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教棋
- 太平清
- 木枝知
- 5693字
- 2019-09-14 00:22:11
珙連縣最為繁華的地方,青遠街。
擁有虎口街的雨花縣把住南潁郡東西貿易節點,才成為一郡最富饒之地,而一條直道的青遠街比起雨花縣的虎口街只是稍遜一籌。如意算盤打的如張萬金,也不過占到虎口街的商鋪一半不到,而這條青遠街,九成產業皆是萬和山莊林家所有。
按照祝先生的期望,路過的學塾最好都能拜訪一番,不論是官家背景的學塾還是純粹私塾,應該都能遇到“聞道先乎吾者”,從師與否待定就是,多看多思總是好的。
位于東西向的青遠街東首,應該算是林家的純粹私塾,名字古怪。
后來居。
第一次聽說“后來居”的人,都會以為是未寫完的成語后來居上,至于沒有寫上最后那個“上”字,到底是林家的謙遜還是低調的張揚,個人有個人的見解。之所有又說后來居算不上純粹私塾,是因為后來居中的求學之人不限于林氏子弟或是萬和山莊的晚輩,甚至不限于一縣一州,近一些就有如巨石村和雨花縣,遠一些有別州學子,聽說還有一個從東邊文牧國游歷而來在此求學后又成了學塾最為年輕的教書先生。
后來居占地之廣,比起本州書院也不逞多讓,只是有一半之地為被開墾為耕田耕地,給那些貧苦學生一個自給自足的機會,云錦國規定純粹私塾人數不得超過一千,大多數豪門私塾也完全達不到這個數量,只有類似后來居這種開源廣納的私塾,才會需要去考慮這個規定,將學生人數壓在三位數。
后來居其余建筑頗為普通,并無樓閣樣式,學堂學舍都只是一層,尤為突出一個字!
大!
學堂學舍布局一模一樣,兩間為一橫,兩間為一豎,拼湊為一個口字,又以口字堆出品字,一共九“品”,三品學堂三品學舍,最后三品多為棋畫室,除詩書外多門技藝,好者多則占多室,偶爾相互間還會有切磋,若是學棋的被學畫的在棋盤上按住摩擦,就要轉投門下,反之亦然。
兩位身著普通儒衫的青年正在一間棋室對弈,一位相對消瘦,眼神清明,身前棋局分明優勢大好但當下卻眉頭緊皺。另一位個子極高,皮膚黝黑,不顧己方棋子被殺的丟盔棄甲,笑意濃厚。
消瘦青年捻子又放子,問道:“林舟找你準沒好事,與那些游學學生有關?”
高個青年坐著比起消瘦青年要高出近一個頭,笑道:“不是什么大事,繼續。”
“你打算怎么做?”消瘦青年落子后問道。
高個青年躊躇不決,終于落子平靜道:“怎么?覺得你丁豪與那祝知和同窗過幾年,就是那群游子的師叔啦?要奮起護短?”
“南宮安,你知道我敬你,僅僅是因為你的棋藝,就算林家對你有知遇之恩,你從東邊那么遠的地方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做些下作事?”丁豪搖搖頭。
高個子南宮安噗嗤笑出聲,反問道:“我都還沒做,你就知道是下作事了?”
不待丁豪說話,南宮安落下一子起身離去,丁豪望向棋盤有些呆滯,原本己方的天大優勢,在僅僅五手之后,改天換地,丁豪將手中白子投入棋罐,收拾棋盤。
南宮安走到門口,笑道:“放心,小孩子鬧一鬧,多是益多于害,再說我一讀書人能做什么過分的事?”
丁豪苦笑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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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手如今的境界劃分,仍是傳統的九品:守拙,若愚,斗力,小巧,用智,通幽,具體,坐照,入神,只是如今下棋的人遠不止讀書人,江湖沾染也不止一二,就有了一境真假品之分,將九品細分為十八品,與那武器十八鍛一般。
陸粒一行人進入后來居后有些受寵若驚,像是早就知曉他們來訪一般,有不分男女大小的數十人夾道相迎,人群末尾是一個高高瘦瘦的黝黑先生,手里把玩著一件精巧玉器,也是笑著在歡迎他們。
個子極高的先生主動走向前笑道:“我姓南宮,你們就叫我一聲南宮先生吧。”
眾人便喚一聲南宮先生。
之后并未后來居的學生伴隨,由南宮安親自帶著這一群游學學子逛遍后來居,無一處不曾踏足。大家多是看過記住,有艷羨也都藏在心中,唯有李李一路嘟囔不停,毫不掩飾自己的羨慕和失落,到了耕地那邊非要揮鋤,弄得一身泥塵。耕地與教舍之間有一巨大水缸,即是分割線也是洗手地,水缸中沉泥已有小半缸。
最后走到那名為“事新軒”棋室,突兀走來一紅衣少年,模樣俊秀,尤其膚色皎白,如有皓月時刻映照在面。
紅衣少年向南宮安作揖,道:“學生想與遠游同窗手談。”
儀態儒雅。
南宮安笑道:“要手談你問客人,問我作甚?”
