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還沒有辯個分明出來，孟早江和小全子已經回宮復命了。

葉藹屏退了其余人，又指使李德修親自去御膳房給他傳膳，只留下了孟早江在皇極殿里，與他說起了悄悄話。

“阿江，這是北疆的另外半塊兵符，朕今日，便將它交給你了。把北疆五部和二十萬將士交到你的手里，朕放心。”

“陛下……”

葉藹抬起手，打斷了孟早江的話。

他看到了孟早江的驚訝和猶豫，也知道孟早江為什么感到驚訝和猶豫。

其實不只是孟早江，還有許多的人，他們有太多的不明白不理解了。

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殷鑒不遠、前車可尋，可他這樣一個踩著尸山血海爬上來的、立志要成為明君的人，卻僅僅勵精圖治了不到兩個年頭就放任自己做了縱情聲色、不顧朝政的無道之徒。

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朝堂之上彬彬濟濟、京城之內四方輻輳，可他卻不叫人傳授葉慕正經的學問，反而要把自己的女兒交到一個老道士的手里，由著他們到處跑，甚至許多年都不見她一面。

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明明他知道這叫明珠彈雀、牛刀割雞，可他還是執意把六十多歲的肱骨老臣送去遼闊的西域執掌兵權，反而派祖上世代為將、父兄戰死沙場的李仁奇出任青州刺史。

因為他們都不知道的是，交付到他手里的，這是一個怎樣的大周。

但是要他仔細回憶他這一路究竟是怎么走來的，時間已經不允許了，他只能對孟早江說：“明日一早，你就帶喃喃離開皇宮。去北疆，去南嶺，無論去哪里，朕只有一個條件，不要留在京城。”

孟早江還是不明白，但是他看到了葉藹剎那間蒼老下來的眼神。耳聽著有腳步聲慢慢地近了，他趕緊領了命。

李德修領著幾個小太監回來了，每個小太監手里都拎著食盒，里面裝著御膳。

葉藹看著小太監們把杯盤碗筷一樣樣地擺在桌子上，臉上展露出笑意。他對李德修說：“這么多年了，朕還是習慣你在跟前兒伺候。”

李德修低眉順眼地站在一邊兒，沒有說話。

下午的時候，福凝又收到了李德修過來傳的旨，皇上已經知道了，今天發生的這一切都是她耍的小伎倆。因為她不知悔改，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陷害賢妃娘娘，已經惹怒了皇上，他決定讓孟早江護送她，將她送出宮去。

“什么時候？”

“回稟殿下，明日一早便走。”

等李德修走了以后，就連執夏的臉也都垮了下來。要知道，她可一向是四個人里面最樂觀的。

幾年前，她也還是個半大丫頭，正跟著師傅鬼手神醫沈二娘學藝。那時候，皇上用修道的名義把公主送出宮去，她就曾經聽到山里的有嘴碎的師兄師弟們議論過，這公主性子刁鉆，命格刻薄，不討圣人喜歡，這才被圣人打發了，聽著好聽，是去修道，但誰不知道啊，就是找個由頭把她出宮去罷了。

后來，云山道人帶著葉慕和福凝去梵頂山拜訪沈二娘，師兄師弟們都對她們避而遠之。只有她，一方面是因為叛逆，總想著向別人證明自己的不合群，另一方面也因為不太信那些命啊運啊，想著，公主的命再刻薄，能有她這個生下來就沒見過父母一面的小孤兒刻薄嗎？于是她便天天跟她們膩在一處。

但她這個瞞了好多年的秘密還是被師兄師弟們聽到了。從那時起，她就知道了，比刀子更鋒利更傷人的，是師兄們看到她走來就放下話頭的閉口不談，是師弟們再不肯與她目光接觸的抗拒閃躲，是流言，是閑話，是“不祥”，是人心。

所以，當皇上又要把公主送出宮的消息傳來以后，她腦袋里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人們每說一句公主的閑話，就有一滴雨從天上落到梵頂山的話，那么梵頂山周圍幾百畝的田地，大概都會發水災吧。

皇命不可違，明天一早，福凝這個假公主就要出宮去了，可宮里這爛攤子怎么辦？葉慕自從出宮以后就再沒有音訊了，她們連她在哪都不知道，更別提給她傳信了。

最后還是占春想起來，前一段時間，葉慕曾經說起過一個地方。

“潛江渡。”

直覺告訴福凝，她該去那里碰碰運氣。

而另一邊，毫不意外地，賢妃也聽到了消息，興高采烈的神情霎時間便鋪在了她的臉上。

“娘娘，您看吧，皇上的這顆心呀，還是疼您的！”

賢妃正修著指甲，聽了這話，嘴上沒說什么，反倒是抬起手指看了看，接著就自在又得意地揚起了眉毛。

第二天休沐。一大早，孟早江就帶著自己的親衛等在了宮門口。不一會兒，皇宮的大門打開了，從里面駛出來一架馬車，馬車里邊坐著福凝，馬車后邊跟著一隊人，有二十個左右，騎著高頭大馬，都是葉藹撥出來護送長公主的禁衛兵。

待行到京城外，禁衛兵就算是完成了任務，于是便轉身回了皇宮。

孟早江借著車馬勞頓、稍作休整的機會湊到了馬車邊兒上。他輕輕敲了敲馬車，聽見了里面有動靜傳出來，這才問福凝：“你要不要喝些水，或者吃一些什么東西。”

福凝遲疑了一下。還沒等她做出什么反應，肚腹就先叫了出來。

于是孟早江就把手上早就準備好了的水和干糧遞了過去。

福凝接過裝著水和干糧的包裹，一層層地拆開，發現里面除了水和自己很喜歡吃的核桃酥以外，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我知道是你。”

看到紙條的一瞬間，福凝的心就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福凝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時候露出了馬腳。但實際上，在前一天，在皇極殿，在孟早江見到她第一眼時，他就已經知道了，眼前的，這是福凝，不是葉慕。

因為他聽到了她肚子餓得咕咕叫的聲音。而葉慕，她絕不會不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