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的愛情像當年黑板上的一道幾何題,從前的我們誠惶誠恐總是無解。不知何故,那時我們的手竟是這樣容易松開,仿佛一點壓力、一點爭吵都能成為分手的理由。時過境遷后,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在夕陽下用一頭銀發訴說那時的甜蜜與哀愁。
時隔十年,杜若給江漢打電話。杜若說:我好想你,我們在同一座城市,我們相隔那么近,然而我不能想見你就見你。我快記不得上一次見你是什么時候了……
杜若說,我做夢夢見你了,醒來很惆悵。
他嘆息一句,安慰她說,那只是夢境而已。
她說我不敢見你,因為我一見你高高瘦瘦微笑的樣子,我就會忍不住想要擁抱你。
他說,你在我心中就像一根電線桿。
她說,什么意思?
他說,我平時不覺得,但有時走著走著就撞上了……
杜若想問,痛嗎?然而,她沒有。
1
江漢是杜若大學時的戀人,湖北人。江漢讀書早,十六歲就上了大學。江漢學中文,杜若學英文。江漢長得又瘦又高,杜若長得又矮又胖。那時,大家喜歡說她體形豐滿。
杜若在遇見江漢之前,早就聞其大名。江漢是中文系出了名的才子,年紀小但寫起文章來有模有樣,用詞老到,行文幽默犀利。江漢的文章經常發表在校刊上,杜若特別喜歡看他的文章,偷偷地拿剪刀剪了下來,然后折疊好放進一個大信封里。
她一個人躺在床上看書的時候,聽音樂的時候,胡思亂想的時候,就會把信封里的文章拿出來看看,她在心里幻想過一萬種他的樣子。他有沒有女朋友?他喜歡什么類型的女生呢?
她將江漢的名字存在自己的心里,存了兩年。兩年間,她隱約聽宿舍里的小姐妹說江漢是個貧困生,靠拿國家助學貸款上的學。她的心瞬間起了皺紋,像一根神經被人拉扯著痛。
她也是貧困生,她明白貧困生在這個學校意味著什么。只這一下,她感到自己與江漢的距離變得近了,從前覺得遙遙不可期待的情緣,如今仿佛近在咫尺,只要她一伸手就能夠拉個滿懷。
她無數次幻想過,校園里的某個角落有個跟她一樣的男生在讀書寫作,可是她不知道他在哪兒。
2
杜若天天等那個名叫江漢的男生,可是她從未見過他。她等得心焦,決定不等了。她賭氣說,我都二十歲了,大二都快結束了,竟然還沒有男朋友!求你們幫忙介紹介紹啊。
我們都當她思春,沒人給她正兒八經地介紹對象。韓志聽進去了。韓志跟江漢是同班同學,他說我把我們班最小的一個男生介紹給你怎么樣?
杜若說好啊,姐姐我現在空虛寂寞冷,來者不拒,已經不計大小了,老少通吃。
我說你好賤啊。她笑著說,是呀是呀。
韓志說了這句話之后,很久不見動靜。我們以為他忘了,不過是隨口一說。有一天,杜若在圖書館看書,韓志帶著他的女朋友孫彤過來。他們的身后跟了個瘦高個兒男生,這個人莫非就是韓志要介紹給杜若的?
他們驚鴻一瞥后悄然離開,之后杜若沒再見過那個男生。
那是炎熱的夏季,每一天走在校園里都能感到烈日的溫度,像要烤干身體里的每一滴水。大家忙著復習,每個人都想爭搶圖書館帶空調的自習室。杜若說,這時候才感覺到男朋友的重要。
她自然不用去占座,后來韓志帶著江漢一起早早起來去排隊。孫彤跟她說,男朋友的主要作用就體現在打水、占座等體力活上。
3
杜若跟江漢戀愛了,她將自己收藏的他的文章拿出來。他發出驚嘆的“哇”的一聲,他說你這樣迷戀我,簡直像卓文君迷戀司馬相如的琴聲一樣。不用看見對方的人,就因為那個人的作品就喜歡上人家,你真的好不靠譜哦。
說歸說,杜若還是很開心,在她二十歲的時候,遇上了十八歲的江漢。那時,剛好是大二的夏天,他們的戀情也像烈火一樣迅速地燃燒起來。
江漢說,杜若,你知道初吻是什么滋味嗎?杜若羞澀地沖他搖搖頭。江漢一把抱住她,胡亂吻了一氣。然后,他說,這就是初吻的味道。
后來,整個暑假江漢想念杜若的時候,就緊緊地抿著自己的嘴唇。
她說我想去找你,可惜我沒有錢。江漢說,我也沒錢。
他說自己讀高中的時候,為了給奶奶省下三塊錢路費,他從縣城一路走回了家,走了幾十里路。
杜若在他懷里哭了起來,他流著淚吻了她。江漢說我們就是兩只互相取暖的刺猬。
4
江漢出生的時候落下了毛病,一到冬天就開始咳嗽。杜若找孫彤借了電鍋,然后每天到學校的超市買一個梨子。梨子太貴,一個要一兩塊錢。她常常不吃中飯,但是她從未告訴過他。
每次,她挑選梨子的時候花費的時間都特別多。她左看右看,仿佛這個也好那個也好,再看看,又覺得這個不好那個也不好。在一番權衡過后,她終于選了個自認為賣相很好的梨子付錢離開。
