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雨眠喜歡讀詩，但為什么喜歡，她卻說不清楚。上學(xué)的時候，她有點偏科，語文出類拔萃，連帶著對詩詞歌賦和寫作都充滿興趣。長大以后，她發(fā)現(xiàn)詩詞能傳承下來不光是因為美，其中還蘊含著很多讓人共鳴的情緒。

就比如現(xiàn)在，當(dāng)?shù)弥蚵斣熘{的事跡敗露，文創(chuàng)部門已將她辭退后，蘇雨眠腦子里只有一句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并且，根據(jù)湯霖的說法，如果沒有易聊推波助瀾，這個結(jié)果不會來得這么快。

只能說，易聊又幫了她一次。

末了，湯霖嘆了一口氣說：“雖然這個攪亂公司風(fēng)氣的內(nèi)鬼已經(jīng)被抓住了，但是周總并不會感到輕松，因為還有更麻煩的事要等著他處理?！?

那就是關(guān)于周茜兮要開新聞發(fā)布會的事。作為創(chuàng)意娛樂的一姐，周茜兮打算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宣布她即將告別影壇，正式息影。

周茜兮叱咤娛樂圈幾十年，從跑小龍?zhí)灼?，到如今成為國?nèi)炙手可熱的影后，積累的人氣可想而知。她要息影，必將在國內(nèi)影壇掀起巨大的風(fēng)浪。

作為自家人，周博當(dāng)然是無條件支持她的決定，更何況，他早就覺得自己妹妹對于小外甥的關(guān)心不夠，早就應(yīng)該分點心思在孩子的成長教育上。

但是作為創(chuàng)藝的Boss，他要面對的是未來不知道將持續(xù)多久的公關(guān)戰(zhàn)。

他想了很久，最終決定這場新聞發(fā)布會只邀請一些熟悉的媒體朋友，并加派公司內(nèi)部人手，一同維持發(fā)布會現(xiàn)場的秩序和安全。

雖然蘇雨眠是創(chuàng)藝娛樂的員工，但她還從未見過周茜兮本人，在她的強烈要求之下，湯老師同意帶她去新聞發(fā)布會。

周茜兮的老公易鳴杰也來到現(xiàn)場，這是一次聚齊了影帝和影后的發(fā)布會，很多影迷和媒體都聞訊趕來，沒有資格入場的就在門外一邊焦灼地等著，一邊看直播。

場內(nèi)只剩下自己人，發(fā)布會進行得很順利。周茜兮似乎是經(jīng)過了長久的考慮，宣布這個決定時，她從容不迫，眼神真誠。她說往后她想把絕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在家庭上，希望能夠得到大家的支持，最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謝這么多年來，影迷朋友的陪伴與扶持。

發(fā)布會的過程中，蘇雨眠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靠在墻壁上。他整個人籠罩在陰影里，垂著頭，黑色碎發(fā)擋住了眼，周身的氣場與發(fā)布會格格不入。

蘇雨眠想，臺上站著的是他的父母，他出現(xiàn)在這里很正常。只是他今天有點奇怪，好像并不開心，好像在抗拒這一切。

易聊原本不打算來這個發(fā)布會的，早上練字時怎么都沉不下心來，出門閑逛了一圈，卻不知不覺還是來了這兒。他本想聽完發(fā)布會就走，哪知周茜兮最后看到了他，幾度哽咽，差點流下淚來。

現(xiàn)場的人不知道是因為他，還以為周茜兮是舍不得這么多年來奮斗的影壇，才泫然欲泣的。

易聊抓了抓自己的碎發(fā)，心煩意亂。

發(fā)布會結(jié)束后，周茜兮和易鳴杰在后臺休息，準(zhǔn)備等外面圍觀的媒體都走了以后，再悄悄離開。

易聊也不知不覺晃到了后臺，他在嘉賓休息室門口站著。這個距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周茜兮眼角的皺紋。盡管她花了很大力氣去保養(yǎng)，但終究逃不過時間的齒輪。不老女神，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悄然變老。

出神間，周茜兮已經(jīng)看到了他，欣喜地招了招手，說：“聊聊，過來呀?！?

