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珠鱉僧人
- 行人紀
- 屠維單閼
- 4749字
- 2019-08-04 13:00:00
距馮姑娘離世,已過去一月有余。
那夜的云,是不斷吞吐月的云,水墨般灑在天上。夜,也是格外的涼。執徐抱馮姑娘到浮玉山下一林中,我遠遠跟著,進了林子又冷了幾分,偶爾劃過的風穿過繁葉帶來刺骨涼意。
執徐在一顆樹底放下馮姑娘,刺破指尖,在馮姑娘眉心留下一滴血印,退到三步開外。很快,那額頭的血印開始化為黃色光點逐漸消失,血印消失殆盡時,馮姑娘的身體周圍逐漸也出現黃色光點,輕盈的黃色光點逐漸匯聚成為縷縷黃光,包圍著馮姑娘的身體盤旋上升,最后聚成了一只小馬模樣。只見這小馬白首虎紋身,身后綴著血尾。它繞馮姑娘的身體一圈,踟躕上前,拿鼻尖蹭了蹭執徐的手后消失不見了。墨云再次吐出白月,風也止了,一切回歸平靜。
執徐將馮姑娘埋在了浮玉山腳下,我遞拾在衙門前來的扶郎花給執徐,說許是小鹿蜀摘來的。執徐接過花,我問“你是不是你一開始便知曉馮姑娘是鹿蜀?”
“不知,只覺馮姑娘應是已死之人,便留了心。”
“你如何知一獸該不該渡?又當如何渡?”
“不知……”此時的天已經完全被墨云遮蔽,看不清執徐的臉,樹葉再一次沙沙作響……
我抬眼望天,正值中秋,皎月懸空,與那日月夜全然不同,正適合品酒賞月,我提著托借宿東家尋來的濁酒去尋執徐。
那夜過后執徐打算北上,我也正好可以借此回家一趟,自我離曲阜南下至今,已過兩年。北上途中在杜父山陰我們見到一個村子,因其北鄰雜余水所以叫雜余莊。雖說是有雜余水,可這水邊卻無一花草。本應過馀峨山再歇腳,無奈翻過杜父山時天色將暗,只得在一個姓錢的地主家過夜。
我提酒回去時,執徐箕踞在一棵枇杷樹下的舊窗旁正捧一圖集看的盡興,早落的葉子悄然覆在執徐肩頭。我來了興致,忙湊過去想一同觀看,卻見圖集中人雙雙成對,或寸絲不掛或衣不蔽體,淫亂不堪。
“嗯?行人兄可是要一起?”執徐抬眼見是我,瞇著眼。
“房……房書?”我的臉開始發熱,連連搖頭:“不了不了!“我出身書香世家,雖為男子,卻是連姑娘的手都不敢碰的,更別說看這等書物了。我遞酒給執徐,結巴說道:”我……我尋了些濁酒來,給你解饞。”執徐這才放下書,大笑接過酒嗅了嗅。我在窗邊倚墻背對執徐,現在的樣子定是窘迫極了。
“這農家自釀雖不是名酒,卻也是別有風味,不輸名酒啊。”身后傳來執徐含著笑意的聲音。
“說起美酒,我家有皇宮宴會對詩時皇上賜的秋露白,待此次回家,定要讓你嘗嘗。”不過,今夜中秋爹和阿娘卻無人相伴,阿娘定會難過吧。爹望我能繼父任,阿娘還常常跟我說:阿淮啊!你爹唯你一子,阿娘盼你能承你爹意愿做個秉筆不阿的史官,還望你能待冠禮后尋個好女兒,無需門當戶對,情投意合便好。可我卻志不在此,終是讓爹娘失望了。我為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執徐兄,你知道嗎?我一直想做李太白般的人,寄情山水,放蕩不羈,閑云野鶴般度過一生。可是卻偶爾有時如現在這般,覺得異鄉的月,遠沒有同爹娘賞過的圓。”
“哦?你那房書都見不得的性情,何來不羈?”執徐左手擎杯,帶著笑意呷一口杯中酒。
我沒有接他的話,跑到院中樹下回首,舉酒杯似手中有劍般兀自舞劍一段,邊舞邊問:“你教我劍術可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俠客一生飲酒作樂,快意恩仇,我也想。”
“哦?你那房書都見不得的性情,又何來作樂?何來快意?”
