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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區域社會史視角的明清鹽史研究

區域社會史視角是本書在市場史視角之外采用的最重要分析方法。區域社會史研究,是二戰前后興起的研究視角。近二十年來,區域社會史研究在中國蓬勃興起,開始滲進鹽史研究領域,并顯示出其獨有的學術魅力。鹽史研究領域較早地受到社會史方法影響的作品,主要體現在分析鹽商與地方社會政治、經濟格局與文化關系等方面。1990年代以來,鹽史研究逐步出現在一些區域社會的整體歷史研究當中,成為解釋區域社會歷史進程的一個重要維度。近年來,鹽場的區域社會史研究逐步引起學術界的重視,其問題意識不再局限于食鹽生產,而是立足于區域社會歷史進程,顯示出鹽史研究的一個新的學術趨勢和可能為中國歷史新的解釋體系提供參考的學術增長點。本節從學術史(非學術綜述)的角度出發,以鹽史研究成果為基礎,簡要探討作為分析性概念的“區域”的含義,考察作為研究視角的區域社會史的內涵,然后總結區域社會史研究視角在鹽史研究尤其是鹽場研究領域所取得的成果,進而分析其發展趨勢與方向。

區域·區域社會史

中國史研究,歷史上皆以王朝國家的歷史為主。區域研究剛傳入中國史學界時,其學理的合法性曾引起過重要爭論。為其正名者,一般皆從“典型性”出發,論證某區域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從而證明其研究符合學理。但是,鹽史研究從來不存在這一問題,明清以來的鹽史研究者,不乏從區域入手的作品。究其原因,是因為唐宋以來,中國食鹽專賣(專營)皆實行分鹽區管理的體制。區域鹽史研究,遂成為鹽史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到明清鹽史,以兩淮、長蘆、山東、四川、河東、福建、兩浙、兩廣為研究范圍的論著,相當常見。

不過,區域鹽史研究并非一定都可以視為區域社會史視角的研究。在區域社會史的視野下,區域不是一個簡單的行政區劃或地理空間,每一區域的研究都有自身的學術意義,并不需要代表什么或者是某個方面的典型。區域研究由來已久,在國際歷史學界,法國年鑒學派的幾位開創者及其后來的代表人物,比如費弗爾、布羅代爾、拉杜里,都曾做過許多經典性的區域歷史研究。在中國學術界,區域研究亦有相當長的歷史。1930年代,食貨學派的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已開區域研究之濫觴。不過,關于中國區域劃分問題的研究,在中國學術界較早有重要影響的學者之一,當屬人類學家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1964年他在美國《亞洲研究》發表《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一文,運用人文地理學的“中心地”理論,從市場關系和市場結構入手,分析全國性的區域市場的聯系。1977年他主編《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一書出版。在這本影響了歷史學、人類學、經濟學等領域關于中國研究的著作中,他以市場體系為中心,建構了中國的九大區域模式。在其模式中,“每一個大區經濟都是在某一自然地理大區中形成并被完全包容其中”,“在每一個主要的自然地理區域中,都發展起了一個孤立獨處的城市體系,亦即城市群,在它們中間,彼此往來頻繁而集中,它們與鄉村的往來也很多,但主要局限于區域內”,“地域間各個方面的相互交往都受到限制”,“把涉及幾個大區的部分地域作為分析城市化的單位是不適當的”。[美]施堅雅:《中國封建社會晚期城市研究》,王旭等譯,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0、59、61頁。從此開始,施堅雅模式雖然受到諸多挑戰,但一直影響深遠。

清代食鹽運銷的實行運作,造就了鹽區邊界的位置的動態變化,挑戰了施堅雅的上述結論。清代沿用分區行鹽制度,在今天的湖南、廣東與江西的交界地區,存在著兩廣與兩淮鹽區的邊界,并且這一條邊界并不與省級行政區的行政邊界吻合,兩廣鹽區包括了行政上屬于湖南和江西南部的幾個府州。結果,由于行政邊界與鹽區邊界的不吻合,作為產鹽的省份,廣東設法向湖南、江西傾銷其食鹽產品,直接導致這幾省的封疆大吏之間、地方州縣之間、鹽商之間,甚至普通民眾之間,以及他們互相之間,出于各自的利益訴求,不斷爆發爭端與糾紛,演繹出許多精彩的故事。同樣,在福建與江西、四川與湖北、山西與河南、山東與江蘇等省的交界地區等等,類似的食鹽銷售而引起的矛盾與沖突也是屢見不鮮。這些故事結果之一就是鹽區邊界經常變動,但不管鹽區之界如何改變,仍然“有一省而各府所食之鹽地方不同者,有一府而各州縣所食之鹽地方不同者”朱軾:《請定鹽法疏》, 《清經世文編》卷50《戶政》,清光緒十二年武進盛氏思補樓刻本,《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74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72年,第1800頁。,同樣都是人為劃定的行政區,與鹽區并不重合,各省情況皆然。出于不同需要而人為制造出來的政區與鹽區難于重疊的情況,表明區域的形成,并非超越人們的觀念與需要的自然地理過程,而是在不同的歷史時空中,由不同的人群因不同的需要而產生的工具與觀念。同時,湘粵贛界鄰地區的市場并不遵循施堅雅理論中市場區以交通要地為中心而構建、以河流山脈之阻隔而成區的模式。當地市場區之間的地區既不專屬于任一經濟區,又都屬于鄰近的兩個或三個經濟區,區域在這里呈流動狀態。總之,在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食鹽專賣演變過程中,區域不斷地根據時空、人群、場合的差異而產生動態的變化。區域因而成為長時期的歷史因素積淀下來的各種地方性觀念,比如地理、市場、語言、風俗、族群等等,與朝廷對這些觀念的制度化過程互動,所共同形成的存在于人們心目中的多層次、多向度的指涉。黃國信:《區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食鹽專賣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

