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晏殊
- 宋詞三百首全解
- (清)上彊邨民 王景略評注
- 13642字
- 2019-08-26 18:03:11
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1]。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作者介紹】
晏殊(991~1055年),字同叔,北宋名臣,也是前期“婉約派”的重要詞人。他十四歲中進士,在宋真宗朝累官至左庶子、翰林學士,深得真宗的信用。仁宗繼位后,晏殊寵遇不衰,最終在慶歷二年(1042年)以樞密使加平章事,成為宰相。他性情剛直,自奉清儉,能夠薦拔人才,范仲淹、歐陽修等名臣都出自他的門下。六十五歲病逝以后,仁宗親自往祭奠晏殊,追贈司空而兼侍中銜,謚號“元獻”,可以說極盡尊榮。
晏殊能詩善詞,文章典麗,也工書法,而以在詞上的成就最為突出,有“宰相詞人”之稱。他的詞吸收南唐“花間派”和馮延巳的典雅清麗風格,開創北宋婉約詞風,被譽為“北宋倚聲(詞)家之初祖”,主要作品收錄在《珠玉詞》中。
【注釋】
[1]亭臺:別本作“池臺”。
【詞牌說明】
小令,源自唐教坊曲,因為詞牌的本意是指西施浣紗于若耶溪畔,所以也寫作《浣溪沙》或《浣沙溪》。本分平仄兩體,唯平韻體流傳至今,最早為唐人韓偓所作,別有《小庭花》《滿院春》《東風寒》《醉木樨》《霜菊黃》《廣寒枝》《試香羅》《清和風》《怨啼鵑》等二十多種異名。此外,另有《攤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上下片各增三字,韻位不變。
【語譯】
聽一曲新詞飲一杯酒啊,還是去年的天氣,還是舊時的亭臺。只不知夕陽西下,要幾時才能回返?
以無可奈何的心情愁看這花兒飄零,燕子再次飛來,恍惚間似曾相識。景物未變,人事已非,我也只能在小園中踏著落花飄香的幽徑而黯然徘徊。
【賞析】
同樣寫春景日暮,落花飄零,感嘆時光流逝,物是人非,但晏殊此詞卻與其他的懷人詞、離別詞不同,憂傷獨淡,別顯雍容。作為太平宰相,他的心情和情感外露的方式,當然是和江湖飄零客、仕途失意人截然不同的。
首句并沒有明確的時間標示,飲酒聽唱,既是去年事,也是今年事,既是往昔事,也是如今事,不僅如此,就連天氣和所處的亭臺也都毫無差別。景物相同,事也相同,只是人卻不同了,所以詞人才要突然慨嘆說“夕陽西下幾時回”。這就和探問“送春春去幾時回”一樣,并不期望回答——冬季過去,春季重返,黑夜散盡,紅日重升,還需要回答嗎?這只是表達時光飛逝,今日已不同往日的一種設問方式而已。
下闋開篇就是兩句千古佳對,楊慎在《詞品》中說是“天然奇偶”,卓人月在《詞統》中說是“實處易工,虛處難工,對法之妙無兩”,也就是說實詞是容易對偶的,虛詞對偶最難,但這兩句以虛對虛,以實對實,天然佳妙,已經達到對偶的最高境界了。拋開文字工整暫且不論,這兩句在意境上,也屬上乘佳作。
花落去,燕歸來,這本是愁詞常用語,妙處就在加上“無可奈何”和“似曾相識”兩個人人常用,而又很少有人能將其聯系起來的詞組。時光流逝,落花滿地,這是自然規律,以人力是無法挽回的,所以才無可奈何;燕子歸來,恍惚之中,似曾相識,或許就是去年飲酒聽歌時見到同一只吧?但是燕子能夠歸來,去年與我同在此亭臺中把酒言歡之人,又到哪里去了呢?詞人無奈之下,感懷之際,也就只好獨自徘徊了——一個“獨”字,更突出了物是人非的主題。
全詞籠罩著憂傷,但這種憂傷是很淡雅的,詞人僅僅是“無可奈何”而已,并沒有沉痛到“病酒”,以致“酒入愁腸”,也沒有自傷到“臨晚鏡”,空見“朱顏偷換”。濃烈的感情有時候就仿佛狂風暴雨一般難以持久,只有淡淡的哀思才足夠雋永,如微風,如細雨,直潤入讀者的心中。
【對照閱讀】
浣溪沙
徐邈能中酒圣賢,劉伶席地幕青天。潘郎白璧為誰連?
無可奈何新白發,不如歸去舊青山。恨無人借買山錢。
同樣一首《浣溪沙》,在豪放派旗手蘇軾筆下,又是另外一種風味了。有趣的是,蘇軾此詞在同樣位置也用了“無可奈何”,只是以“不如歸去”為對。同樣以虛對虛,同樣工整,倘若沒有晏殊珠玉在前,或許這一對也將廣受贊譽吧,可惜品其滋味,終究還是不如“似曾相識”。
浣溪沙
一向[1]年光有限身,等閑[2]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3]。
【注釋】
[1]一向:即“一晌”,指短暫的片刻。李煜《浪淘沙》詞中即有“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句。[2]等閑:尋常。[3]憐取眼前人:憐指愛憐,此句化用元稹《鶯鶯傳》中詩“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語譯】
光陰如此短暫,生命何其有限,離別竟已成尋常之事,這是多么令人魂牽夢縈的感慨憂傷啊。既然如此,又何必推辭頻繁地赴宴飲酒和聽歌賞舞呢?
