藝術,作為司法過程中的核心環節和步驟,方法論無疑是幫助裁判者尋找大前提的一門藝術,也可以說就是找法的技藝。薩維尼指出:“解釋是一種技藝,此種技藝的養成通過我們所掌握的古代和現代的大量優秀典范而被促成。”[16]方法論作為一種技術,其目的就是服務于法官依法公正裁判。
注釋
[1]Geoffrey Samuel,Epistemology and Method in Law,Dartmouth Pub Co,2003,p.115.
[2]See Friedrich Müller,Juristische Methodik,Berlin,Duncker und Humblot GmbH,1989,S.21-22.
[3]參見梁慧星:《民法解釋學》,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第80頁。
[4]參見梁慧星:《民法解釋學》,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第81頁。
[5]參見侯學勇:《我國法律方法論研究內容的變遷》,載《浙江社會科學》,2010(12)。
[6]See Ronald Dworkin,Law's Empire,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p.152.
[7]See Aleksander Peczenik,The Basis of Legal Justification,Lund,Sweden,1983,p.54.
[8]參見蔡彥敏:《對“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原則的重新釋讀》,載《中國法學》,2001(2)。
[9]〔德〕齊佩利烏斯:《法學方法論》,金振豹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第37頁。
[10]〔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第316頁。
[11]參見龍衛球:《評價法學的現代軌跡——評拉倫茨〈法學方法論〉》,載《法律評論》,2001(2)。
[12]See Jane C.Ginsburg,Legal Methods:Cases and Materials,3rd ed.,Foundation Press 2008,pp.20-21.
[13]Maurice Rosenberg,“Devising Procedures that are Civil to Promote Justice that is Civilized”,69 Mich.L.Rev.797(1971).
[14]See Joseph Singer,How to Brief a Case and Prepare for Class,Property Law:Rules,Policies,and Practices,4th ed.,Aspen Publishers 2006.
[15]See Eveline T.Feteris,Fundamentals of Legal Argumentation:A Survey of Theories on the Justification of Judicial Decisions,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9,p.2.
[16]Friedrich Karl von Savigny,Otto Ludwig Heuser,System des heutigen rmischen Rechts Volume I,Nabu Press,2010,S.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