我嘲笑她選男朋友都沒這樣費心盡力。
她將梨子仔細洗干凈,然后用刀慢慢地削皮。她削得極慢,因為她平時很少吃水果,更別提給水果削皮了。她怕削得快了,把肉也給削掉了。
一切準備停當,然后將梨子與冰糖一起放在水里慢慢地煮,慢慢地熬。
一個特別大的梨子,最后只剩下碗里的幾大塊,還有被杜若吃進肚子里的一點梨核。她總是抱怨,梨核太大了。
5
寒假來了,江漢不知為何總愛跟她吵架,他越來越不愿意跟她見面。他說,假期里見到父母那樣辛苦勞作只換得那一點錢,而我竟然不好好讀書。
他在自責。這件事本來跟杜若沒有多少關系,然而,他還是冷落了她。杜若明顯地感到他在一步步抽離自己的世界。
那一天,她給他做了最后一次冰糖雪梨湯。大約是想著江漢態度驟變的緣故,她竟然忘了放冰糖,就這樣將一碗白水煮梨端到了江漢的面前。
江漢還像從前一樣,端起來將那碗梨湯喝得一干二凈。
許多年后,當杜若再見到江漢的時候,江漢跟她提起這件事,而她一點印象也沒了。他說,你看什么叫一份美好的感情,什么叫一份美好的回憶?這就是。
一份好的愛情就是你不記得你為對方付出了什么,卻記得對方為你付出了什么;一份壞的感情就是你不記得對方為你付出了什么,卻記得你為對方付出了什么!
6
江漢在孝道與愛情之間,選擇了前者。杜若一瞬間成為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哭著求他別走。他還是像個逃兵一樣走了。
她站在初春的校園里,茫然地想起馬上她要過生日了呢——他竟然還沒有陪她一起過過生日。
她曾經幻想過他們如何組建一個家庭,她要給他生幾個可愛的孩子,然后跟他一起過余生的幾十個生日。
7
江漢走后,杜若開始無休止地做夢。各式各樣的夢,她一度懷疑自己得了抑郁癥。她晚上不敢睡覺,因為一睡覺江漢就會出現在她的夢里,用各種奇怪的語言驚醒她。有一次,她哭著喊著江漢的名字坐了起來,然后一個人埋在被窩里抽泣了一夜。
第二天她沒有去上課。
第三天她也沒去上課。
很多天,她沒去上課。
她恍恍惚惚,像個失重的人一樣,輕飄飄。
她不吃不喝,我和陳鳴湘、林嘉輪番勸慰她,全然無效。
她暴瘦了,她滿意地笑著,她說從前江漢覺得我胖,看,我現在苗條了吧?
她還是整夜整夜睡不好覺,我鼓勵她去找學校的心理老師咨詢。
她去了,我陪著她一起。
后來,她睡得稍微好了點。
我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夢見江漢。
8
十年后。
她給江漢打電話說,我昨夜夢見你了……
江漢說,夢見我什么了?
她說,夢見你說愛我。
江漢不說話,然后說我們見個面吧。
她說好。
9
江漢站在初秋的畫面里,迎著風沖她微笑。她沖過去,想張開懷抱抱一抱他,然而她沒有勇氣。
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說,別來無恙?
他們一起吃了頓晚飯,然后又一起逛了逛。
臨分手的時候,江漢說,你不是說你一見我就想抱抱我嗎?
杜若抿著嘴低頭不語。
江漢慢慢地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抱了個滿懷。杜若在他懷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說你別哭呀,我的襯衣好貴呢——你要是弄臟了,你說我要你賠好還是不要你賠好?
杜若握起拳頭,輕輕地打在他的胸口。
她說你怎么還這樣呀?
10
那晚杜若又做了個夢。
她夢見十年前的冬天,一場大雪過后,他們手牽手走在夜晚的校園里。
杜若生氣他說她太豐滿,于是一個人氣鼓鼓地往回走。
江漢追上來,一把橫抱住她。她舉起雙手拼命砸在他的肩頭,然后喊著,江漢,你快放我下來!
路上三三兩兩的同學朝他們望了過來。
江漢說,我就不放,除非你不生氣了!
她假意答應他說,好了我不氣了,快放我下來吧。
他說我不信。
他抱著杜若走了好久好久,然后在寂靜的雪夜里高呼一聲:我愛杜若!
11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丟不掉的名字,像胎記一樣印在心里,那個讓你丟不掉的名字,你還記得他曾經怎樣說過他愛你嗎?
我知道風一來你就會想起他,好像風在呼喚他的名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