紅衣少年又轉向眾人,“在下后來居戴珮齊,主業先生丁豪,能否邀請諸位對弈?”
謙謙公子。
然后眾人只是一同望向舒薪風,這個家伙在自家學塾那可是號稱“小棋圣”,哪怕課業確實不怎樣,只要不怠慢對待,便是在課堂上獨自打譜,也不曾會挨祝先生的板子。而舒家的棋藝是實打實的祖傳,舒薪風的太祖曾在上任云錦國皇帝那做過一年的棋待詔,并無實權油水,但好歹從京畿之地帶回棋譜無數,傳到舒薪風爺爺時,棋力更是溢出其父,雖未再次去往中州,好歹是一州多郡富貴人家的座上賓,故而舒薪風從小受家族棋風熏陶,如今莫說在自家學塾,整個雨花縣還找不出與其棋力相當的同齡人。有意思的是,縣丞秦在也來雨花縣沒幾年,上門找到還未上學塾卻已學棋幾年的舒薪風,兩人斗了個旗鼓相當。
縣丞大人離開時,滿口謅道什么水土不服、身體有恙,精神欠佳。
蔣家與舒家不同,發跡時間相差不遠,但蔣家發跡要簡單粗暴,蔣文鳴的太祖本以賣畫為生,可以說是窮困潦倒了,偶然一次醉酒后隨性的揮筆,賣出了蔣家幾代人的家產,好在蔣家老祖是個窮怕的人,并沒有輕易由儉入奢,否則后繼無人的蔣家又得回到長平巷謀生了。
蔣舒二人分明受自家家風影響不入于眾不結于黨,卻又被自家長輩告知要與朱戈楊磊等人走得親近,兩人平常言語都不多,不知是否緣于心中矛盾。
戴珮齊見他們沉默,第三次開口,笑意不減卻是性情大變,“諸位若是覺得為難就算了。”
還不待眾人反應,戴珮齊又道:“若是怕了,也與我說一聲就好,我也好回去交差。”
這一處“口”字院,不知不覺又匯聚了數十人。
舒薪風放聲大笑,臉帶笑意卻眉眼猙獰,“我聽說你們這有個規矩,輸了的要轉投門下,以前你要是輸了好歹不歹都還在這后來居,今日若是敗給我,難道要隨我等一同去游學?哪怕后來居舍得放你這種天才走,可我們這一路本就過得辛苦,哪里還有余錢養活多余的人?”
李李瘋狂點頭,深以為然!其余眾人憋笑不已,哪怕是老虎兔子倆受過專業訓練,也是以掐腿才止住笑意。
戴珮齊古井不波,并未氣急敗壞惱羞成怒,只是做一個揚手動作,道一聲請。
院落中間擺一石桌,十九道棋盤以雕刻為線,兩人落座,圍觀之人陸續填滿這處院落,那南宮先生卻是站在舒薪風背后。
戴珮齊主動拿過白子,道:“我們五局三勝,你是客,第一局你先手,后面再猜先。”
舒薪風眉頭一皺,落子星位,展顏一笑,環視一周所有人,笑道:“這可是珮齊兄說的,若是等會兒珮齊兄因此而輸,各位就要以此打抱不平,不如就先說出來,我這一手可以拿回,咱們再猜過就是。”
朱戈也是笑瞇瞇道:“就是啊,要說話的現在說,等會兒說就要有些不要臉皮了啊!”