易聊抬腳就想走，但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

周茜兮很高興，眼里都是雀躍，說：“以后我就有很多時間陪你和爺爺了。你想吃什么就告訴我，我去學(xué)。對了，我打算報個廚藝培訓(xùn)班，你看怎么樣？”

易鳴杰也說：“我現(xiàn)在在外面拍戲，不能經(jīng)?；丶?，你媽媽息影以后可以好好照顧你，我也能放心了。”

易聊看著他們倆，沒有說話。

周茜兮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沉默，她仍然充滿期待：“聊聊，你搬回來跟我們一起住吧?！?

聽到這句話，易聊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說：“但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周茜兮愣怔，仿佛瞬間從天堂跌回到現(xiàn)實。

易聊說的沒錯，縱然她現(xiàn)在息影，又有什么用？他易聊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她終究是錯過了自己的成長期。

一輩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不老女神周茜兮失落地垂下了頭。

易鳴杰于心不忍，責(zé)備易聊：“你怎么能這樣講？你媽媽完全是因為你才做了這個決定。”

“爸，你為什么還這么說？”易聊神色晦暗，壓著嗓子道，“以前你們忙得見不著人，就說是為了我，現(xiàn)在她要息影也是為了我，可你們真的有在乎過我的想法嗎？”

易鳴杰頓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易聊自嘲地笑了笑，雙手插進兜里，轉(zhuǎn)身就要走。

他剛要拉門，門就從外面被推開了。

蘇雨眠抱著一束花跟易聊撞了個滿懷：“周女神……咦？易聊，怎么是你？”

易聊壓抑的情緒在見到她以后瞬間消散。他看了看她手里的花束，問：“你這是做什么？”

蘇雨眠笑嘻嘻地道：“我來找周茜兮女神呀！我想讓她給我簽個名兒。哎，你讓開點啊，周女神在這里嗎？”

易聊側(cè)身讓出過道。蘇雨眠瞧見周茜兮，眼睛里面開始發(fā)光，臉頰上染著兩坨紅暈，像個迷妹似的。她強忍住激動的心情，畢恭畢敬地說：“周女神你好，我是創(chuàng)藝的員工，也是您的影迷，我從小看您的戲長大，我真的特別喜歡您?！?

周茜兮點點頭，和藹地說：“謝謝你，創(chuàng)藝以后還需要你出一份力?！?

“沒問題！好說好說?！碧K雨眠害羞地?fù)蠐项^，然后用胳膊肘搗了搗易聊，晃晃手里的筆記本，使勁眨眼暗示他。

易聊不太明白地看著她。

蘇雨眠心里苦叫了一聲“豬隊友”，然后挺不好意思地對周茜兮說：“那個，周女神，可不可以請您給我簽個名兒？”

說完她順勢又搗了易聊一下。

易聊這才反應(yīng)過來，僵硬又嚴(yán)肅地說：“媽，這是我高中同學(xué)，她叫蘇雨眠?！?

因為易聊去而復(fù)返，周茜兮的心情又好了很多，高興地說：“原來你是聊聊的同學(xué)?。恚咀雍凸P給我?！?

周茜兮大方地在筆記本上簽了名，蘇雨眠捧著本子像是捧著一個寶貝，恨不能立刻摟在懷里。

“那個……”蘇雨眠壯膽，又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我可以跟您合個影嗎？”

周茜兮欣然同意了。

蘇雨眠高興壞了，掏出手機放到易聊手里，推了推他說：“你幫我們拍一張，喏，要打開濾鏡照，這樣拍出來人才會好看……還有不要從上往下照，要仰拍，會顯得人高……”

她啰里八唆地說了一堆，易聊忍不住悶聲笑了出來，眼中露出了光。周茜兮和易鳴杰都看呆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易聊變得不愛說話，每次回到家，他都只是悶頭扒著飯，吃完了就回自己臥室里，很少跟他們交流。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他們沒看到易聊這樣溫暖的笑容了。

易聊幫她們拍了幾張照，看到鏡頭里蘇雨眠認(rèn)真、緊張的表情，他嘴角浮著的笑容一直就沒消下去。

蘇雨眠檢查了一下手機里的相片，隨口夸道：“技術(shù)還不錯?！?

易聊眼睛的弧度更彎了，自作主張地說了句：“覺得不滿意我可以給你重照?！?

