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龍:一種未明的動物(增訂本)作者名: 馬小星本章字數: 7519字更新時間: 2019-11-19 15:48:28
第一章 云遮霧障 龍歸何處
數千年的文化累積,使龍的形象變得越來越龐大,也越來越模糊了。然而,即使我們將訛傳、誤認、冒用等各種因素充分估計在內,仍無法徹底排除龍作為一種動物的現實可能性。
假如要從浩若煙海的中國文化典籍中,遴選出一種動物來,最能夠代表中華民族悠遠的歷史、宏偉的氣勢、復雜多變的精神世界以及濃郁的東方神秘色彩,那么,這項桂冠非龍莫屬。
遺憾的是,龍——這種在中國文化史上占有崇高地位的動物,在自然界似乎還找不到它的位置。近百年來,學術界在神龍是否存在的問題上,基本傾向是否定的。凡是自認為已經同迷信思想劃清了界限的人,都不會相信龍是一種真實存在的動物。
既然如此,那么,龍的概念又是緣何而來呢?有人說,龍是原始人看見天空中的閃電而引發的奇妙聯想;有人說,龍是人們將咆哮的山洪經過藝術加工而形成的生物化意象;有人說,龍是基于云、雨關系的一種功能性解釋,反映了原始先民對想象中的司水之神的崇拜心理;還有人說,龍是圖騰制氏族社會所使用過的一種族徽,對龍的崇拜實際上就是對蛇的敬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龍的崇拜,在我們民族的歷史上可謂源遠流長。新近出土于遼寧查海古遺跡中的龍紋陶片,又將龍文化的起源推溯到了八千年以前。既然在新石器時代就發現了龍文化的遺跡,因而將龍看作是一種早期的圖騰動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殷周秦漢以來的社會,離開圖騰時代已經很遠了,為什么崇拜龍的勢頭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本加厲,愈演愈烈,有關龍的新傳說層出不窮,以至達到了令人目眩的程度呢?有一種頗為圓通的解釋:早期各部落崇拜的圖騰形象,大多數是崇拜物的本來面目。后來,黃帝氏族在統一的過程中,創造出一種以蛇身為主體,融入其他動物特征的綜合性族徽,取代了各部落原先使用的單一的族徽。這種被稱為“龍”的嶄新形象,它的圖騰意義已經轉化為超圖騰的巫術意義,因而在歷史上產生了更加廣泛和更加持久的影響。
無論上述的種種解釋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差異,有一個最基本的觀念,顯然已為大多數人所接受,而且是在不需要更多證明的條件下就接受的——龍僅僅出自華夏族先民們的虛構。然而,當我帶著這樣一個經由現代科學澆鑄而成的觀念,去審視古代歷史上的諸多現象時,仍不免感到疑云重重。
1987年,在河南省濮陽市西水坡仰韶文化遺址的一處墓葬中,發現了用蚌殼精心擺塑的龍虎圖案。蚌龍置于墓主人尸骨的右側,龍昂首,曲頸,弓身,前爪扒,后爪蹬,狀似騰飛。蚌虎位于尸骨的左側,虎首微低,張口露齒,虎尾下垂,四肢交遞,狀如行走。龍為鱗蟲之長,虎是百獸之王。在我們民族的傳統文化中,歷來以龍虎并舉象征著威武和權力。這一文化特征,竟可以追溯到六千年以前,確屬前所未有的大發現。值得注意的是,蚌龍的形態同后代常見的畫龍非常相似,也是馬首、鼉身、鷹爪,而蚌虎的形貌則跟現實生活中的老虎完全相同,并無任何夸張之處。這就不能不使人深長思之:既然左側的蚌虎是對一種動物的真實模擬,那么,有什么根據斷言右側的蚌龍僅僅是一種作為崇拜物的抽象的圖騰呢?
從古文字(甲骨文、金文)的造型來看,“龍”字顯然是一個象形字,是對某種動物的粗線條描畫。盡管同類字形之間略有差異,但基本形狀還是清楚的,龍應當是一種身體較長、能像蛇那樣彎曲扭動、后面拖著一條長尾巴的爬蟲類動物,它的頭部比較大,頭上有角,身上時或還畫有鱗片和背鰭。有些古文的“龍”字,看上去像一條蜥蜴。研究表明,古文字中有關動物的名詞,幾乎都是象形字,都是反映古人當時所看到的真實動物,比如虎、豹、熊、兕、象、馬、鹿、羊、狐、鼠、雞、兔、燕、翟、龜、蛇、蝎、蛙、黿、鼉等,莫不如此。如果說龍的形象并不存在于現實世界中,那么,作為象形文字的“龍”又該如何解釋呢?倘若將“龍”字看作是一個罕見的例外,那么,這個例外在理論上有充分的依據嗎?
