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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晏幾道

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1]。

記得小蘋[2]初見,兩重心字羅衣[3]。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4]歸。

【作者介紹】

晏幾道(約1030~約1106年),字叔原,號小山,北宋著名詞人,是晏殊的第七子。他擔任過潁昌府許田鎮監、乾寧軍通判、開封府判官等職,總體來說,于宦途并不得意。后世把他和乃父并列,稱為“二晏”,晏殊為“大晏”,晏幾道為“小晏”,一般認為小晏的詞的成就更在大晏之上。

晏幾道的詞風濃摯深婉,工于言情,既有晏殊詞風的清麗婉曲,語多渾成,又比晏殊詞沉摯、悲涼,思想內容也要深刻得多。《全宋詞》收錄他詞作二百六十首,其中慢詞三首,余皆為小令。其小令用清壯頓挫之語,糅合了晏殊詞典雅富貴與柳永詞旖旎流俗等特性,產生出既雅又俗的歌詞合樂的典型音樂形象,使詞這種藝術形式就此登上大雅之堂。對于宋詞從青澀到成熟,晏幾道功不可沒。

【注釋】

[1]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本為唐末翁宏《春殘》詩中成句,原詩為:“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2]小蘋:歌女名。據《小山詞·自跋》中說:“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云,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3]兩重心字羅衣:有兩解,一說是熏過兩次心字香的羅衣,一說是衣領兩重曲折如同心字的羅衣。[4]彩云:典出李白《宮中行樂詞》,有“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句,以彩云來指代歌女。

【詞牌說明】

小令,源自唐教坊曲,根據《花庵詞選》所說:“唐詞多緣題所賦,《臨江仙》之言水仙,亦其一也。”有《謝新恩》《雁后歸》《畫屏春》《庭院深深》等別名。此外柳永又敷陳為慢曲,也有標為《臨江仙》的,但當名為《臨江仙引》或《臨江仙慢》為是。

【語譯】

夢覺酒醒以后,我只見樓臺緊鎖、簾幕低垂,去年的春恨不禁再次涌上心頭。就如同落花叢中之人,孤寂獨立,卻見微風斜雨之下,燕子雙飛。

還記得初次見到小蘋的時候,她穿著兩次熏香的輕羅衣衫彈奏琵琶,傾訴著相思之苦。當時照著她彩云一般離去背影的明月,似乎就在眼前……

【賞析】

這是晏幾道思念歌伎小蘋的一首詞。根據《小山詞·自跋》中的說明,晏幾道有兩位好朋友:沈廉叔和陳君寵,豢養了名為蓮、鴻、蘋、云的四名歌伎,三個人經常聚在一起寫詞,新詞填成,就叫這四名歌伎演唱,他們把酒而賞。四名歌伎中,小蘋嫵媚善笑,最得晏幾道喜愛。

詞的開篇,先以互文寫夢覺酒醒,見到樓臺緊鎖、簾幕低垂,以這般寂寞冷清的環境特色來為全詞的感情色彩定調。然后說“去年春恨卻來時”,這里所說的去年,未必是僅僅去年一年,而是指年年都有春恨泛上心頭,今年也未能免俗。詞人恨些什么呢?并沒有明說,而是借用翁宏的詩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兩句單拿出來非常工整巧妙,但因為翁宏《春殘》中別的詩句都很一般,總體情感也不出彩,所以詩名不顯,這兩句也難免如珠蒙塵。紅花也要綠葉來襯,沒有佳妙的前言后語,沒有真摯的情感來襯托,就算再好的句子也終究難以脫穎而出。

但是晏幾道借用前人詩,直接搬用進自己的《臨江仙》以后,這兩句卻大放異彩,《譚評詞辨》中稱贊說是“名句千古,不能有二”。正如晏幾道之父晏殊最有名的詞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也有人說是其友人王琪所作,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兩句詞若在名不見經傳的王琪筆下,是珍珠也難以發光,但鑲嵌在晏殊的《浣溪沙》中,卻名重一時,流傳千古。

再說“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春盡而花落,斯人獨立,足顯憔悴,微雨之中,燕子雙飛,更映襯出斯人的寂寞無偶。正如李白《雙燕離》中所說:“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燕子都能成雙成對,為什么我卻不能和心上人雙宿雙棲呢?

詞人所思念的心上人究竟是誰?下闋開篇立刻給出答案——“記得小蘋初見”,然后回想當時的相聚,她穿著“兩重心字羅衣”,彈著琵琶,訴說相思之情。“兩重心字”,不管是哪種解釋,都有“心字”在內,比喻心心相印,而傾訴相思,也有表達愛慕之意。也就是說,詞人認為自己當日和小蘋是兩心相印,互相戀慕的。但可惜這一切全都逝去了,如今小蘋不知何在,只有當時明月,和今天的明月差相仿佛。這輪明月,曾經照著小蘋離去,如今明月還在,那心愛的人兒卻在何處呢?大有“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言之不盡的繾綣情意和黯然離情在內。

蝶戀花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1],浮雁沉魚,終了[2]無憑據。欲[3]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4]柱。

【注釋】

[1]尺素:一尺長的白絹,指書信。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句。[2]終了:終于,終究。[3]欲:別本作“卻”,似較為恰當。[4]秦箏:傳說箏發明于秦地(今陜西),故稱秦箏。趙磷《因話錄》說:“箏,秦樂也,乃琴之流。古瑟五十弦,自黃帝令素女鼓瑟,帝悲不止,破之,自后瑟至二十五弦。秦人鼓瑟,兄弟爭之,又破為二。箏之名自此始。”

【語譯】

我在夢中進入江南煙水迷離的路途,但是尋遍整個江南,也無法與那離別的人兒相遇。睡夢中黯然銷魂的情感無人可以傾訴,醒來后,雖察覺這情感只是虛幻,但現實反倒更使人惆悵。

想要把這種心情寫信告訴你,然而雁在高空,魚沉水底,說它們能夠傳信,終究只是毫無憑據的傳說啊。我也想緩緩地撥弄著箏弦,彈奏離愁別緒,但肝腸寸斷之際,幾乎把箏柱都給移壞了。

【賞析】

這是一首懷人詞。開篇從夢境發端,詞人夢見回到了江南,可見所思之人正在江南。夢中的時空概念與現實世界是不同的,所以才能“行盡江南”,雖是夸張修辭,卻也符合夢的特征。岑參《春夢》中有“枕上片時春夢中,行進江南數千里”句,也是同樣的意思。但是江南之地,水網密布,煙霧蒙蒙,這既是實際情況,也是夢景,詞人想要在夢中尋找心愛的人兒,卻總是尋找不到。

然后詞人從夢中醒來了,回想夢境,因為尋找不到心愛的人兒,又是哀愁,又是焦慮,一度是如此的銷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因為與愛人分別,難以重聚,所以這種情感在夢境中得以放大,并且無人可以傾訴。與愛人分別,這是一重哀痛,就連夢中都難以見面,又是一重哀痛,銷魂滋味無人可以言表,再是一重哀痛,短短幾句內就疊加了三重哀痛,情感的激越幾乎已達頂點。但是詞人還不肯作罷,還要在這痛苦上別加一層——“覺來惆悵消魂誤”,醒來以后,終于醒悟到夢中的哀傷、焦慮都是虛幻的,既然如此,心情本該平復下來才對,然而事與愿違,詞人反倒更覺惆悵。因為夢中遍尋愛人而不得見的離情,并非憑空生成的,而是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醒覺時哀傷的延伸和放大,所以表面上說“消魂誤”,其實并沒有誤,表面上說夢境是虛幻的,但終究還是實景的投影。

上闋寫夢境以及從夢中醒來后的情感波瀾,下闋接寫醒來后的舉動。這樣的夢境,似乎值得寫入家信,以向愛人表達自己濃郁的相思之情了,然而卻不知道該怎樣傳遞這封家信呀。“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這種意象倒并不罕見,和其父晏殊《清平樂》“紅箋小字”中“鴻雁在云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是同一含義,這是在上闋的惆悵中,別添一層無奈。