“不用了，這樣就很好！”蘇雨眠心滿意足地收起手機。

周茜兮好奇地看著這個女孩，問：“你叫蘇雨眠？”

“對?！?

“‘畫船聽雨眠’的雨眠嗎？”

“對對，就是那兩個字?！?

“哦……”原來如此的語氣。

盡管不?；丶?，但自己兒子喜歡的詩詞，她絕不會記錯。大概從高二開始，易聊每次練字都喜歡先寫上這句詞，現(xiàn)在，她總算知道原因了。

沒有那種婆婆見到準(zhǔn)兒媳時不爽的感覺，這世界上有人能讓易聊露出開心的笑容，她反而既感激又欣喜，連帶著看蘇雨眠又順眼了許多。

于是她說：“聊聊，什么時候把小蘇帶回家，一起吃個飯？”

易聊頓住了，蘇雨眠也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為什么要帶她回家吃飯？他們是那種……能帶回家吃飯的關(guān)系嗎？

感受到這一瞬間的尷尬，周茜兮畢竟在娛樂圈里混過這么多年，察言觀色的本事極強，立刻解釋道：“畢竟同學(xué)一場，招待一下也是應(yīng)該的。小蘇，我們家聊聊脾氣比較倔，在外面你多擔(dān)待他一點?！?

蘇雨眠點點頭，剛要說“您放心”，門外忽然傳來嘈雜的聲音。

保安大喊：“有影迷闖進來了！快攔住那個男人！”

不等貴賓休息室的四個人反應(yīng)過來，瘋狂的影迷已經(jīng)沖到門口，依稀是個四十多歲頭發(fā)油膩的中年男人，目露兇光，嘴里罵罵咧咧：“周茜兮，你怎么能息影！你對得起我這么多年對你的支持嗎？！”

休息室門口的保安合力架住男人，把他往外拖。這人卻像是被一把火點燃了，更加瘋狂地往里面沖，并嘶吼著：“我不會讓你如愿的！我一定要報復(fù)你！”

說時遲，那時快，男子臉上忽然露出猥瑣的笑容，一把解開自己的褲腰帶，在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迅速地脫掉了自己的褲子。

居然是個露陰癖！

蘇雨眠來不及驚嚇，易聊就一把將她拉到懷里，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在她耳邊低聲說：“別看?！?

蘇雨眠被易聊完全圈在懷中，成功地避開了骯臟的畫面。

易聊的手一直按在她的后腦勺上，微微用了力，防止她扭頭。易聊目光晦暗，看著那個男人的臉，毫不掩飾地露出厭惡的神色。直到男人被帶走，他才松了力，緩緩地放開手。

這一切都是兔起鶻落間下意識的動作，他剛才沒覺得不妥，現(xiàn)在緩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懷里的人已經(jīng)僵住了，女孩頭發(fā)上清新的氣息就在鼻尖，他的耳后根迅速躥紅。

蘇雨眠向后退了一步，臉紅得像個西紅柿。他爹媽還在啊！他們目睹了全過程??！

易聊張了張口，想解釋一下來著，但語言系統(tǒng)好像失靈了，他杵在原地，半天沒說出話來。

蘇雨眠覺得腦子要爆炸了，她抓起自己的包，囁嚅地道：“我……我還有事，先走了?！比缓笏^也不回地逃離了休息室。

易聊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心，上面還有她的體溫。

就在他出神間，周茜兮忽然叫住他：“喀喀，兒子啊……干得漂亮！”

***

周茜兮的息影發(fā)布會過去了一段時間，輿論終于相對平靜了些。那個變態(tài)男也被依法逮捕，并且因為他的過激行為，粉絲不但表示可以理解她息影的想法，還一邊倒地心疼她。

畢竟她已經(jīng)為影壇帶來了太多精彩，是時候轉(zhuǎn)身去享受自己的人生了。

蘇雨眠也從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擁抱里稍微平靜了一些。

這段時間，她和易聊很有默契，誰也不聯(lián)系誰，給彼此足夠的空間去緩沖這件事。所以今天早上，她拉開窗簾，看到樓下停著的熟悉的車時，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