大約完成于兩周時期的古筮書《周易》,其中有一組爻辭,以龍作為取象之辭,簡略地描述了龍“在田”“在淵”“在天”的各種動態,甚至還有龍在田野交配的情景?!吨芤住返娜∠笾o,乃是采取日常生活中的具體事物,來顯示較為抽象的休咎征兆及取舍標準,簡言之,即化抽象為形象。我統計了一下,《周易》中除龍而外,還涉及十六種動物,都是當時生活中實有的動物。為什么偏偏只有龍成了虛擬的動物?春秋時代一位號稱博學的史官蔡墨就說過:“若不朝夕見,誰能物之?”要不是當時的人還能經常見到龍,誰又能夠如此具體地描繪出它的各種動態來呢?假如僅僅是少數幾個人頭腦中虛構出來的意象,那又怎么可能用作筮書中的取象之辭,怎么可能在其他人的心中喚起同樣的聯想來呢?
魯昭公十九年(公元前523年),鄭國發大水,有龍在國都(今河南新鄭市北)門外的水潭中爭斗。老百姓紛紛請求舉行祭祀,以消災祈福。執政官子產堅決反對,認為龍斗與人事毫不相干:“吾無求于龍,龍亦無求于我。”魯昭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13年)秋季,龍出現在晉國絳都(今山西侯馬市)郊外,大概當時有人想要捕捉它,魏獻子特意去請教太史官蔡墨,于是引出了蔡墨一大段關于上古豢龍的精彩論說。這兩件事,并非出自小說家言,而是正式記載于編年體史書《春秋左氏傳》之中。假如真像有些人說的那樣,龍是一種事實上并不存在的虛擬動物,那么,《左傳》的記載又當作何解釋呢?
以十二種動物配合十二地支(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犬、亥豬),后來又發展為用來記稱人的生歲,這一習俗在我國民間起源甚早。根據現有的文獻記錄,至遲不過漢代,十二屬的格局已成定型。在東漢人王充的《論衡·物勢篇》及《言毒篇》中,十二屬的配合情況跟今天的完全一樣。也許很少有人會想到此中有什么蹊蹺之處,但疑竇是客觀存在的:假如龍果真是古人想象中的產物,那么,大千世界,物種可謂繁矣,為什么要在十一種實實在在的有根有據的動物之間,插入一種純屬虛構的荒誕不經的怪物呢?既然龍是早期氏族社會使用過的圖騰標志,既然龍后來又演變為封建帝王統治萬民的神權象征,那么,在十二屬性的排列順序中,為什么絲毫也看不出龍的這種至高無上的特殊地位呢?
顯然,與現代學術界相反,古代中國人是把龍當作一種真實的動物來加以崇拜的。民間還常可以聽到“龍骨”一說,鄉民們一旦掘到了埋在地下的“龍骨”,便往往喜形于色。這倒不是因為“龍骨”本身會顯什么靈異,而是因為中醫學上早已認定它是一味收斂安神的良藥。
玄武山一名三隅山,山出龍骨。傳云龍升其山,值天門閉,不達,墮死于此,后沒地中,故掘取得龍骨。(常璩《華陽國志·蜀志·五城縣》)
崇禎丙子,沁水曲底村山崩,露龍骨,首如五斗盎,角長三四尺,齒廣寸許,爪甚長。人多拾之藏于家。(談遷《棗林雜俎·中集》)
嘉慶間,有人于某山麓墾田,得白骨數甕,形段壯偉。醫者汪大安曰:“龍骨也?!北M取之。(《光緒京山縣志》卷一)
這些所謂的“龍骨”,難道真的是神龍留下的遺骨嗎?即使在古代,也有人對此表示懷疑。一位曾經探訪過“龍骨”產地的明代人倪朱謨就說:“豈真龍之骨有若此之多,而又皆盡積于梁、益諸山也。要皆古燕、石蟹之倫,蒸氣成形,石化而非龍化耳。”經過現代科學工作者的實地考察,業已查明作為中藥材的“龍骨”,實際上是距今七千萬年至一萬年以前的古代脊椎動物的骨骼化石,其中絕大部分為象、鹿、犀牛、三趾馬等哺乳動物的化石。當然也不排除在這些“龍骨”中間,可能有少量屬于恐龍類動物的殘骸化石。但恐龍化石的顏色、質地和內部組織不同于哺乳動物,一般不能用作藥材。況且“恐龍”一詞,原是近代生物學上一個不太確切的譯名,跟中國傳說中的龍并無直接干連,關于這一點,本書第七章中還將作更詳細的討論。