從這樣的區域概念出發,區域社會史的研究就不應該是限制在某個行政區劃或地理空間下的地區歷史研究,而是把人當成區域的主體,根據人的活動來展開的區域整體歷史研究。顯然,區域社會史研究的人,一般都不是帝王將相,而是普通的民眾。但是,區域社會史研究的問題跟王朝國家歷史研究的問題卻有著一致性。王朝國家的歷史,關心的是一個王朝、一個國家的興衰更替,關心其政治、經濟、文化各領域作為一個整體的相互關聯的過程及其社會歷史的變遷,并且將其變遷置于更大范圍(比如全球史或者地區史)的視野內來理解,在這樣的視野內理解一個王朝、一個國家的地位、角色,進而更深刻地認識其整體性歷史變遷。區域社會史在這一意義上,與王朝國家歷史的問題意識是一致的。它從普通民眾的歷史出發,探討普通民眾日常生活中的互相關聯并且完全不可獨立分割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領域結合在一起的整體歷史,進而將其置于王朝國家乃至全球史的視野中,理解一個地區的社會歷史變遷。因此,無論是王朝國家的歷史,帝王將相的歷史,還是區域社會的歷史,普通民眾的歷史,研究者關心的都應該是研究范圍內的整體歷史變遷及其關鍵和特征,甚至模式。就是說,研究區域社會史,研究對象是區域社會,探討的是區域社會歷史變遷,但真正關心的是超出區域社會的王朝國家的歷史乃至全球史。研究王朝國家的歷史,研究對象是一個王朝、一個國家,總結的是王朝國家的歷史變遷及其經驗,但關心的也同樣應該是超出王朝國家的歷史而是國家間的互動乃至全球史。從這樣的角度出發,區域研究的意義,顯然不再是其“典型性”或者“代表性”了。也只有具有這種問題意識的研究,才可以看成是區域社會史研究。

為了達到這樣的研究目標,在文獻材料相對缺少關于普通民眾的記載的情況下,區域社會史的研究形成了一些可操作的具體研究辦法。尤其是近年來,隨著歷史人類學的興起,區域社會史研究借鑒人類學的研究手段,產生了一些對歷史研究有較重要影響的研究方法。這些研究方法中,最有可觀察性也最有特色的就是“走進歷史現場”。陳春聲:《走進歷史現場》, 《歷史·田野叢書總序》,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走進歷史現場”借鑒的是人類學的田野研究方法,強調在歷史現場觀察、體驗與訪問,理解歷史中的人物活動與歷史。同時,也在歷史現場獲取歷史文獻,在歷史現場閱讀、理解文獻,從而更深刻地理解歷史。在這樣的研究方法與問題意識引導之下,區域社會史研究近來在中國歷史學界取得了一席之地,并對歷史學的某些分支學科產生了重要影響。要而言之,區域社會史不是歷史學的一個分支,而是一種研究視角與方法,它關心的不是歷史的細節與瑣碎的環節,而是從區域出發,探討區域人群的整體歷史活動,包括與自然的關系、人群之間的關系以及人群在政治、經濟、文化、思想各領域的互相關聯的整體活動與特點,以此為出發點,去理解國家歷史乃至全球歷史。因此,不少標榜為區域社會史的作品,最后淪為“支離破碎”的地方歷史敘述,并不代表區域社會史的問題意識與導向有問題,只能說,這些作品是不成功的區域社會史研究成果。

作為歷史進程要素的鹽

鹽在中國傳統時期,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既關乎國家財政,又影響地方社會的運轉,還與軍事問題有著密切的聯系,也跟社會文化有著深刻的關聯。關于鹽和中國社會的密切關系,可參見佐伯富《鹽和中國社會》一文,中文譯本見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6卷,欒成顯、南炳文譯,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因此,關于中國歷史的諸多研究,往往無法回避鹽的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些學者開始將鹽置于國家或地方歷史的維度中,揭示鹽與財政、軍事、經濟、社會、文化以及地方歷史進程的深層次關系,發表了一批區域社會史視角或與區域社會史視角吻合的重要學術成果。

由于鹽商在中國歷史上尤為引人注目,關于其研究的成果甚多,其中不少都涉及鹽商與地域社會的關系。1950年代,藤井宏著《新安商人研究》[日]藤井宏:《新安商人研究》, 《東洋學報》1954年第36卷1-4。中文譯本見劉淼:《徽州社會經濟史研究譯文集》,合肥:黃山書社,1988年。,1970年代寺田隆信著《山西商人研究》[日]寺田隆信:《山西商人研究》,東洋史研究會,1972年。中文譯本由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從社會經濟史的視角出發,分別研究了起家于食鹽專賣的徽州商人和山西商人,探討了明清王朝的鹽業制度如何使這兩個商人集團崛起,進而分析了他們的商業經營、利潤,他們分別與北部邊鎮和淮浙鹽產區的關系,以及他們投資于土地和文化事業等種種行為,回答了明清中國是否停滯的問題。這已經具有區域社會史研究的某些特征。徽學近幾十年來成為顯學之一,研究成果眾多,其中涉及鹽史的論文亦多,但不少并不具備區域社會史的問題意識,與本文主題不大吻合,本文不一一枚舉之。

1996年,王振忠出版了其成名作《明清徽商與淮揚社會變遷》。該書從明清兩淮鹽政尤其是“窩”的概念入手,分析了“窩”與綱鹽制度的關系,進而研究了綱鹽制度之下徽商如何在康熙南巡、乾隆南巡事件中配合江寧、蘇州織造曹寅、李煦等人,逐步控制兩淮鹽務的過程,探討了“首總”制度、“務本堂”及“月折”制度所隱含的徽州家族制度因素,揭示了徽商在這樣的背景下,取得商籍參加科舉考試資格,進而提升了徽商后裔的社會流動力,提高他們在淮揚地區的聚集量的過程,并指出徽商透過科舉事業和鹽業貿易,促進了東南地區如揚州、儀征、漢口等一大批城鎮的崛起,改變了東南地區的城鎮格局,并直接促進了揚州等鹽業城鎮文化的興起。總而言之,該書把王朝制度當成研究徽商的背景,“是一本以制度分析為骨干,撐開一個具體而整全的社會經濟史實的力作”,“制度的改革用人的行動來說明,社會的變遷則用制度的改革來說明”。陳克艱:《歷史具體和理論“態度”——評<明清徽商與淮揚社會變遷>》,《史林》1997年第3期。超越了以往研究鹽業制度只注重厘清制度規定的做法,把王朝制度史研究與社會史研究很好地結合了起來。正如作者自己所界定的,本書是一部“區域社會經濟史”的著作,歷時近20年至今,該書仍是關于兩淮鹽史的區域社會史研究的最重要著作之一。