她傻傻地站在窗邊，車?yán)锏囊琢囊蔡ь^看到了她。

易聊編輯了一條微信發(fā)過來：收拾一下，我們準(zhǔn)備出發(fā)。

蘇雨眠：去哪兒？

易聊：同學(xué)會。

蘇雨眠嚇了一跳，沖窗戶下面擺擺手。易聊歪頭看著她的動作，沒有回應(yīng)。

蘇雨眠趕緊回了條微信：我就不去了，我還有紀(jì)錄片的腳本要寫……

易聊看到這行字，嘴角翹了一下，回復(fù)道：筆記本都沒了，你怎么寫？

蘇雨眠瞪大眼，趕忙跑回屋里，把書桌和背包都翻了一遍，果然沒看到筆記本的蹤影。上回帶那個本子是去B大拍攝，那天回來，她好像搭乘的是易聊的車……

蘇雨眠暗罵了自己一聲，然后跑回窗邊，隔著汽車的前擋風(fēng)玻璃，易聊果然拿起她熟悉的玫紅色封皮的本子晃了晃。

蘇雨眠：我下去把它拿回來……謝謝易老師這些天照顧它！您費心了！

易聊：收拾好了再下來。

蘇雨眠：……

易聊：不然你現(xiàn)在算一下，還欠我多少人情？

看到“人情”兩個字，蘇雨眠立刻慫了。

確實，從易聊出現(xiàn)開始，她一直在欠他人情，無論是在公司里，還是在紀(jì)錄片項目組里，他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救她于水火。

蘇雨眠咬牙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陪易聊一起去。

不就是參加同學(xué)會嗎？又不會掉塊肉。

時隔七年，再度站在B市一中校門口時，蘇雨眠的內(nèi)心很復(fù)雜。

校門還是那個校門，在風(fēng)吹日曬后呈現(xiàn)出真實的、年久失修的顏色，卻因為兩旁梧桐樹的襯托，不僅不顯得破敗，反而平添了幾分古樸的氣質(zhì)。

和學(xué)校大門截然相反的是，校內(nèi)似乎剛剛翻修過，看著煥然一新。今天是星期六，只有高三的學(xué)生還在上課，高一和高二的教學(xué)樓里格外安靜。

“你不覺得，就像個魔咒嗎？”走在前面的易聊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不遠(yuǎn)處的操場，“只要一畢業(yè)，學(xué)校就會翻新?！?

蘇雨眠忍不住笑了出來：“對呀，我們這一代人好像走哪兒都這樣?！?

易聊上了高二教學(xué)樓，徑直來到他們當(dāng)年所在的那間教室?，F(xiàn)在的教室是空的，桌子上擺滿了書籍和文具。

蘇雨眠指著教室門口，說：“我記得，你在這里欺負(fù)過隔壁班的女生。”

易聊有些奇怪：“我什么時候欺負(fù)過人？”

“有的呀。”蘇雨眠伸手比畫著，“人家來找你，你卻跟人家說易聊沒來上課。你那不是把人當(dāng)傻子嗎？那個姑娘當(dāng)時都快哭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易聊不置可否，邁開長腿走了進去：“沒辦法，我怕麻煩?！?

教室后方的黑板上貼滿了便簽，每張便簽上都寫著一個學(xué)生的理想。蘇雨眠仔細(xì)看了幾張，有的學(xué)生理想簡單、現(xiàn)實，想考進全班前二十；有的學(xué)生理想很遠(yuǎn)大，想成為火星上第一撥地球移民者。

透過稚嫩的筆觸，仿佛能看到他們對未來和世界充滿期待的目光。

“當(dāng)時，我們班也寫過這個東西，但那時候你已經(jīng)轉(zhuǎn)學(xué)了。”

“是嗎？”蘇雨眠的好奇心被勾上來了，“你寫了什么？”

易聊垂下眸，想了一會兒：“不記得了。”

“我不信，你肯定在騙人?！?

“真的不記得了。”

“哎呀，你怎么這么小氣?！碧K雨眠跑到他面前，看著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不想告訴我？你放心吧，我不會嘲笑你的！”

易聊眸光透亮，干脆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跟蘇雨眠的視線齊平，一字一句道：“真想知道？”

蘇雨眠拼命點頭。

“就不告訴你?！?