待等相識離別,有千山萬水從中阻隔,只能空自嗟嘆道路遙遠。待等花落滿地,有凄風苦雨加以摧殘,更增添對春景逝去的感傷。既然如此,還不如及時行樂,多愛憐一下眼前之人呢。
【賞析】
這是一首抒發愁情的詞,同時也是一首內涵獨特的小令。文人的愁情,大抵不過傷春和恨別,而此詞將兩者融匯為一,互為表里,描寫得既深刻而又淡雅。
開篇首先說時光易逝,生命有限,這是傷春;繼而說離別等閑,最易消魂,這是恨別。傷春、恨別之后,突然筆鋒一轉,說還不如及時行樂,多赴酒宴,多聽歌舞呢。表面看來,“酒宴歌席”一句非常頹廢,實際緊接上面兩句,故作反語,體現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苦澀。
下闋詞亦然,先寫關山阻隔——此句似從李嶠《汾陰行》中“山川滿目淚沾衣”中化出——這是寫別恨,繼而“落花風雨”明寫傷春。最后與上闋相同,寫還不如及時行樂,更愛憐眼前之人為好,日后的分別也罷、韶光逝去也罷,全都不必去想了,徒增傷悲而已。這種情感體現得最濃烈的是一個“空”字,空者,徒然也,枉自也,乃毫無意義之事。
晏殊的這首詞基本上沒有寫景,純是情感的抒發,上下闋各三句,前兩句都寫別恨和傷春的悲愁,文字簡潔明快,更使內涵雋永,最后一句則將沉痛挽回,改為詞人慣常的“無可奈何”的心態,所謂“哀而不傷”是也。傳統詩歌便有“哀而不傷”的說法,但把握不好,就容易使情感浮于表面化,或者平添一股可厭的學究氣,晏殊此詞卻并無此病。對于仕途基本可以算是一帆風順的晏殊來說,他的情感沉淀始終也是“無可奈何”,而并無刻入骨髓的沉痛。
【對照閱讀】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南唐后主李煜這首詞里也寫了“一晌貪歡”,但整首詞之悲愴,也正體現在這及時行樂之中,因為他的及時行樂,敗掉了江山社稷,最終歸為臣虜,再想貪歡卻只能在夢中了。因此,只有李煜這種遭際,才能寫出沉痛之語,富貴終生的晏殊是不能為的。
清平樂
紅箋[1]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云魚在水[2],惆悵此情難寄。
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3]。人面不知何處[4],綠波依舊東流。
【注釋】
[1]紅箋:或指唐代女詩人薛濤所制深紅色信箋,又名“浣花箋”“松花箋”“減樣箋”或“薛濤箋”,據說薛濤曾用此箋寫詩與元稹、白居易、杜牧等詩人唱和。李商隱《送崔玨往西川》有“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句。[2]鴻雁在云魚在水:在古代傳說中,鴻雁和鯉魚都能傳遞書信。李商隱《離思》有“朔雁傳書絕,湘篁染淚多”句,劉禹錫《洛中送崔司業使君扶侍赴唐州》有“洛苑魚書至,江村雁戶歸”句。[3]簾鉤:系住窗簾的鉤子。[4]人面不知何處:崔護《題都城南莊》有“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句。
【詞牌說明】
小令,別名《清平樂令》《醉東風》《憶蘿月》。傳說李白曾為楊貴妃作《清平樂》三首,如“云想衣裳花想容”等,都類似于七言絕句,顯與此牌不合,或為其源頭。此外《碧雞漫志》載有李白另四首應制《清平樂》,如“禁闈清夜”等,格式與此牌相同,雖其事不可信,《欽定詞譜》卻以為正格。
【語譯】
在桃紅色的薛濤箋上,密密寫下蠅頭小字,將平生心事盡情傾訴吧。大雁在云上高飛,鯉魚在水中暢游,它們都不能將此信傳遞給你,這使我內心惆悵不已。
夕陽斜照,我獨自倚靠在西樓之上,遙遠的山巒恰好正對著簾櫳的鉤子。思念的人兒不知道身在何方,只有樓下碧綠的波濤依舊向東方流去……
【賞析】
這是一首悲訴離愁的懷人詞,開篇寫“紅箋小字”,似乎詞人所預設的主人公是名女子。為女子抒發離情,在古典詩詞中本來就很常見,但這究竟是實指呢,還是比喻呢,是詞人用女性心理來婉轉地抒發自己的情感呢,還是遙遙懷想自己所思念的女子也正在如此地思念著自己呢?那就不必深究了。
紅箋上不知道寫的是詩歌還是文章,但總之絕非寥寥數語,而是盡情傾訴自己的相思之情,所以才需要用到“小字”。這封信本來是要寄給身在遠方、自己所想念的愛人的,但可惜無論鴻雁還是鯉魚,一在云上,一在水中,都無法將信送去——傳說終究只是傳說啊。這和趙佶《燕山亭》中“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是同一個意思,所以只能引發無限的惆悵。
既然書信無法寄去,那便只能登樓眺望了?!靶标枴北揪吞N含著韶光逝去或好景不再的意思,充溢著淡淡的哀傷,而在斜陽下“獨倚西樓”,就更突顯出孤寂無助的情感。遙遠的山巒恰好正對著簾鉤,言下之意,愛人就在山之彼方,他的身影被重山遮掩,就算眺望,也是根本望不見的。