既然書信難寄,就只好用別的方式來寄托惆悵了。“欲倚緩弦歌別緒”,別本有作“卻倚緩弦歌別緒”的,“卻”是承接上句,字面上意思是轉身,內中含義是因為無法達成上句的目的,所以只得如何如何。因為書信難寄,于是“卻”而彈箏。箏聲本就哀怨凄涼,而“緩弦”,以示節奏之舒緩,應當能夠增添哀怨之聲,用這種音色去表達“別緒”,是非常合適的。但可惜的是,詞人因為“斷腸”,卻導致“移破秦箏柱”,連箏都無法可彈了呀。箏的柱,因為斜行排列,也叫“雁柱”,現在通常稱為“碼子”,乃是箏弦和面板的傳振支柱,一般用木制作,也有用牛骨或象牙制成的(現代偶爾也用塑料)。每個碼子支撐著一根弦,在彈奏的時候,弦的振動由碼子傳遞到面板,再通過共鳴體而產生效果,碼子可以左右移動,以調整音高,有時也稍作前后移動,以適當調整音質。詞中所寫的“移破”,就是指左右或前后移動、調整箏柱的時候,一個不慎,把箏柱給弄壞了。為什么會這樣呢?“斷腸”二字,是說明詞人情感激蕩,難以自控,所以才會犯下這種錯誤。

全詞一氣呵成,主要的修辭手法就是將哀傷的情感、無奈的氛圍層層疊加,上闋由離別而至夢中不見,再由夢中不見而至銷魂,繼而魂消卻“無說處”,然后雖“消魂誤”卻別添惆悵,下闋則在此之上,再加音信不通,轉而寄之于聲律,最后“移破秦箏柱”,連音樂也無法演奏了。層層疊加的結果就是情感的層層遞進、層層濃郁,直至余響悠然,遺恨無窮。

蝶戀花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云,聚散[1]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2]翠。

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注釋】

[1]聚散:這里作偏義副詞,要表達的含義只是“散”,“聚”無實義。[2]吳山:吳地之山,吳地是指今天江蘇省及周邊地區。

【語譯】

醉后是如何離開西樓的,醒來時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覺得仿佛春夢無痕,又似秋云無蹤,離散是那么的輕易。明月西斜,映照著半扇窗戶,我再難入眠,只見畫屏悠閑地展開了一幅吳山蒼翠圖。

衣衫上的酒痕,詩歌里的文字,一點點,一行行,都在訴說著凄涼之意。紅燭似乎也受到感染,但卻想不出為我排遣愁悶的方法,只好在寒夜中為我流下幾滴清淚。

【賞析】

這是一首宴別詞。詞人和友人在西樓歡宴,直至大醉,所以說“醒不記”,只記得聚,而不記得散。但即便不記得,離散終究還是到來了,如同白居易《花非花》詩中所寫:“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秋云無覓處。”聚會就是一場春夢啊,夢醒了無痕跡,分別卻似秋云,一去再難尋覓,所以詞人不禁慨嘆,這人世間的離別“真容易”。言下之意,聚是艱難,散卻輕易,人生就是這般的聚少離多啊。

想到這些,詞人再也睡不著了,只好抬眼望向窗外,他看到“斜月半窗”,不禁倍感凄冷,他還看到畫屏展開吳山蒼翠圖,那大概就是與友人相聚之處吧。畫屏“閑展”,一點也不考慮詞人如今凄涼悲愴的心情,這是因為畫屏無情,但詞人卻不能無情,悲哀之時面對歡娛的景象,只能更添哀傷,而并不能使心情變得好起來。

下闋回想歡聚,如今都化虛無,只剩下了衣衫上的酒痕和宴中吟唱的詩歌,每一點酒痕,詩中的每一個字,都會使詞人想起歡娛時的情景,但和如今的孤清相比,酒痕和字也都變成了“凄涼意”。詞人感念舊事,不禁自傷自憐,但惆悵的心情無法排解,也只好暗暗落淚了。新穎的是,這里不說自己悲傷落淚,卻說紅燭悲傷落淚,杜牧《贈別》有“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此詞結句正化用此意。

但是與杜詩不同,詞中沒有簡單地寫“蠟燭”,而非要添加上顏色,寫“紅燭”,這是和上闋的“吳山翠”相對應的。畫圖青翠,蠟燭流紅,一紅一綠,色彩艷麗,本該象征著美好的事物,但可惜種種美好的事物都已經消散了,詞人越見顏色之濃,便越感惆悵之深。而且畫屏無情,紅燭卻有情,也正好前后對比呼應。

唐圭璋先生說:“這首詞,虛字尤其傳神,如‘真’、‘還’、‘閑’等字,用得自然而深刻;‘總是’、‘空替’,則極概括。”這確實是晏幾道善于精煉詞句的長處。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1],當年拼卻[2]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3]銀[4]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注釋】

[1]玉鐘:玉杯,鐘是古代一種飲酒器。[2]拼卻:甘愿,不惜。韋同則《仲月賞花》有“把酒且須拼卻醉,風流何必待歌筵”句。[3]剩把:盡把。[4]銀:銀質的燈臺,指油燈。

【詞牌說明】

小令,雙調五十五字,上下闋各三平韻,又名《思越人》《思佳客》《剪朝霞》《驪歌一疊》《醉梅花》等。一般即以晏幾道此詞為定格,上闋第三、四句(“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與過片三言兩句(“從別后,憶相逢”)多作對偶。

【語譯】

當年,你挽起彩袖,手捧玉杯,殷勤相勸,我不愿推拒,寧可喝到醉臉通紅。你整晚舞蹈,直到楊柳掩映下的樓臺上月兒低沉,你通宵歌唱,直到繪有桃花圖案的扇子扇盡了輕風。

自從分別以后,反復回憶相逢,多少次在夢中和你在一起,想必你也是如此吧。今晚,當你真的來到我面前,我卻只管手持銀燈照看,唯恐這次相逢啊,仍然還是幻夢一場。

【賞析】

這是一首風格很獨特的詞。懷人之詞,大多以思之而不得見為結局,更添悲愴,但此詞卻思然后悲,悲然后又得見,見卻不喜,只是恍惚,節奏輕快,風格便高。

開篇先寫當日相見,“彩袖”是指女子,或以為指歌女者,這是根據下文來倒推,本身這兩字并無此意。那么歌女的判斷是從何而來呢?一是殷勤勸酒,二是宴前歌舞。詞人想到,當初見到這名歌女的時候,她穿著彩袖的衣衫,手捧玉杯,在宴前殷勤勸酒,喝得自己“醉顏紅”。高明的是,詞人在“醉顏紅”前面加了“拼卻”二字,也就是說自己不惜大醉,臉都通紅,也要喝下這名歌女殷勤所獻的酒。為什么會這樣呢?言外之意,此女的魅力無窮,詞人已被深深吸引,所以不忍心,也不愿意推拒她的勸酒,就算喝到酩酊大醉,甚至失態,也都不管不顧了。

勸酒、飲酒后,就寫到通宵歌舞,按照《鷓鴣天》詞牌的定例(當然,并非鐵律),上闋結尾這兩句應當用對偶,于是就出現了一副名對:“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不明說這名歌女的歌舞如何精湛、如何美妙,卻用時間推移來側面描寫,倘若歌舞不佳,又怎能通宵盡歡呢?月從中天而逐漸低沉,整晚搖扇直至無力,扇而無風,這都是說時間推移,但巧妙的是,把“低”和“盡”兩字不作為副詞卻作為動詞用,仿佛是舞蹈催得月落,是歌唱使得風盡,用語別出機杼,更顯活潑,晚宴之歡,躍然紙上,而且也使得讀者的關注重點始終落在歌舞上,也即落在歌舞之人、也是詞人所思念的歌女身上。

下闋筆鋒一轉,先由歡聚而至離別,從喜而變悲,自從離別以后,我一直思念著你呀,甚至多次在夢中與你重聚。“魂夢與君同”,有兩層含義,一是指與所思念的人兒在夢中重逢,二是指我的夢與你的夢相同,當我思念你,在夢中尋找你的時候,你想必也正在做著同樣的夢吧。從單相思進而為兩心相映,感情色彩更為濃厚。

此詞的結句非常出彩,究其源頭,是從杜甫《羌邨》“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化出來的,當然感情色彩大不相同。久別之后,終于得以重逢,但因為夢中常見,所以這次仍懷疑是夢,詞人不禁手持燈燭,近前反復照看,求取證實。別后再遇,本應狂喜,詞人卻不寫其喜,只寫恍惚,恍惚如夢,不敢確信,反過來更凸顯了平日相思之深,已至神魂顛倒之境。所以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稱贊這兩句“曲折深婉”。后來陳師道在《示三子》中寫道:“喜極不得語,淚盡方一哂,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又是再化用晏幾道之語。

