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長津城南有一座宅子,這里離市區不遠,卻不似市區吵鬧。宅邊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澈,每到夏天就會有孩子跑來溪邊游玩。顧終南小時候就是在這里長大的。
這是顧家祖宅。
先是刑偵調查局的首任局長顧常青,再是國軍史上最年輕的少將顧終南,如今,大家提起顧家,只知道這兩個人,幾乎沒有人再記得,長津顧家曾經也是個大家。這個家族從清初至今,有著兩百二十余年的歷史,根基深厚,也曾繁盛一時。
只是后來世道亂了,顧家內部生出許多分歧。
有人求自保,便如現下族內三老爺一派;有人心系家國,便如顧家前任及現任家主;還有一部分人,他們表面不動聲色,暗地里卻動了許多心思。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顧家即便沒落了,比起一些剛剛興起的小家族,在許多方面也還是更有優勢。那一部分人極其短視,看不見戰火也不關心局勢,他們滿腦子想奪權爭家產,抓住一切機會為自己牟利。
族內分崩離析,前任家主志大才疏、獨木難支,臨終之際將家主之任傳給了長子顧常青。也就是在接下家主之位的那年,顧常青和族內產生了分歧。亂世里,家族里大多數人希望明哲保身、靜觀其變,不率先參與爭斗,但他覺得有些事情是該做的。
因此,顧常青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和顧家保持著一種很微妙的關系。
他漸漸與顧家分離,投身于家國,手上卻仍握著家主之位不放。在必要的時候,他也會利用“顧家”的招牌打開局面,以至于當初,許多人都以為這是顧家對于如今局勢的公開表態。
這給顧家爭了許多益處,也給顧家惹了許多麻煩。
在享受益處的時候,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人說什么。可如今不一樣了。如今局勢有變,大家便不約而同都想起了那些麻煩。
也是因為這樣,今日,大家在這兒聚得格外齊些。
主座是家主的位置,即便家主不在,那兒也不該坐人,這是規矩。
可滿堂茶香里,一位老者撣了撣衣擺,在眾人面前坐上主座,沒有人提出異議,即便有些弄不清情況的分支沒忍住往那兒看了兩眼,也很快低下頭去。
“都到齊了?”
三老爺頭發花白卻不顯老態,看上去身體硬朗、精神矍鑠,他內里著件長衫,外邊罩著馬褂,穿得斯文,眼底卻透出幾分生意場里浸染出的精明算計。
“沒有沒來的吧?”
離得近的座位上,一個油頭胖子瞇著眼笑:“三爺,都到了。”
三老爺環顧一周,看上去頗為滿意。
可較遠些的位置上,一個中年男人皺了皺眉。這中年男人看上去瘦弱可欺,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子怯意,眼睛倒是干凈,氣質亦然清正,叫人覺得很舒服。
這次給他們傳消息的人說是有家族大事、會議十分重要,故而將他們這些常年在外地居住的分支都叫了回來。可現在一看,家主顧常青不在不說,就連少家主顧終南也不在,這是怎么回事?
他借著端茶的動作偷瞄一眼,心說,這三老爺還坐上了主位,怎么,顧家變天了?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
“近日長津城內的傳聞,想必大家都曉得,我也就不多說了。”三老爺咂一口茶,面帶遺憾,“我并不愿意相信這個消息,可前幾日,派出去打探的人來了回報。”
他面色沉沉:“那樁傳聞百分之八十是真的。據報社說,報道已經寫好了,常青的死訊明日便會發出來,而既然傳言是真的,那么顧終南也便沒有資格再擔任家主之位。”
或許是信息量太大,那中年男人有些震驚,脫口便問了句:“是什么傳言?”
一時間,大家紛紛轉頭望他。
離中年男人最近的那個附耳過去,悄聲說了些什么,中年男人的眼睛于是睜得更大了些。
眾人見狀,曉得他明白了事情如何,便也不再看他。
可中年男人依舊疑惑,他壓低聲音:“這是真的?”
“誰知道呢,都這么說。”
“哪兒來的消息?”
“不曉得,說法多的是,還有人說是顧終南自己承認的。”
“不該啊,終南怎么可能殺死……若是真的,警局怎么會毫無動靜?”
“動靜?警局?”那人扯了扯嘴角,“顧終南可是西北軍區調度總指揮,誰知道他有多少門路?再說了,這事兒又沒證據,甭管外邊怎么說,只要審訊時他打死不認,誰能怎么著他?”
“沒證據?沒證據就這么定論了?這怎么……”
“別怎么怎么了,這也不關咱們的事兒,三老爺講話呢,細聽著吧。”
那人說完就轉過去,再不理他,中年男人也只有壓住自己的疑惑,安靜聽下來。
主座上,三老爺摩挲著手上的扳指。
“雖說常青的死因疑點諸多,但停了這么多天也不像回事,死者為大,還需入土為安。”三老爺說,“昨夜我們聯系了警局,將常青的尸體請了回來,葬禮定于三日之后。”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
“一族不可無主,可先前的少家主……”
話說到這兒,在座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距離最近的油頭胖子笑得狗腿:“三老爺說的是,顧終南那兒扯不清楚,這件事兒還不知道要查多久,但這族里可不能沒了家主!現下新立無人,不如,三老爺……”
“這……”分明是擺上了明面,誰都曉得這人心底的打算,可他還是裝著一派猶豫,沉吟半晌,才問一句,“各位認為呢?”