幾乎與此同時,1999年,關文斌(Kwan Man Bun)出版了關于長蘆鹽商的著作關文斌:《文明初曙——近代天津鹽商與社會》,張榮明主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其英文版本于2001年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關文斌從市民社會與公共領域的角度出發,對清代天津鹽商進行了研究,旨在“通過對天津鹽商的活動來探討晚清國家、地方社會和經濟的互動,從而理解這些亦官亦商、亦公亦私、人民詬病的‘怪胎’,為中國近代社會演變過程提供一個側面”。他首先研究了天津從一個軍事重鎮——衛所發展到一個重要貿易港口的過程,進而討論了長蘆鹽政運作,以及它與天津興起的關系,討論了長蘆鹽商通過規禮、節敬、報效等手段與朝廷及其官員建立良好關系,進而控制長蘆食鹽的運銷,博取巨大利潤的過程。隨后,作者探討了鹽商家族的運作及興衰過程及其原因,并以遂閑堂張氏、沽水草堂安氏和水西莊查氏為個案,深入探討了由各種社交網絡所形成的所謂鹽商文化,最后重點研究了晚清新政和民族主義興起之后,天津鹽商與天津社會演變的各種關系,揭示了天津鹽商超過科舉士紳甚至在籍官僚的影響力,及其在太平軍兵臨津沽、帝國主義入侵,以及在地方自治、選舉等晚清新政中的重要角色。全書還側重探討了國家政權、官僚體制和地方社會經濟的相互作用,是一部從鹽商入手,全面關注明初以來到晚清天津歷史進程的較為重要的著作。

除淮揚徽商、山西鹽商、長蘆鹽商之外,自貢鹽商也是中國鹽商中非常有影響力的群體之一,它們以自貢鹽業獨特的生產科技和經營技術著稱于世。2005年,曾小萍(Madeleine Zelin)出版了《自貢商人:早期近代中國的工業企業家》一書Madeleine Zelin:The Merchants of Zigong:Industrial Entrepreneurship in Early Modern China,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以自貢鹽商18-19世紀的投資方式、資金管理、經營形式、勞動力結構以及自貢鹽業生產技術、自貢鹽業興盛的內外因素等問題為主要研究對象,探討了近代中國工業企業發展的獨特商業模式,回答了不具備西方近代化的商業法律與金融制度的中國企業家的經濟道路問題。王笛認為這不僅僅是一部經濟史,而且是“一部關于商人集團的社會史”。王笛:《社會史視野下的近代自貢鹽商——曾小萍自貢商人:早期近代中國的工業企業家評介》, 《清史譯叢》第7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64-271頁。總體來說,曾小萍的著作應該是一部具有社會史色彩的近代中國經濟史論著,它從中西比較的視野出發,回答的是近代化過程中的中國企業發展道路問題,但它重點分析中國商人的融資渠道和運營架構中的家族組織之作用,使本書具有了社會史色彩。曾小萍全書的核心問題是融資渠道與組織經營問題,她指出,在中國現代銀行系統和商業法律出現之前,重慶米商和山陜鹽商依靠家族制度、采用契約與股份的形式融到了足夠的資金,然后通過“承首人”經營鹽井,并由他們負責將投資者的回報準時發放到投資人手中,再通過刑法性質的大清律例以及“上下節”制度保證了投資者的回報歷經數十年而不至于被故意遺忘。在這樣的解釋體系之下,曾小萍還將視野投射到勞動力的來源及其秘密會社、井鹽技術、社會精英與宗族和會館等社會組織、鹽政與食鹽運銷等問題,對它們進行了歷時性的分析,較為全面地勾勒了自貢鹽商兩個多世紀的歷史,對社會史關注的諸多對象展開了較為詳盡的討論。不過,從問題意識角度看,本書應該還是一部具有社會史色彩的經濟史而非社會史的著作。參見段雪玉:《中國本土公司制度研究的力作——評曾小萍著自貢商人:早期近代中國的工業企業家》, 《鹽業史研究》2009年第3期。

這些關于鹽商或區域鹽業的研究,或顯示出區域社會史視角的影響,或直接是區域社會史視角的作品,顯示出區域社會史對鹽史研究的重要影響。而此類研究之外,1990年以后,特別是2000年以來,一批區域社會史視野的學術著作,也因鹽的重要性而將其置于討論范圍之內,并透過對鹽史的分析,對區域社會史的某些問題提供了較為深入的理解,對鹽史的研究也有重要推動作用。此類研究甚多,本文只擇其中數例簡要介紹,作為一種方向供讀者參考,不作詳盡列舉。

