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行
- 袁哲生
- 1069字
- 2019-09-12 19:19:46
黃春明的馬臉
據說年輕時初習小說寫作的莫泊桑時常向他的導師福樓拜請益,當時,福樓拜給他這位極具才華的后進出了一道家庭作業:請他用文字描繪一百張人臉。
如果所傳不虛,身為19世紀法國寫實主義小說的泰斗,福樓拜開出的第一門功課可說并不過分;但是,用文字描繪一百張面孔,即使是天縱英才如莫泊桑者,也不能不叫人為他捏一把冷汗啊。
人臉確實不易描寫。因為除了本來就很難用文字呈現的顏色、線條等等之外,更難捕捉的是臉孔顯露的人性。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樣米養百樣人,福樓拜期許莫泊桑交出這一百樣不同,不知后來結果如何?如果可能的話,我倒是非常渴望看看莫泊桑是怎樣形容那一百張臉孔的。
相傳,中國歷代的畫師都有一套家傳的“百臉圖”,顧名思義,就是把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臉分成一百種基本款,然后加減乘除一番,就大致能畫個像不像三分樣了。我想,莫泊桑當年不知道手邊有沒有珍藏這么一套“百臉圖”,如果有的話,那么他的第一份家庭作業或許就可以變得輕松一點點了。沒錯,就只能輕松一點點而已,因為像福樓拜這樣的名師一定不只要求“形似”而已,“神似”才是最吃力的地方。
自從聽聞這段軼事之后,我就對描寫人臉這件事產生了無以名狀的恐懼,推而廣之,到了后來,連給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取名字都害怕不已。幸好,20世紀以后小說轉彎了,現代人只是一群面貌模糊的家伙,所以小說人物的長相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真是天降甘霖啊!此外,因為害怕摹寫人臉,所以,每當讀到作家提及人物長相的時候,我就會不知不覺為他緊張起來,好像這人馬上就要因為考試成績太差而被老師叫到講臺前面去用藤條抽打一番了。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的時候。
這事發生在我讀黃春明的散文《相像》的時候。這篇文章收錄在他的散文集《等待一朵花的名字》當中,文章一開頭就準備描寫人臉了,于是我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被描寫的那張臉是黃春明的妻舅,因為從小就熱愛看馬的緣故,所以長大之后竟然長了一張馬臉,見者莫不嘖嘖稱奇,而他本人倒是頗不以為然。讀到這里,我依然為黃春明感到很緊張。人臉不好寫,馬臉就好寫嗎?
老前輩果然厲害,人家不慌不忙,既不寫人,也不寫馬,只說這位妻舅實在長得眼耳鼻舌身意都太像馬了,所以,有一天走在路上,迎面走來一個想要問路的陌生人,一見他,竟不知不覺脫口而出,喊了一聲:“馬先生,請問……”
真是夠了。我想,即使福樓拜先生看到這份作業也不得不打個甲上吧?
黃春明的這張馬臉更加深了我從此不再為小說人物塑像的決心。
對了,黃春明的妻舅姓陳而非姓馬,要不然這段悲壯的插曲也就不會發生了。也幸好他不姓馬,要不然我們文學上的“百臉圖”可就損失一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