戴珮齊模仿舒薪風對應落子星位,沉聲道:“君子一諾千金。”
舒薪風不再言語,開始陸續落子,而奇怪的是,舒薪風每落一子,戴珮齊就依葫蘆畫瓢落子在對應位置。
待十幾手后,舒薪風得出定論,此人下的模仿棋,舒薪風面無表情心中嗤笑,這模仿棋正是當初自己太祖所創,也正因此被召為棋待詔。這戴珮齊在他這下模仿棋,真可謂班門弄斧了。
兩人對弈初時皆是意態閑適,連同圍觀師生也并無緊張感,畢竟只是第一局。
待到第三十六手,舒薪風落子天元,戴珮齊無法模仿,稍稍猶豫后落子別處,舒薪風嘴角勾起一絲笑意,落子不停,心中大穩,此局已定。
果不其然,到了一百七十二手,勝負已定,第一局,舒薪風勝。
第二局猜先,仍是舒薪風執黑子先手。
一子天元。
周遭一片嘩然,稍稍懂棋局的都曉得,一子天元,要么是新手無知,要么是棋力遠勝對手的自負,而從第一局來看,顯然二者都不是。
戴珮齊遲疑不定,皺眉道:“不用覺得第一把讓先且勝了就如此開局。”
舒薪風冷笑一聲,并無言語。
我讓你?我是要教你怎么下模仿棋!
戴珮齊開始凝神靜氣,專注下棋,只是也是十幾手后他發現,對坐這個不算太遠道而來的家伙,也在模仿他下棋。戴珮齊心中莫名有些惴惴不安,只是這一子天元的模仿棋,分明如此普通,破局之法人人知曉,他安敢如此囂張?
戴珮齊于三十二手落下一子,封住天元黑子一氣,而后看向舒薪風,黑子的下一步幾乎可決定他看的到的棋盤勝負。
還好,此人仍是在模仿,并未有新穎奇招,已經開始往那死胡同里鉆,再有不過五六手,就可收官了。
果不其然,緊接著的五六手舒薪風繼續仿棋,之后才開始別開生面,只是落子顯得雜亂無章,而舒薪風本人也是細汗微泌,反觀戴珮齊,又回到了之前輕松愜意的姿態。
第一百六十六手,白子落下,戴珮齊心中大悅,只是臉上仍是故作深沉,自己只要再落下一子,便可吃下小半黑棋。先前對手確實令他眼前一亮,用“枝芽萌生”不斷,破解自己的征吃蠶食,但那顆天元黑子,終歸是禍根源頭,放而不吃,圍點打援,使黑子只能源源不斷白白送死,將死未死而已。
舒薪風舒出一口氣,手捻子卻未落子,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承讓了。”
黑子落下,與那些頗顯雜亂的黑子先手成河,阻斷白子僅差一手的合圍之勢。戴珮齊瞬間心神恍惚,投子認輸,抬頭望向那位站在舒薪風背后的南宮先生。
陸粒都有些懵,雖然不是很懂棋,話還是聽的懂的,這就拿到賽點了?
南宮安笑道:“輸贏都是正常事,若是不想輸得太難堪,剩下三局就別下了。”
戴珮齊搖搖頭,他知道這句話不僅是說給他聽的,但是就此認輸也是不可能的。
再次與南宮安對視一眼,雙方開始第三局。
難分難舍,如兩軍混戰,肉搏拼殺,浴血焚身。最終是雙目無神的戴珮齊扳回一局。
南宮安搖搖頭。
第四局。
摧枯拉朽。
戴珮齊以迅雷之勢再下一局。
舒薪風瞇眼望著戴珮齊,心中震驚無以加復。這人分明狀態萎靡,卻如有神助,第三局與其拼殺,像是站在樓巔的武林高手,壓著境界與格局和剛剛入樓的武夫廝磨,求一個酣暢淋漓;而第四把又像是成人與稚童斗毆,沒那耐心,就一巴掌呼死,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以舒薪風的自信,除非這人已經十六品往上,否則絕做不到如此輕易戲弄自己,難道要提前認輸?
舒薪風甩甩頭,驅散心中無關雜念,示意開啟最后一局。
贏回兩局的戴珮齊狀態也恢復許多,執黑子先手。
陸粒從第三局開始覺得不對勁,那戴珮齊與南宮先生有著頻繁眼神接觸,只是棋局在走,他也就并未說話,直到第四局草草結束,甚至來不及說上話。陸粒附在李李耳邊輕輕言語,然后李李就蹦跳著走到南宮安身邊。
“南宮先生,您認識我們祝先生嗎?”李李笑問道。
南宮安笑道:“小姑娘,觀棋不語真君子喔?”
李李一擺手,“咱們又不說與棋局相關之言,再小聲點又不會打擾到他們,就還是君子嘛!”
南宮安沉思一瞬,說了句此言有理,還真就和李李走到一旁去嘮嗑,邊走邊小聲道:“我是不認識你們先生,不過我可佩服他的很!你還別說,咱們這還真有一位先生,與你們祝先生一起求過幾年學……”
陸粒更加詫異,這就走開了?如果不是南宮先生的插手,在場就全是學生,若是還有棋藝如此高強之人,一開始就直接出來不是更好?想要什么效果不都是信手拈來?