唐朝的孟棨在《本事詩·情感》中記載了一個故事,說詩人崔護于清明時節獨自去都城南面游玩,向一戶人家討水喝,見一少女送水出來,崔護用言辭挑逗此女,此女雖然不肯回答,卻“目注者久之”,似有意,似無情。等到第二年的清明節,崔護又想起了這位少女,前往探訪,卻只見大門緊閉,并且落了鎖。遺憾之余,崔護就在門上題詩一首:“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睆拇艘院螅叭嗣嫣一ā币辉~就被濃縮出來,表達難以見到心儀女子的惆悵心情。
晏殊此詞的結尾,就用了這樣一個典故,說自己所愛的人不知身在何方,心情惆悵,恰似江水東流。李煜最著名的一句詞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以江水東流比喻愁緒的悠遠綿長,以及對韶光飛逝、往事化煙的哀傷。晏殊此詞結句,也是化用了同樣的意思。
【對照閱讀】
踏莎行
碧海無波,瑤臺有路,思量便合雙飛去。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
綺席凝塵,香閨掩霧,紅箋小字憑誰附。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
晏殊此詞,與《清平樂》“紅箋小字”相同,都是借女子之口抒發對離別的愛人的思念,“山長水遠知何處”正是“遙山恰對簾鉤”之意,“紅箋小字憑誰附”正是“惆悵此情難寄”之意,“高樓目盡欲黃昏”正是“斜陽獨倚西樓”之意。不過結句“梧桐葉上蕭蕭雨”意味雋永,就要比“綠波依舊東流”委婉得多,也深刻得多了。
清平樂
金風[1]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2]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3]花殘,斜陽卻照闌干[4]。雙燕欲歸時節,銀屏[5]昨夜微寒。
【注釋】
[1]金風:即秋風。古人以五行配四季:春季屬木,夏季屬火,秋季屬金,冬季屬水,土分入各季,故可用金行來代指秋季。[2]綠酒:古代某種釀造米酒,色偏青綠,故名綠酒,白居易《問劉十九》中即有“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句。[3]紫薇朱槿:都是花名。紫薇俗稱百日紅、滿堂紅等,為千屈菜科紫薇屬雙子葉植物;朱槿別名大紅花、中國薔薇等,為錦葵科木槿屬的常綠灌木。[4]闌干:欄桿的本字。[5]銀屏:鑲銀的屏風,白居易《長恨歌》有“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邐迤開”句。
【語譯】
看窗外柔細的秋風吹起,把片片梧桐葉掃落在地。初次品嘗綠酒的人最容易醉啊,因此我便醉臥在小窗之下,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見紫薇花、朱槿花也都殘敗凋謝了,斜陽映照在窗外的欄桿上。這是雙飛的燕子將要返回南方的時節啊,因為昨日晚間,我感覺到鑲銀的屏風也略微透出了一絲寒意。
【賞析】
這是一首描寫秋景的詞。開篇先寫秋風襲來,梧桐葉落,所謂“葉落知秋”是也,然后從景物拉到人事,寫詞人飲酒而醉,在小窗下沉沉睡去?!熬G酒初嘗”,未必是說詞人第一次喝到綠酒(以晏殊的身份地位,應當不會這么窘迫),而是說第一次喝到某種綠酒,這種綠酒應當是新釀成的,未經存放,酒味濃烈,所以才說“易醉”。
下闋所寫,應當是詞人在沉醉醒來后所見之景和所思之事。首先看到窗外紫薇、朱槿等花朵都已經凋謝了、殘敗了,然后看到斜陽映照在欄桿上。前一句述秋已深,后一句述日已暮,兩者互相呼應,因為在四季中,秋季是偏后的,偏寒的,一日中,黃昏也是偏后的,偏寒的?!半p燕欲歸時節”也是在說秋季,作為候鳥的燕子也將要返回溫暖的南方去了,這不禁使詞人回想起昨日晚間,察覺到鑲銀的屏風都已經略微透出一點寒意來了。
整首詞寫得很質樸,由小及大,以見秋深。一些關鍵的形容詞和副詞非常圓滿地突出了作者所要表達的意象:秋風是“細細”的,綠酒是“初”嘗的,窗戶是“小”的,雙燕只是“欲”歸而還未歸,銀屏是“微”寒還未深寒。這些詞匯所要表達的是一種淡淡的悲秋之情,倘若更以秋風“重重”、綠酒“久”嘗、窗戶“大”或“高”,雙燕“已”歸,銀屏“深”寒,那意境便完全不同了。