華南研究的代表人物之一科大衛(David Faure)在研究華南區域史尤其是明中葉的大藤峽瑤亂時,提出了非常有創見性的學術結論。他指出,明中葉大藤峽瑤亂,其實是明王朝希望控制大藤峽的食鹽貿易通道而與當地土著之間的沖突。David Faure,“The Yao Wars in the Mid-Ming and Their Impact on Yao Ethnicity, ”in Pamela Kyle Crossley, Helen Siu and Donald Sutton, eds.Empire at the Margins:Culture, Ethnicity and Frontier in Early Modern China,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6.此后,麥思杰在科大衛的啟發下,著文直接討論瑤亂、大藤峽水道與明代廣西鹽法的關系,指出明代廣西西江地區行銷粵鹽,交通咽喉就在大藤峽,明王朝與當地瑤人的合作與沖突,皆與控制這條水道有關。麥思杰:《“瑤亂”與明代廣西銷鹽制度變遷》, 《廣西民族研究》2008年第2期。唐曉濤則進一步研究了明代桂西土司力量在大藤峽的更替,指出明朝廷通過土司而控制狼兵,在衛所制度破壞后,朝廷征調大量狼兵東進大藤峽以維護江道暢通,圍繞大藤峽的區位利益以及對安南問題的處置,朝廷與桂西土司以及土司內部之間展開了錯綜復雜的博弈。在這一博弈過程中,“大藤峽地區出現了來自桂西的不同土司力量的幾次替換,大體而言,每一次替換均與桂西地區主導力量的演變密切相關,某一時間段,哪一支土司在桂西地區據于主導地位,哪支土司便會出現在大藤峽地區,成為該地的主導。這其中的認定者是明朝廷及廣西地方政府,當他們認為某一土司力量可以作為對付安南的重要倚靠時,作為安撫,便盡量滿足土司們的利益要求,包括讓他們去占據大藤峽地區,獲取當地的鹽政收入、關稅和田地資源等利益。同時,大藤峽的利益也是官府的追求,官府要控制大藤峽峽江通道以保證鹽稅收入,解決其財政匱乏的問題,遂有對瑤人的多次征剿。桂西土司也沒有被動等待官府的調控,而是將中央的制度作為一種權力資源積極加以利用,借助中央的權威以最大限度地謀取各自的權益,所以他們或通過強力,或通過賄賂地方官,乃至于走中央的‘上層路線’以達其目的”唐曉濤:《明代桂西土司力量在大藤峽地區的更替——兼論大藤峽瑤民起義的發生》, 《廣西民族研究》2011年第3期。

唐立宗、黃志繁深入細致研究了閩粵贛湘地區(也就是明中葉設立的南贛巡撫轄區)有明一代的社會變遷與行政演變。這一地區,明中葉最為引人注目的事件是王陽明平亂。他沒有調動多少明王朝的正規軍事力量,卻成功平定地方。這就涉及到人、財、物以及戰略策略等諸多問題,而財的問題直接跟鹽稅收入有關。因此,唐立宗深入地研究了該地區明中葉的鹽法與鹽稅,較為成功地解釋了明王朝在平定當地叛亂的財政來源問題,為讀者理解明中后期南贛巡撫轄區的歷史變遷提供了重要基礎。唐立宗:《在“盜區”與“政區”之間——明代閩粵贛湘交界的秩序變動與地方行政演化》,臺北: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2002年;黃志繁:《“賊”“民”之間:12-18世紀贛南地域社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

在這一類型的區域社會史研究當中,鹽的重要意義被凸顯,而其凸顯,完全是因為作者強烈的區域社會史視野。他們將鹽的問題看成是區域社會運作過程中的具有復雜聯系的要素網絡中的一個要素。這一要素是理解區域社會歷史的一個重要維度,透過它,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區域社會。相信只有這樣研究鹽的問題,才有可能將鹽史研究在現有基礎上不斷推進。

區域社會史視野下的鹽場史

在區域社會史研究當中,鹽史研究作為要素網絡中的一個重要元素,已經取得了重要成果,推動了鹽史研究的發展。但是,從區域社會史的視角出發,最能在一個區域中體現出鹽的問題的核心地位的,當屬鹽場無疑。鹽場社會的各個方面,均與鹽的生產和銷售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而在其它區域,鹽的問題常常也可能居于社會問題的核心,但卻難以成為一個區域的長期的主導性問題。因此,鹽場研究應該是區域社會史視角的鹽史研究最應該重視的領域。實際上,它不僅對鹽史的研究有重要意義,對理解整個中國歷史亦有重要意義。眾所周知,歷史上,東南沿海地區散布著近百個鹽場,河東、四川與云南等地還有大量鹽池與鹽井,這些地方生活著數以百萬乃至千萬計的灶戶和灶丁。他們在王朝設置的與州縣并行的鹽課司、鹽場大使及其屬員的管理之下,從事食鹽的生產,并繳納鹽課。普遍認為,他們生活的艱辛程度遠甚民戶。這就是以往我們對鹽場以及灶戶的一般認識。但是,我們的認識卻常常僅止于此。因為,長期以來,關于鹽史的歷史研究,基本上放棄了對鹽場和灶戶的考察。

但是,通過食鹽生產與貿易所取得的稅收,常常占據歷史上王朝朝廷尤其是明清朝廷財政收入的第二位,食鹽生產以及生產這些食鹽的鹽場,還有生產或者組織生產這些食鹽的灶戶,對于明清以來的歷史變遷,有著重要的影響。放棄對這些地區及其生活于其上的灶戶的研究,顯然會妨礙學術界對東南沿海以及鹽池、鹽井地區社會變遷的真切把握。前輩時賢對兩淮等地的鹽場以及明清食鹽生產和貿易的制度的一系列研究,側重點在于從官方文獻以及私人文集中,搜尋相關的制度條文及其變化的材料,進而從制度規定史的角度研究鹽場、食鹽生產和運銷。由于為文獻的搜集角度所限制,關于鹽場內部的社會組織、鹽場社會力量與王朝制度的互動、鹽場上人們的生產和生活的情況,尤其是鹽場運行的內在邏輯機制,很難被深入觸及。這就很難了解灶戶社區的社會組織及其運作,也不大能夠深入理解國家食鹽生產、戶籍、賦役、基層行政等制度,對王朝制度規定和生態環境、區域開發等因素制約之下的灶戶社區的經濟關系、經濟形態和權力關系,以及灶戶社區的信仰、習俗等文化現象,也難以真正把握,最終直接妨礙對灶戶地區的總體史研究,妨礙對東南沿海地區以及四川、山西、云南等地區整體歷史過程的認識。