那邊一大一小咕嘰不斷,這邊第五場鏖戰,又陷入一場持久戰,雙方從一開始皆是步步為營,當下雙方棋罐里都不剩多少棋子。舒薪風圈起一塊地盤閉門造車,戴珮齊則想豎起固若金湯的堡壘,求一個不敗之地。
最終,戰車并未出門,造車的“老漢”成了土財主,圈地無數,則另一邊的城墻,沒了用武之地。
兩人同時站起身,戴珮齊作揖道:“藝不如人,甘拜下風。”
見戴珮齊由衷敬佩,本想嘲諷幾句的小胖子楊杰也就沒好意思張口。圍觀眾人并無責怪戴珮齊,還有人拍了拍他肩膀,隨后都默默離開。
陸粒要是不去打斷那邊的侃談,估計這一大一小能聊到天黑,這不當下兩人都義憤填膺的說著后來居哪里哪里還是不夠好,還需要改善,李李當然是由羨慕轉嫉妒加無話可聊了胡謅,但沒想到這個南宮先生當了真,還給她分析問題,讓李李又對這個先生高看一眼。
等到李李一行人也離開了后來居,南宮安面無表情帶著戴珮齊走到專屬自己下棋教棋的棋室,里面有一身著錦服的少年,見到南宮安后作揖并叫一聲南宮先生。
南宮安示意坐下,笑道:“結果你都知道了?”
錦服少年回道:“連過程也知曉了,無怪珮齊兄,是我事先未知那一行人中還有如此奕棋好手。”
南宮安將手中把玩的精致玉器拋回給錦服少年,“以后要請我幫忙直接折現就好了,誰都知道我不好這些個玩意兒。”
錦服少年點點頭。
南宮安又轉頭對還站著的戴珮齊說道:“戴珮齊啊!我是真沒想到你藏得這么深吶!”
錦服少年訝異這位從文牧國遠道而來的先生何出此言,難道是戴珮齊在對局外有何意外之舉?而那位被“夸獎”的,當下如墜冰窟,南宮安是在這萬和山莊以及后來居出了名的懟天懟地懟空氣,除了林老爺子,如今都有被南宮懟即揚名一縣的說法。
南宮安繼續道:“我真是沒想到,你那么蠢呢!”
戴珮齊低下頭,道“先生助我兩局,我其余三局不勝一局,自當責罰,日后學棋加倍用心。”
南宮安譏笑道:“是你自己要對弈,輸贏關我何事?我如何能責罰你?”
戴珮齊啞口無言,錦服少年笑道:“珮齊兄啊,南宮先生可不是惱你輸了對弈,而是惱在助你贏棋時順道教你下棋,可你卻不領情吶。”
戴珮齊抬頭,想起那第三場的焦灼手談,懊悔不已!難怪第四場如此結束的如此迅速,想來應該是先生已經生氣了,戴珮齊長長作揖。
南宮安沒有理會他,向錦衣少年問道:“你若是跟我學棋,不出三年就可與我在伯仲之間。”
錦衣少年笑道:“先生又不是不知我林家家事。”
南宮安揮揮手,錦衣少年笑著出門去,戴珮齊仍是杵在屋中。
南宮安喝一口茶,水溫恰好,無奈笑道:“這林舟當真是心細又聰慧。”
見屋中少年沒有聲響,南宮安忍住想要去踹一腳的沖動,皺眉道:“林舟伶俐不假,我肯教你下棋,丁豪對你傾囊相授,就是林舟本人也樂意找你幫忙,我幾句話你就真當自己就是那蠢人了?”
不等戴珮齊醒悟,南宮安又是一揮手,“若是你對弈結束后沒有那句認輸也認清自己的水平的言語,以后我這弈室你也甭想來了。我真正想教你的東西實則藏在第四局,回去自己好好復盤,三日之內與我細講,要是忘了,哼,以后都不用來了。”
戴珮齊走出屋門,發現林舟極有禮節的在“口”字房對面等他。
戴珮齊走近后輕聲道:“對不住,我沒能贏下一場。”
林舟勾上戴珮齊肩膀,笑道:“說什么呢,分明怪我事先沒查清楚他們的底細,還害你在這么多同窗面前丟了面子,該說對不住的人是我才對。”
戴珮齊開懷笑笑,錘了一下林舟胸膛,林舟說要帶他去看戲,兩人便一起往青遠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