令人驚訝的是,秦漢以后的中國居民,仍不斷有人聲稱他們親眼看見了活生生的真龍。我們千萬不要把這僅僅看作是個別人的夢囈,因為自《漢書》以來的歷代正史及雜史中,都將“見龍”當作一樁十分嚴肅的大事而記錄下來。今天,我們想要探究中華神龍的真實面目,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回避這些記載的。
我對《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華陽國志》《十六國春秋》《水經注》《伏侯古今注》等進行初步統計,從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至隋仁壽四年(604年),共806年間,見龍的記載達108次。隋唐以后,文獻日益增多,有關龍的記載愈加紛紜復雜,給統計上造成了困難。況且由于各種因素的干擾,這類統計數字本身也不一定那么可靠。
首先,因為古代統治者早已視神龍為“祥瑞”之物,歷史上有關見龍的諸多記載,不可避免地摻有作偽的成分。
例如,元和二年(85年)九月,漢章帝曾下過這樣的詔令:
鳳凰、黃龍所見亭部無出二年租賦;加賜男子爵,人二級;先見者帛二十匹,近者三匹,太守三十匹,令、長十五匹,丞、尉半之。(《后漢書·孝章帝紀》)
凡是發現鳳凰、黃龍的亭部,免去兩年租賦;最先目擊者及當地官員,按不同等級均有賞賜。在這種高獎勵政策的誘導下,還有什么樣的奇跡不能創造出來?于是,從元和二年至章和元年,短短三年間,各地關于“黃龍呈祥”的報告多達44起,而關于“鳳凰獻瑞”的報告竟多達139起。這是中國古代的“浮夸風”。像這類明顯虛假的數字,我當然不能統計在內。
再例如,《后漢書·孝桓帝紀》載:“永康元年(167年)秋八月,巴郡言黃龍見。”沈約的《宋書·符瑞志中》也照抄不誤:“漢桓帝永康元年八月,黃龍見巴郡。”其實,這一條記載是違背事實的。據司馬彪《續漢書·五行志》
記載,有一個名叫傅堅的小吏,曾揭露過當時的真相:
時民以天熱,欲就池浴,見池水濁,因戲相恐:“此中有黃龍。”語遂行人間。聞郡,欲以為美,故上言之。
本來是當地鄉民的一句玩笑話,卻不料以訛傳訛,竟傳到了堂堂郡府。盡管傅堅已經道明了事情的原委,可巴郡太守邀功心切,仍然堅持將訛言稟報上去,以致后來修史的人因為失察而誤寫進了帝王本紀中。類似這樣由人為造成的嚴重失實的記載,古書中一定還有不少,可惜我們今天已很難再去一一分辨了。
其次,由于古代中國人運用概念時隨意性很大,因此古籍記載中屢屢出現的所謂“龍”,在很多場合并沒有被嚴格地限定在生物學的意義上。
就隋唐以前的記載來看,某些被觀察到的現象,即可能出自其他原因,未必就是真正的龍?!赌鲜贰R本紀下》:“永元三年七月丙辰,龍斗于建康淮,激水五里。”倘若一條大魚在波浪中攪動,不是同樣可以“激水五里”嗎?《隋書·五行志下》:“普通五年六月,龍斗于曲阿王陂,因西行,至建陵城,所經之處,樹木皆折開數十丈?!奔偃缡且淮侮懙佚埦盹L經過,不也同樣能夠造成“樹木折開數十丈”嗎?