……

蘇雨眠噎了半天，氣呼呼地說：“你是不是有??？耍我好玩嗎？”

易聊認(rèn)真地說：“好玩啊?！彪S后，他嘴角噙著笑，轉(zhuǎn)身走出教室。

蘇雨眠剛要跟上去，忽然發(fā)現(xiàn)黑板上這些便簽像是故意圍成了一個圈，貼成了眾星捧月的形狀。最中間那張便簽已經(jīng)微微發(fā)黃，也沒有黏性了，是用透明膠帶貼在了黑板上的，旁邊還用粉筆寫了一行字：大書法家易聊真跡，本教室鎮(zhèn)宅之寶，勿撕，誰撕誰是小狗！

蘇雨眠來了興致，趁易聊不注意時立刻湊了過去。

這張便簽果然是他的——他的字跡她一眼就能辨認(rèn)得出。

彼時的易聊成績好，家庭條件優(yōu)渥，書法也初獲成績。一般學(xué)生最關(guān)心的考大學(xué)的問題，在他這里完全不叫問題。

他似乎，沒什么完成不了的愿望。

因而這張字條上寫的也很簡單，就六個字：愿能與你重逢。

一個不清不楚的“你”字，在一片考學(xué)哀號中，增添了幾分朦朧的旖旎。

都是十六七歲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又是這么有名的人寫的，易聊本人和蘇雨眠都不知道的是，關(guān)于這個“你”究竟是誰，后來在一中還引發(fā)過眾人大肆討論和猜測。

當(dāng)然，這個班的孩子也不會知道，大家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的便簽上的那個“你”，現(xiàn)在正站在這個教室里跟他們一樣歪頭猜了半天。

直到易聊在門口叫她，她才依依不舍地跟上。

蘇雨眠內(nèi)心的好奇指數(shù)飆到了最高點，忍不住開口：“易聊，你高中還早戀過呢？”

易聊突然停下腳步，像看個傻子一樣看著她：“為什么問這個？”

蘇雨眠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說：“沒事沒事，就看你這么禁欲、高冷的一個人，沒想到也早戀過呀……”

易聊抿了抿薄唇，眼神忽然冷了下去，淡淡地道：“我沒有。”

“哎？什么？居然沒有？”易聊已經(jīng)邁開長腿，頭也不回地走了，蘇雨眠趕緊跟了上去，繼續(xù)追問，“等等，那你想跟誰重逢呀？”

“你知道了？”易聊瞇起眼看她。

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低氣壓，蘇雨眠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有點不高興，但還是識趣地擺擺手：“不不不，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當(dāng)我沒問?！?

她又慫了，頭低下去，本來就不大的小臉一小半都被蓬松的長卷發(fā)遮住，清澈的眼睛里寫滿“我啥都沒說”“大哥放過我吧”的神情。

易聊忽然彎下腰，臉湊到她面前，鼻尖差點就要撞上。

蘇雨眠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小動物，整個人都繃緊了，一動也不敢動。易聊呼出的鼻息溫?zé)?，讓她覺得癢癢的，她稍稍一抬眼，就直直對上他濃黑如墨的眼眸。

“蘇雨眠?！彼曇舻统?、繾綣，“有件事我只說一次，我到現(xiàn)在為止只喜歡過一個女生?！?

蘇雨眠仿佛能聽到自己心臟怦怦跳的聲音。

“如果你誤會我，我會有點困擾。因為，我喜歡的那個……”

話沒說完，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在空曠的教學(xué)樓樓道里一遍遍循環(huán)。

被打斷的易聊無奈地長嘆一口氣，看到屏幕上閃爍的“許瑞”二字就更加不耐煩了。他接了電話，那邊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看了蘇雨眠一眼，然后去角落里聽電話。

聽了片刻后，他才開口，語氣也有點沖：“說完了？說完就掛了，我和蘇雨眠一會兒過去。”

掛了電話，他的神色才稍微好轉(zhuǎn)，對蘇雨眠道：“盧良樹他們到了，在操場那邊。我們過去吧。”

蘇雨眠不安地繞著發(fā)梢。

易聊只當(dāng)她是跟大家分離久了，有些怕生，安慰了一句：“盧良樹把林銘銘也帶來了?！?

