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個?!鞍兹舻穆曇艄幭泔h來,他正在研磨龍血樹脂,石杵與玉缽相撞的聲響像是催命的鼓,“算上今晚這個,你已失手十七次?!?
“請王爺責罰。”沈巖重重的磕在地上,額角浸上那灘水漬。
白若忽然輕笑出聲,翡翠如意微微挑起沈巖的下頜:“聽聞有種刑罰,將活人砍斷四肢生生做成人彘……”如意順著喉結滑到心口,“但本王更愛看忠犬自證清白?!?
門外傳來鐵鏈拖地聲,兩個影衛押著渾身潰爛的死囚進來。沈巖嗅到熟悉的腐臭味——
那是一段極其灰暗的日子,在很多年前,那時的沈巖還未成為白若的侍衛,亂葬崗滿了無人認領的尸體,時間久了,尸體逐漸腐敗,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而沈巖為了活命,在腐敗的死人堆里尋找一切可能果腹的東西。
那種尸體腐敗發爛發臭的氣味,他永遠不會忘記。
“賞你了。”白若拋來淬毒的匕首,刃身映出沈巖陡然蒼白的臉,“用你的刀法,剮夠一百八十刀不斷氣?!彼鋈桓┥?,輕聲低語,“你猜猜看他是誰。”
沈巖的手微微顫抖,他抬眸看向白若,試圖從對方眼中尋得一絲憐憫或玩笑的意味,可白若的眼神冰冷,毫無轉圜的余地。沈巖默默撿起那把淬毒匕首,在手指剛觸碰到刀柄,一股寒意便順著手臂蔓延至全身。
“怎么,你猶豫了,你下不去手了。”白若冰冷的話似一把鋒利的刀刃,狠狠地刺向他。
是啊,他本就生在地獄,若不是九王爺將他帶回王府,給了他名字,教他武功,也許他早已餓死在那個亂葬崗上,又何談見得光明。
他咬咬牙,心一橫,將匕首抵在那人的肌膚上,緩緩劃下第一刀。鮮血瞬間涌出,那人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一下又一下,每一刀都似割在自己心上,直到一百八十刀,那人氣息奄奄,還未斷氣。
“你應該慶幸,本王給了你一個機會,讓你證明自己的忠誠?!鄙驇r心中一陣悲涼,他知道,在王府,在這復雜的局勢下,自己不過是一顆棋子。
作為棋子,他不能有感情。
主子要什么,他便做什么。
沈巖會成為一把刀。
一把可以屠盡所有妨礙白若前進道路的寶刀。
“鎮國將軍府差人來報,說你在街市上制服瘋馬,救人性命的英勇事跡?!卑兹糁讣廨p扣冰裂紋青瓷盞,腕間的銀鐲與杯壁相撞,發出清冷聲響。
茶煙裊裊升騰,在他眼下織成一層朦朧的紗幕。
白若微微抿了一口,隨即又輕輕放下:“沈巖,你可真讓本王刮目相看,你說,本王應該怎么獎賞你呢?!?
“屬下不敢。”沈巖重重跪在地上“還望王爺責罰。”
“你不敢?!卑兹糨p嗤一聲,似是聽到了什么愚蠢的笑話,“你有什么不敢,你可真是太敢了?!?
“你知道葉飛揚那廝說了什么嗎,他說在科考結束后要相聚一番,特意點名帶上你。”
沈巖不敢言語,只是一味地將頭埋得更低,不敢有絲毫抬頭的動作。
“你下去吧,今夜乏了?!?
白若揮一揮衣袖,示意不要再打擾他。
沈巖輕輕起身,緩緩向后退去,如鬼魅般,不曾發出絲毫聲音。
屋內只留下一白若一人。
王府內,靜謐得有些壓抑。
“噼啪”
燭火忽然爆了個燈花。
白若俯身于桌案旁,如一尊雕塑,屋內燭火搖曳,忽明忽暗,將他的側臉映照的那么神秘莫測。在這忽隱忽現的光影中,那深邃的眼眸如同無盡的黑洞,讓人看不透,摸不著。
桌案上是他剛從手腕處取下的銀鐲,白若盯著良久,思緒翩然。
該來的總會來,不該來的終究是躲不掉。
他忽的把整個桌案掀翻,筆墨紙硯及磨好的龍血樹脂散落一地,石杵與玉缽撞在裂紋瓷磚上,碎了滿地,那個銀鐲也滾落在鎏金屏風的角落里。
既然要離開,為什么要回來,既要回來,為何要告訴他。
是想讓他愧疚嗎?