隋唐以后,“龍”的概念外延似乎有越來越擴大的趨勢。《咸豐興義府志》卷四四:“今江南夏雨時,常有龍見,多不勝書。”乍一聽,不免使人頓生疑惑:根據一些古代學者的論述,龍自很早的時候起便是一種稀有動物,怎么會到了清代反而變得“多不勝書”了呢?原來,這里所說的常見于江南夏雨時的“龍”,乃是一種大氣現象,是由積雨云發展而成的猛烈旋風,今人通稱為龍卷風,古人或曰“龍掛”,或曰“風龍陣”,地方志中則干脆簡化成了一個“龍”字。
正德十年(1515年)四月,有龍起西北,風雨大至,沙石蔽空,摧撤本州禮房、架閣庫、軍器庫,及壞民居四百余間。(《萬歷通州志》卷二)
順治十八年辛丑(1661年)夏六月,有龍騰于猴拍嶺,盤繞全山,山盡沒,經過處田廬多壞。(《乾隆潮州府志》卷十一)
同治十年(1871年)六月七日,云中有龍下垂,風雨隨之,自日興鎮至虹橋鎮止,昏黑如夜,器物、人民有攝至空中復落者,皆無恙,僅壞民房數家。(《光緒崇明縣志》卷五)
光緒七年(1881年)夏五月,有龍起君山,蜿蜒云際,迤西北至五牧村,卷水沸波,大風猝發,一農民吹入空中數十丈所,方墜下。(《光緒宜興荊溪縣新志》卷末)
龍卷風的外形,看上去像個巨大的漏斗,其云管的下端如果與水面相接觸,便會產生一種十分奇妙的景觀,民間常稱之為“龍擺尾”:
乾隆十七年(1752年)六月,龍見高涇,龍尾一掉,水從平地起半空,如明河。(《光緒嘉定縣志》卷五)
蒲松齡《聊齋志異》卷四中,有一則短文《龍取水》,生動地描述了這種水龍卷與地區性降雨之間的微妙聯系:
俗傳龍取江河之水以為雨,此疑似之說耳。徐東癡南游,泊舟江岸,見一蒼龍自云中垂下,以尾攪江水,波浪涌起,隨龍身而上。遙望水光睒閃,闊于三匹練。移時,龍尾收去,水亦頓息;俄而大雨傾注,渠道皆平。
明、清兩朝的地方志中,見龍的記載頗多,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屬于典型的龍卷風現象。這是我們不可不加以注意的。
第三,某些不明飛行物的頻繁出沒,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古代居民的判斷,使得有關龍的記載更加趨向復雜化。
魏晉以前的文獻,盡管把龍說得很神秘,但從未提到過龍能夠噴吐火焰,能夠放射出映照天宇的強烈光芒。有關這方面的記載,最早見于《宋書·符瑞志中》:
文帝元嘉十三年(436年)九月己酉,會稽郡西南向曉,忽大光明,有青龍騰躍凌云,久而后滅。吳興諸處并以其日同見光景。揚州刺史彭城王義康以聞。
龍在向天空升騰時,居然會大放光明,其光亮持續了很長時間才熄滅。會稽(今浙江紹興)、吳興(今浙江湖州)等地的居民,同時目睹了這一發生在黎明時分的奇景。這種景象是前所未聞的。假如龍真有這樣的特性,先秦的文獻中豈不是早就大書特書了嗎?縱然年代久遠,文獻散佚,又怎么會連一星半點的痕跡都找不到呢?
明、清時期的地方志及文人筆記中,此類記載達到了高潮:
正德七年(1512年)六月,山東招遠縣夜有赤龍懸空,如火,自西北轉東南,盤旋而上。(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九)
崇禎十六年(1643年)八月十四日夜,星月皎潔,絕無云雷,而一龍蜿蜒上天,金光昭耀,戶牖皆黃。牧人野棲者皆伏地。(《康熙黎城縣志》卷二)
癸酉(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六月廿四日,平湖小圩地方,大風雨,有火龍一條,紫火繞身,經過田禾,一帶數百畝俱被燒焦。居民報官,邑令呂猶龍親驗。(東軒主人《述異記》卷上)
同治十一年(1872年)夏六月,有赤龍夜見空際,自城南飛向城北羊頭山去,隨身烈焰,火星爆出,有光爛然燭地。(《光緒黔江縣志》卷五)
這些被觀察到的奇異飛行物,可能是真實存在的,但并不是古文字中所描畫的龍,也不是《周易》《左傳》等書中一再提到的龍。所謂“赤龍”“火龍”,乃是后人在無法解釋的困境中隨意冒用了龍的稱號。這類冒用的現象十分普遍,因為自魏晉以后,“龍”差不多快成了一切神秘事物的通用的代名詞。凡是驀然相遇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物,都有可能被牽扯到神龍的行列中來;而那些能夠放射強光的不明飛行物,反過來更加重了籠罩在龍身之上的神秘氣氛。關于這個問題,我打算在另外一本小書中,用更多的篇幅去展開討論,這里就不再細說了。