當然兩相對比,陳師道此詩,不如晏幾道此詞多矣,這是因為詩語和詞語終究還是有差別的,詞語更貼近當時口語,所以在描摹更細膩柔婉的情感時,會較詩為深。詩語、詞語,或可互通,但所出來的效果就未必一樣了。

【對照閱讀】

蝶戀花

家在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年華度。燕子又將春色去,紗窗一陣黃昏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清歌,唱徹黃金縷。望斷云行無去處,夢回明月生春浦。

楊朝英在《樂府新編陽春白雪》中載錄了所謂宋金“十大曲”,是指這十首詞在配合曲調方面可為典范,在歌詞內容方面也傳唱不絕,其中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赫然在列。上面所錄《蝶戀花》也在“十大曲”中。

《蝶戀花》“家在錢塘江上住”,書中記為蘇小小作,具體遣詞略有不同(如首句改為“妾本錢塘江上住”),有誤,現在普遍認為此詞出于北宋司馬槱,并且因為司馬槱這首詞的著名,《蝶戀花》還產生了《明月生南浦》的別名。除此兩首外,“十大曲”還包括:蘇軾《念奴嬌》“大江東去”、張先《天仙子》“水調數聲持酒聽”、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吳激(或說為金代完顏璹所作)《春草碧》“幾番風雨西城陌”、蔡松年《石州慢》“云海蓬萊”,以及朱淑真《生查子》“年年玉鏡臺”、鄧千江《望海潮》“云雷天塹”。

生查子[1]

關山魂夢長,塞雁[2]音書[3]少。兩鬢可憐[4]青,只為[5]相思老。

歸傍[6]碧紗窗,說與[7]人人[8]道:真個[9]別離難,不似相逢好。

【注釋】

[1]這首詞的作者除晏幾道外,還有王觀和杜安世兩種說法。王、杜都是北宋詞人,與晏幾道幾乎同時,但水平不高,詞名不彰,與晏幾道不可同日而語。《全宋詞》并列三人所作,具體詞句上略有出入。[2]塞雁:根據作者不同,或作“魚雁”“寒雁”。[3]音書:根據作者不同,或作“音塵”。[4]可憐:這里是非常之意,毛滂《浣溪沙》有“碧戶朱窗小洞房,玉醅新壓嫩鵝黃,半青橙子可憐香”句。[5]只為:根據作者不同,或作“一夜”。[6]歸傍:根據作者不同,或作“歸夢”。[7]說與:根據作者不同,或作“說向”。[8]人人:對親昵之人的稱呼,柳永《浪淘沙令》有“有個人人,飛燕精神”句。[9]真個:真正。

【詞牌說明】

小令,出自唐教坊曲,四十字,上下闋各兩仄韻,仿佛仄韻五言絕句,適宜抒發哀傷怨抑之情。因為朱希真詞有“遙望楚云深”句,故又名《楚云深》;韓淲詞有“山意入春晴,都是梅和柳”句,故又名《梅和柳》;韓淲詞還有“晴色入春山”句,故又名《晴色入春山》。

【語譯】

關山難度,魂夢悠長,塞上雁飛,音信稀少。我的鬢發曾經如此烏黑,如今卻因為相思而變得蒼老。

等他歸來以后,我要倚靠著碧紗的窗欞,對心愛的人兒說:離別真是太艱難了,不像相逢那般美好。

【賞析】

這是一首閨怨懷人詞。開篇寫“關山魂夢長”,有雙重意,一是指關山長,千山萬水,而離人在山水的那一側,二是指魂夢長,魂夢悠悠,一直飛越關山,前去與離人相會。能去的只有魂夢,可見關山難度,現實中是根本去不了的。然后“塞雁音書少”,同樣有兩意,一是指從塞外飛來的大雁稀少,難寄書信,二是指因為雁少所以書信也少,音訊難通,更添愁思。詞中的女主人公因為相思而變得蒼老憔悴,原本兩鬢青青,烏發滿頭,如今或許也變得蒼白了吧。一個“老”字,青春虛度,年華蹉跎,而無法與離人相聚的苦悶便躍然紙上。

下闋“歸傍碧紗窗,說與人人道”,仿佛是離人已經回來了,但這其實只是閨中人想象中的場景而已。有將“歸傍”記為“歸夢”的,對這一點說得更加分明。閨中怨婦想道,等他回來以后,我一定要告訴他,離別的滋味真是太苦了,還是相聚歡樂,你可千萬不要再離開我了呀。這種想象,在苦悶中略見一點亮色,倘若真能變成現實,當然是很美好的,但未來也還難以預料,難以保證,亮色之中,愁緒仍在。這種似真似幻,似憂似喜的構思,真令人回味無窮。

全詞語言質樸通俗,上闋略雅,下闋卻幾乎全是口語,頗有南北朝民歌風味,而又帶宋代市井特色,以抒發如白居易《閨怨詞》所寫“關山征戍遠,閨閣別離難”的感嘆。而從過于口語化這點來看,或許真的并非晏幾道所作。

【對照閱讀】

卜算子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如果說晏幾道是一流詞人,那么王觀可算二流,杜安世更等而下之。王觀是王安石的門生,變法失敗后被罷黜,于是自號“逐客”,從此以詩酒終老。他偶有佳作,如這首《卜算子》,以水喻眼波,以山指眉峰,設喻巧妙而又語帶雙關,筆調流暢而又妙趣橫生,單以此詞而論,勉強可躋身一流境界了。

木蘭花

東風又作無情計,艷粉嬌紅[1]吹滿地。碧樓簾影不遮愁,還似去年今日意。

誰知錯管春殘事,到處登臨曾費淚。此時金盞直須[2]深,看盡落花能幾醉?

【注釋】

[1]艷粉嬌紅:指花朵。宋之問《奉和立春日侍宴內出剪彩花應制》有“蝶繞香絲住,蜂憐艷粉回”句,王建《路中上田尚書》有“可憐池閣秋風夜,愁綠嬌紅一遍新”句。[2]直須:盡管。

【語譯】

東風再次表現出無情的一面,把粉紅嬌艷的花朵吹落滿地。這一幕使得碧樓上的簾幕也無法遮住我心中憂愁,因為今日這般憂愁,還是與去年相似。

誰能想到我竟然多管閑事,為了春殘而哀傷,到處登高臨遠,還落下惆悵之淚。此時此景,手中的金杯越深越好吧,等看遍繁花落盡,不知還能再醉幾回?

【賞析】

這是一首傷春詞。開篇直抒“東風又作無情計,艷粉嬌紅吹滿地”,詞人是因為繁花凋謝,風吹滿地才察覺到春之將盡,因此而倍感哀傷。巧妙的是,不說“東風無情”,卻說“又作無情計”,乃是將東風擬人化,說它有意為之,故逞狂暴。有意無情,而非簡單的無情,其惱人更進一層,再看落花,心中的惆悵自然也便更深一層了。

那么,詞人是在哪里看到落花滿地的呢?下面陳述,是在“碧樓”上,這和下闋的“登臨”二字遙相呼應。碧樓上有簾幕,將簾幕拉下,似乎便可遮蔽落花,可淡忘惆悵了,但是詞人說“簾影不遮愁”,簾幕之外,還是影影綽綽地能夠看見落花飄零,連這惱人的景致都遮蔽不住,那薄薄一道簾幕,又怎可能消除我心中的哀愁呢?并且這份哀愁,并非今日才有啊,年年春殘,年年落花,年年都是如此,我這哀愁,也便年年更新,綿綿不絕。

下闋轉而自嘲,春景逝去本來是人力無法挽回的,根本管不了,我想去關注,根本就關注錯了,這份心情,別人是無法理解的。誰能夠明白我登高臨遠,俯看落花,清淚漣漣,究竟是為了什么呢?那么既然管不了,“錯管”了,干脆就不加理會吧。詞人說“此時金盞直須深”,酒杯越深越好,盛酒越多越好,就如同錢惟演《木蘭花》“城上風光鶯語亂”的結句“今日芳尊唯恐淺”一樣,干脆借酒去澆滅此愁吧。但是愁緒真的能夠借酒澆盡嗎?詞人說“看盡落花能幾醉”,在繁花落盡之前,不知道還能夠醉上幾次啊。言外之意,醉一次而澆一次愁,醒一次而愁緒再上心頭,如此反復,恐怕永沒有盡時了。

