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前有兩塊小小的花圃，前些時候，媽媽在里面撒上了各式各樣的草花種子。春意越來越濃，花圃中的花苗陸續出土，東墻根兒的那株小石榴樹，卻像沒有感知春的到來依舊枝椏光禿。

春之末的一個下午，我在院中閑坐，不經意地朝小石榴樹瞥了一眼，瞬間被它的變化吸引，連忙走到近前觀看。這是在抽芽嗎？簡直是在抽花啊！一朵朵如同袖珍紅翡翠的葉芽兒，均勻地鑲嵌在仍顯枯色的枝條上，那么的嬌嫩玲瓏、乖巧可愛。從此，這株石榴成了我關注的焦點，每天不知要看多少次。很快，紅色的葉芽兒泛出綠意，漸漸地變成紅隱于綠。葉芽兒發育成莖和葉后，呈現出另一番風韻——莖依舊保持著紅嫩，葉則成了清一色的綠；狹長豐滿的葉子綠得溫潤細膩，骨子里透著爽凈，在雨霽初晴時尤其惹人愛憐。這真是一株有趣的樹。

鄰家小男孩李菁與他的奶奶或姥姥總是在大門外玩兒，我去外面上廁所時經常遇見他們，沒過多久我們就熟絡起來。

李菁長得非常可愛，粉嘟嘟的小臉、厚厚的耳垂，讓人見了忍不住想親他一下。自打跟我熟了，他每天往我家跑無數趟。有時閂著大門，李菁便扯著嗓子喊我：“二姐姐哎！二姐姐！開開門啊！”我想捉弄他一下，就裝作沒聽見。李菁毫無耐性，再喊兩聲，還是不見開門，就“哇”地一聲哭開了。我忙不迭得跑去開門，連哄帶嚇唬，費半天口舌才使他住聲。后來李菁學乖了，再來我家時，如果閂著大門，他不喊了而是“咚咚”地踢門，不明真相的我連忙奔過去開；見我上了當，李菁高興地“格格”笑起來。

有時，李菁在我家正玩得好好的，忽然撅起屁股跑了，過了不大一會兒又返回來。我問他干嗎去了？他說去地里尿尿去了（他家院子里有一塊小菜地）。“肥水不流外人田”，小小的人兒就這么會過日子，看來李菁以后會成為富豪的。

一個星期天我外出了一趟，回來發現書桌上的東西被弄得亂七八糟，以為是弟弟干的，便沖他發火。這時，在沙發上坐著的李菁忽然滑下去跑了。后來才知道，原來那是他干的好事。

我正吃著飯，門外傳來李菁急急地、碎碎地腳步聲，我想惹他發饞，就邊吃邊咂嘴弄舌。

李菁上了鉤，湊到我跟前搭訕：

“二姐姐，你在干啥呀？”

“吃飯呀。飯真香啊！你吃不吃？”

李菁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吃（ci），我不吃（ci）。”

“哦，你不吃（ci）呀。唉，我實在是吃不下了，那就倒了吧。”

“咹，倒了喂雞。”李菁嘴上這樣說，眼睛卻巴巴地盯著碗里的飯，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

我想捉弄他一下，佯裝有事走進里屋，然后扒著門亮子觀察。果然，李菁“人饞志短”經不住考驗，先是盯著飯碗看了一會兒，然后朝四下里瞧了瞧，接著就坐到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我想羞羞他，開門出來。

“干嘛呢，李菁，你不是不吃嗎？”

李菁的臉皮可厚了，一點兒也不覺得難為情，眼睛笑得跟月牙兒似的，還學我的樣子邊吃邊咂嘴弄舌。

……

李菁去姥姥家小住了幾日，一回來就跑到我家。我和弟弟圍著他問有沒有想我們。

“想！我想大娘、大爺，也想哥哥和大姐姐，就是不想二姐姐！”