考慮到上述錯綜復雜的情況,我們在閱讀古人的記載時,有必要謹慎一些,不能聽見風便是雨。然而,即使我們將所有這些因素包括訛傳的、誤認的、冒用的全都充分估計在內,即使我們抱著最苛刻的態度去挑剔那些來自古代的文獻記錄,我們仍然不得不承認,還是有相當一部分記載清楚地表明,古代歷史上曾多次發生過眾人圍觀一種罕見動物的事件,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士民百姓,無不前往觀看。換言之,只要我們真能尊重歷史,那就無法徹底排除龍作為一種動物的現實可能性。這正是本書的要旨所在。
據《華陽國志·蜀志》記載,建安二十四年(219年),黃龍見于武陽赤水(今四川雙流縣黃龍溪),滯留了九天后方才離去,當時曾立廟作碑。另據《三國志·蜀志·先主傳》載,第二年,太傅許靖等上書勸劉備稱帝時,亦專門提及此事,以為是劉氏瑞應。宋代洪適《隸續》卷十六中,著錄了兩塊《黃龍甘露碑》的殘文。其中一塊鐫刻的日期是“建安廿六年”,并有“武陽”“赤水”等字樣,顯然就是紀念這樁大事的。
據《三國志·魏志·明帝紀》和《宋書·符瑞志中》記載,太和七年(233年)正月,摩陂(今河南郟縣東南)的一口大井中發現青龍,浮現了十多天,魏明帝曹叡親自率領群臣前去觀看,并叫畫工當場繪圖,但尚未畫完,龍就下潛消失了。因為此事,曹叡特地下令改年號為青龍,改摩陂為龍陂。臣僚們競相吟詩作賦,歌詠“祥瑞”,留存到今天的有劉劭的《龍瑞賦》、繆襲的《青龍賦》。劉劭說,雖然早已聽說過龍瑞的傳聞,但從沒有像這一次能夠觀看得如此真切:“自載籍所紀,瑞應之致,或翔集于邦國,卓犖于要荒,未有若斯之著明也。”
酈道元《水經注·沫水》記載:
[靈道]縣有銅山,又有利慈渚。晉太始九年(273年),黃龍二見于利慈池??h令董玄之率吏民觀之,以白刺史王濬,濬表上之,晉朝改護龍縣也。
靈道縣是一個古縣名,其故址位于今天四川的漢源縣、甘洛縣一帶。泰始九年,在那里的一個池潭中發現了兩條黃龍,縣令帶著衙吏及士民同往觀看。西晉朝廷得到稟報后,還一度將該縣更名為“護龍縣”。
崔鴻《十六國春秋·前燕錄》記載:
慕容皝十二年(354年)夏四月,黑龍一、白龍一見于龍山。皝親率群僚觀之,去龍二百余步,祭之以太牢。二龍交首嬉翔,解角而去。皝大悅,還宮殿,赦其境內,號新宮曰和龍,立龍翔佛寺于山上。
龍山,今稱鳳凰山,在今遼寧朝陽市東。慕容皝自稱燕王后,曾在龍山下建立都城。這一次祭龍,也是滿朝文武齊出動。慕容皝親眼看到了這種據說能帶來好運的神奇動物,因而顯得格外高興,儼然以“真龍天子”自居,在其所統治的區域內頒行大赦,共慶“祥瑞”。
《太平廣記》卷四二三引張讀《宣室志》,敘述了太原城居民圍看飛龍的場景:
汾水貫太原而南注,水有二橋,其南橋下嘗有龍見,由是架龍廟于橋下。故相國令狐楚居守北都時,有一龍自廟中出,傾都士女皆縱觀;近食頃,方拿奮而去,旋有震雷暴雨焉。又明年秋,汾水延溢,有一白蛇自廟中出,既出而廟屋摧圯,其橋亦壞。時唐太和初也。
龍在當地出現過不止一次,居民們在汾水河畔還特意修建了龍廟。令狐楚擔任太原府尹及北都留守,是在太和六年至七年,即公元832年至833年。在此期間,龍又再度光臨,引得“傾都士女皆縱觀”,差不多全城的男女老少都跑出來了。請注意《宣室志》的記載,這里既出現過龍,后來又出現了蛇,說明龍是一種顯然不同于蛇的動物。所謂“拿奮而去”,即拿云奮身而去。龍是能夠騰空飛行的,并且多出現于大暴雨的前夕。
古人已逝,往事難追。面對著史卷中留下的斑斑陳跡,一個巨大的問號橫亙在我們心頭——這些古人到底在看什么呢?他們懷著那樣高的興致,帶著那樣深的虔敬,究竟是在觀賞一種什么模樣的動物呢?
數千年的文化累積,使龍的形象變得越來越龐大,也越來越模糊了。它仿佛真是一個躲在云霧深處的難以捉摸的怪物。多少流光溢彩的傳說,因它而起;多少年深日久的風俗,緣它而來;多少搜腸刮肚的猜測,為它而生。
“世界上真的有龍嗎?”——這個五歲男孩兒便能提出的問題,卻困擾著一代又一代卓越的學者。
我們能夠驅散歷史在無意之間布下的重重迷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