為什么要悲秋呢?因為古人習慣以氣候來比擬人事,春季萬物萌發、夏季百草生長,都可對應人事之生,之蓬勃,秋季繁花凋零,冬季萬物蟄伏,都可對應人事之死,之衰敗,所以才要悲秋。秋季到來,再加上時已黃昏,“斜陽卻照”,表現的是一種孤寂和遲暮的悲涼。當然,因為有上述那些形容詞和副詞在,使得這種悲涼很淡,這正是晏殊慣常的風味和格調。
全詞不著一個表現悲涼的感情詞匯,但悲意自在。所以陳洪在《詞潔輯評》中贊此詞“情景相副,宛轉關生,不求工而自合,宋初所以不可及也”。
木蘭花
燕鴻[1]過后鶯[2]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3]。
聞琴[4]解佩[5]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勸君莫作獨醒人[6],爛醉花間應有數[7]。
【注釋】
[1]燕鴻:指燕子和鴻雁(大雁),前者是夏候鳥,后者是冬候鳥。[2]鶯:指黃鶯,又名黃鸝,中原地區的黃鸝乃是夏候鳥。[3]長于春夢幾多時,散似秋云無覓處:化用白居易《花非花》中“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句。[4]聞琴:用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據傳文君新寡,相如以琴聲挑逗,于是文君夜奔相如。[5]解佩:用鄭交甫和江妃的典故。劉向《列仙傳》記載,鄭交甫嘗游漢江,遇二華服女子,前往求佩,二女解佩相贈,旋即佩與女子全都不見。[6]獨醒人:用屈原的典故?!冻o·漁父》記載屈原曾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7]數:指定數,命中注定的事物。
【語譯】
燕子和鴻雁都已經飛走了,接著就連黃鶯也歸去了。仔細想來,這浮生中的往事還真是千頭萬緒,難以理清啊。相聚比起一場春夢來,又能長過多少呢?而分別倒好似秋天的浮云散去一般,再也難覓影蹤。
即便是因為琴聲而心心相印,或者相贈玉佩表述衷腸的神仙眷屬,也終有分離的一日,就算扯斷羅衣,恐怕也難以挽留那段感情。所以奉勸你不要在世人都沉醉的時候單獨保持清醒吧,事物都是命中注定的,還不如在花叢中喝個酩酊大醉呢。
【賞析】
這是一首感嘆往事如煙,深情難久,勸人及時行樂的詞。首句寫秋天來到,候鳥都已經飛走了,以設定時光流逝的大前提。在這個大前提下,歡會顯得是那么短暫,分別倒異樣長久,詞人回想往事,諸般愁緒涌上心頭,難以自己。
白居易《花非花》寫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痹緸橘浖酥~,說這名妓女夜來朝去,行蹤縹緲。晏殊在此借用得非常巧妙,他將楚襄王夢巫山神女的“朝云”典故改為“秋云”,一來與上句“春夢”相對照,二來也抹去了狎妓之意,純粹用來表述聚合離散的無奈。
那么聚合離散,究竟有多無奈呢?下闋開篇先用了兩個典故,一是司馬相如情挑卓文君,二是江妃解佩相贈鄭交甫,“聞琴”和“解佩”都是古典文學中著名的愛情故事,但同時這兩個故事也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難以長久?!奥勄佟?,據《西京雜記》載:“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狈蚱揸P系曾一度出現裂痕。“解佩”更不用說了,鄭交甫接佩以后,“即趨而去,行數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看似濃烈的情感,轉瞬間就化為煙云消散了。所以晏殊才說,就算扯斷羅衣,強要挽留,情感一旦消逝,也是根本留不住的。
聚合離散如此惱人,愛情終究無法長久,人們又應當怎樣面對這種現實呢?詞人建議說還不如在花間爛醉哪,終究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呀。既然在說情感,那么所謂“花間”恐怕不是真的寫花叢,而是指大群的女子,更可能是指大群妓女。既然深情難以長久,情斷難以挽留,那還不如及時行樂,到處拈花惹草算了。應該說這種結語不僅僅是頹廢的,還是非常不健康的。所以就有人懷疑晏殊此詞,表面上在寫情感,其實是感懷身世,別有懷抱。所謂“獨醒人”,就是以屈原自況,說隨著時光流逝,以前了解我的人也不再了解了,以前清醒的人也都逐漸沉醉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獨清獨醒,執著于自己的信念呢?這種說法雖然可以講通,但未免繞了太大的彎子,還不如歸于本意更恰當——晏殊或許在感情上受了什么挫折,所以打算自暴自棄了。
【對照閱讀】
漁父詞
暮暮朝朝冬復春,高車駟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漢獨醒人。