操場那邊，烏壓壓一小撮人，估計有十來個。本來蘇雨眠跟大家就不算熟悉，很多同學(xué)也不太待見她，她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

尤其是，當(dāng)她看到了許瑞。

許瑞現(xiàn)在長開了，比上學(xué)的時候還好看，但眉梢眼角都是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刻薄之氣。她上下打量蘇雨眠，“哼”了一聲，轉(zhuǎn)臉就笑著圍到了易聊旁邊。

蘇雨眠被擠到了最外圍，還好有林銘銘陪著她。

林銘銘不屑地說：“瞧給她能耐的！過了這么多年，她怎么還是追在易聊屁股后面？也沒見易聊多看她一眼啊?！?

蘇雨眠訕笑，岔開話題問：“你怎么過來了？”

林銘銘不是這個班的，也難怪蘇雨眠會奇怪。

“聽說你來了，我來給你保駕護航啊。感動嗎？”

“感動感動，我還以為你要看著盧良樹……”

林銘銘的耳根霎時有點發(fā)紅，嘴巴還強硬道：“嘁，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呀！”

幾個男生跟高中時一樣，結(jié)伴去上了廁所，操場上只剩下女孩兒們。

以許瑞為首的幾個女孩忽然走了過來，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我要是你，我壓根兒沒臉來?！?

蘇雨眠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過去七年，在噩夢中，把她的頭按進涼水里的那個人的臉，在此刻漸漸變得清晰。

丁醫(yī)生曾經(jīng)說，蘇雨眠為了保護自己不受更重的傷害，會潛意識地模糊加害人的樣子。因此，這么長時間，她似乎對有些事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可是現(xiàn)在，她都想起來了。

因為那人就是許瑞。

英語短劇排練那天，許瑞因為找不到易聊，跑遍了全學(xué)校，最后在圖書館的書架后拍下了易聊摸蘇雨眠頭的那張照片。

許瑞喜歡易聊，這是一中盡人皆知的事。當(dāng)年在一中，喜歡易聊的女孩太多了，她是最漂亮、最有優(yōu)勢的一個。

許瑞的家庭條件好，成績也好，她曾經(jīng)一直覺得自己是和易聊最匹配的那個，直到蘇雨眠出現(xiàn)。

蘇雨眠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和易聊走得很近，易聊對她格外有耐心，看她的目光都不同尋常，甚至還會找她指點功課。從那時候起，許瑞的嫉妒心就徹底被點燃了。

七年過去了，所有平寂下來的情緒卻在今天全部卷土重來，只是相比七年前的嫉妒，現(xiàn)在的她更多的是不服氣。

如今許瑞早就已經(jīng)認(rèn)清了自己和易聊之間的差距，她對年少時天真的愛情不再抱有期待，可是為什么那個毫無特長的蘇雨眠現(xiàn)在仍舊能站在他身邊？

許瑞咬緊牙根，一步一步走向蘇雨眠，說：“蘇雨眠，我真是佩服你，這么沒羞恥心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

林銘銘作勢就要回?fù)羲?，卻被蘇雨眠攔了下來。

蘇雨眠微微虛起眼，沉吟了片刻，問：“敢問許小姐，我有什么好羞恥的？”

許瑞挑了下眉：“你說呢？”

蘇雨眠皺眉想了一會兒，語氣平緩地說：“我覺得霸凌過同學(xué)的人，才更應(yīng)該感覺羞恥吧?！?

許瑞的臉色立刻變青了，條件反射般抬起手要打她。

林銘銘反應(yīng)迅速地拿起手機，攝像頭對著許瑞，許瑞的動作滯住了。

蘇雨眠會心一笑，指了指周圍：“許小姐，法制社會，到處都是攝像頭?！鳖D了一下，她又道：“都七年過去了，你怎么還是沒點長進呢？嫌自己的黑歷史不夠多？”

說完這句話，蘇雨眠長舒了一口氣，積壓在心底許久的憤懣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就像丁肆醫(yī)生和姜文玉在沈聰事件后，跟她說過的差不多的話，大意就是人活一輩子，有什么好怕的。

她曾經(jīng)覺得自己是孤獨一人，現(xiàn)在卻不同了，她身后有林銘銘，有湯老師，有姜文玉，有丁肆。

許瑞懨懨地收起手，眼里流出惡毒的情緒：“蘇雨眠，你現(xiàn)在這么神氣，那你知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年班主任這么篤定你早戀？”

“還不是因為許小姐偷拍了照片，老師斷章取義唄?！?