我一時沒站穩腳,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執徐強忍笑意,感嘆說:“我還是期待行人兄的秋露白吧。不過話說回來,這朝廷前段時間苕水發災,旁縣不管也就罷了,怎么他們也絲毫不作為?”
“這事說來可就長了,”我走回窗邊,重新倚墻,壓低聲音說“先皇被先太后推上皇位時,還是個娃娃。從那時起,皇權就逐漸旁落到了外戚手里,先皇長大后重用身邊的宦官,還為他們封侯以打壓外戚。先皇駕崩后,當今圣上就被推上了皇位。正好現在這位圣上只圖享受奢靡生活,顧不得把精力放在朝堂事上,宦官們個個也是利字當頭,率獸食人,怎還會有人去過問百姓歷了什么?還有那朝堂之事誰能預料,保不準那天就被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斬了腦袋……”
“你這般論這草包朝廷,不會大不敬嗎?”執徐起身湊近我偏頭問道。
“最大不敬的是你,”我奪過他手中的酒,瞪他一眼“無彝酒,禁沉湎。”
執徐朗笑,也不來奪酒。
啊!
忽然一聲慘叫劃破這優游良夜,驚飛幾只枝頭鳥。執徐旋即跑入東家睡房,我緊隨其后,入眼的是跪在床邊掩面痛苦的東家夫人,和床上奄奄一息的孩提。
“罪孽啊!都是罪孽啊!”
我問:“什么罪孽?”錢夫人也不理我,只是哭喊:罪孽啊!罪孽……執徐繞過夫人去看孩提,那孩子面部通紅,早已昏迷,面部和脖頸上滿是紅疹。
逾時,錢家主人回來了,錢夫人跪移到自己丈夫身邊用絕望而無助地聲音說道“定是因那活佛,云華才高燒不退,現如今已經昏了過去……”
“這癥狀,像是天花……”執徐俯我耳畔說。
錢夫人逐漸停了哭聲,目光決絕,起身拉著錢東家的手,央求道:“要不,再去娶些血來……受天譴什么的我也不在乎了,只要云華好起來便可……好夫君,權當我求你……我們只有這一個孩子啊……”錢東家似是猶豫,但終究拗不過夫人,便應了下來。我同執徐也是好奇,便也跟著錢東家去了。
“唉……自家莊里的事,讓二位見笑了……”錢東家忽然這么說,我不由得更加好奇了起來,就拜托錢東家述說事情原委。
錢東家嘆氣,說這里本是一片沃土,后來不知怎得,花木枯萎,種田只得到水北去,本無大礙,可誰知經年之后,莊里的人開始患疫病,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死了好些人,后來有一自稱空法的僧人,拿血作引,治了好些人,因此大家都稱他活佛。約莫一年前,又開始有人得病,而空法大師又不知中了什么邪,連殺好些人,還叫喊著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善即是惡,惡即是善。大家害怕,就將空法綁在雜余邊的一棵枯木上……
“到了,就是那……”錢東家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枯木,木下跪著一個黑影。在走近些,是個瘦骨嶙峋的僧人,深埋頭在腿上,雙手被反綁跪坐在地,身著骯臟納衣,污垢斑斑。僧人緩緩抬起僵硬的頭,他在月光下暴露無遺的臉頓時讓我打了寒顫,那是一張沒有眼睛的臉,嘴唇干裂,臉上溝壑縱橫爬滿刀疤,還殘留著血漬,已經認不出原本模樣了。
“啊……來了……”僧人從嗓子里擠出一句,帶著濃重痰音。
“失禮了……”錢東家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在布滿疤痕的臉上又劃了一刀,右手執碗接血,僧人不掙扎也不叫,再次低下頭去,好像被割的人不是他。“他都這樣了!你怎還能……”我試圖勸阻卻被執徐攔了下來。許久,錢東家端起盛了只覆過碗底的血站起,道:“抱歉……我們也想要活著啊……”繼而對我們說“妻兒還在家中等我,因此不便久留,二位可要一同回去?”