座下人面面相覷,不一會兒,卻接連贊同起來:
“三老爺德高望重。”
“合該如此啊!”
“便請三老爺暫代家主一位!”
三老爺眼睛轉了一圈,笑了笑承下。
“既然如此,我也便不再推脫了。”他說,“我這老頭子也管不了幾年,這家主之位,我便暫代一時。等事情過去,我們再著重商量吧。”
油頭胖子諂媚道:“既然如此,那三老爺預備何時籌辦家主大典?”
“暫代而已,舉行大典豈不是成了笑話。”三老爺擺擺手。
“話可不是這么說,這全族上下,哪里選得出比三老爺更適合這個位置的?再講了,這即便是暫代,那也是家主啊,總不能沒個表示不是?”
這話里漏洞極多,道理也是歪的,可滿堂沒一個人反駁插話,反而都是應和奉承。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推辭了。”三老爺笑著,“但大典還是不妥,只是作為家族內部的事情,咱們便自個兒關著門,吃個飯吧。”
“三老爺打算在哪天辦?”
屋外又刮起了風。風聲低啞,仿若一個垂垂暮年的老人在做著最后的控訴。
但大堂門窗緊閉,即便外邊風雨再盛,也影響不到堂內。
“大家伙兒來齊一趟不容易,尤其是離得遠的,家中的事情也不好丟得太久。那么,便在處理完常青葬禮事宜,六日后的晚上吧。”
2.
從暖陽高照到風雨飄搖,最近的天兒總是在變,沒個定的。然而,不論外邊再怎么變,顧終南始終都是一個樣子——陰沉,寡言,偏激得厲害。
他見什么都不順眼,每句話都夾槍帶棍,給人感覺像是拿著槍站在一道門里,日日夜夜,他偏執地在門前守著,把所有人都看作敵人,把所有人都拒之門外,不讓任何一個人靠近。
看起來像是不愿面對別人,可陸青崖想,事實上,他最不愿面對的那個,恐怕是他自己。
撐著傘,抱著六兒,陸青崖從外邊回來,剛到顧家就看見一個人開門往外走。那是個中年男人,頭發梳得整齊,穿著西裝三件套,看上去又瘦又怯,走路都弓著背。
最近來顧家的人很多,各種各樣,什么人都有。正因如此,顧家門前多了士兵輪流值守,他們查得很嚴,能進去的沒有幾個。
陸青崖和中年男人打了個照面,輕一頷首,沒多交流便進去了。倒是中年男人走了幾步后停下來,回頭看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六兒在回來的路上睡著了,此時正窩在陸青崖的懷里,它的腦袋一蹭一蹭,環著她脖子的手更緊了些。它被放在營房很久了,那地方偏,人也都是它熟悉的,這些天里它玩得很野,陸青崖原先還擔心它不愿回來。
她摸了摸六兒的頭。
好在是帶回來了。
收了傘放在一邊,她往顧終南所在的屋子望了一眼。
人他不愿意接觸,但六兒或許可以。
說起來,這個方法,她還是因為顧終南才想到的。曾經的那個晚上,他也是這樣,讓六兒去她的院子,給她送了一只蘋果。
思及此,陸青崖抿了抿唇,帶出個很淺的笑。
只是現在六兒睡著了,要抱它過去,得再等一天。陸青崖把六兒放進被子里裹好,看它孩子似的翻個身,她為它掖了被角,準備去拿些水果回來,等六兒醒了給它吃。
可是,她剛走不遠,就聽見隔壁傳來東西破碎的聲音。
是顧終南的房間傳來的。
陸青崖心底一緊,立刻趕去。
“滾。”
剛到門口,她便被一個字喝停了腳步。
屋里一片狼藉,茶具被掃到了地上。而顧終南就這么坐在碎瓷里,手上有幾道被劃破的口子。那口子很深,血流了一小股在地磚上,染紅了他的衣擺。
顧終南抬頭,極慢極緩:“你還在這兒做什么,我不是說了嗎,滾。”
他的模樣有些嚇人,臉色鐵青,眼圈和面頰深陷,眼睛里滿是血絲。
陸青崖一滯,竟真的轉身就往外跑。
顧終南動也不動,繼續坐在那兒。
他往后一靠,背后的椅子有些硌人,直接抵在他的傷口上,疼得他止不住地出冷汗。可大概人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又怕疼又想疼,最后的結果便是他更用力地往后靠去。
“嘎吱——”
椅子被推得向后退去,拉出一陣刺耳的聲音。而顧終南順著力道把后背上的傷口全部摩擦了一遍,成功地讓那些開始結痂的地方再度破開。
接著,他倒在地上,整個人泄下氣來。也就是這一刻,他想到一個詞,茍延殘喘。
想到這里,他突然就笑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心口和肺都一抽一抽,生疼。
今兒個,他小叔來了。他們兩家許多年沒有打過交道,但這位小叔是顧家里顧常青難得能交心的人,顧終南也對他多了幾分尊重和親切感。
小叔帶來了一個消息,說三日后,顧家要為顧常青舉行葬禮。他家要為他的父親舉行葬禮,這個消息,他們居然瞞著他。