許瑞忽然“咯咯”笑了：“你真以為就是這樣？”

蘇雨眠心頭一凜，默然地看著她。

許瑞笑得格外開懷，紅唇像是毒舌芯：“因為易聊親口承認(rèn)了呀?！?

林銘銘忽然叫道：“你別胡說八道！”

“我說的可是真的！易聊親口承認(rèn)和你早戀的話被人錄了音，然后傳到了班主任那里。易聊那樣的學(xué)生，校長都不敢說，當(dāng)然只能拿你開涮。”許瑞瞥了林銘銘一眼，笑道，“不信你問林銘銘，她也知道?！?

蘇雨眠沉默地扭過頭。

林銘銘眼神閃躲，慌張地擺手：“不是她說的那樣，里面肯定有誤會！”

許瑞搶過話頭：“有什么誤會？蘇雨眠轉(zhuǎn)學(xué)以后，那段錄音在學(xué)生里流傳得很廣，林銘銘，你敢說你沒聽過？！”

林銘銘的臉色瞬間煞白，蘇雨眠一直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似的。

“雨眠，我覺得那個錄音一定有什么誤會，所以……”

“所以一直瞞著我？”

“對不起，可我……我真的覺得易聊不是那樣的人……”

蘇雨眠的指甲尖幾乎要戳進肉里，她長呼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沒關(guān)系，我不會怪你的，我們是好朋友嘛。銘銘，你就告訴我，錄音里，易聊確認(rèn)我跟他有關(guān)系，是嗎？”

林銘銘十分為難，最終還是點了下頭。

蘇雨眠神色變得很失望：“他為什么要這么說？”

許瑞嗤笑：“那你得問他本人呀。”

蘇雨眠咬著下唇，盡量讓自己平靜：“我們之間什么都沒有。”

許瑞聳聳肩：“真是臉皮厚，人家易聊都承認(rèn)了。過了這么久，你還在這兒的抵賴，也不知道你爸媽怎么教你的……”

蘇雨眠一團無名火突然躥了上來，化成滿腔怒氣，大聲吼了出來：“許瑞你夠了吧？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你有完沒完？”

這是蘇雨眠第一次正式對許瑞發(fā)火，許瑞怔住了，半天沒緩過神來。

眼眶有些發(fā)酸，蘇雨眠背著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七年前，蘇雨眠咬咬牙，覺得自己就算被欺負(fù)、被誤解，也可以勉強忍耐下來。

可有件事情，卻一直是她心里過不去的坎。

在早戀這件事“板上釘釘”以后，她的父母被校方請到了學(xué)校。

經(jīng)過一番家教不嚴(yán)的批評教育后，爸媽想為蘇雨眠解釋幾句，卻被班主任一口駁回：“還想替她辯解？就是因為你們這些當(dāng)家長的沒教育好，才讓孩子變成那個樣！”

校方幾經(jīng)暗示，如果再這樣下去，蘇雨眠很可能會被開除。

他們家不是什么富裕、有權(quán)勢的家庭，把她塞進一中來讀書就費了不少力氣，也花了很多錢。在教育這件事上，他爸媽一直覺得無論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最終，她心里如超人一般的蘇爸爸嘆了一口氣，深深地鞠躬，嘴里念著：“對不起，對不起?！?

蘇雨眠愣住了。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爸爸鬢角花白的頭發(fā)和臉上的皺紋。

那天從學(xué)校出來，迎著濃艷的晚霞，蘇雨眠一直無聲無息地流著眼淚。她第一次希望爸媽能揍她一頓，或許揍她一頓就能平衡她心里的愧疚。

但是爸媽沒有。

蘇爸爸摟著她的肩，假裝沒事人一樣，笑嘻嘻地說：“沒關(guān)系，你是我們的女兒，爸爸相信你?！?