幸運的是,隨著區域社會史的興起,一批有著明確問題意識的關于鹽場的研究成果開始出現,并推動著鹽場的區域研究走向深入。這方面目前的研究成果不算太多,舒瑜的《微“鹽”大義——云南諾鄧鹽業的歷史人類學考察》舒瑜:《微“鹽”大義——云南諾鄧鹽業的歷史人類學考察》,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一書,雖然出自人類學者之手,卻仍然具有頗為典型的區域社會史色彩,是其中的重要作品之一。諾鄧村,位于云南大理州云龍縣,地處云南與緬甸界鄰地區的交通要道上,歷史上族群關系、各政權之間關系相當復雜,產鹽歷史悠久,村中有諾鄧鹽井,曾有編入里甲的灶戶四百余戶,歸諾鄧鹽井鹽課司管轄,建制、范圍相當于海鹽產區的一個鹽場,因此也可以視為鹽場研究。唐宋時期,諾鄧食鹽“自煎自食”。明代朝廷設云南五井鹽課提舉司,下轄諾鄧井鹽課司,負責管理諾鄧鹽井的生產、灶戶等各種事務。舒瑜探討了唐宋以來諾鄧鹽井的鹽業生產、貿易、鹽農關系、儀式與諾鄧人的觀念世界等諸多問題。她通過對明清鹽業的官方文獻和諾鄧地方文獻的深入解讀,較為細致地總結了明清以來諾鄧鹽業歷史,指出明代以來,朝廷嚴格控制諾鄧的食鹽生產與貿易,生產者被編入灶戶、繳納鹽課,食鹽貿易實行引岸制度。在此基礎上,她透過田野與文獻的雙重工作,揭示了歷史時期當地的社會關系與社會運轉機制,指出隨著明代食鹽生產的發展,大量移民進入諾鄧,并慢慢通過買賣關系,掌握了鹵權,形成了新的權力關系,在此基礎上,當地的居民特別是黃家、徐家和楊家,成為當地的重要社會力量,構成所謂的“黃家的文、徐家的財、楊家的人”的結構。

正如書名所言,舒瑜此書研究鹽,但鹽的生產并非其關注的重點。她所關心的是鹽中之“大義”。此鹽之大義的一個方面,用作者的語言來說,就是“天下圖式”,借用王斯福的表達則是“帝國的隱喻”。也就是說,作者關心的重點其實是云南僻遠之地的一個鹽井地區的居民的生產與生活,是如何體現出“帝國的隱喻”,又是如何展現所謂的“天下圖式”的。所以,作者不僅研究當地鹽的生產與管理,更是用了大量的文字來研究諾鄧的傳說、儀式等等問題。透過鹽的來源的傳說從“母龍”到“龍王”的演變,她總結出傳說中所蘊含的鹽井從土著手中轉到帝國控制的深層歷史內涵,也揭示出傳說中鄉紳所代表的鹽井社會中的國家在場。她進而分析諾鄧鹽井中的鹵水龍王與周邊農耕地區的淡水龍王的隱喻,指出鹵水龍王地位高于淡水龍王,以及周圍農耕地區的民眾可以到鹵水龍王廟里求雨等等,都賦予了鹽井農耕社會以鹽為業的道德合法性,從而解決了傳統中國所謂“重本抑末”的內在道德危機。在此基礎上,作者進一步討論了諾鄧的私鹽、貿易圈,以及從鹽井向農村的轉變過程中鹽、米、馬在儀式中的意義。

當然,舒瑜關心的并不僅僅是國家如何在場,以及“天下圖式”的問題。她最后總結道:諾鄧歷史上的“上下”、“內外”關系不容忽視,只有看到歷史上諾鄧與文明體系的關系、與地區性世界體系的關系、與中央王朝的關系、與地方政權的關系以及與周邊民族的關系,也就是同時看到這一地區的文明史、區域史、政治關系史、民族交往史以及對外交通史,才能真正理解諾鄧。作者的研究思路在這里表達得非常清楚,她希望透過自己同時“看到”的上述諸多問題,來討論“物”(在該書中即為鹽)的超越“社會”的生命歷程。舒瑜:《微“鹽”大義——云南諾鄧鹽業的歷史人類學考察》,第249-257頁。

舒瑜研究的是一個產鹽的村落,而葉錦花、李曉龍、徐靖捷等人則從一個或幾個鹽場出發,研究一個鹽業生產地區的社會史,或者說是鹽史。葉錦花研究福建潯美鹽場,發表了一系列論文,涉及制鹽技術、鹽場管理、運銷制度、稅收結構、社會組織及其運作邏輯等方面,構成了關于潯美鹽場的完整系統的研究。葉錦花:《遷界、復界與地方社會權力結構的變化——以福建晉江潯美鹽場為例》, 《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葉錦花:《明代多籍宗族的形成與賦役負擔——以福建晉江地厘為例》, 《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等。潯美鹽場位于今天晉江市龍湖鎮、石獅市永寧鎮和錦尚鎮沿海地區。葉錦花以灶戶的戶籍賦稅制度為切入點,結合國家禮儀等典章制度變革及食鹽生產的技術改進、東南沿海地區的倭亂、遷界等重要歷史過程,分析了潯美鹽場由明至清的社會變遷。她指出,明初,鹽場地區的戶籍與賦役不是簡單的灶戶與灶役、軍戶與軍役、民戶與民役之間的一一對應關系。灶戶不僅需要辦納鹽課,而且要承擔民差民糧。到明中期,隨著灶戶興起及國家意識形態轉變,鹽場居民加強宗族建設,所建宗族往往繼續之前的多種戶籍,以多個賦役共同體應對各種賦役。只要灶戶賦役制度不變,這種情況便難以改變。不過,明正統年間潯美鹽場鹽課由食鹽改折糧米,改變了鹽場的運作模式,終于導致灶戶不業鹽而從事其他謀生方式,灶戶生計呈現多元化,而民戶亦可以自由曬鹽。灶戶與民戶之間在職業上的區別淡化。經過明末清初動亂,潯美鹽場地區的埕甲組織和里甲組織都崩潰。雍正年間,鹽場歸入州縣管理,鹽折銀并入地丁由州縣并征,使得灶戶不管是在職業上,還是在管理、組織上都與民戶無異。灶戶與民戶賦稅征調系統統一,宗族才作為整體在征收賦役上發揮作用,形成一個賦役共同體,成為潯美鹽場地區最為重要的基層組織。大宗族不僅是賦役征收組織,而且是國家管理鹽場地區的中介,是灶田及地方其他資源的控制者。葉錦花的研究以考察灶戶活動為主,同時還關注與其相關的民戶、軍戶等其他戶籍人群,探討不同戶籍人群之間的互動,并指出這些戶籍人群之間的關系是了解鹽場的關鍵點。相應地,潯美鹽場灶戶制度的運作并非孤立,而是與州縣、衛所等機構的運作及相關制度變革密切相關。

