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荀慎和衛沂之都有點神思不屬,殷姮體貼地給了他們反應的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回過神來,才聽見殷姮緩緩道:“我知世人都道,昭國遷衛、梁貴族盡數來廬龍城,太過不近人情。大兄不屑解釋,我也不能對每一個人都訴說這么重要的事情?!?
這話說得就有些技巧了。
哪怕沒有強敵在側的憂患,殷長贏肯定也會遷六國貴族來此的,只是不會那么絕罷了。
但他不屑解釋是真的,而殷姮為什么同意這么過分的政策,原因也正像她剛才所說的那樣。
她不知道敵人什么時候會來,卻不希望開戰的時候,后方還擺不平。
要是六國貴族都留在當地,五帝一來,這群家伙納頭便拜,天下直接沒了一半,這還打什么打?
光是六國的人口和底蘊,一旦得到了更先進的科技,都能把昭國拖死,根本不要說去對付五帝。
但這些事,她也不能對旁人說。
一旦說了,敵人還沒來,自己人先嚇死一半,這是已經能預想到的最好結果。
要不是她確定荀慎和衛沂之都是當世人杰,有極強的接受能力,不至于一聽見五帝還活著就嚇得瑟瑟發抖,她也不會對兩人——至少不會對荀慎說這些。
荀慎怔怔地看著長囂的雕像,想象著本體千倍的樣子,卻發現自己壓根想不出來,那是多巨大的怪物。
衛沂之沉默不語。
他知道殷姮為什么對他說這些。
從聽見“長囂死后被做成倀鬼”開始,他就懂了。
昭國絕不會放過他這么強的“巫”,若他不愿活著為昭國效力,以昭王的性格,一定會把他做成倀鬼。
這才是殷姮為什么請他們來中天臺,毫不避諱荀慎的原因。
對衛沂之來說,他只能成為“巫”,根本沒得選,自然也就沒了隱瞞的必要。
殷姮顧慮的,不過是怕衛平預先知道這件事,逼迫衛沂之發誓,譬如成為巫之后幫衛王復國等等,才先瞞著罷了。
可見對“巫”來說,誓言也是很重要的一環,不能亂說。
而殷姮也給了一個衛沂之根本無法拒絕的理由。
沒錯,你不愿為衛王效力,也不愿為昭王效力,但你愿不愿意為蒼生盡一份心力?
妖鬼將人類視作家畜不假,活了千萬年的五帝,真能好上幾分?
衛沂之打心眼里希望先君們是善良的,已經成為天上星辰,萬古神明,還愿意庇護他們這些后人。
可他內心里也知道,不能將自身的安危寄托在強者的良心上。
衛國一再對昭國割地求饒,俯首稱臣,結果呢?
還不是天天被攻城略地,乃至亡國?
假如……
光是想想某種可能,衛沂之就不寒而栗。
衛國亡了,他可以去其他國家;六國亡了,他也可以隱居民間;但若天下亡了,人類都成了家畜呢?他還能去哪里?
壓根不用再猶豫,衛沂之已經下定了決心。
不等他說出來,殷姮就像聆聽到了他的心聲一樣,彬彬有禮地說:“我已經征得大兄的同意,希望荀先生能做個中人,托我向衛先生轉告——我欲收衛公子為弟子?!?
荀慎毫不猶豫,立刻答應。
“拜師儀式將于三天后舉行。”殷姮又道,“屆時,少府和中天臺將有專人負責全部事宜,還望二位放心?!?
衛沂之思考片刻,才問:“這三天我能回去嗎?”
殷姮平靜道:“自然可以?!?
“既是如此,沂之告退?!?
荀慎有些驚訝。
在他看來,衛沂之不回去是最好的做法,否則他怎么解釋整件事情?又怎么應對家人的種種要求?
但既然衛沂之執意回家,殷姮也愿意放人,荀慎作為外人,不好干涉,只能隨之告退。
等二人重新回到馬車上,荀慎突然開口:“你與國巫見過?”
“果然瞞不過荀先生。”衛沂之沒了隱瞞的必要,“五天之前,國巫大人察覺到我即將失控,特意邀我相見,希望我能成為‘巫’?!?
哪怕他沒說結果,荀慎也能猜到,衛沂之拒絕了。
這位名滿天下的大賢沉默許久,才道:“我的恩師集子曾游歷七國,對昭國評價最高,言昭國城鎮村落井然有序,百姓勇戰爭而恥私斗,國力蒸蒸日上。但他老年卻選擇留在祝國,并埋骨于彼,你可知為何?”
衛沂之不好妄加揣測人家老師,只能說一個大家都知道的理由:“集子先生儒法兼修,但昭國之儒,昭國之法,都與先生心中所想相去甚遠?!?
這是世人公認的觀念。
昭國當然也有儒家弟子,但屬于儒家八支中最不要臉的一支,比法家還唯王,大王說什么,他們就做什么,改禮樂禮法都是一句話的事情,集子當然看不上。
至于法家,其實內核差別不是很大,至少集子教出來的兩個徒弟,一個荀慎,一個楊轅,都是昭國的重要人物。
荀慎搖了搖頭,緩緩道:“此事,恩師只告知我一人,若非……”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嘆了口氣,沒繼續往下說,只是用一種略帶惆悵的態度,對衛沂之吐露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真相:“恩師之所以沒留在昭國,只因昭國不需要公卿,也不需要大賢?!?
這是一件何等可悲的事情??!
所有公卿與賢臣的夢想,都不過是“致君堯舜上”,通過自身的努力和影響,讓君王變得更賢明。
但昭國不需要。
昭國歷代國君都是典型的利益至上,他們不會聽從某個特定之人的意見,只聽從對的意見。
哪怕卑鄙無恥,骯臟下流,只要對國家有用,那就能得到獎賞和執行。
所以,昭國的朝堂遍布小人、說客、功利之徒。
假如說君王被蒙蔽,讓這些人混到身邊也就罷了,偏偏歷代昭王都很清楚,身邊的許多能臣都是小人,而他們用得就是小人。
“昭國用人,只取才,不取德?!避魃鲉柕?,“你可知恩師為何反感此道?”
衛沂之思忖片刻,才道:“官員取德,縱君王平庸,也能治理一方,不出大亂;唯才是舉,不問品德。君王若駕馭有方,國家自是日漸富強。若君王現昏庸之象,即便是鼎盛強國,衰敗也就在一二十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