南宋紹興元年,宋高宗趙構看到黃庭堅所書寫的張志和十五首《漁父詞》,一時技癢,也和了十五首,這是第九首。詞中也寫“獨醒人”,可以說只是平鋪直敘,也可以說用了屈原的典故,但實在和“眾人皆醉我獨醒”不大挨得上,毫無抒發懷抱可言。所以說晏殊的《木蘭花》“燕鴻過后鶯歸去”,完全不必要深入強解。
木蘭花
池塘水綠風微暖,記得玉真[1]初見面。重頭[2]歌韻響錚琮[3],入破[4]舞腰紅亂旋。
玉鉤[5]闌[6]下香階畔,醉后不知斜日晚。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7]如今無一半。
【注釋】
[1]玉真:原指仙人,后轉指仙女,曹唐《劉阮再到天臺不復見仙子》有“再到天臺訪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塵”句。此處代指美麗的凡間女子。[2]重頭:詞曲專用語,指詞的上下闋句式和節拍都完全相同。[3]錚琮:別本也作“琤琮”,象聲詞,多用來指琴瑟之聲或玉器相碰的清脆聲響。[4]入破:詞曲專用語。唐代大曲每套分十余“遍”,歸入散序、中序和破三大段,入破即為破的第一遍,一般情況下節奏會逐漸加快。因此入破后來也代指樂曲聲驟然向急促、繁碎轉換。[5]玉鉤:此處特指新月。鮑照《玩月城西門廨中》有“蛾眉蔽珠櫳,玉鉤隔瑣窗”句。[6]闌:即闌干(欄桿)。[7]點檢:即檢點、查點。
【語譯】
池塘的水波清澈澄綠,微風習習,帶來些微暖意。我還記得和那佳人初次相見的時候啊,她反復吟唱的歌聲仿佛清脆的玉器鳴響,樂曲逐漸急促,她的舞步也變得繁密,腰肢扭動,仿佛一道紅色的旋風。
如今還是這般的新月斜掛,還是在同樣的欄桿和香氣彌漫的臺階之畔,我沉沉醉去,都不知道夕陽已將要落下。當初和我一起欣賞那佳人歌舞的人們,如今查點起來,卻恐怕連一半活著的都沒有了。
【賞析】
此詞為慨嘆時光流逝,由昔而今的人事變遷。首句描寫景致,其實是點出了時間——“池塘水綠風微暖”,可見是在春季。詞人在這一年的春季,來到某個地方,突然便想起了往年在此處見到的一名女子。當時能夠拋頭露面為多人歌舞助興的女子,大多出自教坊,即妓女,也包括私人的家伎。此處所寫“玉真”,當指這一類的女子。
詞人回想起當年在此處第一次見到這名妓女的情景:此女歌聲婉轉,舞姿優美,她腰肢靈動,還穿著紅色的長裙,舞蹈起來仿佛一道紅色的旋風似的。
上闋寫完回想以后,時光再拉回現今,先點出地點,是在“欄下香階畔”,同時更明確了詞人回想之時的時間段——“玉鉤”和“斜日”,是指夕陽將要落山,而新月已經升起的黃昏時分。當日初見“玉真”是不是在黃昏時分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黃昏這個時間段,本身就帶有白晝逝去、清夜將至的淡淡的悲愴感,正好烘托全詞的氛圍。
晏殊慣寫這種淡淡的憂傷,在此詞中,并不僅僅體現在“玉鉤”和“斜日”中,還體現在“醉后”一詞中:詞人因為今昔之嘆而感悲涼,因感悲涼而致酒醉,因為酒醉才“不知斜日晚”。那么,究竟是何種的今昔之嘆呢?結尾點明,是因為故人多逝,存者無多。對照上闋寫妓女的歌舞,可見此處“賞花人”,并不是真正字面上的意思,應指當日一起觀賞歌舞的人,因為“花”在古典文學中經常用來指代女子。當日一起觀賞歌舞的友人,如今查點計算,活著的連一半都不到啦,這才是全詞所要表達的哀傷之意。
這樣的結尾,在回想和酒醉后點出詞意,可謂畫龍點睛之筆。
木蘭花
綠楊芳草長亭[1]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2],花底離情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3]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注釋】
[1]長亭:秦漢時在鄉間每十里設一亭,亭有亭長,負責給驛傳信使提供館舍、給養等服務,后來這些亭逐漸成為人們郊游和送別的處所,從而長亭就變成了送別地的代名詞。白居易《白孔六帖》有“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句。[2]五更鐘:古代夜分五更,要敲更鼓或更鐘來報時,五更天約等于現在的凌晨3點到5點。[3]一寸:指方寸,又稱寸心,即內心。杜甫《草堂詩箋·偶題》有“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句。
【語譯】
你我于長亭送別,一路上楊柳青青,芳草萋萋,不禁使人想到青春年華的短暫,人生總是被拋棄。夢醒時分,樓上正敲著五更的鐘鼓;時正三月,點點苦雨,更增添了離愁別緒。
