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赫爾維蒂亞的柳楊
“很多時候,兩個人看起來意見相左,他們激烈地爭吵,看似在爭吵一些原則性的問題,但這是很可笑的。其實,他們的意見是原則一致的,只是選擇的那個妥協的點有所不同?!?/p>
格蘭特對任明明說著這話的時候,柳楊正在一群人中,聽著一個年輕人講著幾乎同樣的話。
所有聽講的人都牽著一只狗,柳楊也不例外,他牽著那只漂亮的邊境牧羊犬。
“琳達,”他小聲地說,“琳達,看看這個家伙,他想和狗結婚,和我想的一樣?!笨磥恚F在這只邊境牧羊犬的名字已經叫琳達了。琳達一動不動,不知道是否聽到了這些話。
“以前,人類不能跨種族結婚。后來,人類不能和同性結婚。現在這些都可以了,他們把那個叫作人權?!蹦贻p人說,“毫無疑問,這是人類的進步。但同樣是這些人,宣揚人類進步的這些人,他們卻說,人類進步的腳步應該停下了!”
年輕人是個精干的拉丁裔,有著淺棕色的面龐、蓬松的黑發和卷曲的胡須。他穿著棕色夾克,站在臨時搭建的小舞臺上,走來走去,揮舞著手臂,動作簡潔而有力。
“休伊特!休伊特!”有人喊到,“勇敢的休伊特!”
“為什么?為什么我們要進步?為什么我們又要停止進步?”休伊特接著說,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著大家,“因為在這樣一個點,”他指了指腳下,好像空空的地面上有一個什么東西,“這樣一個點,一條線,一堵墻,在這里。他們的需求已經被滿足了,已經被徹底滿足了。于是他們就開始歡慶,就再也不關心別人的需求。曾經喊出的那些口號,曾經宣揚的那些痛苦,只適用于他們自己,從來不適用于別人。他們擁有話語權,獲得了自己想要的,祛除了自己的痛苦,然后就找一個點,畫下一條線,修建一堵墻,把別人想要的,把別人的痛苦,都擋在外面,假裝不存在?!?/p>
“琳達,”柳楊又低聲說,“琳達,這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琳達這時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喉嚨里發出“呃”的一聲,然后低下頭在地上聞了聞。
“好吧,他們說基因差異,”休伊特說,“他們說人和狗有基因差異,這個差異平均有4%,所以不能結婚。可很多時候,人類之間的基因差異更大。有研究表明,如果考慮特定的兩個人類之間的基因差異,極端情況下可能高達10%,但我們能夠因此禁止他們結婚嗎?所以我想知道,所謂的基因差異,究竟是通過一個什么樣的算法來確定的?這個diff函數到底是怎么編寫的?基因差異的程度到達某個特定的水平,就不可以相互通婚。這在我們的憲法里有規定嗎?請讓我看看文本。這在我們的科學體系里有證明嗎?請讓我看看論文?!?/p>
“沒有,”柳楊還在低聲嘟囔著,“真是沒有,琳達,那些立法的家伙真夠蠢的,早就應該有了?!?/p>
“有人說,生殖隔離就是這個特定的差異水平?!毙菀撂亟又f,“他們說,基因差異達到了生殖隔離的水平就不能結婚了。原因很簡單,因為無法繁衍我們的后代。但我要說的可不一樣,請你們聽聽。我們的憲法從來沒有提過什么生殖隔離的事情,如果有任何人想要反對我,我很歡迎,請告訴我,生殖隔離這個詞出現在憲法的第幾頁。不,沒有,沒有,從來沒有出現過。”他伸出手指,在空中搖了搖,“我們的憲法,甚至從來就沒有對‘人’這個詞進行過定義,沒有引用任何一段生物學論述,也沒有用任何一個鏈接指向生物學典籍上關于‘人科人屬人種’之類的解釋。”他的聲音大了起來,“有嗎?有沒有?告訴我!”
“沒有,沒有,沒有?!贝蠹掖舐暬貞?/p>
“休伊特!休伊特!”又有人喊,“勇敢的休伊特!”
