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
- 詩囚:孟郊論稿
- 戴建業(yè)
- 2081字
- 2019-08-27 11:44:17
建業(yè)讀研究生時攻唐宋文學,并選孟郊詩作畢業(yè)論文,寫成《孟詩論稿》一冊。我讀了很感興趣,覺得既全面又細密,有助于了解和欣賞東野其人其詩。
孟郊(東野)的詩,今存四百四十多首。他和賈島齊名并稱,影響中國后世詩歌,同是既深且遠。歷代詩歌流派的大浪洪峰,淘去了許多名詩人、大詩家的面影,但孟郊的聲音和風貌是淘不掉的。他的詩格不必靠名句、巧對知識,他的氣味、骨相是靠那瘦硬和沉潛的精魂使人一接近就知道的。詩家稱“郊島”,實際上,郊可攝島?!堕L江集》有《投孟郊》一首,比郊為如來佛,直指心傳,不從文字入(自“我知雪山子,謁彼偈句空”以下,“敘詰誰君師,詎言無吾宗。余求履其跡,君曰可但攻。啜波腸易飽,揖險神難從”,不啻說,郊向自己傳授心法)。據(jù)此可知孟郊是中唐詩壇一大派的領袖。韓愈名位高,文學成就方面較多,所以論中唐詩者推韓孟,以韓為首,而孟郊實開風氣之先。
再從唐代詩風流變看,唐詩大致重粉澤,應試及交際是它的根源。李、杜雖不由科舉出身,亦難逃風氣。經(jīng)天寶之亂,元結感激,《篋中集》不錄近體。孟郊承之,力背時流,唐詩始脫于試帖習氣。韓愈響應,加以怪變(“險語破鬼膽”“百怪入我腸”),一時才士應和,盧仝、張籍、李賀、劉叉,加以郊、島,蔚為大國。然郊、島特立,奄有諸君。比而論之,退之尚有應酬語,如《長安交游者一首贈孟郊》,蔣抱玄評曰“意調(diào)大率淺露,殆信口為之耳”,是其一例。《送俱文珍》亦多見詆諆。此種正坐應酬,本不必以詩論。至于孟東野詩,論奇則“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借車》),勝玉川子長篇;論巧喻,則“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曉鶴》,字從東坡,題從集,東坡作《聞角》),殆過長吉。綜觀全集,擺落涂飾,直披心相,殆所謂“大巧若拙,大辯若訥”。下字避熟俗如蛇蝎,近啟浪仙,遠裔山谷。若疑其不能作直尋勝語,觀與退之《莎柵聯(lián)句》:
冰溪時咽絕,風櫪方軒舉(韓愈)。
此處不斷腸,定知無斷處(孟郊)。
如赤手縛龍蛇,豈“苦吟”所能盡!
到宋朝,蘇子瞻崇敬退之,憎惡東野,斷言“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讀孟郊二首》之一)。又《祭柳子玉文》云:“元輕白俗,郊寒島瘦?!痹浊抑?。說“郊寒”,意思恐怕是指孟郊詩骨多肉少。這好像論書法,東坡喜肥,反對少陵的“書貴瘦硬”論。亦如看花,何必海棠,“寒梅”亦是至上標格。——我們不必為東野擔心,東坡自己在第二首中把話又說回來了:“尚愛銅斗歌,鄙俚頗近古?!焙昧耍覀兦乙~斗歌來念一番,借此替東野恢復身價也好。這是《孟東野詩集》中的《送淡公十二首》的第三首,現(xiàn)依東坡詩意錄五首如下:
銅斗飲江酒,手拍銅斗歌。儂是拍浪兒,飲則拜浪婆。腳踏小舡頭,獨速無短莎(亦作“舞短莎”)。笑伊漁陽操,空恃文章多。閑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送淡公十二首》其三
短蓑不怕雨,白鷺相爭飛。短楫畫菰蒲,斗作豪橫歸。笑伊水健兒,浪戰(zhàn)求光輝。不如竹枝弓,射鴨無是非。
——其四
射鴨復射鴨,鴨驚菰蒲頭。鴛鴦亦零落,彩色難相求。儂是清浪兒,每踏清浪游。笑伊鄉(xiāng)貢郎,踏土稱風流。如何丱角翁,至死不裹頭。
——其五
師得天文章,所以相知懷。數(shù)年伊雒同,一旦江湖乖。江湖有故莊,小女啼喈喈。我憂未相識,乳養(yǎng)難和諧。幸以片佛衣,誘之令看齋。齋中百福言,催促西歸來。
——其六
詩人苦為詩,不如脫空飛。一生空鷕氣,非諫復非譏。脫枯掛寒枝,棄如一唾微。一步一步乞,半片半片衣。倚詩為活計,從古多無肥。詩饑老不怨,勞師淚霏霏。
——十二
這種詩,既放又拙,卻無所謂“寒”。其他如此風采的不少,如《看花五首》,現(xiàn)錄第二首:
芍藥誰為壻?人人不敢來。唯應詩待老,日日殷勤開。玉立無氣力,春凝且徘徊。將何謝青春,痛飲一百杯。(第三句“詩待老”,明弘治刻本作“待詩老”。)
讀這種詩,便知東坡的“郊寒”之說太粗疏太隨意。又如山水詩,顯見是步趨謝客的,卻仍是東野聲口,也非“寒”。
一千多年過去了,知東野的仍莫如退之,全面論孟詩及其人,無過《薦士》,詩長不抄,錄《答孟郊》:
規(guī)模背時利,文字覷天巧。人皆余酒肉,子獨不得飽。才春思已亂,始秋悲又攪。朝餐動及午,夜諷恒至卯。名聲暫膻腥,腸肚鎮(zhèn)煎煼。古心雖自鞭,世路終難拗。弱拒喜張臂,猛拿閑縮爪。見倒誰肯扶?從嗔我須咬。
檢退之于東野,多稱字而不名,唯有兩首詩稱名——《長安交游者一首贈孟郊》及《答孟郊》,注家疑詩無答意。我以為此是深知東野之人與詩后作。殆如誓言,故如此鄭重。
后四句,注多未盡詩意。如趙翼曰:“四語竟寫揮拳相打矣,未免太俗?!保ā懂T北詩話》卷三)甌北不解韓詩,亦不知韓孟交誼之深厚,無足怪。按詩意,“弱拒”二句是說,世人喜軟熟,故張臂迎之?!懊湍谩笔钦f性倔強者,則閑且袖手,不一援助?!耙姷埂倍?,韓公自許。人欺東野純正善良,必擠排去之,退之自言必扶持東野,眾人嗔恨,我臂力盡,用口咬亦得。此如后世鄭燮自刻一印曰:“徐青藤門下走狗”,又如英國赫胥黎自稱“達爾文咬犬”之類。唐代社會及文學家似乎和明清文人很不同。
建業(yè)的書第一章講東野的精神世界,很得要領,其余各章,精彩的意見不時涌現(xiàn),是東野千載下的知己。此聊為讀后感耳,“序”云乎哉!
曹慕樊
一九九二年歲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