葉錦花還從食鹽生產與貿易的角度指出,明中期以來泉州地區商品經濟發達與國家賦役制度演變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明初,潯美鹽場食鹽官營,灶戶沒有權利通過市場自由處理食鹽。正統年間,泉州府潯美等鹽場鹽課改折,食鹽自由運銷,成為普通商品。大宗的食鹽運輸促進漳泉二府沿海地區與山區商品貿易發展。另外,鹽課改折又加劇泉州沿海地區米糧不足,擴大了沿海地區南北交易。16世紀葡萄牙、西班牙等西方國家前來中國貿易之前,漳泉二府的內部的商品經濟網絡已經形成,并在16世紀以后加入了全球貿易圈。另一方面,海外貿易繁榮促進國內區域市場進一步發展。明中期漳州商品經濟發展、地方勢力興起又促成漳泉二府行鹽格局轉變。

顯然,葉錦花的鹽史研究,研究的區域是鹽場,但關心的問題卻是沿海一個產鹽的地區從明到清的社會變遷。她希望透過這一變遷,理解東南沿海鹽場地區的歷史過程,進而把握“帝國”是如何在其所研究的區域實現的,因而其研究一直在國家制度與地方社會互動的邏輯中展開。結合國家禮儀、戶籍賦役等典章制度在鹽場地區推行及其與地方人群的互動情況,考慮鹽場所在區域內的州縣、衛所等不同機構運作及其制度變革對鹽場的影響,以灶戶及其相關的民戶、軍戶等具體人群的活動及沿海地區重要歷史事件為主線,全盤考察鹽場地區經濟形態、基層組織、權力結構等方面的演變及其機制。這樣的研究,與其說是鹽史研究,不如直接說是區域社會的整體史研究。它使學術界對鹽場地區或者說東南沿海地區社會變遷有了更翔實的了解與認識。

李曉龍的研究對象是廣東珠江三角洲沿海地區相鄰的兩個鹽場:歸德和靖康,關心的同樣是這個地區的社會變遷歷程。他發表的一系列論文涉及到宋代以來這兩個鹽場的社會組織與王朝制度等諸多問題,并且專論過鹽史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參見李曉龍:《乾隆年間裁撤東莞、香山、歸靖三鹽場考論》, 《鹽業史研究》2008年第4期;李曉龍:《宋以降鹽場基層管理與地方社會——以珠江三角洲地區為中心》, 《鹽業史研究》2010年第4期;李曉龍:《宋元時期華南的鹽政運作與區域社會——以東莞鹽場地區為中心》, 《四川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李曉龍:《鹽政運作與戶籍制度的演變——以清代廣東鹽場灶戶為中心》, 《廣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李曉龍:《灶戶家族與明清鹽場的運作——廣東靖康鹽場鳳岡陳氏的個案研究》,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李曉龍、溫春來:《中國鹽史研究的理論視野和研究取向》, 《史學理論研究》2013年第2期;李曉龍:《承舊啟新:洪武年間鹽場制度的建立——以廣東為中心》,待刊稿;李曉龍:《清初遷海前后的沿海鹽場與地方宗族——以廣東歸德、靖康諸鹽場為例》,待刊稿。他指出:柵甲制是明清兩廣鹽場的基層管理制度,但這一制度的建立和演變卻體現了社會運作的充分的靈活性;鹽場社會的變遷,是一個王朝制度與地方社會不斷互動和調適的過程。歸德和靖康鹽場自宋代就正式納入王朝控制,是廣東地區產量最高、影響較大的兩個鹽場,自宋元以來該地區在制度和社會文化上就有著悠久的歷史,影響著明清尤其是明前期的鹽場制度建設。明初朝廷在全國推行鹽場制度,但珠江三角洲地區并未嚴格遵照制度執行,而是在區域的宋元傳統上因應利用,在初步建立鹽場基層管理的基礎上,依靠地方名望作為鹽場實際的管理人員來參與鹽場的實際運作。明天順以后,鹽場建立起鹽冊編造和柵甲編排的管理制度,對鹽課征收進行規范化整合,但隨后的鹽場灶課折銀和運銷層面的廣東開中法的變化,柵甲制在實際運作中已經變成實現賦役征收的工具而非人身管理的灶戶組織。管理的失效,導致鹽課無征成為明中期鹽場的最大問題。為解決這一問題,地方官府在與鹽場權勢的互動中,先后采用“以田報丁”、“以民田承灶戶”、灶課歸并州縣征收等措施。在這一過程中,柵甲逐漸被雇傭來負責催征鹽課的場當所代替,鹽場社會組織也由鹽場系統下的以宗族為基礎的柵甲逐漸演化成為州縣系統下的鄉約組織,社區的運作已經遠遠超出了食鹽生產的范圍。海洋環境和制度變遷引發的珠三角鹽場經濟衰退,逐漸促使鹽民改變生計,脫離食鹽生產。明末清初廣東動亂后的鹽場重建過程,使這一改變借機獲得合法性。動亂給珠三角鹽場帶來了巨大的破壞,剛剛恢復起來的地方官府試圖重整廣東鹽政,制定出了嚴密的鹽場管理制度,但在運作過程中卻未能如愿,鹽場地方權勢格局依舊影響著鹽場的日常運作,并在鹽場制度的重建過程中,順應當地經濟模式的轉變,催生新的社會組織和運作機制。在經歷一系列的由官府介入、地方參與互動的制度改革,如“餉歸丁糧”、“發帑收鹽”等之后,最終在“改埠歸綱”這場改革中,珠三角的鹽場終被裁撤。他進而歸納指出:影響鹽場制度運作和社會變遷的主要因素有三:一是王朝制度的推行與地方社會的互動;二是海洋生態環境變遷并由此引發的鹽業技術的改變;三是國內外市場的發育與鹽場“鹽課折銀”制度的發生。這些因素,逐漸引起了鹽場社會的變化,改變鹽場的社會結構,也從而影響到鹽場制度的推行和日常運作。在這樣的背景下,珠江三角洲的鹽場受到了很大的沖擊,并最終在一場政治改革中結束了自己一千多年的產鹽歷史。