“何況,還有那么多這種上帝或者那種上帝的信徒告訴我們,這種生物學典籍根本就不應該存在。”休伊特伸出手向東邊的天空指了指,又向西邊的天空指了指,仿佛那兩邊住了兩位不同的上帝,“要說生殖隔離,我們的同性婚姻,憲法規定神圣不可侵犯的同性婚姻,隨便是誰抱怨一句就會因為涉嫌歧視和仇恨而被起訴的同性婚姻,也不能生殖。為什么在那時候不提生殖隔離的問題,在這時候,提到我們心愛的狗的時候,卻跳出來說什么生殖隔離的問題?”
“這個——”柳楊繼續嘟囔著,“該提的時候提,不該提的時候當然不能提了?!?/p>
“所以,看看,我們和他們的觀點是一致的?!毙菀撂卮舐曊f,“讓我們對基因差異的程度做個定義。如果一個人和另外一個生物,他們之間的基因差異小于什么程度就可以通婚?否則就不能通婚?這個程度怎么定義?1%?2%?還是10%?我們的觀點是一致的,我們認同他們這些觀點。好吧,來吧,讓我們來做個定義,我們找一個點,畫一條線,修一堵墻。但是,請告訴我,你把線畫在1%而不是10%,道理在哪里?這兩個數字究竟有什么區別,難道僅僅因為拼寫不同就可以獲得不同的權利嗎?好吧,沒問題,你把墻建在1%的地方,可我想把墻建在10%的地方,我們來協調一下,建在5%的地方怎么樣?甚至我還可以多讓步一點,4.5%如何?至于那些想和魚類結婚的人,讓我們一起來反對他們!怎么樣,看看,我完全可以和你們一樣虛偽。”
“連續統一體悖論?!绷鴹畹吐曊f,“琳達,世界最終將毀滅于連續統一體悖論?!?/p>
琳達又發出了“呃”的一聲,不知道是在表達什么意見。
“不,不,不要再提什么老掉牙的基因差異和生殖隔離,否則,我們任何人在結婚之前都必須進行基因差異性的檢查。在赫爾維蒂亞,從出生到死亡,我們被政府要求填寫3 500種官方表格,而表格的編號已經排到了22 487。好吧,現在我們把這個新的表格命名為‘用于結婚批準的生物基因差異性排查表格’,編號是22 488?!毙菀撂卦诳罩袚]舞著雙手,“表格22 488!表格22 488!”他喊著,“我們必須要額外付一筆錢給我們的私人律師了,還有我們的私人生物學家,僅僅因為我們想要結婚。是的,沒錯,我們必須要有私人生物學家,否則,有誰能看得懂,又有誰能填寫那些表格呢?”
“表格22 488!表格22 488!”大家又在喊,“休伊特!休伊特!勇敢的休伊特!”
“我們必須在憲法中規定什么是‘人’,一套復雜的生物學描述。我們將需要付錢請私人律師和私人生物學家告訴我們,自己到底是不是人。”休伊特聳了聳肩,攤了攤手,好像自己提的建議很荒謬,“也許他們會皺著眉頭,卻面帶微笑,一臉專業的樣子,很紳士地告訴我們,對不起,親愛的,我很抱歉,可是根據憲法的規定,你不是人。天哪,他們告訴我們,你不是人,你不是人,而我們卻無言以對。好吧,我保證,會有很多上帝的子民對此持有異議,這種上帝或者那種上帝?!?/p>
“休伊特!休伊特!”柳楊小聲說,“勇敢的休伊特!”