無情之人總不會像多情之人那樣悲苦,我這多情之人的方寸之心已經化成了千萬縷愁緒。天涯地角,即便相隔遙遠,也總有走到頭的時候,只有這一份相思之情啊,竟然無窮無盡,難以排遣。
【賞析】
這是一首抒發離愁別緒的小令,文字簡潔而內涵雋永。也有認為屬閨怨詞,是借婦人之口,表達愛人遠離、難以重聚的凄苦心情。
開篇先寫分別,在長亭相送的時候,正當春季,楊柳青青,芳草萋萋,然后直接點出主題,說青春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似的,它主動拋棄了自己,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既然青春易逝,可見愛人已經離開很久了,自己年華逐漸老去,卻始終不見愛人歸來。
詞中的主人公思念她的愛人,以至于整晚都睡不安穩,恍惚間醒來,鐘鼓聲響起,已經是五更天了。崔曙《古意》有“夜夜苦更長,愁來不如死”句,可作對照,意為因思念而難眠,因難眠而感到寒夜是如此的漫長。
“五更鐘”以后,繼之以“三月雨”。三月春盡,絲絲小雨降下,以致滿地殘花,直接“年少拋人”句,以季節來比喻人生,最美好的春季結束了,同樣,最美麗的青春年華也逝去了,愛人為何還不回來呢?此聯對仗意味深長,使得“五更鐘”和“三月雨”兩個短句脫穎而出,從此成為表現離愁和思念之情的常用文學詞匯。
當然,愛人離去時正當春季,此刻懷想時只是春盡,似乎相隔時間并不算長,倘非一春,又無明確表述。但作為文學語言來說,應該認識到兩個春都未必是實指,而是為了突出感情色彩而借用的。
上闋寫景寫情寫事,下闋順勢直抒胸臆,首先說正因為多情,人才會感到凄苦,既然如此,倒還不如無情來得更舒服一些吧。然后又說自己偏偏不能無情,內心不過方寸之小,卻充滿了千絲萬縷的愁緒,難以排遣。天地再廣大,總有一個距離,但主人公的相思卻無窮無盡,或許只能跟隨生命的終結而終結吧。白居易《長恨歌》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句,晏殊借用了同樣的句式,以表達同樣的情感,但他把代表時間的“天長地久”改為代表距離的“天涯地角”,把“此恨”改為“相思”,在情境和語氣上顯得要更委婉一些。這也是晏殊慣常的風格,倘若照搬白居易原句,那便不是晏殊所能流露出的情感了。
踏莎行
祖席[1]離歌,長亭別宴,香塵[2]已隔猶回面。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3]依波轉。
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4]遍。
【注釋】
[1]祖席:餞別的宴席。[2]香塵:芳香之塵,多指因女子之步履而起者。王嘉《拾遺記·晉時事》載石崇“又屑沉水之香如塵末,布象床上,使所愛者踐之”,沈佺期《洛陽道》有“行樂歸恒晚,香塵撲地遙”句。[3]棹:船槳,此處指代船。[4]尋思:思索,考慮。
【詞牌說明】
小令,來源不詳,《張子野詞》入“中呂宮”。以晏殊“小徑紅稀”為正格,共五十八字,上下闋起首的兩句四言,例用對偶。別名《喜朝天》《柳長春》《踏雪行》等。
【語譯】
長亭中設下餞行的酒宴,有人在宴席上唱起離別的歌曲,你逐漸遠去,雖然腳下揚起的芳香塵土已將我們隔開,你仍然不時地回頭觀看,依戀不舍。我的坐騎在林間嘶鳴,看到你的坐船在水波中輾轉。
登上畫閣,黯然銷魂,高樓遠眺,望斷淚眼,看不清你啊,只能見到斜陽護送著平緩的波濤逐漸遠去。最無窮無盡、無法消解的只有離愁了,讓它帶著我的思念,追隨著你,去往天涯海角的每一個角落。
【賞析】
這首詞,上闋寫離別之景,下闋寫相思之情,風格流暢,氣韻雅致。
首先寫長亭餞別,悲歌一曲,開篇兩句四言對偶,本寫同一件事。然后寫行人的戀戀不舍,已經被塵土隔開很遠了,依舊頻頻回首,內心惆悵。香塵本有其典,是指女子的步履,或解為繁花落地,塵土皆香,但詞中并沒有明確的季節詞匯,只一個“香”字硬作是解,未免繞得圈子太大。晏殊在這里不用“征塵”“浮塵”而偏要用“香塵”,可見他送別的是名女子。
這女子乘船而去,詞人騎馬相送,說“匹馬映林嘶”,其實不是馬在嘶鳴,而是送別之人的內心在悲嘆。因為依戀不舍的送別,人的情感感染了坐騎,使得馬嘶不停,這種寫法源自江淹《別賦》之“舟凝滯于水濱,車迤遲于山側,櫂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但《別賦》中說離去的舟船(以櫂即棹來指代)“容與”,也即徘徊不前,此詞中的舟船卻翩然遠去了?!叭ヨ啦ㄞD”,“轉”字用得佳妙,船只既然隨波而去,那么只有波轉才能棹轉,似是舟船繞過一個彎,已經在送別之人依戀的眺望中消失不見了。
