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黃昏讓世界變成一幅油畫
樓道口,早上他們一起走過的樓道口。蔣放春一出班門就看到了蔚知。
蔚知朝他用力揮揮手,他總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晃胳膊時簡直渾身都在動。
蔣放春朝他走去,他就收回手,攥著自己的書包帶兒,安靜等蔣放春走到一個很近的位置,才蹦蹦跳跳地往下走。
到最后兩級臺階時,蔚知會并作一步蹦下去。這樣一直蹦到一樓,他突然加快了步子,走出樓道。
天地溫柔。教學樓、花壇、水泥地,到處都是金燦燦的,薄薄的光傾瀉,世界像一幅剛上好色的油畫,嶄新,熱烈。
今天的天氣太好了。蔣放春聽見蔚知驚呼出聲。跑在前面的小個子忽而回頭,眼鏡片在某個角度下泛淡紫色的光,那人稍一動腦袋就消失了。
蔚知一副急切欣喜的樣子,是在找他。
“放春!”
他一愣。蔚知竟然叫了他的名字。
他順著蔚知的手指看向天穹,金色、淺藍和一點粉紅混到了一處,一層一層的云隨意堆疊著,圓圓的橙色的太陽正停在更遠處的一棟高樓邊,璀璨又炫目的樣子。
蔚知忽的將右手舉到眼前,拇指和并攏的另四指分開,像比了個“L”,如夕陽落下,他的手也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向下的弧線,一邊劃一邊收攏五指,沒捏緊,留了一道空隙,光穿過去。
——黃昏。
是黃昏的意思。
他學得很好,好到蔣放春有些無所適從。
風吹拂過耳朵,蔣放春沒有表情,卻動了動嘴唇,默念出那個詞。
大概心中想的是一樣的,蔚知很快反應過來,一個勁兒點頭。
小羊羔。蔚知在前面蹦蹦跳跳時,蔣放春又開始無厘頭地想象。他跟在后面,樹的枝葉晃動,一點淡淡的光斑落在他攤開的掌心,他合攏五指,又張開,就不見了。
公車站臺,蔚知突然問他:“你喜歡十月嗎?”
蔣放春輕輕搖了搖頭。
蔚知又問他:“為什么呀?”
蔣放春垂著眼睛,沒有看蔚知,還是搖頭。
蔚知也不覺得沒趣,他抿了抿嘴,似乎在猶豫,可這猶豫很短。他忽然變戲法似的從外套兜里摸出一個牛皮紙小信封,封口的地方貼著透明膠帶。蔚知看他愣愣的,往他手里塞。
“回家了再打開。”他說。
公車來了。
他們在蔚知家附近那站分別,蔚知先下的車,蔣放春的家還很遠。這時天已變成深藍,霓虹燈紅的藍的光一閃一晃地掠過蔣放春。他抓著扶手,車偶有顛簸,車窗外夜景很美。他就著那光,抬手,看那個一直被他攥在手里的信封。
朋友。
這詞艱澀地在他心尖上滾過,有點燒,有點苦,還有點茫然。
這是每日規劃之外的內容。
他還沒有什么聽人朋友。
不是說他覺得那些不好,那些都很好,只是不需要和他有關。
車身搖搖晃晃的,蔣放春搖搖晃晃地到了家,什么也沒想了。
到家后,飯菜已經做好。蔣放春回屋放了書包,在飯桌邊坐下。
蔣白梅坐在圓桌的那頭,雙馬尾的其中一邊散了大半,只有皮筋還松垮垮圈著一點頭發。媽媽解了圍裙過來,叫她:“梅梅。”正要上手幫她弄好,她就把另一邊也扯散了。
爸又來氣了,“跟誰嗆呢你。”
蔣白梅人小鬼大的,也沒被她爸吹胡子瞪眼的樣子唬住,“我剛沒開口說話呀。”她滿不服氣的,“晚上了還管什么頭發……”
媽媽屈指輕輕彈了一下她腦門,沒爸那么暴躁,她樂呵呵的,“給自己弄了一頭雞窩,丑樣子。”
蔣白梅軟和地小聲哼了聲。
媽媽在蔣放春斜對面,拿著湯勺問他:“放放,排骨湯要嗎?”
