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

第一節 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概述

一、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的概念和特征

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是指當事人一方向另一方約定于一定的或者不定的期間內，向另一方提供電、水、氣、熱力等生產生活必需物，另一方應當按照一定的標準支付費用的合同。其中，提供電、水、氣、熱力的一方稱為供應人，利用的一方稱為利用人。（注：參見崔建遠主編：《合同法》，394頁，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在現代社會中，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在日常的生產和生活中，電、水、氣、熱力等是必需的物品，可以說，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對于民生具有重要意義。因此，我國《合同法》為了明確當事人的權利義務，保障民生，維護正常的生產生活秩序，在第十章單獨對此類合同作出了專門規定。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的特點主要在于：

第一，客體具有特殊性。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提供的標的物是一種特殊的物。此類合同的客體與普通物的不同點在于，一方面，其不同于一般的有體物，雖然這些客體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它們又無法以通常的方法固定或保存（如水、氣等），或者難以通過外觀顯現（如電）。另一方面，其又與有體物具有相似性，它們是可以被感知的物。因為電、水、氣等是可以作為交易對象的，可以作為物來對待，許多國家民法典明確規定電力等自然力為可以支配的物。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它們常常被視為有體物。（注：參見史尚寬：《民法總論》，251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從功能上看，電、水、氣、熱力關系基本民生，屬于基礎資源性物品，也關系到國家的重大利益，所以各國都要通過法律形式對這些物品實行宏觀控制和管理，因而以這些物品的供應為客體的合同也必然具有特殊性。（注：參見孫曉編著：《合同法各論》，38頁，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

第二，主體具有特殊性。由于在現代社會中，電、水、氣、熱力等事關社會的基本運行秩序和穩定，并且具有一定的社會服務性質，所以，需要通過專門的機構或組織來提供。在我國，通常是由專門的社會公共機構負責供電、供水等。這些專門社會公共機構以提供電、水、氣、熱力等社會必需品為業，并且承擔一定的社會服務和社會福利功能。（注：參見姚德年、李長城編著：《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24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所以，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的一方當事人不是一般的民事主體，而是社會公共機構。合同的另一方當事人既可能是企事業單位，也可能是普通的社會公眾，其具有廣泛性、分散性和普遍性的特點。因為這一特點，法律上對供應人的締約義務以及解除合同的權利作了嚴格限制。例如，即使出現一方當事人的根本違約，另一方也不得解除，而應由雙方進一步協商。尤其是供應一方在我國通常具有壟斷地位，而用戶別無選擇，且在停止供應的情況下，將使用戶的生活陷入困境，所以只要供應方具有供應能力，就不能隨意解除合同。（注：參見姚德年、李長城編著：《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10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第三，內容具有公益性。如前所述，供用電、水、氣、熱力涉及千家萬戶，關系到基本民生，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不僅關系到當事人的利益，而且關系到社會公共利益。（注：參見崔建遠主編：《合同法》，395頁，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所以，法律上要對此類合同作出特別規定，對供應人的合同自由進行限制。例如，此類合同主體的特殊性決定了合同雙方當事人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作為提供方的社會公共機構往往獨占此種社會必需品的提供，而作為另一方當事人的社會公眾，通常并沒有選擇當事人的權利，如果社會公共機構拒絕向某個當事人提供這項服務，則當事人很可能就根本無法得到此項服務，影響到其最為基本的生產和生活。因此，法律上有必要規定強制締約義務。

第四，形式具有格式性。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通常是通過格式條款訂立的。由于合同的標的物是具有社會公益性質的公共事業，也是特殊的商品，供應方往往又具有壟斷的地位，所以供應方通常要面對社會不特定的公眾訂立合同，其數量極為龐大，難以和單個當事人協商。為了提高效率、降低交易費用，這些合同往往都采用格式合同的方式。但因此也導致了供給方有可能利用格式條款損害消費者的權益。（注：參見郭明瑞、房紹坤：《新合同法原理》，448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所以，對于此類合同就需要采取立法規制、行政規制、司法規制等方式予以規范。例如，有關產品的定價并不通過和具體消費者協商而確立，而通常是由當地政府統一規定、統一定價，這樣一方面節約了交易成本，另一方面也防止壟斷企業擅自利用壟斷地位獲取不正當利益。（注：參見孫曉編著：《合同法各論》，38頁，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

第五，屬于繼續性合同。繼續性合同是指并非一次履行完畢，而需通過多次、繼續的履行而履行義務的合同。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不僅屬于繼續性合同，而且屬于繼續性供給合同。所謂繼續性供給合同，是指當事人約定一方于一定或者不定的期間內，向對方連續供給定量或不定量的一定種類及品質的物，而由對方按一定的標準支付價款的合同。（注：參見韓世遠：《合同法學》，417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這種可持續性實際上在合同訂立之時就已經確定。（注：參見王澤鑒：《債法原理》，104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供應電、水、氣、熱力都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持續性的，因而屬于繼續性供給合同的范圍。這主要表現在：一是義務履行的持續性。例如，在電力供應合同中，電力的供應與使用是連續的，因而合同的履行方式也處于一種持續狀態。供電人在發電、供電系統正常的情況下，應當連續向用電人供電，不得中斷；用電人在合同約定的時間內，享有連續用電的權利。二是在履行過程中，供應一方不能以用戶尚未支付價款為理由主張同時履行抗辯權而拒絕提供電、水、氣、熱力（注：參見姚德年、李長城編著：《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10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除非出現了法定條件并履行法定的程序才能解除合同。三是合同解除的效力不具有溯及力，只是對未來發生效力。合同解除之后，當事人不能請求恢復原狀。（注：參見黃立：《民法債編各論》上冊，144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