蘇媽媽理順?biāo)念^發(fā)，說：“想吃點什么？我們?nèi)コ源蟛桶?，開心點兒。”

爸媽太溫柔了，竟比晚霞還刺目。

蘇雨眠喉嚨里的嗚咽終于壓抑不住，號啕大哭起來，然后她說了那天下午的第一句話：“爸，媽，我不想在這里上學(xué)了。”

七年時間如白駒過隙，所有疼痛都可以漸漸被時間治愈，唯獨她爸爸彎下腰來，那個卑微的背影，在她心頭縈繞成魔。

這一幕一直藏在心底最深處，她從來不愿意主動想起。剛剛許瑞的話像是打開了陳舊的閘門，一切便如洪水猛獸般涌了出來。

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離開這里，再也不要見到這群人——和那時候一樣。

與此同時，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男生們也回到操場上，跟蘇雨眠迎面對上。

易聊敏感地察覺到不對勁，擋住蘇雨眠的路：“去哪兒？”

蘇雨眠抬起頭，眼眶發(fā)紅，聲色冰涼：“讓開。”

易聊皺起眉心，卻不肯挪步，問：“你怎么了？”

“讓開吧，我現(xiàn)在不太想見到你?！?

易聊愣住了。

蘇雨眠用力推開他，易聊迅速跟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低的語氣里有些著急：“到底怎么了？”

蘇雨眠停下腳步，難以置信地抬頭望著他：“你問我怎么了？”她忽然笑了出來，卻毫無溫度：“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什么轉(zhuǎn)學(xué)嗎？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啊，我忍受不了啦！因為你，我遭到了校園霸凌。沒人幫我，我自救還不行嗎？我走，還不行嗎？！”

易聊神色驟變，握著她手腕的掌心下意識用力，喃喃道：“你說什么？”

“為什么你還能擺出無辜的樣子？易聊，我現(xiàn)在……”蘇雨眠眼里寫滿了失望，長吸一口氣，再緩緩?fù)鲁?，“我現(xiàn)在……有點討厭你。”

易聊的眸光瞬間黯淡下來。他掃了一眼身邊的同學(xué)，大家都心虛地低下頭，無言地證實了蘇雨眠的話。

蘇雨眠突然覺得很可笑。

時至今日，大家縱然揣著內(nèi)疚，但無人愿意道歉。她狠狠地甩開易聊的手，大步向外走去。

易聊一下子有點慌了，他從未見過蘇雨眠如此決絕的樣子，他忽然很害怕，這次她一走，會不會又消失七年？

易聊迅速追上蘇雨眠，在她耳邊焦急道：“我不知道這件事，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現(xiàn)在跟你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蘇雨眠，你別生氣，你停下來好嗎？我今天有話還沒對你說。”

蘇雨眠完全沒有要理他的意思。

易聊抓著她的肩膀，強行使她轉(zhuǎn)過身來，焦灼之下脫口而出：“蘇雨眠，我喜歡你?！?

蘇雨眠怔住了。

她緩緩抬起眼，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他。

陽光照下來，把易聊的輪廓勾勒出一個淺淺的暖金邊，他的碎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點亂，墨色瞳仁里的光碎成片。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大衣，這種老氣沉重的顏色，卻被他的氣質(zhì)壓得恰到好處。蘇雨眠一下子覺得有些晃眼，耳邊只有心臟如擊鼓般的跳動聲。

易聊壓低嗓音，盡量讓每一個字都說清楚：“蘇雨眠，我很喜歡、很喜歡你，從七年前開始。我說我唯一喜歡過的那個人，就是你?！?

她嗓音生澀：“你……喜歡我？”

易聊認(rèn)真地點點頭。

蘇雨眠突然不知道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像是暗自期盼了很多年的心事，終于等到了最好的回音，但是在這樣矛盾的情況下。如果再早一點，再早一點點……

可是，終究還是晚了。

靜默良久，蘇雨眠生硬地扯出一個笑容，說：“你喜歡我，所以那時才跟別人說，我和你在一起了？”

易聊不知道她說的是哪件事，抿唇?jīng)]有說話。

“那么……”蘇雨眠的眼睛里浮著一層水汽，聲音也像浸在水中，很輕，很淡，“在我被她們用冷水澆頭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說？我的鞋子被泡在冰水里，濕到不能穿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說？我爸媽因為莫須有的罪名一遍遍鞠躬道歉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說？”

盡管知道那些時候易聊不在，但失望終究還是大過了情感。

她眼睛里沒有光，亦沒有他。

——“易聊，抱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