說不上來是什么心情,倉庫里的火早就滅了,但他腦子里的火卻燒到了現在,將他的思緒和神智都燒成了灰。他分不清自己是憤怒還是疑惑,他不愿也不想聽見任何一句與此有關的話,他將自己關在屋子里,門窗緊閉,卻又忍不住地坐在門前,聽著哪怕一點兒外邊的聲音。
顧終南的眼皮有些重,可他剛剛閉上,就聽見有人朝這兒跑來。
抱著李四季留在這兒的醫藥箱,陸青崖蹲在顧終南身邊就開始為他處理傷口。
他緩緩睜開眼睛,卻只看見她的發旋。
眼前的人半蹲在這兒,呼吸很急,手上的動作卻很慢很輕。顧終南看了會兒,忽然抬手,把傷處抵到了夾著藥棉的鑷子上。
那鑷子的尖端刺進了他的傷處,把尚待處理的傷口弄得更深了些。
陸青崖一驚松手,鑷子便掉下去,她下意識地望他,在望見他眼里那潭死水的瞬間,她忽然忍不住似的,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顧終南。”她氣急卻強忍著,想要平復情緒卻仍有些控制不住。
陸青崖又停頓了會兒,她深呼吸幾口:“你不能永遠這樣。”
顧終南卻毫無感覺似的。
他躺在地上,仰頭看向她,頹廢又狼狽,半點兒看不見曾經的飛揚意氣。
陸青崖莫名哽咽了一聲,她說得艱難:“這不是你,也不像你。”
“哦?”他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真有意思,他想,我與自己相處了二十多年,最后卻在別人的嘴里聽見自己該是怎樣的。
“我為什么不能?”他的反應很平靜,“怎么,現在是不是我做什么,你們都覺得我不能這么做?還是你們都覺得我瘋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們對視許久,也沉默許久。
最后是顧終南輕笑出聲:“還真是,你們還真覺得……是我瘋了啊……”
“但我沒有。”他說,“我沒有。”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可他也是真的沒有力氣再去想著那些東西。
現在的顧終南只是一個被扔進湖里的人,湖面在他落水的那一刻驟然結冰,冰層很厚,他在下邊用盡全力也砸不出一個口子。冰水灌進他的口鼻,灌進他的肺里,他想吼想叫卻發不出聲,想要掙扎卻無能為力。
他什么辦法都沒有,他根本出不去。
冰面外,有人看他手舞足蹈覺得好笑,有人看他面目猙獰覺得可怕。
他知道,可他不想管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喘上口氣而已。
因為繃得太久,陸青崖的眉心有些疼。
她揉了揉,有些疲憊:“顧終南,你不能這樣下去,你不能逃一輩子。”
“不能?又是不能。”
顧終南望著天花板喃喃。
“我不能好,不能不好,不能躺著也不能站著,不能吃東西也不能不吃東西,你說,我能干什么?”
他低了低頭:“怎么我做什么都有人告訴我不能,卻沒有一個人來告訴我,我能做什么?”
“顧終南……”
最近叫他名字的人實在有些多,帶著各種情緒、各種目的。導致大家一叫他,他就覺得身上擔著什么東西,不舒服,想掙開。
“出去吧。”
每個人都只有一顆心,那顆心跳動在固定的胸腔里,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
至于其他的,誰能知道誰呢。
他想吼,又沒力氣,想發泄,又找不到地方發泄。
末了,顧終南揮揮手:“出去吧。”
陸青崖站在原地,抓了抓自己的衣擺。
光靠語言,就想靠近一個人,就想懂得一個人,就想勸服一個人,顧終南抬著頭看她,怎么可能?她什么都不知道,沒有什么比這更蒼白無力了。
這么想著,他閉上眼睛,念了出來:“你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誰都不知道。”
顧終南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不再去看她。
而陸青崖蹲下身子,收拾好碎瓷,收拾好醫藥箱。
走到門口,在離開之前,她猶豫片刻,還是轉了身:“我的確什么都不知道。”她微頓,“但我知道,不論流言如何,不論發生什么……”
顧終南睡著了一般,沒有任何反應。
“甚至,哪怕一無所有,顧終南依然是顧終南。”
夕陽如火燒,從門縫中透進來,留了一道光斜映在顧終南的臉上。
他的眼睫抖了抖。
在陸青崖離開之后,顧終南半睜開了眼睛。
迷茫仍在,混沌仍在,偏生多了點光。
微弱,卻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