第六，具有雙務、有償、諾成性。所謂雙務性，是指在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中，當事人雙方都享有一定的權利，承擔一定的義務，雙方的權利義務具有一定的對等性。所謂有償性，是指電、水、氣、熱力合同中的供應人，以提供這些服務為業，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以獲取利益為目的，所以買受人接受這些服務是需要支付對價的。（注：參見郭明瑞、房紹坤：《新合同法原理》，448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所謂諾成性，是指雙方當事人意思表示一致合同便宣告成立，并不需要特殊的形式作為合同的生效要件。在這些方面，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與買賣合同基本相同。

二、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與買賣合同

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從性質上來看，也屬于廣義上的買賣合同。這是因為提供電等的一方也要移轉標的物的所有權，另一方支付相應的對價。只不過，較之于一般的買賣合同，其標的物具有特殊性。因為這一原因，《合同法》第174條規定：“法律對其他有償合同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沒有規定的，參照買賣合同的有關規定。”但是，此類合同與一般的買賣合同具有明顯的區別，主要表現在：第一，供用電等合同的標的物具有特殊性。在一般的買賣合同中，標的物是有體物；而在供用電等合同中，標的物主要是無形的物（供水除外）。第二，供用電等合同具有一定的社會公益性。一般的買賣主要是當事人之間的交易，原則上不涉及社會公共利益。而供用電等的合同具有社會公益的特點，所以在買賣合同中出賣人享有的很多權利在這里都受到了嚴格限制。第三，買賣合同可能是即時清結的，也可能是持續的，而供應合同是持續性的合同。在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履行中，為了保障民生，有必要限制同時履行抗辯權的行使。供應人不能夠因為用戶某一期沒有及時支付費用，而行使同時履行抗辯權，直接拒絕繼續履行合同。正是因為這一原因，《合同法》將供用電等的合同與買賣合同分開，作為一種特殊類型的合同加以規定。尤其是《合同法》第184條又規定：“供用水、供用氣、供用熱力合同，參照供用電合同的有關規定。”這便表明立法者已經注意到了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和普通的買賣合同是具有區別的，其作為特殊的合同類型，不能夠直接適用有關買賣合同的內容，而必須優先適用關于供應合同的規則。

三、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的訂立

供用電等的合同作為合同的一種類型，其訂立也要經過要約和承諾兩個階段。但是，此類合同的訂立也存在其特殊性，因為其一方當事人是廣大的社會公眾，往往不可能通過個別協商的方式來訂立，通常是以格式合同的方式來訂立。近幾十年以來，對于此類合同的規范日益加強。其總體的趨勢是加強了國家的干預，尤其是在合同訂立方面，強化了對消費者權益的保護。例如，在德國，甚至有學者認為，提供電氣、煤氣、自來水等業務通常由大企業來經營，這些大企業就使用條件及所產生的權利義務訂有詳細的規定，相對人缺少選擇自由，對企業訂立的條款也很難變更，這種情況已屬于事實合同。（注：參見郭明瑞、房紹坤：《新合同法原理》，93~96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筆者認為，不能以事實合同說來解釋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的訂立。因為這些合同本身仍然要以意思表示的一致為基礎，而不能僅憑事實行為本身就成立合同。但是，也應當看到，此類合同的訂立存在特殊性。這種特殊性主要表現為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強制締約。所謂強制締約，是指只要一方提出訂立合同的要求，負有強制締約義務的人依法不得拒絕，必須與之訂立合同。法律之所以設置強制締約制度，旨在防止某些公共服務提供者選擇性地提供公共服務、損害廣大消費者利益，進而損及大眾的公共利益。從比較法上看，在需要采用強制締約制度的社會關系中，負有強制締約義務的通常是提供水、電、氣等公共服務的大型企業，另一方當事人是普通大眾，因為雙方當事人在經濟實力、談判能力上存在較大的差異，如果仍然采用傳統的絕對合同自由原則，則大型企業可能會肆意利用合同訂立的主動權，單方面決定交易對象、交易價格等合同內容，從而使合同相對方處于被動接受的不利地位。因此，雙方當事人通過此種合同形成的利益關系就可能嚴重失衡，最終導致合同內容違背公平正義原則，甚至有可能使合同另一方當事人不能獲得必要的公共服務而影響其基本的生存。（注：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86頁，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因此，強制締約制度通常適用于向社會提供公共產品或者服務的當事人與廣大消費者之間的關系，以及基于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的需要而必須締結的合同關系。（注：參見［德］海因·克茨：《歐洲合同法》上卷，周忠海等譯，14頁，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我國《合同法》雖然對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沒有規定強制締約制度，但在有關特別法之中，對此作出了規定。例如，《電力法》第26條規定：“供電營業區內的供電營業機構，對本營業區內的用戶有按照國家規定供電的義務；不得違反國家規定對其營業區內申請用電的單位和個人拒絕供電”。這就確認了強制締約義務。