嘿，不想我就罷，還作一番特別聲明。我故意板起臉來。李菁見我不高興了，湊到我面前，陪著笑臉一個勁兒叫二姐姐。我忍俊不禁，李菁附和著也“嘿嘿”干笑。

有時，李菁纏著我講故事，我就說：“從前有個小孩，一點兒也不乖，動不動就哭，簡直就是個小‘哭敗虎’……”

李菁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說的是我！說的是我！”

接著，他也給我講起故事，從“從前有個小孩開始”，東扯葫蘆西扯瓢，講得有聲有色。——雖然聽不懂講了些什么。

別看李菁人小，自尊心可強了，如果當著他的面夸贊別的小孩，他會不高興；如果在他哭鬧時用這招可靈了，他會馬上停止，并且聲明：“我是好孩子、我是好孩子！我不哭、我不鬧……”

可是沒過多久，李菁就被他的姥姥接到城里上幼兒園了。

我的生活重新恢復沉寂。

***

我的自學只是一個幌子，大部分時間是看閑書和電視，即便強迫自己面對著課本，也難以集中心思。

夏天已來臨多時，我依舊耽于懶散，無休無止的做著白日夢，日復一日地沉浸在虛無縹緲的世界里。

花圃中的花兒什么時候開的？我竟然沒有發覺。撫著綠葉，聞著花香，心里涌起縷縷惆悵。指甲花躲在葉下，地瓜花垂著眼睛，步步登高花仰臉朝天，它們不忍看我的可憐相嗎？它們厭惡我昏頭昏腦地虛度年華嗎？

直到一天聽爸媽提起我參加中考一事，我才意識到，中考近在咫尺了。雖說考入安平高中毫無希望，但也不能讓自己的成績成為笑話啊，我必須振作起來！必須做最后的拼搏！

先從整理書桌開始。用抹布將桌面擦拭一遍，將課本擺放整齊，給鋼筆灌滿墨水……窗臺上擺放的塑料牡丹花也有必要清洗一下。這盆塑料牡丹，綠葉油亮，花瓣粉盈盈，我非常喜歡。透過書桌對著的窗戶，看到外面野花叢上有幾只蜜蜂和蝴蝶，一時興起，就將清洗后越發光彩奪目的塑料牡丹放到窗外，試圖迷惑它們；然而它們根本不上當，對嬌媚婀娜的塑料牡丹連理都不理，只鐘情那些毫不起眼的野花。

跟以往一樣，我根本做不到持續用功，為了抓住中考前屈指可數的時間，時不時借用“成績成為笑話”這根大棒來恫嚇自己。此高壓手段并非屢試不爽，遇到這種情況，我只好改用溫和手段，因勢利導。比如：每當頭腦昏沉時，就到院子里觀賞花卉，姹紫嫣紅、暗香裊裊，頓覺神清氣爽。每當思緒飛揚、難以控制之時呢，就順勢把它們記下來，用雪白的紙張盛放、用七彩的畫筆書寫、掛上多味的標點、鑲上美麗的花邊；經過這樣一番宣泄漸漸又恢復專心致志，而那些轉化成文字的情緒和感受，可以留著待老大時拿出來品味；這可真是一舉兩得。

就這樣，我在不斷地自我激勵中臨陣磨槍，迎來了中考。

***

姐姐考上了理想的大學，弟弟以第一名的成績小學畢業，我……被外鎮一所極為寬容的職業高中錄取。

人生的春天已經錯過了三分之二，我該如何彌補？我怎能夠彌補！以后的日子，縱然珍惜每一寸光陰，遺憾也已無法挽回。

我重新陷入了渾渾噩噩的狀態，終日“裊裊渾無力，昏昏只欲眠”。睡夢中，有人提醒我：

“大嗓門的蟬帶著炎夏走了，蟋蟀接了蟬的班，在贊美天高氣爽的清秋。已經是下午了，你該起床了。”

我喃喃地回道：“既然做不了多少事情了，那我還是繼續睡吧。”接下來，我感覺自己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被，于是睡得更加死心塌地，因為這已經是夜晚，應該睡覺的時候。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我聞到一股清新氣息，還隱隱約約聽見有雞鳴聲響起。