舟船消失不見,行人也便消失不見。所以下闋寫“登樓目斷”,遠遠望去卻不見行人影蹤,并因此而“魂消”。《別賦》開篇就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只有離別是最令人愁緒萬端,難以自解的。所以在詞人眼中,此刻只有“斜陽”下的“平波”,緩緩流向遠方,卻不見自己所依戀的那條舟船。此句雖然簡單平實,但所蘊含的依戀之情卻極為深刻,所以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它是“淡語之有致者也”。
結尾平實地點出主題:離愁無窮無盡,只能靠想象,用思緒來追隨行人前往天涯海角去了。這和“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用詞相近,結構不同,所言也似不盡相同,但所要表達的情感卻是非常類似的。
踏莎行
小徑紅稀[1],芳郊綠遍[2],高臺樹色陰陰[3]見。春風不解禁楊花[4],濛濛[5]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6]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注釋】
[1]紅?。褐富ǘ湎∩?。[2]綠遍:指青草繁茂地生長。[3]陰陰:隱約之意。[4]楊花:古人稱柳樹為楊柳,所謂楊花,其實是指柳絮。唐無名氏《送別》即寫道:“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盵5]濛濛:本指雨絲細密,這里是指柳絮亂舞,如同雨絲一般。[6]游絲:指蜘蛛之類小蟲所吐出在空中飛揚的細絲。杜甫《題省中院壁》有“落花游絲白日靜”句。
【語譯】
小路旁花已稀少,而郊外卻青草繁茂,高臺在樹蔭中隱約可見??蓯滥谴猴L不懂得阻止柳絮飛舞,讓它們如同細密的雨絲一般全撲到行人的臉上來了。
黃鶯躲藏在翠綠的樹蔭之中,燕子被隔離于紅色的簾櫳之外,爐中的香煙裊裊升起,靜靜地追逐著空中的游絲而旋轉。我帶著愁緒喝醉了酒,沉沉睡去,等醒來的時候,斜陽正好映照著深深的庭院。
【賞析】
這是一首春愁詞,上下闋都是前三句寫景,而后兩句寫情。上闋以花落草長為開篇,明確了季節性,正是春日將盡,夏季將來。花不一定是紅色的,草也不一定是綠色的,但以單一的顏色來指代事物,以紅替花,以綠替草,本是傳統文學中常見的手法。
詞人在這里寫的乃是遠景,先是小徑旁的殘花以及郊外的綠草,然后視線向上提升,看到濃密的樹蔭和隱藏在樹蔭中的高臺的影子。詞到此處,筆鋒一轉,開始抒發詞人的情感,對于這種春之將盡的景象,詞人心中是頗感愁煩的,所以要責備春風,為什么不能阻止柳絮飛舞,而要讓它直撲人面呢?無論花草還是風雨,詩歌中習慣將其擬人化,仿佛這些自然景觀和現象也都是有意識的似的,從而達成將作者的情感投射進入,再加以闡發的目的。很明顯,詞人所以責問春風,并不是因為柳絮撲面,而是因為春之將盡,才會有柳絮飛舞,倘若春風有情,真能夠阻止柳絮的話,那么不僅僅是柳絮不能撲人面,或許就連美麗的春光也都可以留住吧。
下闋開篇再寫景,但已不是遠景,而是近景,就在詞人屋外,可以看到“翠葉藏鶯,朱簾隔燕”,鶯鶯燕燕本是春季常見的禽鳥,如今一藏于葉間,一隔于簾外,全都朦朦朧朧地看不真切,這也是喻示春之將盡。然后詞人的眼光繼續向近處收攏,回到室內,只見香爐上青煙裊裊,空中游絲飄拂。這里同樣用了擬人的手法,仿佛香煙也是有意識地在追逐著游絲而旋轉。
寫完近景,再抒衷腸,詞人因為春之將盡而煩悶,故而飲酒醉眠,等他醒來的時候,都已經夕陽西下了,只見庭院深深,更添一份空虛與寂寞。沈際飛在《草堂詩余正集》中稱贊說:“結‘深深’妙,著不得實字?!币簿褪钦f這里用虛詞“深深”,要比明寫何等庭院,或形容如何的庭院,都顯得更空靈,更能突出情感色彩。
晏殊此詞情景分明而又自然融匯,景色由遠及近,逐步更換,層次分明,就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畫一般,盡抒閑愁。本是偶然的情感,因季節而得以抒發,或者因季節的變換,而習慣性產生淡淡的愁緒而已,所以黃昇《花庵詞選》題為“春思”。前人評論此詞,往往有故意發掘所謂深意,說作者別有隱喻的,比如黃蘇在《蓼園詞選》中說:“首三句言花稀葉盛,喻君子少、小人多也。高臺指帝閽。東風二句,言小人如楊花輕薄,易動搖君心也。翠葉二句,喻事多阻隔。爐香句,喻己心之郁紆也。斜陽照深深院,言不明之日,難照此淵也。”倘若用這種方法讀詞,則無詞無所謂微言大義。終究這些說法都只不過是牽強的附會而已。
【對照閱讀】
踏莎行
細草愁煙,幽花怯露,憑闌總是銷魂處。日高深院靜無人,時時海燕雙飛去。