“我的父母都是女人,我愛她們,非常愛她們,但很顯然,我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生物學父親?!毙菀撂亟又f,“他們從某個精子庫里取出來一個像蝌蚪一樣的小東西,和我一個媽媽的卵子結合,然后進入了我另一個媽媽的子宮。這是破除生殖隔離的方法嗎?我的天哪?如果這也算是一種方法,我的任何一個媽媽和一張木頭桌子也可以結婚,畢竟木頭桌子里也可以找到一些無傷大雅的DNA片段,可以插入到我的DNA中?!?/p>
“木頭桌子?”柳楊似乎有點疑惑,繼續嘟囔著,“現在提木頭桌子干嘛?在連續統一體中,同性婚姻和木頭桌子離得太遠了,不夠連續,小伙子過于興奮了,應該找那些連續的點。”
“他們需要給我們一個理由,基因差異度,是的,基因差異度。因為基因差異度過大所以不能結婚,可是,這條線為什么在這里,而不是在那里?”休伊特越來越激動,“偽君子們,擁抱我們吧!懇求你們,把你們畫的那條線稍微挪動一下,把你們仁慈的心稍微拓寬一點。接受我們,讓我們加入。我發誓,我們會和你們一樣虛偽,我們會和你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我們將和你們一起阻止人類和魚類結婚。我們將為此戰斗到底,你們將擁有一支有著堅定信念的同盟軍。是的,我同意,人類和魚類不能結婚,當然不能,絕對不能。怎么樣,我的態度夠堅決嗎?哦,還不夠堅決是嗎?沒問題,我還可以更堅決,幫你們去殺人怎么樣?還有殺掉魚類,對,殺掉魚類!沒問題,我發誓,沒問題。但前提是,人類必須可以和狗結婚。偽君子們,看看,我們的論調何其相似,我們是完全一樣的??墒菫槭裁矗瑸槭裁茨銈儾荒軌蚪蛹{我們?為什么你們不能夠接納一支擁有著偉大理想和堅定意志的同盟軍?”
“休伊特!休伊特!”大家的情緒也被調動得越來越高,“勇敢的休伊特!”
“魚類?魚類也有點遠,不夠連續,還是哺乳動物比較連續。”柳楊又小聲說。
小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逐漸有一些沒有牽狗的人加入,偶爾有人手里拎著棒球棒什么的。當這些沒有牽狗或者拎著棒球棒的人走過來的時候,會有一個警察湊過去,和這些人低語幾句或者推搡幾下。有些人走進人群,有些人就扭頭走了。那些警察走回原地,繼續履行他們的職責,確保演講現場不會產生騷亂。
“是的,我們理解他們。”休伊特說,似乎平靜了一些,“我們理解他們當年的痛苦,沒有人比我們更理解。醫生說,他們必須和相愛的人結婚,無論對方的民族、信仰、階層、膚色或性別,如果他們愛了,就必須有結婚的權利,否則就會很痛苦,這是基因決定的。是的,我們理解他們,因為我們也有同樣的基因,愛的基因。只不過,我們愛上的是一只狗,但這也是愛,是無法矯正的,電擊不行,藥物不行,手術不行,行為療法也不行。”
“我們無法理解,如果人類能夠因為某些人無法和同性愛人結婚的痛苦而選擇幫助他們,為什么人類不能因為我們無法和狗結婚的痛苦而選擇幫助我們?為什么?為什么我們就如此與眾不同?為什么我們就如此不值得尊重?為什么我們就沒有獲得幫助的權利?那么說到底,我們還算不算是憲法中曾經提到的那個叫作人的東西?難道真的要律師和生物學家來告訴我們,我們不是人嗎?”說著說著,剛剛平靜一些的休伊特似乎又歇斯底里了起來。
柳楊正想再嘟囔一句什么,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頭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大胖子站在身后?!笆橇鴹钕壬鷨??我是布魯斯?!贝笈肿诱f。
現在,柳楊和布魯斯坐在一個咖啡館里。從咖啡館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小廣場。勇敢的休伊特仍在慷慨激昂地演講,但聲音已經傳不過來了。從這樣的位置遠遠地看著小廣場,仿佛看著一出默片正在那扇小窗戶做成的屏幕上播放著。
“您確定要起訴政府嗎?”布魯斯一邊問,一邊使勁地挪動著肥胖的身體。對于他的碩大體型而言,這家咖啡館的小椅子實在顯得過于迷你和單薄了。柳楊一邊替他感到坐得難受,一邊替椅子的結實程度感到擔心。
“是的,是的,很確定,非常確定?!绷鴹钫f著,張著他的雙臂揮舞了幾下。
“就是這只狗嗎?”布魯斯好像找到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柳楊的肢體語言讓他的動作增加了慌亂,尋找舒服姿勢的過程并不太順利,但終于還是就位了,他看了看琳達,問道。
“是的,有什么問題嗎?是哪只狗有什么區別嗎?”柳楊說。
“可能……可能是有一些區別的。我能知道有什么故事嗎?”布魯斯問,看得出來,他不太適應柳楊。
“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叫琳達,出車禍去世了?!绷鴹钫f,頓了頓,看到布魯斯茫然地點了點頭,才接著說,“所以你看,這只狗也叫琳達,我愛她。”
“您——”布魯斯說,有點遲疑,“您是說,您愛您的妻子?”