“哦，春天的早晨來臨了，我該起床了……可是，我睜不開眼睛……這是昏睡成癮了嗎……何時才能醒過來呢……大概要到生命的冬夜來臨吧。到那時，我一定會醒來的，一定不想再睡，可是那時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必須永遠地睡下去……不行，我現在就要醒過來……必須醒過來……”

我正在睡夢中掙扎，被姐姐晃醒。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可以上安平高中了！”

原來，我被幸運之神眷顧，得到一位貴人相助。

我的爸爸和安平鎮一位姓鐘的鎮長私交甚好，今日中午，他應邀到鐘鎮長家里吃飯，席間聊起子女上學之事。我的姐姐和弟弟都很為爸爸漲臉，只有我不爭氣，而且不是一般地不爭氣。我的爸爸不知是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還是打心底里這么認為，他跟鐘鎮長說，他的二女兒其實比她的姐姐和弟弟都聰明，因為經常生病，初中三年都沒怎么上，才導致今日考不上高中。鐘鎮長聽了深信不疑，立即給他的老同學——安平高中的校長打電話，為我走后門。

我深知硬擠進安平高中就讀，學習方面勢必困難重重，巨大壓力定會如影隨形。到時候不堪重負怎么辦？當逃兵嗎？那樣豈不是將爸媽和姐姐的臉面丟盡……

姐姐看出我憂心忡忡，問道：“擔心學習跟不上？”

“我比人家差了不是一點兩點……才不配位，到時候肯定很難受，說不定還會招來羞辱。”

“你又不笨，只要肯努力沒有趕不上去！”

這樣的安慰絲毫不能減輕我的憂慮。

“我找人幫你！”姐姐思量片刻說，“我同學的弟弟，呃，也就是鐘鎮長的二兒子，今年也上高一，也叫清揚，學習非常好。等我見了他就拜托他，他會成為你的良師益友！”

“良師益友？”我暗忖，“我會有這么幸運嗎？遇見第二個郭泰。”

見我還是一臉猶疑，姐姐又說道：“我敢跟你打保票，鐘清揚會盡心盡力地幫助你！”

“大姐！清越大哥來了！”這時院子里響起弟弟的叫聲。

“噢，我馬上就出去！——鐘清揚的哥哥鐘清越，走，出去跟他認識一下！”

“我、我……蓬頭垢面的，還是算了吧。”

“垢面算不上，蓬頭倒是真的。”姐姐說著拿起擱在窗臺上的梳子遞給我。

“我又不會說話……別給你丟了臉。”

“用不著會說話，會笑就行！”

見躲不過去，我只好梳了梳“清湯掛面”頭，跟著姐姐走出臥室。

一位個子較高的青年正在觀看客廳墻上張貼的一幅山水圖。

“來了。——我妹妹裴清揚！”

鐘清越親切地跟我打了聲招呼。我拘謹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我妹妹不愛說話，別見怪。”

鐘清越莞爾一笑，“我這么大時也不愛說話。”

姐姐謔笑道：“就跟現在你很能說似的！”

……

鐘清越待了不到五分鐘，就被姐姐約走了。

他們剛出大門，弟弟跑進來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道：

“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誰也別告訴！也不要問大姐！”

“嗯。”

“我同學的姐姐說，清越大哥將來會成為咱們的姐夫！”

“啊？原來是這樣！”我在心里說，“難怪那位鐘鎮長那么熱心的為我走后門呢，難怪姐姐大包大攬那個鐘清揚會幫助我。”

鐘清越留給我的印象非常好，彬彬有禮、親切溫和。由此我推斷他的弟弟鐘清揚也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不禁變得樂觀起來，暗暗下決心，一定要珍惜這個機會，為自己也為父母爭口氣，尤其是爸爸，別讓他因為我的不爭氣在未來的親家面前丟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