景物皆應人事,從來慨嘆春殘春盡,大多與青春流逝、年華老去,以及好景不在、良辰難再相聯系,此詞也概不能外。一年年的春殘,詞人一年年的惆悵,“還似去年今日意”,正表達了對時光流逝、人漸老去之嘆。“看盡落花能幾醉”,并不是說等繁花落盡以后,就可以不再惆悵了,也可以不必酒醉了,而是指我的青春也將隨繁花而盡,甚至我的生命也將隨繁花而盡之意。惆悵如此之深,而詞的下闋卻以自嘲之語托出,反而更顯情感之濃烈。

木蘭花

秋千院落重簾暮,彩筆閑來題繡戶。墻頭丹杏雨余花,門外綠楊風后絮。

朝云信斷知何處,應作襄王春夢去。紫騮[1]認得舊游蹤,嘶過畫橋東畔路。

【注釋】

[1]紫騮:古代駿馬名,代指馬。李白有《紫騮馬》詩:“紫騮行且嘶,雙翻碧玉蹄。臨流不肯渡,似惜錦障泥。白雪關山遠,黃云海戍迷。揮鞭萬里去,安得念春閨。”

【語譯】

暮色當中、重幕后面,是立著秋千架的庭院,曾記得我閑來無事,在繡房中揮舞彩筆,為她寫下過詩句。如今只剩下墻頭的紅杏殘花帶雨,門外的綠柳亂絮隨風。

我的她,如同朝云一般去無蹤跡,毫無音訊,大概是到楚襄王的春夢中去了吧。胯下紫騮馬倒還認得舊日冶游之路,在經過畫橋東邊的時候,竟然不住嘶鳴……

【賞析】

這是一首懷人詞,但通篇詞面上卻不著一點感情色彩,手法非常老練。

開篇先寫夜幕下、在重重簾幕遮蔽后的“秋千院落”,寫秋千,可見所懷者是名女子,夜幕沉沉、簾幕深深,灰暗朦朧之中,用景致來暗中抒發愁情。然后是回憶——“彩筆閑來題繡戶”,以示詞人與這名女子昔日曾有一段共處的歡娛日子,一個“閑”字,不是為了表達閑情雅致,而是為了說明當日生活的悠閑,正因為沒有預料到日后還會分離。

嗣后一段妙聯——“墻頭丹杏雨余花,門外綠楊風后絮”,表面是寫景,其實是寫事,有多重深義。第一重是只見景而不見斯人,正如“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第二重是慨嘆時光如同流水,將兩人遠遠相隔,杏花著雨,柳絮隨風,以示春景已暮,代指韶光逝去;第三重,則是點名分別的原因:杏花代指女子,那女子已如雨后余花,身世可憐,柳絮代指詞人自己,而我四處飄零,如同風中之絮,漂泊無依。

為什么說這女子身世可憐呢?下闋隨即點明:“朝云信斷知何處,應作襄王春夢去”,這一方面是用了巫山神女夢會楚襄王,朝云暮雨的典故,另方面是借用白居易《花非花》中“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的詩意,說明詞人所思念的女子乃是一名妓女。這妓女來如春夢,去似朝云,她的際遇并不能任憑其心,現在很可能已經投入別人的懷抱了。然而詞人對此并沒有怨懟,只是感到悲哀和惆悵,因為是自己“風后絮”的飄零,以及她身份的限制,才最終導致她變成“雨余花”的呀。

詞人到此,敘事完畢,應當抒發哀怨之情了,但結句在字面上卻仍然不著感情色彩,只說自己的坐騎認得舊游之路,到此而嘶。正如張先《木蘭詞》“西湖楊柳風流絕”的結句——“驪駒應解惱人情,欲出重城嘶不歇”,連馬都念得舊情,人又孰能無情無感呢?以馬的活動來隱指詞人自己的內心活動,卻不似張先還要著個“惱”字,專以虛筆寫實情,構思巧妙,讀來余味無窮。

【對照閱讀】

玉樓春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明朝沈際飛在評點《草堂詩余》時說:“雨余花、風后絮;入江云、黏地絮,如出一手。”意指晏幾道和周邦彥此兩聯頗有共通之處,在寫景喻物,比擬人情方面,筆力仿佛。公允來說,周邦彥這首《玉樓春》的結句“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于摹景方面更勝一籌,因為“雨余黏地絮”之類的景,非別家所常用者,以此摹情,也屬獨創,相比之下,“雨余花、風后絮”就顯得新意不足。但同時周詞清晰點明“人”“情”,在文字上的曲折委婉,導人深思,卻又不如小晏了。

清平樂

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一棹碧濤[1]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

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

【注釋】

[1]碧濤:綠色的波濤,常用來形容春季的水面。殷文圭《送道者朝見后歸山》有“天馬難將朱索絆,海鼇寧覺碧濤寬”句。

【語譯】

根本留不住你呀,你帶著醉意,解開舟纜,翩然而去。小舟在碧波蕩漾的春潮中遠去,所經之處,清晨的黃鶯叫個不停。

送別的渡口上楊柳青青,每枝每葉都充滿了黯然離情。從此以后不必再寄回文錦書傾訴相思啦,因為畫樓中曾經的幽會如同春夢一般,并無任何憑據留存。

【賞析】

這首詞的背景不詳,主人公也很模糊,或許是離人,或許是留人。也許是用留人的語氣說“留不住你”,也許是用離人的語氣說“留不住我”。

暫且按前一種語氣來分析吧,詞人挽留不住離人,離人在清晨喝完餞行酒以后,登舟解纜,翩然而去,小舟蕩入春水之中,在鶯啼聲中漸行漸遠。詞人在渡口目送,只見周邊楊柳青青,不禁種種離愁別緒涌上心頭,只覺得這楊柳的枝枝葉葉,都在為自己而傾訴著離情呀。

寫到此處,仍然是常見的感傷別離之情,但隨即筆鋒一轉,喊出心中絕望之嘆——“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你把從前的歡娛全都無情舍棄了嗎?畫樓中的幽會纏綿,反正也沒有憑據留下。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寫信給你以訴相思了,因為你根本就不打算再回來了呀。

上闋寫小舟已逝,下闋再寫渡口楊柳,分明是留人所見,所以這種語氣可能相對比較準確。那么決絕而去的就非詞人,而是另一人,這一人當為女子,再根據“畫樓云雨”之句判斷,可知離人是名妓女。這名妓女翩然而去,從此與詞人斷絕恩情,詞人因此才會發出“此后錦書休寄”的慨嘆。

口中雖說“錦書休寄”,但倘若無情,還怎能想到寄信呢?詞人心中仍然牽掛著愛人,仍然愁腸百轉,所說的也不過是氣話而已。但這氣話倒也并不重,可見怨懟之情并未壓倒思念之痛,對方終究是一名妓女,她的離去也好,別投懷抱也好,其實都未必與情在情逝相關,焉知愛人在表面決絕的別去的同時,并沒有轉過頭去黯然垂淚呢?