“呃,不,我是說我愛她?!绷鴹钪噶酥改侵唤辛者_的狗,滿臉的驚詫,“看來你的理解力有點問題。當然,當然,原本我也愛我的妻子,但現在我要說的是,我愛這只狗?!?/p>
“您——您這只是心理學上所說的移情現象?!辈剪斔姑銖娍刂浦约旱牟话玻安荒艽砟揪蜁凵弦恢还?。對嗎?我想這種情況,說服力恐怕不是很強?!?/p>
“不,不,原因并不重要?!绷鴹钫f,“你必須要明白,重要的是現在,是現在——不,不,現在也不重要,為什么要討論這些?我只是要你來打官司,干好你的活兒,我不想和你討論這些。”他的聲音大了起來,惹得布魯斯有些慌張,東張西望地觀察了一圈周圍。不過隨后,柳楊似乎也意識到在這樣的公開場合聲音太大并不合適,很快放低了聲音。
“您知道,這很難。”布魯斯說,“公投失敗了,政府有很多理由拒絕您,法院也不例外。”
“也許你應該多聽聽那個小伙子的演講。”柳楊揚了揚下巴,指向小窗戶正上演著的默片。
“休伊特嗎?哦,我聽過,不止一次?!辈剪斔孤柭柤缯f,“為了公投,這事兒我算是研究過一陣子。我是DogLover的法律顧問,這您知道,否則您也不會找到我。DogLover推動了公投,還要推動下一次公投,他們會一直搞下去的。至于休伊特,我很熟悉?!?/p>
“你聽過,好吧,你聽過?!绷鴹钫f,“那你應該知道,他說的很有道理。既然可以吃第一個西紅柿,為什么不讓吃第二個呢?”
“也許吧。”布魯斯說,“有沒有道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律和民意。”
“法律可以被解讀,民意可以被操縱?!绷鴹钫f,又開始夸張地揮舞雙手,“你不同意嗎?還是你不明白?”
“我明白?!辈剪斔褂致柭柤?,動作很緊張。聳肩這個動作他幾乎已經做了一輩子,但現在卻覺得這個動作失去了一個律師應有的適度隨意感,對面這個人有點煩人。
“當然,這都是些扯淡的東西?!辈剪斔拐f,“法律是文字游戲,民意更加靠不住,蠢人太多了,這我同意。作為一個律師,我不該這么說,但事實就是這樣。所以我說,道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話語權,可是您并沒有話語權,所以很難有勝算。雖然聽起來讓人不舒服,不過,社會就是這么運轉的,特別是在赫爾維蒂亞?!?/p>
柳楊沒有反駁,只是盯著布魯斯。柳楊的灰色眼睛讓布魯斯很不舒服,他又開始挪動自己的身體。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個姿勢,似乎還勉強可以接受。他停了下來,繼續張嘴說:“從邏輯上講,立法機構最大的一個問題并不是您剛才聽到的那些演講內容?!?/p>
“那是什么呢?”柳楊問。
“結婚是雙方的事情。”布魯斯說,“立法機構的最大問題是,狗沒有法律意義上的民事行為能力,沒辦法表示同意這樁婚姻?!彼粗鴹畹幕已劬?,又有點緊張,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或者說,即使您訓練了這只狗,可以讓它以某種形式表示同意,但是您無法證明這只狗理解了這樁婚姻的意義。”
“那如何證明人理解了這樁婚姻的含義呢?”柳楊問。
“他可以說他理解了?!辈剪斔拐f。
“狗也可以表示它理解了?!绷鴹钫f,轉向了琳達,“你理解嗎?琳達?!?/p>
琳達像是被他的聲音驚擾了,身體驀然地動了一下,但并沒有做出任何可以被認為是理解的動作。
“好吧,它不理解?!绷鴹钆み^頭說,“但這沒關系,它會理解的。這是我要做的一個小工作?!彼斐鲇沂值哪粗负褪持福犬嬃艘粋€小小的距離,“小工作,很簡單的小工作。我做過很多大工作,這是很小的工作?!?/p>
“狗不能宣誓,不能復述任何人類語言?!辈剪斔拐f。
“你是說,”柳楊說,“如果有一個人是啞巴,無法用語言宣誓,就不能結婚嗎?”他忽然站了起來,但隨即又坐了下去,并且向四周看了看。咖啡館人不多,他們在一個靠著窗口的位置,附近的桌子都沒有人,遠處暫時也并沒有什么人注意到他們。
“不,不,當然不是?!辈剪斔拐f,“啞巴可以簽字。”
“我的琳達也可以簽字。”柳楊說。但他這次并沒有轉向琳達尋求意見,甚至連看都沒有看琳達一眼,顯然他自己都不相信琳達可以簽字這種鬼話。