李曉龍的研究,著眼于鹽場的社會變遷,并且將王朝制度在鹽場展開作了非常細致入微的探討,這顯示出其研究既可以看作是鹽場歷史研究,更可以看作是制度史研究,而更重要的,實際上,它應該是透過鹽場制度在鹽場展開的區域社會史視角的鹽史研究。它從人(群)與人(群)的關系入手,將制度視為在交往過程產生并在此過程中不斷調適的產物,在特定的地域社會的場景中,通過具體的人的活動和事件的發展來展現制度性變遷,結合制度變化與人的行動的相互關系,將鹽場所在區域社會的生態、環境、經濟、組織以及其中的種種關系、變化與鹽政制度的運行和演變聯系起來,在充滿聯系的區域社會時空中考察鹽場制度的推行過程與地方社會變遷之間的關系,既有助于更具有整體性和歷史感地理解鹽場的歷史變遷,更能更好地理解國家制度在地方的推行過程,在某種意義上,這一研究還具有制度研究的方法論意義。

徐靖捷研究的鹽場地域范圍比前面幾位學者都要稍廣,她研究的是淮南中十場。兩淮三十鹽場,明中葉以后產鹽最高的是泰州分司中十場,主要分布在鹽城、興化、泰州、如皋等州縣。她發表的論文《鹽場與州縣:明代中后期泰州灶戶的賦役管理》參見《歷史人類學學刊》2012年第10卷第2期。、《嘉靖倭亂兩淮鹽場鹽徒身份的演變》參見《鹽業史研究》2013年第1期。和尚未公開出版的博士學位論文《明清淮南中十場的制度與社會——以鹽場與州縣的關系為中心》博士學位論文,中山大學歷史系,2013年,本刊稿。形成對淮南中十場的系統研究。她指出:明王朝在中十場建立的灶戶制度,以特定的人戶編入鹽場,世代制鹽,灶戶以“計丁辦課”的形式向國家交納鹽課并承擔賦役。同時,灶戶還在州縣編入里甲,承擔正役。而鹽場和州縣兩套體系對于產鹽地區地方事務的管理,成為地方官員的最大考驗。明代中葉,中十場部分灶戶發展成為富灶,他們在州縣中占買、影射大量田土,卻不在州縣承擔賦役。州縣官員為了擺脫灶戶對富戶賦役的拖累,與鹽務官員聯手清丈土地,設置灶里,將灶糧全歸灶里完納,以免除民戶賠補的負擔。但是由于州縣官員缺乏對于灶戶的制約能力,灶田田賦始終無法征足,灶里形同虛設。泰州甚至希望將灶田田賦的推收轉移嫁到鹽課司,以徹底擺脫灶田的負擔,最終也告失敗。到明代中后期,由于黃河河床持續的升高,水患問題日趨影響蘇北平原。隆萬年間的水災后,州縣為了排解內澇,希望在范公堤開放閘口,使積水經鹽場入海。但是淡水進入則會影響鹽場生產。圍繞排水與鹽場的運鹽河的暢通,州縣與鹽場、灶戶與民戶之間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爭斗與調解,最終形成以范公堤為界,鹽場和州縣各司其職,分別維護自己地域內水利設施的格局。進入明代中葉,特別是萬歷四十四年綱法推行,實施鹽課折銀之后,商人逐漸進入并控制鹽場。清王朝建立后,通過建立“公垣”征收食鹽,公垣亦由商人投資并管理,鹽課司的大多數職能被商人取代。乾隆年間,州縣開始插手鹽場蕩地的管理,鹽城縣與鹽場之間劃分出民灶樵采的界限。乾隆二十年,江蘇巡撫陳弘謀奏準鹽場對蕩地征課,承認了蕩地墾熟的事實。同時,由于海岸線東遷,鹽場的面積在不斷擴大,新增加了大量的移民和村落。乾隆三十三年,東臺從泰州分縣,因鹽而生的小鎮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復雜的管理關系,升格成為州縣,使得東臺既是鹽場管理的中心,又是州縣權力的中心。

徐靖捷關于中十場的研究,從州縣與鹽場的關系入手,關注到賦役制度、環境變遷、水利關系、灶戶組織等眾多領域,非常完整而系統地探討了中十場地區明清兩朝的社會變遷,其實也是一項區域社會史視角下的鹽史研究。

吳滔、段雪玉等人對崇明、香山、臺山等地鹽場問題的一系列論文,同樣顯示出強烈的區域社會史視野。吳滔對崇明島鹽場的研究吳滔:《海外之變體:明清時期崇明鹽場興廢與區域發展》, 《學術研究》2012年第5期。,從崇明島不穩定的沙洲自然環境入手,展開了對崇明鹽場興廢、鹽務管理機構和州縣行政系統之間關系的研究,指出崇明島天賜鹽場從宋代設立以來,沙洲忽漲忽坍,鹽場衙署多次被迫遷徙,并最終導致萬歷年間鹽場被廢止,不過鹽場雖廢,灶課未除,改由州縣行政系統帶征。戲劇性的變化是,萬歷年間鹽場被廢止以后,崇明島的沙洲開始出現穩定增長,大量原來的灶戶趁機廣占沙涂,并借機侵占民地,灶課銀隨之大幅增長,從而引起鹽政系統恢復鹽場設置的提議,并與州縣系統之間發生諸多糾紛。最終鹽場復設之議失敗,但兩浙鹽運使以遠在海外以及不設鹽場為由,放寬了對崇明島的食鹽生產與貿易的管理,不設商人,不發鹽引,食鹽由產鹽灶戶自行發賣。從此,崇明島成為私鹽最為盛行的地方之一,兩淮私鹽大量通過崇明進入兩浙鹽區。此后,崇明島的鹽務管理機構最重要的職責不在于管理生產,而在于查緝私鹽,崇明成為兩浙與兩淮之間的一個緩沖地帶。吳滔的研究,顯示出“海外”地區由于自然地理條件所決定的王朝管理體制的特殊性,以及由此所產生的人群間賦稅、土地、貿易等方面交往關系下的區域歷史進程的獨特軌跡。鹽場研究的目標不在鹽場,而在于產鹽的“海外”地區的歷史進程,它展示的是王朝在某些地區并不以收鹽作為主要目標的鹽場的設立過程。