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說:“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而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晏幾道一生孤傲,不肯依傍權貴,不肯文章媚俗,但在用情方面,卻絕對算得上是一名癡心男子,他對情人的離去,大抵抱著無可奈何的心態,偶爾還會自責,偶爾發寫酸語(“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但只有哀怨,卻無怨恨。如觀其《木蘭花》“秋千院落重簾幕”不發一字怨恨,便可知也。

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1]冷,枕鴛[2]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注釋】

[1]衾鳳:即鳳衾,繡有鸞鳳的被子。[2]枕鴛:即鴛枕,繡有鴛鴦的枕頭。

【詞牌說明】

小令,調名取自《搜神記》《幽明錄》等書中所載劉、阮入天臺故事:傳說東漢明帝永平年間,劉晨、阮肇進入天臺山采藥,遇二仙女,留住半年,思歸甚苦,但等他們歸鄉以后,卻見鄉邑零落,竟然已經經過了十世。此調別名《碧桃春》《醉桃源》《宴桃源》《濯纓曲》等。

【語譯】

舊日的香氣,殘存的脂粉,這些還和當初一樣,然而人情的變化卻實在太快了,真是令人怨恨啊。春天還有幾行字的書信傳來,入秋以后,就連書信也變得更稀少了。

繡有鸞鳳的被子如此冰冷,繪有鴛鴦的枕頭如此孤單,我內心惆悵,只能借酒來澆愁。就算夢中能與你相見,也終究是虛幻啊,更何況根本連夢都沒有……

【賞析】

這是一首相思之詞,主人公性別不確。就“舊香殘粉”來說,似乎是男子思念女子,但鳳衾鴛枕,又似是女子思念男子,所以說離人和留人的形象都是模糊的,詞人故意這般寫,是為了突出其中之情,不管離人為誰,留人為誰,因何而分離,相思的情感都是普適的。

開篇先寫舊日香氣、殘存脂粉還和當初一樣,可見當初兩心相映,是共同度過了一段美好繾綣的時光的。作為今昔對比,既然有一樣的,當然也有不一樣的,什么不一樣呢?詞人寫道“人情恨不如”,只恨人的情感變化太快了,你是不是已經變心不再愛我了呢?“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數行書”本就似有敷衍意,但隨著時光流逝,就連敷衍之信也變得越來越稀少了。詞中主人公并不清楚愛人因何而寫信敷衍,進而因何而書信稀少,但在沉浸在愛情中的男女難免患得患失,使他本能地猜想到對方是否已經變心,所以才會說“人情恨不如”。

上闋寫事抒情,感發悲怨以后,下闋再轉寫主人公的狀態。古人常以鸞鳳來比喻夫妻,故有“鸞鳳合鳴”之句,所以會在被子上繡以鸞鳳,成雙的鴛鴦繡在枕頭上,也是同樣用意。愛人遠離,倍感孤寂的主人公覺得鸞鳳被是那般冰冷(因只有一人擁被而眠,故覺其冷),鴛鴦枕是那般孤單。這里故意倒裝,改鳳衾為“衾鳳”,改鴛枕為“枕鴛”,形成一種獨特的意象,仿佛繡成的鸞鳳和鴛鴦都變成了活物,也都有人的情感似的,仿佛覺得冷、覺得孤單的不是主人公,而是被上的鸞鳳、枕上的鴛鴦。這是古代詩詞常用的手法,并不直寫人的情感,而要將人的情感轉移到外物身上,便如同“紫騮認得舊游蹤,嘶過畫橋東畔路”一般。詞人在這種常用手法上更加倒裝和擬人,意象既新,情感更深。

鳳衾鴛枕后是一句尋常語“愁腸待酒澆”,只好借酒澆愁罷了。但接下去卻又語出驚人——“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即便明白夢境不過是虛幻,也想在夢中與愛人重聚,但可惜的是竟然連夢都沒有,自己要到哪里去尋覓愛人的蹤跡呢?雙重失望,兩層遞進,更顯凄苦。趙佶《燕山亭》的結句說:“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與此詞結句含義相同。但我們要考慮到,朱孝臧這一選本故意把帝王列前,名士在后,事實上就年代論,晏幾道在趙佶前面,也就是說,晏殊是創新,趙佶不過拾其余唾而已——當然,因為余唾猶香,趙佶的那一句,亦可傳揚千古了。

阮郎歸

天邊金掌[1]露成霜,云隨雁字[2]長。綠杯紅袖趁[3]重陽,人情[4]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5],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注釋】

[1]金掌:金即銅,金掌是指銅鑄的手掌,典出《三輔故事》中說漢武帝為了求仙,而造“建章宮承露盤,高二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上有仙人墩承露,和玉屑飲之”。[2]雁字:大雁結隊飛行,或者一行似“一”字,或者兩行似“人”字,故名。白居易《江樓晚眺景物鮮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張員外》有“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句。[3]趁:別本作“稱”,

疑誤。[4]人情:情味,風味。[5]蘭佩紫,菊簪黃:即“佩紫蘭,簪黃菊”的倒裝,紫蘭是蘭科白及屬的一種花卉。

【語譯】

天邊銅人掌中的露水已經化成了霜,浮云啊隨著大雁的隊列飄蕩到遠方。有女子紅袖舞蹈,還用碧綠杯盛酒,趁著重陽佳節來狂歡吧,這倒真有點家鄉風味呢。

我身佩紫蘭,頭簪黃菊,想要竭力裝出舊日那般疏狂舉止來。我想利用沉醉來改變悲涼的心情,又聽得清歌一曲,千萬不要喚起我的愁緒來呀。

【賞析】

這是一首在重陽佳節思念故鄉的作品。重陽節在農歷九月初九,時當季秋,按照習俗,所有親人都要一起郊游踏秋,登高禳災,插茱萸,賞菊花。所以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寫道:“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可見這也是團圓之節,詞人和王維一般身在異鄉,正逢重陽,雖然應友人之邀,一起歌舞狂歡,卻仍然不禁涌起懷鄉之愁。

首句“天邊金掌露成霜”,初品之下只覺虛妄——固然露化為霜是季節描寫,《詩經·秦風》中即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之句,但天邊金人究竟從何而來呢?武帝金人早已損毀,這肯定不會是實景啊,若要為了一個“露”字硬扯出如此古老的典故來,對意象毫無裨益,也實在說不大通。但是仔細一想,便明白詞人這般遣詞究竟是何用意了。原來李賀曾寫過一首《金銅仙人辭漢歌》,在序言中說:“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致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詞人正是借用此意,以金銅仙人辭漢,并辭長安,來暗示自己也如同這些傳說中的金銅仙人一般,遠遠離開了故鄉。

次句“云隨雁字長”就更加明顯,在古典詩詞中,從來大雁北飛之意象,和游子思鄉的情感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巧妙的是,大雁飛翔在云中,云本不動,而雁自翔,詞人卻偏說“云隨”雁列而“長”,仿佛云也跟隨著大雁飛行,也要回歸故鄉去似的。其實跟隨“雁字”的不是云,而是詞人的目光,目送雁行,內心悵惘,大雁甚至浮云都能回去故鄉,我又何時才能成行呢?

兩句思鄉兼表述季節特征的句子之后,詞人開始寫事——“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友人相邀,一起觀賞歌舞,飲酒作樂,這般熱鬧的過節氛圍,倒是也與家鄉類似啊。這里詞人用了一個“趁”字,有姑且如此,趁便如此之意,意思是說,我多想回歸故鄉,和家人一起度過這美好的重陽佳節呀,但是終究未能如愿,既然如此,倒也不妨在他鄉異地,和朋友一起歡聚吧,反正過節風味,到哪里都是差不多的。

古人過重陽節而賞菊,常有將菊花摘下,插于發髻上的,詞人也便照此辦理。當然,這般行為終究不大符合士大夫傳統端莊嚴肅之貌,所以詞人會說“理舊狂”。趁著高興,不妨少年時的狂態復萌,佩上紫蘭,簪上黃菊,讓大家都樂一樂吧。詞人這么做,完全是為了迎合當時歡樂的過節氣氛,為了迎合友人相邀的熱情,所以要說“殷勤”,他是故意如此。

可惜,即便在狂歡過程中,詞人也始終未能放下對故鄉的思念,他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借酒澆愁了。“欲將沉醉換悲涼”,想要通過醉酒來消除心頭的悲涼,但一個“欲”字說明,這只是詞人的主觀期望而已,事實上是很難達到的,悲涼終究無法“換”去。故而詞人只得感嘆“清歌莫斷腸”,希望歌女的清唱,不要再雪上加霜,撩起我內心更濃厚的愁緒,直至肝腸寸斷了。“莫”字的作用,與“欲”字相同,也是表主觀意愿,客觀事實卻正好相反,乃是“難將沉醉換悲涼,清歌更斷腸”。

以上分析,其實都只是此詞表面之意而已,詞句更深處,其實還有更深一層含義。晏幾道因為“磊隗權奇,疏于顧忌”,不肯依附權貴,所以才“陸沉于下僚”,他自己也說“我槃跚勃窣,猶獲罪于諸公”,遠離故鄉,異地飄零,恐怕也正因為此。所以他借此詞來表達自己不肯與世混濁,斯人獨醒的氣節。開篇寫露,下闋寫蘭和菊,都隱含高潔之意——屈原《離騷》有“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句,杜牧《九日齊山登高》也有“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句。運用這些傳統意象,詞人把孤芳自賞之態埋藏在逢節思鄉之情深處,筆力是非常精巧凝重的。