布魯斯扭頭看了看琳達。琳達趴在柳楊腳邊,也正在看著他。布魯斯可以確定,這只叫作琳達的狗至少目前還不會簽字。不過那雙眼睛看起來深不見底,似乎藏了很多東西。他不知道,但卻忽然有點懷疑,似乎那雙眼睛里面確實存在著某種期待。
“可是,”布魯斯說,“很抱歉,說實話,雖然我是DogLover的法律顧問,我也很愛狗,但我確實不相信您的狗真正地理解了人類婚姻的含義?!?/p>
“說實話,說什么實話?”柳楊說,“好吧,我也說實話,我也確實不相信,人類結婚的時候,就真正理解了婚姻的含義?!鳖D了頓,他接著說,“不是嗎?你剛剛離婚,我調查過,你剛剛離婚。”
“哦——是的?!辈剪斔拐f,“很顯然,那時候我對婚姻理解錯了。”他顯得有點傷心,“您說得對,人類結婚的時候,并不真正理解婚姻的含義,我就理解錯了。我以為那是愛,其實那是個合同。虧我還是個律師,竟然把合同理解錯了?!?/p>
“這不怪你?!绷鴹钫f,“這不怪你,人類總是很愚蠢。所以,關于什么叫作理解了婚姻的含義,這是個問題,一個大問題?!彼痣p手,似乎想做個動作,卻又放了下去,接著說,“也許法律對婚姻的含義已經做了很復雜的定義,但從來沒有對‘理解’這個詞做過定義,從來沒有?!?/p>
“您在做狡辯。”布魯斯說,“請原諒我的直率,無論您承認不承認,法官和陪審團都會這么認為?!?/p>
“狡辯?你說我在狡辯?”柳楊忽然又站了起來。
布魯斯的椅子“噔”的一聲響,看起來他是被柳楊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帶著椅子往后滑動了一下,碰到了后面的椅子,幸好那里并沒有人坐著。
“好吧?!绷鴹钫f,又坐了下去,“作為一個律師,你并不合格,你甚至還沒有問我的訴求是什么?!?/p>
“哦?”布魯斯愣了一下,“好吧,我馬上就問。不過,首先您要平靜一下。”他也用雙手做了一個向下壓的動作,示意大家安靜。柳楊坐在那里沒有動,一點兒也沒有動,好像在響應布魯斯的要求,但布魯斯卻覺得,他似乎在嘲笑自己。
“至于您的訴求,難道不是要和您的狗——琳達——結婚嗎?好像您在電話里是這么說的?!辈剪斔估^續。
“我是這么說的,”柳楊撇撇嘴,“但你也說了,行政機關不會批準我們結婚。”
“對,不會批準。”布魯斯說,“所以您說,我們要做好準備,起訴政府?!?/p>
“是的。”柳楊說,“那么我們面臨的就不是我和琳達結婚的問題了?!?/p>
“那是什么?”布魯斯問。
“如果行政機關拒絕我們結婚,他們的行為是非法的。”柳楊說。
“哦——”布魯斯很遲疑,似乎在思考。
“你不懂嗎?你是律師,但卻聽不懂?”柳楊說,“即使人和狗沒有結婚的權利,也并不意味著行政機關否決人和狗的結婚申請就是合法的。”
“哦——”布魯斯還在思考。
“好吧,我解釋一下?!绷鴹钫f,顯得很不耐煩,“人和狗不能結婚,他們當然有很多理由,比如雙方的基因差異、生殖隔離、精神能力和身體能力、自主的意思表達,還有婚姻的基本定義、雙方的權利和義務,等等,很多很多,太多了,我記不住?!彼D了頓,盯著布魯斯,“但是,如果一個案件是審查行政機關否決一個行政申請的行為是否合法,而不是審查這個行政申請本身是否合法,那么有關這個行政申請本身的很多判斷就和案件沒有關系了?!?/p>
布魯斯呆呆地看著柳楊。
“算了,我不需要跟你解釋,對你來說太復雜了。”柳楊接著說,好像很失望,“無論如何,我會有自己的辦法。你不用操什么心,只負責法律程序就可以了。這個見鬼的地方,一定要請一個律師,而律師卻都很蠢。”
“您是想一點一點摧毀他們?”布魯斯問。他有點明白了,覺得這個瘋子也許真的有什么招數。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那些詆毀他和他的同行的話。
“千里之行,積于跬步?!绷鴹詈鋈幻俺隽艘痪渲形模詮膩淼胶諣柧S蒂亞,他已經很少說中文了,“這是中國話,也許你無法理解。”他換回了英文。他的英文很好,從來不需要SSI的翻譯。
“我可以理解,我也知道一句中國話,”布魯斯說,“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他也忽然冒出了一句中文。
“你的中文不錯。”柳楊點點頭,表示贊許。