蔣放春舔了舔嘴唇,說:“要。”吐字時利落清晰,只是音量小了些。
湯勺重滑落回大碗里的聲音很輕,媽媽愣了半秒,很快又拿起來,給他盛湯,一疊聲地重復“好、好”。
蔣爸爸往嘴里扒飯的動作也頓了一下。
媽媽似不愿放過這機會,問:“最近在學校怎么樣呀?”她聲音抖了,蔣放春很難聽出差別,可他看到她眼眶紅了,于是知道了一切。
他一下子恨起自己的任性了——可他又沒法勸自己一點情緒也沒有。
他余光察覺到他爸的鼻翼很明顯動了動,似乎是做了個深呼吸,又遲鈍地埋頭扒了一口飯,咽下去。
他微張開嘴,舌頭上卷放下幾個來回,很慢很慢,試著動作。
“很好,都很好。”
厄運從五歲開始。
那時蔣放春還會說很多話,還有一年就可以上小學。清晨的鳥鳴和早秋的風聲,電視里的球賽和爸爸的咳嗽,他都聽過。他還背過“清明時節雨紛紛”,背過“春風吹又生”,和住隔壁的小胖子吵過架,吵贏了。那樣一個年紀,他碰到的都是新鮮和生機。
只是那次之后,慢慢地,這些都成了上輩子的記憶,他幾乎全都要忘了。
他去不了幼兒園了,反反復復地發燒和流淚,躲在家里不說話,用小小的手神經質地拍打門板和桌板,想聽到更多更大的響動,一刻不停,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用力,他疼得叫出聲,發出孩子的哭嚎。世界卻像要和他斷聯了,永遠的,永遠的。
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去特校。她就去找機構,找專家,查資料,抱著他,一個音一個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她那時三十多歲,還像個小女孩兒,愛扎兩個小辮,和他一起打游戲。這個小女孩兒一樣的媽媽一夜間就老了,嘴角哆嗦著彎下去,想哭又忍著,求他說說話,和她說一句話。
他依偎在她懷里,她就真的用她瘦弱的身體把他拽出漩渦了。
蔣放春是語后聾,在口語康復訓練這方面還算有優勢,學什么練什么都很快。可個別發音吐字仍有別扭的地方,很難聽,要么是控制不好音量,要么是斷句有問題,要么就是發錯音大舌頭。
每次聽自己說話,蔣放春心里都有刺。他覺得自己不需要這個了。
他還記得他執意不肯再開口時,他爸拉著滿眼的血絲要跟他吵架,他很難過。靈魂好輕,身體卻好沉。那時媽媽摸了摸他的頭,他承諾了他會自己保持訓練。
這是給她的安慰,他沒想過再拿它當交流的工具。
“知、知。”座椅緩慢地旋轉了半圈,蔣放春仰頭,看天花板,想起白天蔚知跟他說的話。
卷舌音,舌尖抵上顎。
蔣放春保持著,用食指摸了摸自己的唇角。真的會笑。
他想起那個小豆丁,小羊羔,圓圓的鏡框,干凈的眼睛。他又有些鴕鳥了,像被臨時通知要進行一門不擅長科目的小測。
好多年了,他幾乎是不自主就要對那些來路不明的好心生警惕,那些善意大多源于人們的同情悲憫,時常熱烈又自大,短暫又殘忍。
蔣放春不需要了,他很獨立,他也不敢要。
臺燈照著書桌上那個小小的信封,蔣放春看過去,還是把椅子轉正了,動作小心地把它拆開。
鼓囊囊的,什么東西,他倒出來。
一信封的剛落下的銀杏葉。每一片都完整好看,很嫩的黃色,有的還帶點漸變。天賜的玩意兒,被挑揀過之后,還有些人工的精致。他摸了摸其中一片,摸那葉的脈絡,腦內搜索到的形容詞竟然是可愛。
蔣放春忍不住想蔚知是怎么在樹下把它們選出來的。
葉片和葉片間還藏了一張很小的字條,長方形,一不小心就可能走失的大小。上面字體方方正正的,很童稚。
“十月托我向你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