至于有人猜測說“蘭佩紫,菊簪黃”是寫名為蘭和菊的兩名侍女,這實在是太可笑,也太無稽了。

六幺令

綠陰春盡,飛絮繞香閣。晚來翠眉宮樣,巧把遠山學。一寸狂心未說,已向橫波[1]覺。畫簾遮幣[2],新翻曲妙,暗許閑人帶偷掐。

前度書多隱語,意淺愁難答;昨夜詩有回文[3],韻險[4]還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記取來時[5]霎。不消紅蠟,閑云歸后,月在庭花舊闌角。

【注釋】

[1]橫波:形容女子眼眸轉動或斜視如水波橫流。傅毅《舞賦》有“眉連娟以增繞兮,目流睇而橫波”句。[2]遮幣:別本作“遮匝”,均為遮蔽、圍繞之意。按照詞牌,此處應當押韻,故遮匝為是。[3]回文:別本作“回紋”,應以回文為是,指詩中字句可回環閱讀,無不成文。[4]韻險:某些韻部所轄字少,或者常用字少而生僻字多,押韻較難,故稱為“險”。[5]來時:別本作“留時”。

【詞牌說明】

長調,據說因為此牌中各句最長不過六字,故名。《碧雞漫志》說:“《六幺》一名《綠腰》,一名《樂世》,一名《錄要》。”習慣上以柳永“淡煙殘照”詞為正格。

【語譯】

綠樹成陰,暮春已悄然逝去,柳絮飛舞,圍繞著香閨樓閣。傍晚到來的時候,我把眉毛描畫成宮中流行的遠山模樣,激動的心情雖然并未言表,但從秋波流轉中也可輕易察覺。我身在彩繪簾幕的圍繞中,演奏著新編的美妙曲調,就算閑人想要偷學了去也無所謂啊,心情既好,也便由得他們吧。

想你上次來信,有很多隱晦之語,但含意卻太明確,使我很難答復;而你昨夜寄詩,學蘇蕙回文格式,但用韻實在太險,我也懶得應和。何必那么麻煩呢,不如我當面去對你說吧。等到笙歌已散,千萬記得到來的那一刻,你不要持燭照明,反正云散月出,完全能夠照亮庭院里、花叢邊、欄桿旁,那個我們曾經相約過的角落啊。

【賞析】

這首詞寫得非常大膽,如此以一深閨女子為主人公,描寫懷春之情和與情人相約,筆觸細膩而又奔放,在宋詞前期是非常罕見的。唐朝的風氣比較開放,詩中偶有類似描寫,逮南北宋則相對收斂,士大夫填詞寫情愛,大多比較隱晦、曲折、委婉,而且寫與歌伎舞女調情的多,寫普通男女相愛的卻少,晏幾道獨能為此,也可見歷來評價他的“癡”字,用得確實非常準確。

全詞開篇先寫景致,一方面點明季節,是在“春盡”時分,另方面也隱含有思春、懷春之意。春之盡也,象征青春逝去,或許也暗示詞中的女主人公年齡較大(以當時的社會習俗來說,女子十五六歲不嫁就已經算大齡了),所以也急于談情說愛,想要盡早投入情郎的懷抱。

“綠陰”“飛絮”“香閣”的外景設定好之后,直接女主人公出場,說她晚來梳妝,按照宮中的流行式樣細描眉黛,作遠山模樣。照理說,女子本該晨起梳妝,那時候人們普遍歇得早,傍晚時分大抵應該卸妝了,為何還要重描黛眉呢?其實這是為了與情人幽會所作的準備。

想到要與情郎相會,女主人公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因為這是不合禮法的舉動,所以詞中要用“狂心”二字。因為不合禮法,所以不能也不敢對第三人吐露心聲,所以“狂心未說”。然而口雖不言,她的心情卻早就通過眼眸流轉顯露了出來——“已向橫波覺”,心情過于激蕩,所以表情無法自控。

補妝完畢,但是夜還未深,情郎還不會來到,女主人公在等待過程中,激動和緊張的心情無法排遣,只好暫時通過演奏新曲來抒發內心期盼。“新翻曲妙”,應該就是為情郎而新譜的,應該正符合她現在又期望、又羞怯的心態,所以“暗許閑人帶偷掐”,一方面心情既好,就不在乎新曲被人偷去,另方面自己這種心情悶于心底,無人可訴,也難免產生通過曲調來將幸福傳遞給無關之人的半炫耀的想法。通過這短短幾句,女主人公又緊張又喜悅,又期盼又羞怯,想要吐露心聲卻又不敢言說的種種矛盾心理,非常深刻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不是對女性心理有很深了解的作者,是根本寫不出這般詞句來的呀。

下闋是女主人公暗中向情郎吐露心聲,但這話并不是當面說的,而只是內心的想法。首先說“前度書多隱語,意淺愁難答;昨夜詩有回文,韻險還慵押”,表明情郎也是深愛著女主人公的,為了向她表達愛意,不惜精神,寫“多隱語”的書信,甚至學蘇蕙寫回文詩,并且還押險韻。以古詩詞最重要的押韻范本《佩文韻府》來說,平上去入共一百零六個韻部,較多的比如上平聲七虞包含三百多字,押韻較易,而較少的如去聲三絳只包含十九字,就是所謂的“險韻”了,以之為韻來作詩很難(格律詩押韻標準較嚴,古體、歌行等和詞的標準則相對放寬,可以多個韻部通押)。

那么,情郎既然這么花心思,費精神,女主人公既然芳心暗許,就應該趕緊回信或和詩吧,可是詞中偏說“意淺愁難答”“韻險還慵押”,覺得信不好回尚有可說,對于險韻回文詩則更干脆懶得去和,事情就比較奇怪了。難道她并不是真心愛這名情郎嗎?難道她毫無學問,或者過于懶惰嗎?顯然,詞人要描寫的絕對不是虛假的情愛,所要塑造的絕對不是一個不值得去愛的女性。詞人雖未明言,但真意已在字外——何必那么麻煩呢?真正的深憐蜜愛,通過當面交談,不是能夠表達得更加清楚嗎?

女主人公不肯回信,不肯和詩,其真實的用意是要和情郎幽會,當面相談。所以此詞的后面幾句,就是她和情郎的約定,以及對情郎說明約定事項:首先,“都待笙歌散了”,你不要著急,等歌罷夜闌,閑人都散去以后,咱們才能相見呀;其次,“記取來時霎”,為了避人耳目,“不消紅燭”,你不要點燈,就摸黑過來吧,反正月色也足夠照路了。“閑云歸后”,既是說夜深后云散月出,也暗指閑人也均散去,“月在庭花舊闌角”,則是點明約會的地點,其中著一“舊”字,相當于我們現在說“老地方見面”,可見她與情郎相約幽會已非一次了。

上闋通過描眉、眼動、奏曲,非常細膩地刻畫出女主人公的形象,以及她在幽會前的心理活動、精神狀態,下闋則通過幽會的約定,非常大膽地將思春之情描寫更深,這實在是他人不敢為而晏幾道獨能為的大手筆。有人分析說女主人公的身份是妓女,這是妓女與情郎相約,然而詞中并沒有足夠的證據。“畫簾遮匝”,應該是說此女養在深閨;“都待笙歌散了”,很明顯不是指女主人公在演奏,外面笙歌不斷,她卻獨在閨中奏曲,可見并非妓女身份——否則去“笙歌”的應當有她一份。雖然詩家言正不必符合日常邏輯,但在并不能對意象有所深化的前提下,產生類似矛盾,可見并非有意為之,妓女之說,存疑可也。

【對照閱讀】

菩薩蠻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比起晏幾道《六幺令》“綠陰春盡”來,南唐后主李煜的這首《菩薩蠻》同樣從女性角度描寫男女幽會,寫得更加大膽,甚至可以說是露骨。據說此詞的背景,乃是李煜趁著妻子(大周后)病重之機,私會妻妹(小周后),這種帝王的所謂風流韻事,實在很難引起他人共鳴。而即便這一背景其實與此詞無關,詞本身也寫得過于香艷了,只在風流底層,險險墮于下流,實在不足為法。

