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東部，在一座不高的山上，有一名女子正拾階而上。

這座山原來叫什么名字，怕是沒幾個人記得，現(xiàn)在它的名字叫做“禪山”，因為山上有個江湖上無人不知的眾生禪院。

女子身著黑衣，體態(tài)輕盈，越過半山腰寫著“眾生禪院”的牌坊，沒用多長時間，便走到了禪院門口。

身邊前來進香的人絡繹不絕，各種說話聲傳到耳邊。

“娘，我們咋又來這兒了？”

“乖乖，咱來求佛祖保佑，保佑那些該死的叛軍別打過來，保佑朝廷趕緊把他們都殺了?！?

“什么是叛軍啊？”

“你問那么多干嘛？等會兒跟著磕頭就行，這里的師傅人可好了?！?

“哦?！?

女子搖頭笑笑，眾生禪院說眾生皆可成佛，但是有幾個人真的懂？到頭來，老百姓們還是只知道來磕頭跪拜，也不知道他們能從這些人里找出多少佛性。

笑歸笑，女子還是慢慢走近院門，抬頭看向門口的楹聯(lián)。

看塵世，何處是凈土？

觀彼岸，此心有禪音。

橫批則寫著：眾生皆佛。

眾生皆佛？我也能成佛嗎？女子自嘲。

眼下的世間沒有凈土，我心中也不知禪音何在，如何能成佛？

揮去心中的雜念，女子進了院門。

禪院里的香客來來往往，沒有人在意新來的人。

禪院中的僧人或坐在蒼松下靜修，或與香客閑聊，當然也不乏在大堂中敲著木魚念佛的。

不過這眾生禪院與一般寺院不同的是，這里不光有光頭和尚，還有不少帶發(fā)修行的。

當年創(chuàng)立眾生禪院的僧人，不知出自何方，在佛法上另辟蹊徑，被時人嘲諷為只懂野狐禪。他也不惱，欣然接受這種說法，自號“野狐”，到各個名寺找高僧論佛，很快野狐僧的名號傳遍江湖。他精通佛法，又練了一身高明的武功，武功大成后，野狐僧便創(chuàng)立了這個眾生禪院。

野狐僧向弟子們講道：諸相非相見如來，佛祖亦言唯我尊。眾生相即我相，我相亦為眾生相。眾生皆有佛性，眾生皆可成佛。

眾生皆可成佛，因此眾生禪院對外大開方便之門，引得許多心中向佛之人來拜。當年如少林寺那樣的禪宗祖庭，也曾想過要限制眾生禪院，但是奈何論佛法講不過野狐僧，論武功野狐僧又是絕頂高手，也該他成氣候，那幾年正好少林寺沒有絕頂高手坐鎮(zhèn)。

一般的佛門講緣法，就像不是什么人都能拜到少林門下，沒有佛緣，去了也沒人留。

但是眾生禪院認為，只要心中向佛，來了就是有緣。

因此眾生禪院擴張很快，沒用幾年便成為江湖中的一流勢力。不過那時在頂尖的江湖勢力眼中，眾生禪院依然是野路子出身，因為他的人員過于龐雜，良莠不齊，一開始甚至有些大盜慣犯，嘴里喊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加入了眾生禪院。

但是沒想到野狐僧有他的辦法，在他的感召下，那些本來在江湖上人人喊打之輩，竟然真的走上了學佛之路，其中不乏后來的大德高僧。

江湖中其他作惡之人見狀，才知道眾生禪院并不是一個能讓人逍遙避禍之處，眼見以前的狐朋狗友變成了天天把佛法掛在嘴邊的人，還以為這些人都被野狐僧控制了精神。一時間，邪道之人對眾生禪院唯恐避之不及，而真心向佛之人卻如發(fā)現(xiàn)了寶藏一般，蜂擁而至。

經這么折騰了十幾年，眾生禪院才有了自己的底蘊，從此逐漸踏入頂尖江湖勢力的行列。

一直綿延二百余年。

二百年后，當黑衣女子走進眾生禪院，這里的景致與當年其實并沒有多少變化，變化的，只是在這里的人。

黑衣女子邊走邊看，瞧見前方有幾個妙齡少女，正圍著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和尚打趣：“知還小師傅，你看我這腰昨天閃著了，聽說你懂醫(yī)術，來幫我捏一捏？”

