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那棵桂花樹看著我長大
禮堂里正在進行主題教育活動,話題很嚴肅,校領導在臺上板著臉,觀眾席一片沉寂。
一班和六班隔了八丈遠。蔣放春靠在座椅上出神。
他記得那個畫面,他看到蔚知背后圍墻上那片爬山虎,秋風讓它們掀起波浪。
他們彼此沉默著。很奇怪,錯覺一樣,蔣放春覺得自己聽到了他們呼吸交纏的聲音。
蔣放春抬手,有些遲緩地和蔚知比“朋友”。
這兩個手勢那么相似,他以為蔚知比錯了。
蔚知卻紅著臉,搖頭否認,保持著那個手勢,再次彎動拇指,又堅定地比了一次,“愛人”。
蔣放春不知所措時,大腦是會飛速轉動的。這種時候,他總是分不了太多精力給自己的面部表情。他猜自己面對蔚知時,一定是什么表情都沒有。他在思考,思考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想不出解釋,眼看著蔚知潦草地和他道別,跑走。
太陽下墜,掠過教學樓頂,日光傾斜而下,填滿這一片陰影。
不去分辨大音響里傳出的男低音,蔣放春低頭想著自己的事,手里不斷交替著比劃“朋友”和“愛人”這兩個手勢。
會比錯嗎?為什么?
腦內重復著這漫長一天里發生的一切,直到——直到停在他和蔚知走過馬路,站在街邊,蔚知看著家屬院大門的方向,一臉為難地向他比出了“朋友”。
蔣放春確信自己沒有記岔。一切確實就是那樣發生的。
蔚知知道什么是“朋友”。
那就是沒有比錯。
蔣放春保持著“愛人”的手勢,許久都沒有改變過,他對著這個自己并不常用的手語出神。拇指彎著,頓在那里。他想不明白。
會開完了,禮堂的前門后門被打開,同學們魚貫而出,吵嚷聲打斷了蔣放春的思考。他站起身時,蔚知剛好從旁邊的過道經過,和同學一起,他們的視線撞到了。蔚知像被灼傷一樣膽怯而迅速地收回了目光。蔣放春抬手摸了摸助聽器,莫名地覺得心口有些憋悶。
回班時,班里正在發今晚要做的英語冊子。陳孟露把冊子遞到蔣放春手里,蔣放春點點頭致謝。陳孟露指著他桌上的面包、牛奶和信封,體貼地揚了揚聲道,“就剛剛,那個男孩兒送來的,就是咱們早上碰到的那個。”
熟悉的牛皮紙小信封。蔣放春十月的時候就收到了一個。面包和牛奶大概是因為他們中午被耽誤了,沒吃上午飯。
蔣放春拉開椅子,在座位上坐下,班里的同學都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照理說,這樣的環境他應當感到焦躁才對,可是不是的,他的心一片平靜。
他忽然生出一些朦朧的期待,一些他難以具象的念頭。
蔣放春動作小心地撕開那條透明膠帶。嗅覺比視覺更快分辨出那是桂花。每一朵都那么小巧,花蕊上綴著四片花瓣,淡黃色,還有股溫和的香氣,像零落的憂傷的星星。字條被放在了最下面,蔣放春捏著其中一角慢慢地抽出來。
“想帶你回老家,看看院子里那棵桂花樹。”
字跡不是上次那樣一筆一劃的端正了,有些凌亂。可字句間的情緒又那么內斂,一種幾乎抑制不住的內斂——到處都是一抓一把的心事,句號后多的是未盡的話語。
蔣放春重新收好了這一切,背上書包往車站去了。
這是32路來的第五趟,蔣放春望了一眼來時的方向,還是沒有蔚知小小的身影。可能已經先走了。蔣放春拿出學生卡,上了這一趟車。
剛到家,高不遲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喂?喂!怎么那么磨嘰啊,不是說放學到家就聯系嗎?我看你怎么一點兒都不積極啊!節目單對好了嗎?虧得小舟姐還找你做小負責人呢,真是聾子不急瞎子急!”
蔣放春這邊隱隱約約是應了聲,那邊沒聽清,就了然地嘆了句:“哦,差點搞忘了,你不愛說話。行吧,掛吧,微信說,唉你真煩人,你知道我用讀屏多費勁兒嗎?”
蔣放春一邊換鞋,一邊淡淡回他:“沒事,你說。”
“靠!最近又偷著練啦?口語可以啊!”高不遲這下高興了,這悶葫蘆愿意說話可省了他不少事兒,“集合時間確定在早上九點了,最好八點半到。還有學校那邊的電子琴壞掉了,你把你自己的帶上,其他一些道具和樂器我讓我家司機拉過去,OK嗎?”
蔣放春簡直沒遇過這么聒噪的瞎子,他微微皺眉,應道:“嗯,行。”
高不遲是他之前在特校認識的視障小少爺,和他一樣,只在特校短暫待過一段時間,但他們會定期抽空回去看看,做些志愿服務,這次是提前給孩子們過雙旦晚會。
“我去,要不要這么高冷。”高不遲被蔣放春的少言寡語給傷到了,惡狠狠地說,“你就是這樣,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蔣放春把書包放下,聽見這話,抬手摸了摸自己后頸的創口貼,對著空氣若有所思,“你被人喜歡過么?”
“啊?”高不遲沒料到對面回他這么長一句問話,還問得這么莫名其妙,他消化了會兒才說,“當然啊!我瞎了你總沒瞎吧?我長多好看你不知道?從小到大那喜歡我的人得從盲校排到我家呢,少說十來公里!”
蔣放春仔細思考了下這句話背后的邏輯,抓了抓剛理過的發,下結論:“你說的話,不太靠譜。”
高不遲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提著聲調跟他說:“哼,愛信不信!”
蔣放春又問:“那你同意了嗎?”
“嗯?你什么意思?”高不遲靈敏地嗅到了一絲詭異的味道,他猴精猴精的,“你不要以為誰喜歡你了吧?那必不可能!”
蔣放春對他的人身攻擊置若罔聞,只是重復自己的問題:“你同意過嗎?”
高不遲:“……沒有。怎么了?”
蔣放春看著書桌旁整整齊齊擺成一排的盒裝牛奶,問:“為什么?”
高不遲終于有點被他引入話題的感覺,輕輕笑了笑,“能有什么為什么。咱們和別人在一起了又能怎么樣?反正我是哪兒都去不了。我爸媽前幾天還要給我找保鏢,能把我嚇死,自己看不見還得時時刻刻被別人盯著,我直接舉手舉腳抗議了。嗯,反正……搞對象,我們這種情況,很麻煩的啦。我們還小呢,急什么。”
有一段短暫的沉默。蔣放春在電話這邊斟酌著用詞,問道:“如果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