就在一瞬間之后,柳楊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睜得很大,額頭滲出了汗水,臉上涌起了驚愕——也許是驚愕,也許是緊張,但也許是憤怒。他愣愣地盯著布魯斯,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
“您……”布魯斯說,他顯然察覺到了異常,“您怎么了?”
柳楊沒說話,卻站了起來,動作并不是很快。不過,他沒有僅限于站著,而是離開座位,在和鄰桌之間的狹小空間里開始踱步。那小小的空間只夠走兩三步就必須回頭,但他似乎并不介意,只是來回走著,顯得很焦躁。
布魯斯局促不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過了一會兒,柳楊才從莫名的焦躁中平靜下來,坐回了座位。
“我想起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柳楊說,頓了頓,又接著說,“但是——也不重要,不重要。沒什么關系,肯定和你無關,請不要用充滿好奇的小眼睛看著我?!?/p>
“哦……”布魯斯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我的眼睛很小嗎?他想,可能我太胖了,就顯得眼睛小了。
“無論如何,”柳楊說,“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有把握打贏官司,有把握。你說到的話語權,我會有的。記住,我會有自己的方法。所以放心好了,你將在一個大案子中獲勝,會出名,而且會賺很多錢。現在,你回去考慮一下,我們的法律步驟是什么樣的?!?/p>
“好吧……好吧……”布魯斯又有點遲疑,“我當然會考慮。不過在此之前,也許我們……我們應該先簽個合同。”
“好的,下次你把合同拿來?!绷鴹钫f得很果斷,但看起來心不在焉,“過兩三天,我會打電話找你。現在,我們的談話結束了,你可以走了?!?/p>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柳楊喃喃自語地重復著這句話,他站在自己公寓的陽臺上,看著傍晚的圣伍德,已經把這句話重復了很多遍。
他撥通了李舒的電話。
“柳所長?”李舒很吃驚,“您走后,一直沒有聯系過我?!?/p>
“我知道你不高興。”柳楊說,“這么多年,你幫了我很多,但我走的時候,連一聲招呼都沒有打。”
“哦……”電話里傳來幾聲苦笑,“您不就是這樣嗎?”李舒說,“沒關系,我幫助您是因為您的工作,偉大的工作。”
“對,我就是這樣。不過,另一個不重要的原因是,我的事情很復雜,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柳楊說。
“很復雜?”李舒問,似乎有點不解。
“我相信你已經對任為他們說了一切,而且也許你們去見過阿黛爾了。還有,按照你的能力,你應該發現了一些異常?!绷鴹钫f。
電話那邊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傳來李舒的聲音:“您都知道的,我想到了,您什么都知道?!?/p>
“嗯,沒關系。”柳楊說,“我當然都知道,但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你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顧忌我?!?/p>
“您沒有生氣嗎?”李舒問。
“沒有。”柳楊回答得很干脆,“我怎么會生氣?我沒有生氣,以后也不會生氣?!?/p>
“謝謝您理解我?!崩钍嬲f,“有時候,我很害怕?!?/p>
“我明白,你當然會害怕。”柳楊說,“這不重要,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有一件事情也讓我害怕。不,不是害怕,是討厭,是憤怒。你知道嗎?憤怒,有一件讓我憤怒的事情,我需要你幫助我?!?/p>
“讓您憤怒的事情?”李舒有點吃驚。
“那個幫我們找來空體的人,叫什么?我不知道叫什么,你知道。我們認為是呂青安排的,但呂青不承認,就是那個人?!绷鴹钫f,“后來我們覺得,也有可能真的就是黑幫,和呂青沒關系。”
“他叫道格拉斯,一個堪薩斯人?!崩钍嬲f,“但您從沒害怕過。發生了什么事情讓您害怕?黑幫嗎?還是呂青?”