帶緩羅衣,香殘蕙炷,天長不禁迢迢路。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
《全宋詞》載晏殊五首《踏莎行》,這也是其中一首,和“小徑紅稀”頗有相似之處,比如都寫了花,寫了草,寫“院深靜無人”,寫“香殘蕙炷”,寫垂楊(垂柳)和春風。據統計分析,同一名詩人、詞人,在自己的作品中,尤其是同一人生階段內的作品,總會有某些慣常使用的詞匯、意象、手法和句式,這就是“風格”。
蝶戀花[1]
六曲闌干偎[2]碧樹,楊柳風輕,展盡黃金縷[3]。誰把鈿箏[4]移玉柱[5],穿簾海燕[6]雙飛[7]去。
滿眼游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8]清明雨。濃睡覺來鶯亂語[9],驚殘好夢無尋處。
【注釋】
[1]關于這首《蝶戀花》,《全宋詞》不載,其他很多詞選,包括《欽定詞譜》,都認為是南唐名家馮延巳所作。一方面,馮延巳的作品對北宋前期詞作影響很深,包括張先、晏殊在內的大量小令名家,其作品都很難擺脫馮詞的影子;另一方面,馮延巳宦途得意,做了半輩子太平宰相,他的經歷與晏殊頗為相似,想來心境也會相近。正因如此,此詞才會被誤以為是晏殊的作品吧,主流的看法,仍應是馮詞而與晏殊無關。[2]偎:本意為依偎,此處指貼近。[3]黃金縷:指細嫩的柳條。李商隱《謔柳》有“已帶黃金縷,仍飛白玉花”的句子。[4]鈿箏:以螺鈿裝飾的箏。[5]移玉柱:玉柱即玉做的箏柱,此處指代箏,移玉柱猶言彈箏。[6]海燕:即燕子,古人謂燕子每春從南方渡海而來,故名,不是指如今所謂的海燕(鸌形目海燕科約20種海鳥的統稱)。[7]雙飛:別本作“驚飛”,似更佳。[8]一霎:霎時間,指時間短促。[9]鶯亂語:別本作“慵不語”,似過于平實。
【詞牌說明】
中調,源自唐教坊曲,本名《鵲踏枝》,由晏殊改為今名,即以此詞為正格,因詞中有“展盡黃金縷”句,故亦名《黃金縷》。此外此牌還有很多異名,比如因趙令畤詞而名為《卷珠簾》,因司馬槱詞而名為《明月生南浦》,因韓淲詞而名為《細雨吹池沼》,因賀鑄詞而名為《鳳棲梧》,因李石詞而名為《一蘿金》,因衷元吉詞而名為《魚水同歡》,等等。
【語譯】
碧綠的柳樹緊貼著六曲欄桿,微風輕輕拂過,柳樹盡情舒展它千萬條脆嫩的枝條。是誰正在撫箏,奏出那優美的樂曲呢?樂聲驚動了檐間的羽燕,雙雙穿簾飛去。
正值清明時節,眼前到處都是游絲和柳絮在飛揚,杏花開了,還短暫地下了一場小雨。我從沉睡中醒來,耳邊聽到黃鶯正在鳴叫,仿佛在訴說些什么。就是這些黃鶯驚醒了我的好夢,夢中情境就此破碎,再也找不到蹤跡了呀。
【賞析】
這是一首寫春景的詞,詞中蘊含著哀傷之意,仿佛是在慨嘆清明已至,春景將逝,但這種哀傷是非常淡的,總體看來,仍是一片明媚春光,景深而情淺。
開篇先寫六曲欄桿和欄桿邊的柳樹,微風輕拂,柳樹仿佛有智識似的,盡情舒展著它的枝條,這些枝條是如此脆嫩,就好像黃金的絲縷一般。如此美景本是無聲的,并且恬靜的,但是突然不知道是誰輕撫箏弦,一聲樂響,不但給美景添加了聲樂之美,更使得檐間燕子驚飛起來,穿簾而出。微風擺柳,雖略有動態,卻不活潑,燕子驚飛,卻把原本的半靜景陡然更拔高了一個層次。是啊,生機盎然的春季,正該是這樣活潑潑地充滿了動感啊。
所以說,別本“雙飛”作“驚飛”,在動感上要更勝一籌。
但是春終究已經深了,下闋開篇就寫詞人滿眼不但有“游絲”,還有“落絮”,楊柳都已經開花飛絮了。時至清明,紅艷的杏花已經開放,并且小雨紛紛。清明本多雨水,杜牧《清明》即有“清明時節雨紛紛”之句。詞人在這里特意突出“一霎”,表明這場雨下的時間并不長,非但不會摧殘美景,反而會把春光洗滌得更加清澈、明亮。
詞人在這美麗的春光中睡著了,吵醒他的是黃鶯鳴叫。情感從這里開始逐漸擺脫景物的牽絆而展現出來,首先在一個“亂”字。黃鶯鳴叫,如同人之私語,本來是很細碎很悅耳的聲音,但詞人聽在耳中,卻多少感覺有些煩躁,所以覺得“亂”,其實亂者本非鳥語,而是人心。為什么會煩躁呢?因為詞人才做了一個好夢,卻被黃鶯驚醒,使得好夢無蹤,再難尋覓。只有在這結尾的時候,全詞才表現出一種淡淡的哀傷和寂寥來。
【對照閱讀】
清平樂
雨晴煙晚,綠水新池滿。雙燕飛來垂柳院,小閣畫簾高卷。
黃昏獨倚朱闌,西南新月眉彎。砌下落花風起,羅衣特地春寒。
這首詞是馮延巳的代表作之一。馮詞慣于寫愁,但與晏殊相似,大部分作品中的愁緒都是很淡的,這與他半生富貴的經歷不無關系。馮詞中的愁多是不確定的,朦朧的,仿佛與生俱來,而并非受外事外物影響后才生發出來的。倘若作者體味不深,筆力不足,就難免會有“無病呻吟”之嘆,但馮詞卻并不會給讀者以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