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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公車上書”考證補

一 問題的提出

光緒二十一年(1895)的“公車上書”,一直被認為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所有的近代史著作對此都有大體相同的描述,并賦予了許多意義。

然而,各種論著對于“公車上書”的描述,所使用的最基本的史料是康有為的《我史》。其記述為:

……再命大學士李鴻章求和,議定割遼臺,并償款二萬萬兩。三月二十一日電到北京,吾先知消息,即令卓如(梁啟超)鼓動各省,并先鼓動粵中公車,上折拒和議,湖南人和之。于二十八日粵楚同遞,粵士八十余人,楚則全省矣。與卓如分托朝士鼓[動],各直省莫不發憤,連日并遞,章滿察院,衣冠塞途,圍其長官之車。臺灣舉人,垂涕而請命,莫不哀之。時以士氣可用,乃合十八省舉人于松筠庵會議,與名者千二百余人,以一晝二夜草萬言書,請拒和、遷都、變法三者。卓如、孺博(麥孟華)書之,并日繕寫,(京師無點石者,無自傳觀,否則尚不止一千二百人也。)遍傳都下,士氣憤涌,聯軌察院前里許,至四月八日投遞,則察院以既已用寶,無法挽回,卻不收。先是公車聯章,孫毓汶已忌之,至此千余人之大舉,尤為國朝所無。閩人編修黃□曾者,孫之心腹也,初六七日連日大集,初七夕,黃夜遍投各會館,阻撓此舉,妄造飛言恐嚇,諸士多有震動者。至八日,則街上遍貼飛書,誣攻無所不至,諸孝廉遂多退縮,甚且有請除名者。孫毓汶猶慮撓其謀,即先迫皇上用寶,令北洋大臣王文韶誣奏海嘯,壘械棄毀,北洋無以為備。孫毓汶與李聯英內外恐嚇,是日翁常熟(翁同龢)入朝房,猶力爭勿用寶,電日相伊藤博文請展期五日。孫謂:“若爾,日人必破京師,吾輩皆有身家,實不敢也。”常熟厲聲責之曰:“我亦豈不知愛身家,其如國事何?”孫知不能強,乃使李聯英請之太后,迫令皇上畫押,于是大事去矣。《康南海自編年譜》,翦伯贊等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神州國光社,1953年,第4冊,第130—131頁。(以下簡稱《叢刊·戊戌變法》)

另外還有一些史料,但引用并不如此篇那么普遍。從康有為以上的說法來看,已經是相當地完整。其對整個事件發生的原因、過程與結局的描寫,栩栩如生,兼之本人即為當事人,后人喜愛引用他的說法,并信之為確論,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早對康有為的說法提出質疑的是黃彰健。他于1970年出版《戊戌變法史研究》,其中《康有為〈戊戌奏稿〉辨偽,并論今傳康戊戌以前各次上書是否與當時遞呈原件內容相合》一文,以相當大的篇幅論及此事。他運用《公車上書記》、《南海先生四上書記》,認為康有為原定是光緒二十一年四月初七日(1895年5月1日)至初九日“大集”,四月初十日至都察院上書,由于條約已于初八日被批準,所以上書一事“議竟中寢”;他引用《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聞塵偶記》,認定當時并無阻撓上書的行動;他還提出了兩點質疑:其一,“公車上書”的內容,簽名者是否都看過,有無假借他人名義的情事?其二,松筠庵的諫草堂能否容下一千二百人?黃彰健:《戊戌變法史研究》,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五十四,1970年,第587—592頁。

孔祥吉于1988年發表《康有為變法奏議研究》,與黃彰健的結論大體一致。該書第二章第二節專論“公車上書”。他引用了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檔案,證明了當時并無阻礙上書的政治背景,官員舉子上書的途徑十分通暢。他還認定康有為所稱的“閩人編修黃□曾”即是翰林院編修黃曾源。孔祥吉:《康有為變法奏議研究》,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75—88頁。

汪叔子、王凡于1987年、1990年發表《康有為領導“公車上書”說辨偽》、《〈公車上書記〉刊銷真相》兩文,辯駁更為深入。汪叔子、王凡:《康有為領導“公車上書”說辨偽——戊戌變法史考論之一》,《安徽史學》1987年第3期;《〈公車上書記〉刊銷真相——戊戌變法史考論之二》,《江西社會科學》1990年第4期。他們提出了康有為所稱上書的人數是不確切的,康有為及其黨人前后有著不同的說法,漸次增加。康有為及其黨人對上書過程的許多細節進行了修改,如集會的時間,改“知單”為簽名,改“拒遞”為“拒收”。他們還指出,《公車上書記》是康黨為了自我宣傳而刊行的印本,其銷售數量“數萬部”,是一個不可靠的數字。

從考證的意義上來評判,黃彰健、孔祥吉、汪叔子、王凡諸先生的論著,材料完備,已是基本駁回了康有為的說法。但是,他們的研究并未得到學術界的廣泛采用。在我看到的著作中,林克光采用了調和主義的寫法。1990年林克光出版《革新派巨人康有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年),他一方面同意康有為在《我史》中的許多說法,另一方面也認同了《公車上書記》、《四上書記》中的說法,即原定四月初七日至初九日“大集”,初八日因條約批準而中止。此期出版的相關論著,大多繼續沿用前引康有為的說法,并在某些方面更加放大了“公車上書”的意義。