御街行

街南綠樹春饒[1]絮,雪滿游春路。樹頭花艷雜嬌云,樹底人家朱戶。北樓閑上,疏簾[2]高卷,直見街南樹。

闌干倚盡猶慵[3]去,幾度黃昏雨。晚春盤馬踏青苔,曾傍綠陰深駐。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處。

【注釋】

[1]饒:富有,多。李白《相和歌辭·丁督護歌》有“云陽上征去,兩岸饒商賈”句。[2]疏簾:也作“踈簾”,指稀疏的竹織窗簾。張耒《夏日》有“落落疏簾邀月影,嘈嘈虛枕納溪聲”句。[3]慵:懶散。杜甫《送李校書》有“小來習性懶,晚節慵轉劇”句。

【語譯】

道路南邊蔥綠的楊柳,飛起了大片柳絮,仿佛白雪一般鋪滿游春之路。枝頭花朵是如此美麗、嬌艷,仿佛天邊的云朵一般。樹下有一戶朱漆大門的人家,我隨心登上北樓,卷起稀疏的竹簾,正好看到街南的樹木。

我在北樓倚欄而望,不愿離去,不知多少回就這樣一直等待到黃昏,卻只盼來淅瀝的雨滴。晚春時節,我騎馬出去,踏著青苔盤桓,在綠樹蔭中久久地駐馬尋覓。卻只見落花滿地,院內屏風白白地遮掩著,那心愛的人兒啊,卻不知道去往了何方。

【賞析】

這是一首單相思的詞。唐詩宋詞中思春、渴慕、懷人的內容非常豐富,但大多數情況下都會明寫或暗示男女二人曾經心心相印,正處于或者曾經有過一段共處的美好時光,此詞卻迥然不同,不但完全不提兩人之間的關系,而且有意無意地暗示,詞中主人公本是單相思,一副少年懷春的徘徊、惆悵之態。

詞的開篇先寫景,并以景物來點明季節性,更以季節性來引出內心情感。絮飛如雪、花艷嬌云,這是說的兩種樹木,一種為楊柳,一種為春季開花的高大喬木(唯其高大,才能說“雜嬌云”),兩種樹都植于“街南”。從飛絮、開花可知,此為春深之時,暗示此為思春、懷春的季節。寫完樹木以后,似有意,似無意,加上一句“樹底人家朱戶”,自己所渴慕之人便在此宅之中,但是并不明寫。“朱戶”即紅漆大門,在古代,原本只有王侯功臣才能受賜門涂紅漆,但隨著禮法的廢弛,普通官宦大戶也均可照此辦理了。

詞人愛慕上了這街南樹下某大宅中的女子,面對大戶人家不敢造次,心情亢奮、激動,而又緊張、忐忑,一片少年心緒不敢明言,只能先說樹,再說樹下人家,卻始終不敢吐露所戀慕的對象究竟是誰。于是他“北樓閑上,疏簾高卷,直見街南樹”,“閑”字本意為閑暇,指無目的地隨意為之,但詞人之上北樓,絕對是有明確目的的,是為了能夠看到所戀慕女子的身影,但因為緊張和羞澀,所以故作閑暇狀,假裝是無事登樓,卷起竹簾來隨意眺望,所見的,也不過綠樹而已。現代的很多少年人,初戀上班中或校中某位女生,也往往刻意地制造相見機會,比如在班門外追尋,比如在校門外等待,等等,好假裝是偶遇,詞人所要表述的心態,與此完全相同。

假裝登樓望樹,其實是想見所戀慕的女子,希望她能夠走出朱漆大門,她裊娜的身影可以再次落入自己眼中。可惜等了很久,卻始終未能如愿——“闌干倚盡猶慵去”,每一寸欄桿幾乎都靠遍了,還是見不到心愛的人兒,想要離去卻不甘心,“慵”字本意為懶散,“慵去”就是懶得離開,其用意也和上闋的“閑”字相同,假裝只是犯懶而不曾離去,其實是夙愿難償而根本不忍離去。詞人就這么等了一天又一天,從白天等到黃昏,又從春深等到春盡——“黃昏雨”既表時辰,也表季節,所謂“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一轉眼夏季即將到來了。

始終望不見心愛之人的身影,詞人實在是等不下去了,干脆出門上馬,在街上游蕩,希望能得到“偶遇”的機會。“晚春盤馬踏青苔”,“盤”字用得佳妙,表示詞人騎著馬只是原地轉圈,并非真的要出門辦事,同時也體現出忐忑、徘徊的惆悵心態。又等了很長時間,仍然未能如愿,他干脆連馬都不“盤”了,而改之為“駐”,也即停在原地不動——“曾傍綠陰深駐”。然而他最終如愿了嗎?卻只見“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去樓空,仿佛唐代崔護之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也正如崔護此詩前面所寫:“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詞人與所戀慕的女子,應該也就這般地見過一兩面吧,全詞中并沒有絲毫透露是否更有深交,而完全是單方面的思戀。此詞能夠將單相思的少年心態描寫得如此細膩、委婉,感染力如此之強,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虞美人

曲闌干外天如水,昨夜還曾倚。初將明月比佳期,長向月圓時候、望人歸。

羅衣著破前香在,舊意誰教改。一春離恨懶調弦,猶有兩行閑淚、寶箏前。

【詞牌說明】

小令,源自唐教坊曲,別名《虞美人令》《玉壺冰》《憶柳曲》《一江春水》等。根據《史記》所載,西楚霸王項羽在垓下被圍,作歌贈別美人虞姬:“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調名來之于此。雙調五十六字,以李煜詞“春花秋月何時了”最為著名,此外還有在上下闋第四句上各多加一字,為五十八字的變格。

【語譯】

曲折的欄桿外天清如水,這欄桿,我昨夜還曾經倚靠過。當初我對著明月定下相會的佳期,因此經常在月圓的時候,盼望那人歸來。

羅衣雖然已經穿破,從前的芬芳仍在,舊時的情意,誰又能夠改變呢?整個春天,我的內心都充滿了離恨,懶得去調箏弦,只能無益地在寶箏前流下兩行相思之淚。

【賞析】

這是一首懷人相思之詞,是從女子角度來描寫的。開篇先寫“曲闌干”和“天如水”,這兩者都含有特別的意象:欄桿而加一“曲”字,以喻愁思輾轉,愁腸百結;天清如水是指夜景,并有清冷之意,以示凄涼孤寂。這“曲闌干”,“昨夜還曾倚”,表面上說昨晚,其實是指每晚、夜夜,指女主人公經常來此倚著欄桿,身心浸入涼夜,思念著遠方的愛人。這一點,從下兩句也可以看得出來:

“初將明月比佳期”,是說最初的時候,或許是愛人才離開不久,總覺得只要明月能圓,他就能夠回來。古人常將天上月圓比擬人世團圓,所以八月十五中秋節才會別有“團圓節”之稱,那么既然月圓了,或許人也能團圓吧。當然,這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而已,事實上并無約定,只是女主人公的自思自想。正因如此,每當月圓,她都會“望人歸”,翹首企盼愛人回來。

很顯然,她的期盼落空了,愛人隔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她倚過多少次欄桿,見過多少次月圓,都還沒有回返的跡象,直至“羅衣著破”。然而羅衣雖破“前香在”,從前所熏的香氣仍然未散——當然,這只是一種修辭手法而已,熏香豈有久存之理?在這里,“羅衣”只是形,“前香”才是魂,真實的用意乃是:即便思之不見,形容憔悴,但我對你的愛戀是始終不會改變的!“舊意誰教改”,這并不是疑問句,而是否定句,意思是不管“誰教”都絕不會“改”。而正因為“舊意”不改,才會覺得“前香”仍在,似真似幻,筆觸委婉,情意堅深。

雖然內心堅貞,終究愛人并沒有回來,悲傷惆悵總是難免的,結句說“一春離恨懶調弦,猶有兩行閑淚、寶箏前”,整整一個春天,女主人公都因為“離恨”而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想要彈箏以抒發哀怨之情,卻最終“懶調弦”,只是對箏垂淚而已。“閑”字在這里意味深長,并不是真的無事而落淚,而是明明知道哭也無用,卻總忍不住清淚漣漣,此中悲怨,真是無人可表了。全詞讀下來,也只有一個“癡”字可解,所以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稱贊說:“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