“呸，你這不要臉的小蹄子，凈想著占便宜?！迸赃吜硪粋€女子笑道：“知還小師傅，別聽她的。我房里晚上有不干凈的東西，要不你晚上來幫我超度一下？”

黑衣女子見狀，笑著搖搖頭，看得出來，眼前這幾個女子都是青樓中人，尋常家的姑娘哪會這么開玩笑？

話說回來，那個小和尚卻是長得俊俏，透著一股靈性，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已經有一番高僧氣度。

只聽到知還小和尚唱了聲佛號，說道：“女施主，超度可不是這么個超度法。且不說你那屋子里是不是真有什么，就算是有，也該先弄清楚是什么。幾位女施主沉淪俗世太久，如果真心向佛，就不該只是隔幾天來聽小僧講法，而應拋開現(xiàn)有的生活，離開是非之地。”

圍著他的幾個女子紛紛笑道：“小師傅哪懂我們心中苦，想離開又哪是那么簡單？不過小師傅你如果能陪著我們離開，姐妹們找個山林去隱居又何妨?。俊?

知還搖頭：“不妥不妥，小僧從小長在佛前，此生愿光大佛法，怎能自損梵行？”

黑衣女子噗嗤一笑，這個小和尚看起來頗有慧根，沒想到卻也有些呆。

“姑娘不要見怪，我那師弟平日就這樣，喜歡與人說禪，卻又太執(zhí)著于禪理了。師父常說，知還如果能堪破自身，將來一定是大德高僧?！?

黑衣女子轉過頭來，只見說話的是一個二十八九歲的男子，穿著一身白色素凈的衣服，手中拿著一把折扇，笑容和煦。

黑衣女子拱了拱手：“身著白素衣，手執(zhí)鐵骨扇，可是無心法師當面？”

男子笑道：“不敢當。我還是喜歡別人叫我云少俠，不過現(xiàn)在年齡大了，就叫一聲云公子好了?！?

“久聞眾生禪院云無心，雖然是無得禪師的親傳弟子，卻更喜歡在江湖闖蕩，不喜打理禪院的事務，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無得禪師是眾生禪院住持，云無心作為他的親傳弟子，被人稱為法師也不為過。可是偏偏這云無心自己不喜歡做和尚，一直帶發(fā)修行。其實若論佛法精通，云無心不見得比知還差，奈何他的的心思不在此，無得禪師也只好放棄了讓他繼承衣缽的想法，而是著力培養(yǎng)知還。

云無心道：“姑娘見多識廣，不知道如何稱呼？我看姑娘進來后，一不拜佛，二不游玩，倒像是有事來找我禪院之人。不知姑娘心中有何事，云某可以幫忙解惑?！?

黑衣女子笑道：“小女子姓李，名叫玲兒，確實有事相求?！?

云無心聽聞，眉毛一挑，“哦”了一聲。

李玲兒說到：“云公子聽說過我的名字？”

云無心道：“確實有所耳聞。”

“也難怪，你們這些江湖的頂尖勢力，沒多少消息能瞞得過你們。”李玲兒并不驚訝對方的反應，自己的身份，自從兩年前沙守被天下人知曉之后，已經算不上什么隱秘，眾生禪院這種頂尖江湖勢力，只要有心，一定聽說過自己。

“不知道玲兒姑娘來眾生禪院有何事？”云無心聽禪院下邊的管事提過李玲兒的名字，畢竟易連山之徒橫空出世，當時沒有一個大門派不關注，與其相關的人自然進入了這些江湖勢力的眼中。但要說有多了解，云無心其實知道的并不多，只是聽說這位玲兒姑娘曾在何有極手下做殺手。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拜入眾生禪院，不知你們可愿意收納？”李玲兒輕輕道。

這倒是讓云無心有些意外：“玲兒姑娘不是說笑吧，你正值青春，不在江湖闖蕩，卻要跑到這里來修行？”

“你覺得我像是說笑？”李玲兒反問：“云公子雖然是眾生禪院的人，不也一樣在江湖闖蕩？眾生禪院好像并沒有規(guī)定讓人待在這座院子里。”

見云無心仍有些發(fā)愣，李玲兒又道：“看塵世，何處是凈土？兩年前我便成了孤零零一人，在江湖中漂泊兩年，我有些煩了。我覺得我還是適合身后有一個組織，但是我的身份，一般門派不會收我，那些江湖幫派我又不愿去，想來想去，只有眾生禪院是一片凈土了?！?