如果說,黃、孔、汪、王諸先生的論著,有著印量、圖書館收藏等問題的話,學人們多有不便而未細查,那么,姜鳴于1996年發表的《被調整的目光》,是一部甚有影響的歷史散文集。其中的一篇為《莫談時事逞英雄:康有為“公車上書”的真相》,指出當時反對和約的,主要是官員,而舉人們的上書也未受到阻礙;而康有為寫此上書的目的,很可能一開始就準備在上海發表,由此而制造一個大騙局。姜鳴:《被調整的目光》,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61—177頁。姜鳴的看法被許多普通人接受,然其歷史散文的寫法卻不為歷史學界所采信。

1999年7月,《光明日報·讀書周刊》根據姜鳴的文章,發表《真有一次“公車上書”嗎》,引起了眾多議論。湯志鈞應該刊的邀請,專門寫了反駁文章《“公車上書”答客問》。他引用了《汪康年師友書札》、天津《直報》等材料,認為當時確有“公車上書”之事。

1999年姜、湯兩先生之間的交鋒,應當說引起了很多的關注,然雙方都沒有展開進一步的研究。2001年,湯志鈞決定出版《戊戌變法史(修訂本)》,其在“增訂題記”中稱言:“更有人說‘公車上書’是‘一場大騙局’,使我感到不能再把增訂好的《戊戌變法史》不以‘示人’了,從而重加檢查,送交出版。”該書對于“公車上書”,繼續沿用其初版本的意見:

康有為這一次上書,都察院以清政府已在“馬關條約”上簽字,無法挽回,拒絕接受。湯志鈞:《戊戌變法史(修訂本)》,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149頁。

與此同時,姜鳴也再版舊作,堅持自己的看法。姜鳴已修訂《被調整的目光》一書,改名為《天公不語對枯棋》,我于2004年7月去三聯書店編輯部看了其書稿,發現其未作修改,僅加了一段附錄,表示不同意湯志鈞的意見。(姜鳴:《天公不語對枯棋: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第139—157頁)

2001年,蔡樂蘇、張勇、王憲明出版《戊戌變法史述論稿》,屬近期戊戌變法史研究的重大成果。該書在“公車上書”的描述上,依舊使用了康有為的說法。蔡樂蘇、張勇、王憲明:《戊戌變法史述論稿》,清華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83—293頁。同年,劉高出版《北京戊戌變法史》,并不完全采用康有為的說法,只是稱“在主和派的干擾下夭折了”。劉高:《北京戊戌變法史》,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第42—49頁。由此,歐陽躍峰于2002年再發短論《“公車上書”:康、梁編造的歷史神話》,其基本要點可參見汪、孔諸先生之說,并增加了他本人的分析。歐陽躍峰:《“公車上書”:康、梁編造的歷史神話》,《歷史教學》2002年第10期。盡管歐陽躍峰使用了炫目的“神話”一詞,但似乎并沒有引來較多目光。

以上對先前研究的描述,旨在說明:黃彰健、孔祥吉、汪叔子、王凡、姜鳴、歐陽躍峰諸先生分別于70年代、80年代、90年代乃至最近,對康有為的說法先后予以反駁,雖然也引起了一些關注,但似未被普遍接受。姜鳴的文章由于其文體生動、立論險峻,還引起了反駁;黃、孔、汪、王諸先生的情況好像要更慘一些,幾乎是不聞回聲。我個人是同意黃、孔、汪、王、姜、歐陽諸先生的觀點的,也奇怪他們的論點為何如此“曲高和寡”。我對此再三思索,私自得出的結論為:第一,諸位研究先進的論點,從考證的角度來看,已是完成,但從史料的角度來看,還絕非完善。也就是說,它是可以與其他結論并存的,并無唯一性的特點。第二,黃彰健、孔祥吉只是在其大作中旁論及此,并非專論。汪叔子、王凡的論文甚為用功用力,并能運用《申報》廣告等新史料,但仍透出一分意氣;雖在許多分析上開了很好的頭,似未最終完成。姜鳴的散文雖是精心耕作,但議論過重,材料也沒有注明出處。歐陽躍峰的短論僅有論點的聲揚,未有新史料的鋪張。第三,諸位先進的觀點雖相近相同,但他們似乎只是個人的單挑獨斗,并沒有運用學術史的方法進行串聯,以能顯示其共同的關注。第四,“公車上書”是針對高層決策的政治活動,諸位先進沒有進入到當時的決策中心,來反觀康有為等人的活動,這使得他們的思路是順著康有為走,而沒有完全跳出康的窠臼,其研究也只是平面的,沒有參照物。盡管人們可以指責當今的學人們寫書為文多不細查細核已刊論著,只是一味地傳抄,但正因為學界此病,使我對諸位研究先進有以上吹毛求疵之指責。也因為如此,我以為,在“公車上書”的命題下似還有繼續前行的空間,特作此補證,以為續貂之狗尾。

需要說明的是,為了敘述的完整性,使讀者在閱讀時不至于過多地中斷,有些研究先進已經用過的材料,我還須再度引用,但會注明最先引用者;有些研究先進說過的論點,我還需繼續展開,但也會說明最初的發明者。這么做當然也是為了可以更方便地顯示從黃彰健開始至今四十多年的學術研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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