人各有命,上天注定,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又豈能挽回。
此時的鬼臉天蛾順著護城河的暗流,一路往東游去,冰冷的湖水劃過她的身體,如同利刃般一刀一刀割向她的皮膚。
在護城河的暗流末處,那是一個不算很大的瀑布,瀑布之下有一個十分隱蔽的洞口,鬼臉天蛾借著突起的巖石,幾下便鉆了進去。
鬼臉天蛾癱軟在角落里,大口的喘息,在慈恩寺與沈巖交手,還不算怎么浪費她的體力,偏是在護城河里生生的耗費了她大半體力。
還未等她休息好,一股鉆心的疼痛由心臟向四肢蔓延,她的身體如刀割般疼痛,皮膚像是被撕裂開來疼痛,整個身體滾燙的似是被火燒灼,不停的顫栗。
她的雙手死死的扣向地面,指縫里粘滿了泥土,嘴唇死死的咬住,只得發出低吟的“嗚咽”聲,像是一只小獸般,倔強又不服輸。
該死的沈巖,要不是今夜蠱毒發作,她又何嘗如此狼狽,待她熬過這劫,必要沈巖付出代價。
外面還在護城河周圍不斷搜尋的兵丁,尚且不知這鬼臉天蛾,躲在這陰暗的角落里,獨自承受噬心之痛。
西川國,昌明四十二年春,科舉考試開始。
皇帝親臨殿廷策試,出策題,應試士子則針對這些策題撰寫對策,進行論述。
“朕奉承宗社,統御海宇,夙夜祗畏,弗遑底寧,以圖至治,于茲十年,未臻其效。慮化末浹矣,謹之以庠序之教;慮養未充矣,先之以足食之政;慮刑未清矣,詳之以五覆之奏。”
“求才備薦舉之科,考課嚴黜陟之令。然而,厲俗而俗益偷,革弊而弊不寢。若是而欲躋世泰和,果何行而可?”
“夫博問經學之士,有以應變。子諸生蘊之有素,其于為治之要,時措之宜,悉心以陳,毋徒泛泛。朕將親覽焉?!?
此為策題,眾學子殿內針對這些策題撰寫對策。
西川國,昌明四十二年三月,昌明帝翻閱殿試答卷時,一學子的答卷令他看了又看,細細讀來。
臣對:臣聞治本于道,道載諸經。圣人出而三代之治為可復,真儒出而六經之道為大明。經以載道,固必待人而后明:道以出治,尤必待人而后行也。
臣愚生淺學,叨奉大問于廷,獲聞道本一原,治有全體,不勝踴躍,慶唐虞三代之治復見于今日,寧不頓首為天下賀。非但為天下賀,當為萬世賀。抑臣聞之,為治之要,《大學》一書,治天下之格律也;盱楷之宜,《中庸》一書,圣學傳心之要法也。此皆陛下身體而力行之者也,故能致篤恭而天下平之效。臣愚,學不能以博古,才不足以應變,伏愿陛下始終此心,始終此治,可以四三王六五帝,豈但跨越漢唐宋而已哉!臣不揆淺陋,以此上呈圣覽,干冒天威,豈勝戰栗!臣謹對。
昌明四十二年四月,擢106人進士及第。
第一甲共3名:分別是狀元顧良辰、榜眼林志、探花王鈺。
顧良辰盯著眼前的金花帖子,指尖輕輕拂過自己名字,上面刻著自己名字的黃花箋在溫暖的陽光下,如同星辰墜落在琉璃盞里,晃的人眼眶發疼。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顧兄,恭喜恭喜??!”榜眼林志與探花王鈺笑著走上前來。
“同喜同喜,林兄王兄才學出眾,日后定能在朝堂大展宏圖,實現自己的才華?!鳖櫫汲竭B忙禮貌回應。
三人相視一笑眼眸中藏著對未來仕途的期望與忐忑。
能從千百名學子中考進三甲,這兩人又何嘗不是佼佼者。
顧良辰三人跟隨其他其他新科進士,一同在宮人的引領下,前往瓊林宴。
顧良辰三人意氣風發,頭戴進士巾,兩側垂皂紗飄帶,并插一對簪花及抹金銀牌,身著錦袍,由大內高手開道護衛,跨馬游行于中都御街之上。
沿途百姓紛紛涌上街頭觀看,尤其是一些大家閨秀聽說這名新科狀元才貌雙全,也跑出來遠遠觀望,或卷簾觀望,或登樓遠眺,歡聲笑語。
來到瓊林宮,宮殿內金碧輝煌,珍饈佳肴擺滿了一桌又一桌。
皇帝坐在主位,看著新晉才子們,都是有志氣的青年才俊,心中滿是欣慰:“眾愛卿皆是我朝西川選拔出的棟梁之材,望爾等日后為朕分憂,為朝廷效力,為百姓謀福祉,為天下謀太平。”
“臣等定當竭盡全力,不負陛下重托!”眾人齊聲高呼。
“切記,為官之道在于廉潔,為民之道在于節儉。”
“臣等謹記?!北娙嗽俅锡R聲高呼。
瓊林宴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新進士們紛紛展示自己的才華,與前輩文人交流心得,為未來的仕途鋪平道路。
坐在主位下方的白若看著這些新進士們,也為他們獻上最美好的祝愿。
身側的侍衛沈巖,看著身著錦袍對眾人笑瞇瞇的狀元,覺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白若發覺沈巖有些不在狀態,輕咳一聲:“怎么,那狀元你可認識,是你的老熟人?”