留春令

畫屏天畔,夢回依約[1],十洲[2]云水。手捻[3]紅箋寄人書,寫無限、傷春事。

別浦[4]高樓曾漫倚,對江南千里。樓下分流水聲中,有當日、憑高淚。

【注釋】

[1]依約:依稀、隱約,不確定。韋莊《將卜蘭芷村居留別郡中在仕》有“避世漂零人境外,結茅依約畫屏中”句。[2]十洲:神話傳說中仙人居住的十個海外仙島。《海內十洲記》說:“漢武帝既聞西王母說八方巨海之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長洲、元洲、流洲、生洲、鳳麟洲、聚窟洲。有此十洲,乃人跡所稀絕處。”[3]捻:別本作“拈”,義近,指以手指捏物。[4]別浦:有兩解,一指離別的渡口,杜甫《奉送卿二翁統節度鎮軍還江陵》有“嘹唳吟笳發,蕭條別浦清”句;二指銀河,李賀《七夕》詩有“別浦今朝暗,羅幃午夜愁”句。似以前解為是。

【詞牌說明】

小令,雙調五十字,前段五句兩仄韻,后段四句三仄韻。來源不詳,或為晏幾道自度,《全宋詞》共收十二首,一般以晏幾道此詞為正格,李之儀、沈端節、黃庭堅等人作品均攤破句法,為其變體(沈詞“舊家元夜”,《全宋詞》記調名為《采春令》)。

【語譯】

夢醒時分,我依稀見到天際展開了一幅美麗的屏風,仿佛是海外仙山一般的景致。我手捏著將要寄給他的桃紅信箋,寫滿心頭無限的傷春情懷。

我曾經漫不經心地登上分別時的高樓,倚靠著欄桿面對千里江南。樓下一川分流,水聲之中,就有過我當日憑高眺遠,曾經落下的熱淚啊!

【賞析】

這是一首懷人詞,從“手捻紅箋”來看,主人公應該是名女子。

開篇似真似假,如夢如幻,“夢回依約”所見的“畫屏天畔”“十洲云水”,究竟是真實景物,美得如同圖畫和仙境一般呢,還是主人公真的在夢中進入了圖畫,去到了仙山呢?語焉不詳,更覺景致之奇,而神思迷離。

嗣后真正地轉入實景,主人公手捏著想要寄出去的書信,書信中“寫無限,傷春事”。傷春多因感慨韶光飛逝,年華老去,所以這里假寫“傷春”,實際是在悲嘆,已經過去那么長時間了,我也日益憔悴,愛人為何還不肯回來呢?

下闋開篇,主人公登上高樓,“漫倚”欄桿,看似漫不經心,其實正因愁腸百結,不知道做什么才好,這才再次登高而望,這和“兩行閑淚”用意相近,充分表現出女主人公惆悵的心情和無措的舉止。“別浦”有兩解,本指分別之處,代指銀河——因為傳說中銀河阻隔了牛郎、織女,所以才用“別浦”的本意去代指銀河。但是女主人公登樓是為了“對江南千里”,估計愛人是前往江南,所以才遠遠眺望,中插銀河,似乎分散了她的目光,故以用“別浦”本意為是。

看起來,女主人公這般憑高遠眺,思念愛人,已非一次了,所以才會說樓下水聲中,“有當日、憑高淚”。但在水聲之前,特加一詞“分流”,表面上是寫實景,其實是暗含分離、分隔之意——古樂府《白頭吟》有“蝶躞御溝上,溝水東西流”句,即以水東西分流,比喻離別之后不再相見。以此為結,更見悵惘,也更顯纏綿悱惻。

【對照閱讀】

三臺令

南浦,南浦,翠鬢離人何處?當時攜手高樓,依舊樓前水流。流水,流水,中有傷心雙淚。

鄭文焯《評小山詞》說:“晏小山《留春令》‘樓下分流水聲中,有當日、憑高淚’二語,亦襲馮延巳《三臺令》‘流水、流水,中有傷心雙淚’。”所說的馮詞就是上面這首。鄭氏說晏詞受馮詞影響,這是很對的,化用前人詩詞,也是詩歌創作的常態。但鄭氏隨即說“宋人所承如是,但乏質茂(內涵深厚)氣耳”,就顯得不那么公允了。晏幾道《留春令》“畫屏天畔”的深刻雋永,也未必在馮詞之下。

思遠人

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云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

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詞牌說明】

小令,雙調五十二字,《全宋詞》只收晏幾道和趙令畤各一首,但格式大異。應為晏幾道自度曲,因其中有“千里念行客”句,取其意以為名,故當以晏詞為正格。

【語譯】

楓葉紅了,菊花黃了,已是晚秋季節,我不禁懷念起遠行千里的他來。天邊飛云都已飄去,歸來鴻雁杳無消息,我該把信寄往何處去呢?

我臨窗落淚,淚彈不盡,干脆滴入硯臺,用來磨墨吧。寫信逐漸寫到分別后的境況,情更深,淚更濃,竟然把桃紅信箋也褪得無色了。

【賞析】

這是一首懷人詞,詞中也提到了“紅箋”,可見主人公是名女子。

開篇先點明季節性,是在晚秋,當時的景致是“紅葉黃花”。一般情況下,紅葉多指楓葉,比如杜牧《山行》有“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句,而黃花多指菊花(古時以黃色的最多見),比如李嶠《菊》有“黃花今日晚,無復白衣來”句。楓葉紅,菊花開,本來就是深秋季節常見的景物和詩家常用的意象。

說明季節性以后,詞人直接進入主題——“千里念行客”,此句為倒裝,其實應該是念千里行客,思念遠在千里之外的遠行之人。這遠行之人不知道身在何方啊,以至于“飛云過盡,歸鴻無信”,女主人公不知道“何處寄書得”。“飛云”兩句,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指云都已經回來過了,斯人卻尚未回返,就連鴻雁都沒有帶來他的音信;二是指女主人公眺望長天,希望鴻雁能夠傳來書信,但飛云雖過,鴻雁卻不見來到。不管哪種解釋,都說明斯人一去,杳無蹤跡,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境況如何,所以女主人公不知道該把給他的信寄往何方,或者不知道該交給誰來傳遞。

雖然無法寄信,但能夠寄托愁思的,也只有書信而已。然而下闋卻并不接說寫信,而先說臨窗落淚,“淚彈不盡”,眼淚流也流不完,擦也擦不干。于是女主人公突發奇想,反正磨墨需要用水,不如把眼淚滴入硯中,用來磨墨吧,這樣寫出的每一個字都是我一滴淚,正好承托心中相思之苦。然而磨好了墨,掭飽了筆,寫信的時候,眼淚還是不停地流,全都滴到桃紅色的薛濤箋上去了。那時代紙張的染色水平不高,著水便易褪色,所以說“紅箋為無色”。整張紅箋都褪了色,可見女主人公流了多少淚啊,但卻又不明寫淚,只說“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褪色,可見是越寫越情濃,越寫越愁深,越寫越淚流,悲苦之情,委婉曲折地道出,的是女子心態,也確是生花妙筆。

【對照閱讀】

思遠人

素玉朝來有好懷,一枝梅粉照人開。晴云欲向杯中起,春色先從臉上來。

深院落,小樓臺,玉盤香篆看徘徊。須知月色撩人恨,數夜春寒不下階。

趙令畤這首詠梅詞,《全宋詞》標為《思遠人》,但格式與晏幾道詞截然不同,《欽定詞譜》也沒有把它作為《思遠人》的變格,可說是非常怪異。就其長短來看,絕類《鷓鴣天》,又可能是《望遠行》的誤記,但每句平仄,卻又與此兩牌有異。其實類似情況在宋詞中并不罕見,因為宋詞都是倚聲而填,也就是先有曲后有詞,詞的長短、平仄,只要合乎唱法(特殊情況下,甚至唱法都可能因詞而變),都沒有一定之規,所謂詞牌,只是后人統計分析所得,因為那時候詞已經基本脫離樂曲,不再能夠歌唱了,所以再填詞所要遵循的規范就不再是曲調,而是前人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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