不等云無心說話，李玲兒接著說道：“而且這兩年，四處烽煙，我去過很多地方，看到戰(zhàn)亂之下，受苦的都是普通人?？晌乙粋€人也沒有能力去改變什么，偶然間讀到佛經，心中才有了些安寧，因此越來越心向佛門。就是不知道眾生禪院收不收我這種曾經以殺人做營生的人。”

云無心哈哈笑道：“我們眾生禪院從來不看人出身，只要你真心向佛，以后能夠以佛門弟子的要求行事，自然有機會了卻以前的因果。玲兒姑娘說的沒錯，你如果想找一個宗門，恐怕一般的小門派你也看不上，也只有眾生禪院最合適了?！?

“師兄說的沒錯?！敝€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接下話茬：“善惡有報，施主這兩年的顛沛，未嘗不是當年所做之事的報應。我們眾生禪院不會拒絕真心向佛之人，如果你愿意，可以在這里留一段時間，每天來聽我講法，我自有論斷?！?

李玲兒眼中帶著詢問，看向云無心。

云無心點頭道：“玲兒姑娘，如果是個普通人，我說句話就能讓你拜入禪院，但你畢竟不是一般的江湖人。一個一流巔峰境界的高手，到了禪院，也必然要承擔重要的職責，考驗心性就很有必要了。而我這個師弟，最擅長的就是看人的心性?！?

李玲兒頷首：“我明白。眾生禪院收徒雖然不論男女，也不看出身，但也不是隨便什么人說一句就能來的。有什么安排，我自然聽從?！?

話雖這么說，李玲兒還是挺驚訝，沒想到這個小和尚說話的分量，竟然比云無心還重。要知道眾生禪院也是一個江湖門派，江湖門派最看重的是武功高低，云無心一個半步宗師，說話竟沒有知還這個看上去還不到二流境界的人好使。

她卻不知道，知還的武學天賦并不差，只不過這個小和尚把更多精力放在了鉆研佛法上，誰也說不好等他佛法大成后，會不會在武學境界上一日千里。

也正是因為知還的武功在眾生禪院這一輩人中并不顯眼，所以江湖中知道他的人并不多。但是禪院內部，卻都知道，這個小和尚，未來很可能會成為眾生禪院的住持。

知還不理會李玲兒在想什么，只是說道：“施主既然有心拜到眾生禪院門下，就請跟著我?guī)熜郑フ乙幌略豪锏墓苁拢屓私o你安排一間禪房?！?

說完，知還又跟云無心說道：“師兄，我還要去找?guī)煾负妥〕?，今天還沒跟他們辯論，就麻煩你了?！?

打機鋒，辯禪理，悟真如。這是當年野狐僧最喜歡的事，看來知還小和尚深得其中真意。

看著知還離開，李玲兒問道：“云公子，聽上去，你的這位師弟不是你師父的弟子？”

“他是我?guī)熓宓耐降堋！痹茻o心回答。

“你還有個師叔？”李玲兒以前從未聽說過。

“哈哈，等你以后真的成為禪院弟子，就知道了?！?

“你就沒想過，萬一我進不了眾生禪院？”

云無心依然帶著笑意：“一個想要尋找凈土的人，既然看到了希望，是不會輕易放棄的。我能看出你的心思，我相信知還也看得出來。”

“那就承你吉言了。”李玲兒也露出微笑。

“你先住一段日子，說不定回頭我還要找你一起做些事?！?

“什么事？”

“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等你正式成為禪院弟子之后吧。我這次回來本來就是要找一些禪院弟子幫忙，知道你的身份后，不得不說，我覺得你很合適?！?

“你這么說，我有些好奇了，不會是讓我去做殺手吧？”

“哈哈，你多慮了。你希望這世上有凈土，我也一樣，所以我在盡自己的力量，讓這世道好起來。言至于此，我等你的好消息。現(xiàn)在，先幫你找一下管事。”云無心打開折扇，笑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