第二，對價格條款的控制。因為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關系到社會基本民生，而提供這些社會公共產品的企業往往又具有一定的壟斷性，如果對價格沒有限制，出于對利潤的追求，其很可能肆意提高產品的價格，損害社會公眾的利益。為了避免這些情況的產生，國家往往都對這類社會公共產品的價格作出限定，有關的產品提供者通常不能夠超出限定價格訂立合同。

第三，在締約過程中對格式條款的限制。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一般都采取格式合同的形式訂立，這主要是為了節約成本、方便管理和減少漏洞。（注：參見姚德年、李長城編著：《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12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但因為此類合同大量采用格式條款，再加上當事人雙方地位不平等，作為服務提供者的格式條款提供方很可能就會通過格式條款在締約過程中謀取不正當的利益，因此法律有必要對條款制作一方作出嚴格限制。在現實中，供用電、水、氣、熱力企業規定的“霸王條款”屢見不鮮。例如，有的燃氣公司規定要使用燃氣必須購買指定品牌的灶具，有的熱力公司規定消費者需要交納所謂管道通過費，才會將熱力接入消費者的熱力管道中等。因此，在該種合同締約過程中，需要對格式條款進行必要的限制。在法律上，應當要求供應人一方不得利用其壟斷地位，擬定損害消費者利益的格式條款。

第四，在訂立合同時，應當遵循法定的程序。例如，申請新裝用電、臨時用電、增加用電容量、變更用電和終止用電，應當依照規定的程序辦理手續。供電企業應當在其營業場所公告用電的程序、制度和收費標準，并提供用戶須知資料。

四、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的履行

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訂立之后，當事人雙方都應當按照法律和合同的規定履行合同。供應電等合同在履行方面具有特殊性，主要包括：

第一，當事人要遵守法律規定和合同約定。例如，供電企業應當保證供給用戶的供電質量符合國家標準。對公用供電設施引起的供電質量問題，應當及時處理。用戶對供電質量有特殊要求的，供電企業應當根據其必要性和電網的可能，提供相應的電力。

第二，當事人應當持續履行其給付義務。繼續性合同的履行具有其特殊性，即當事人需要在一定的時間段中，不斷地作出履行，但其也不同于分期履行。（注：參見王澤鑒：《債法原理》，104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在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中，并不因一次履行而使合同履行義務完成，只要合同沒有終止，就要繼續履行，且每次的給付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但都屬于合同履行的組成部分。問題在于，當事人持續履行其給付義務時，如果有一次或者數次沒有達到法定或約定的標準，是否可以適用《合同法》第166條第1款關于分批交付標的物不符合約定的規定？即：“出賣人分批交付標的物的，出賣人對其中一批標的物不交付或者交付不符合約定，致使該批標的物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買受人可以就該批標的物解除。”有學者認為，如果一次或數次沒有履行義務，導致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非違約方應當享有合同解除權。（注：參見韓世遠：《合同法學》，418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筆者認為，此種觀點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考慮到此類合同的特殊性，即便出現此類情形，當事人應當相互協商解決。

第三，當事人應當依據誠實信用原則履行合同義務。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牽涉民生，關涉當事人切身利益，所以，合同履行過程中，當事人雙方，特別是供用單位應當誠實守信、相互協作，從對方當事人切實需要出發，照顧當事人合理需求。即便在法律沒有規定，或當事人沒有約定的義務的情況下，也需要遵循一些依據誠實信用原則而產生的義務。

第四，當事人之間的協商義務。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不僅是持續性合同，而且又關系到社會公眾基本的生產生活，所以當發生爭議以后，不能夠簡單地中止合同，停止公共產品的供給，否則可能嚴重妨害基本民生，甚至影響正常的社會秩序。繼續性合同的特點使雙方當事人之間負有協商的義務，而且，因為其關系到基本的民生，提供方不能夠因為對方當事人某一期沒有及時支付費用，而拒絕繼續履行合同。因此，通常法律都規定，當供用電、水、氣、熱力等合同發生爭議時，當事人首先必須經過充分的協商（注：參見姚德年、李長城編著：《供用電、水、氣、熱力合同》，10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提供電、水、氣、熱力的一方當事人不能夠隨意解除合同，《電力法》第27條規定：“電力供應與使用雙方應當根據平等自愿、協商一致的原則，按照國務院制定的電力供應與使用辦法簽訂供用電合同，確定雙方的權利和義務。”這雖然是對合同的訂立所作的規定，但在合同的履行過程中，當事人也應當按照這一原則，在發生爭議的時候首先必須經過充分的協商，防止因合同解除而可能造成的各種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