“屬下只覺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那狀元文采出眾,寫的文章深得父皇心意。年紀輕輕便得了狀元,只怕那些老家伙們生出嫉妒之心,要刁難一番這毛頭小子們?!?
他們與您的年齡相仿,您又何嘗不是呢。沈巖心里暗暗道。
沈巖輕撫身側的佩刀,眼前皆是眾人推杯換盞的場面。
“新科狀元顧良辰聽旨?!被实凵磉叺膶m人高聲喊道。
顧良辰心中一驚,慌整理衣襟,跪地接旨。
宮人展開明黃卷軸,清了清嗓子,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新科狀元顧良辰,才學出眾,見識不凡,朕心甚慰,特欽賜:水晶金頂涼帽一頂,鑲蟒石的青色朝衣一件,玳瑁銀帶一條,荷包牙筒及刀子一應齊全。馬皮靴一雙。以示嘉獎?!?
“微臣謝恩,陛下萬歲萬萬歲?!鳖櫫汲筋I旨叩首,一臉笑意。
眾人瞧著新科狀元在這瓊林宴上得到嘉獎,再次恭賀,好不熱鬧。
深夜,瓊林宴結束,白若回到九王府,府中燈火通明,經過上次鬼臉天蛾的光顧,府中侍衛增加了不少,并井然有序的巡邏。
管家恭敬的走到九王爺身后,輕輕的為其寬衣,白若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未曾在意管家的動作。
“那新科狀元,顧良辰,你說你見過他?!卑兹衾洳欢〉膯柫松驇r。
“是,前些天休沐時在街市上有過一面之緣。”
“去調查一下他。”
“是?!鄙驇r默默答道,正欲提刀離開,被白若再次喊住。
“鬼臉天蛾可有線索了?”
“請王爺責罰,還未有線索,護城河流水太大,沖刷了她當日存在的痕跡?!?
“下去吧?!?
白若揮揮手示意他和管家離開。
房間內僅剩白若一人,白若望著桌案上忽明忽暗的燈火,失了神。
在剛剛那瓊林宴上,葉飛揚那廝過來又詢問他何時有空相聚。
上次便以科考之事推脫了些時日,這次,他又能拿什么理由,對于葉家人,他始終都虧欠過。
欠賬還錢容易,可人情,又豈能盡如人意。
白若愁的有些頭疼,閉眼撫額,想以此來緩解。
燈火搖曳,白蠟燃燼了一截又一截,微風吹落了一地桃花,細細聞去,那風中夾雜的桃花香,竟格外甜膩。
房間內點燃的安神香夾雜著桃花香,令白若有些昏昏欲睡。
恍惚間,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誰,誰在那里,為什么不說話。
白若看不清那人的臉龐,伸手想觸摸一番,卻發現自己怎么也觸摸不到。
白若奮起直追,他不斷的向那人跑去,那人卻直直的往后退,白若前進一步,那人后退一步,白若后退一步,那人前進一步。
兩人始終保持著那段距離,來來回回,白若終究是看不到那人,也觸摸不到。
那人也沒有回應白若,就那樣兩人站立良久。
一陣風吹過,迷霧漸漸蔓延。那人在迷霧中若隱若現,只一瞬間,白若迷失了雙眼。
整個世界就剩下他一人。
他不斷呼喊著,沒有人回應他。
他向前奔跑著,也找不到出口。
漸漸的,他累了,他怒了,他嘶吼著,發泄著心中的不滿與怨念。
“汪~汪汪~”
白若一個冷顫,從夢中驚醒。
是小淇的那條狗。
白若來到窗邊坐下,彎月高高懸掛于蒼穹之上,院內的桃花開的正艷,一陣風拂過,帶起了滿地的桃花瓣,小狗在樹下追著蝴蝶亂跑。
真是迷人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