“不,不是害怕,是憤怒?!绷鴹钫f。
“好吧,是憤怒?!崩钍嬲f。
“對,憤怒?!绷鴹钫f,“不是因為黑幫,當然更不是因為呂青?!?/p>
“那您為什么憤怒?”李舒問。
“因為這個黑幫分子,這個道格拉斯欺騙了我?!绷鴹钫f,“是的,他竟敢欺騙我,欺騙了我。是黑幫沒關系,但他欺騙了我?!?/p>
“欺騙了您?”李舒很困惑,“怎么欺騙了您?您覺得阿黛爾的空體有問題?阿黛爾的狀況是因為空體的問題導致的嗎?”
“不——不?!绷鴹钫f,“空體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道格拉斯?!?/p>
“他有什么問題?”李舒問。
柳楊沒有回答,陷入了沉默,但電話里能聽得到,他正在喘著粗氣。李舒沒有追問,這是多年的合作習慣,她早就適應了。柳楊有時瘋癲,有時沉默,你等著就好了。
“我不能告訴你,現在還不能。你沒必要知道,知道了沒什么好處。”過了半天,柳楊終于接著說。
“好吧。那您想讓我做什么?調查他嗎?”李舒問。
“不,你怎么調查?”柳楊問,“你沒有能夠調查他的資源。”
“也許我可以再和他多聊聊,打聽打聽他的背景。雖然以前也沒打聽出什么,但可以再試試?!崩钍嬲f。
“不,你就說我要買空體,讓他直接聯系我?!绷鴹钫f。
“您要買空體?”李舒吃了一驚,“您可是簽了嚴格的保密協議,您不能再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否則您會有大麻煩的?!?/p>
“我知道,我沒有要從事這方面的研究?!绷鴹钫f,“你放心,我當然不是真要買空體,我在騙他,騙他。這個人很危險,我必須要接觸一下他。”
“您見過他,他看起來并不危險?!崩钍嬲f。
“是見過,但我并沒有注意,我不記得他長什么樣子了。我腦子里出現了好多張臉,我不知道哪一張臉是屬于他的。”柳楊說。
“嗯,好像您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崩钍嬲f,“是啊,一般您是不會注意這些人的。好的,我馬上找他,讓他聯系您。我就說您正在偷偷干著某些事情,這樣行嗎?我想他會相信。您的情況確實像是正在偷偷干著某些事情?!崩钍嬲f。
“我干的事情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大家都會知道的?!绷鴹钫f,“我并沒有想要偷偷干什么,我只是懶得解釋。不過你可以這么說,可以,很好?!?/p>
“好吧,我明白了?!崩钍嬲f。
“這個人,道格拉斯?!绷鴹钫f,“很危險,我要見他?!彼哪X子里都是道格拉斯。
“好的,我馬上聯系他,我想他很快會聯絡您的。”李舒說。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柳楊還站在陽臺上。夜晚的圣伍德布滿了一片璀璨絢麗的燈光,但柳楊的心思卻仿佛籠罩在那些燈光后面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