段雪玉對香山和海晏鹽場的研究,相當扎實細致地提供了灶戶家族的形成及其與行政結構、賦役征收和地方社會之間的關系,揭示了香山和臺山的獨特歷史進程。段雪玉:《宋元以降華南鹽場社會變遷初探——以香山鹽場為例》, 《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2年第1期;段雪玉:《清初廣東鹽場社會研究——道光<新寧縣志>“趙升傳”釋讀》, 《嶺南文史》2009年第3期;段雪玉:《鹽、戶籍與宗族——廣東臺山市海晏鎮沙邊村<陳氏族譜>介紹》, 《鹽業史研究》2008年第3期;段雪玉:《鄉豪、鹽官與地方政治:<廬江郡何氏家記>所見元末明初的廣東社會》, 《鹽業史研究》2010年第4期;段雪玉:《<十排考>——清末香山鹽場社會的文化記憶與權力表達》, 《鹽業史研究》2010年第3期。香山,即今中山市,原為外伶仃洋一島嶼,由于宋朝廷對廣東沿海鹽產的重視,首先在這里建立起“鹽場”,作為行政機構管理地方。隨后,宋朝廷置香山縣于此,與香山場同為行政機構,沿海的水上人家成為鹽場的主要生產者。經過元代鹽民大規模的動亂,以及元明之交和明代的黃蕭養之亂,當地灶戶發生較大的結構性變化,順應朝廷者繼續充當灶戶,享受某些役的優免,而“抵禁”者則被屠殺或者驅逐。在這樣的變動過程中,到明中葉,當地居民開始利用灶戶概念作為文化資源,建構自己的國家編戶齊民身份以及認同。香山崖口譚氏城隍以及《香山翠微韋氏族譜》中“十排考”一文所載的二十戶排甲,就成為了構建明中葉以后的香山鹽場社會的重要資源。灶戶利用這樣的資源,成為灶場社會的主角,并且控制著長沙墟等重要市場,直到珠江口南移,當地海水變淡,灶戶南遷今珠海市的海島,香山場停罷。而臺山海晏場趙升的故事,作為一個個案,同樣生動地展示了地方社會如何利用或擬制的或實際的鹽場官員這一文化資源來建構自己既與國家溝通又控制地方的過程。其研究深入到了地方社會的具體人群及其文化策略,揭示了廣東沿海地區食鹽生產地區的歷史過程。

除了沿海的食鹽產地之外,內陸著名的食鹽產地有山西、四川與云南。其中,陳永升關于河東鹽池的研究,探討了從明初開中制度下鹽商基本與鹽池的生產隔離,到“畦歸商種”以后商人全面參與鹽池的生產與運銷,再到因為商人紛紛退出而官府實行“課歸地丁”制度的整個過程,充分關注到伴隨著這一過程而發生的食鹽生產者、鹽商、鹽官、地方州縣政府之間的復雜關系,揭示了河東鹽池地區的社會變遷。參見陳永升:《從“納糧開中”到“運司納銀”——以明初河東鹽區為例》,《明清論叢》第5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第303-315頁。

近年來這一系列的區域社會史視野下的鹽場歷史研究,正逐漸將東南沿海產鹽地區那些鹽場灶戶、衛所軍戶以及水上船戶、疍戶生活區域的社會歷史過程慢慢揭開,它們與王伯祺、施沛杉參見施沛杉:《清代兩浙鹽業的生產與運銷》,碩士學位論文,臺灣暨南國際大學歷史學研究所,2006年;王伯祺:《清代福建鹽業運銷制度的改革——從商專賣到自由販賣》,碩士學位論文,臺灣暨南國際大學歷史學研究所,2000年。等人較為深入的鹽場與鹽區研究結合起來,在以下四個關鍵點上,揭示出不同鹽場社會變遷的各自區域特征,慢慢建構出一幅中國鹽場地區社會變遷的總體圖景。這四個關鍵點是:1.王朝制度與鹽場社會的互動。他們的研究顯示,王朝的鹽場制度雖然反映在典章制度上,似乎都是統一的。但各個地區、各個鹽場之間,由于具體的環境、人群、社會與歷史的不同,王朝的鹽場制度是在與具體的地方社會之間互動與調適過程中來實踐的,因而呈現出豐富多彩的樣貌;2.鹽場地區的社會組織及其演變。他們的研究分析了鹽場的“團”、“柵”一類具有行政色彩的社會組織,隨著社會與經濟環境的演變,從明到清的變化,更注意到“宗族”一類非行政性社會組織的實際運行及其在地方社會中的作用;3.鹽場的行政管理與州縣管理之間的關系。鹽場作為明清具有行政性質的組織,并非完全與州縣平行的一級行政區劃。因此,灶戶在鹽場與州縣的雙重管理之下,鹽場與州縣兩個行政機構管理灶戶的具體形式,不斷被揭示出來;4.灶戶與民戶、軍戶之間的關系。明代,典章制度上,似乎軍、民、匠、灶異籍分途,但他們的實際研究發現,一門多籍的現象并非偶見,灶戶與民戶、軍戶之間的關系也顯示出不同的區域特色。總之,區域社會史的鹽場研究成果,為學術界理解鹽場、理解東南沿海地區的總體歷史變遷提供了重要參考。

區域社會史的研究視角之下,鹽史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本書將繼續采用這一視角,嘗試在深入研讀文獻與考察歷史現場的基礎之上,深入解讀制度,“合理借鑒社會史、區域史、歷史人類學來更新鹽史研究的范式”,“踐行一種具有歷史人類學風格的區域社會史研究取向”李曉龍、溫春來:《中國鹽史研究的理論視野和研究取向》, 《史學理論研究》2013年第2期。,把鹽的問題當成是區域社會史整體問題中的一個要素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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