“不了,請容我們在這待些時侯。”執徐笑。
錢東家似有疑惑,卻也沒有多問快步趕回了。
待錢東家走后,執徐拉我席地坐于空法面前,空法就那么跪著,不發一言,若不是能聽見他微弱的呼吸聲,我定會以為他已經死去。我已經等到雙腿發麻,低聲問執徐“我們在等什么?”執徐說等他說話,我又問要等到何時,執徐搖頭。就這樣坐了一夜,東方即白,空法才再一次抬起頭,用沙啞的聲音說:“你們……來此不是為……取血?”
“我們要你血干嘛?”我在執徐旁就要夢會周公,被幽幽飄來的聲音嚇了一激靈。
“大師可要喝水?”執徐問。
“……有勞……”
執徐托我去尋了些水,空法喝過水后問我們:“你們不為取血,卻陪我這將死之人一夜,所為何事?”
“渡你。”執徐答。
“他是獸?!”再回想來,錢東家確有說過空法血能治疫病,這等事常人是絕做不到的,“他都這樣了你還要殺他?”
“我跟你說過渡是殺嗎?”執徐冷冷瞥一眼我又笑瞇瞇地看向空法。
“渡……你是……渡者?”空法身體微微一怔,那早已無用的眼旁出現了幾滴淚水,順著條條溝壑滴落在地,似哭又似笑:“渡……渡我了,哈哈,渡我……”他再次低頭把頭抵在膝上顫抖著喉間發出沙啞的嗚聲,還不時念著: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善即是惡,惡即是善。
開始有人影聚在周圍了,是聽覺這邊有動靜的村民。“渡者,能否告知何謂生死,何謂善惡?”空法停了嗚咽,仍舊埋頭于膝上。
“有生才能謂死,有善才能謂惡。若無生便無死,相爭共存。”執徐答。
這和尚為何要與執徐談論生死善惡呢?莫不是怕死,不愿執徐渡他?“你們佛家不是說嘛!生者必有盡!你莫害怕,渡的時候不痛的!”因為我記得那愛哭鼻子的小鹿蜀離開的時候并沒有流淚。
空法聞言笑了,只是短短一聲。他繼而說道:“我并非懼死,只是想生,卻又懼生,想死,卻又不舍。我研究佛法四十載,仍是未能參透無何為無欲,何為空。”
“若空了那還是人嘛!你們佛家的人真是奇怪,想的奇怪,做的更奇怪。”我一直不喜佛法,繞來繞去。阿娘信佛,總是誦經禮佛,還要拉著我一起,我要是中途睡著了,定少不了一通教訓,不對,應該是阿爹教訓我,只要惹阿娘不高興,我那把阿娘當心肝的爹定會罰我跪祠堂。
“那渡者你呢?你非人,又當如何?”
“我呀!醇香美酒俏麗深閨,怎會無欲呢?”執徐的笑和著鳥鳴,東方日出了,有些清冷。
“看來渡者與我啊,是相對的。”僧人長嘆一聲。執徐瞇著眼,仍在笑,只是這笑我參不透,“珠鱉魚你所求是什么呢?”
“我行萬里路,尋了一生。曾以為自己得所欲,卻作煙消云散。《金剛經》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沫,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渡者莫要尋求什么了,莫要有牽掛,莫要有羈絆。浮屠三生,皆是黃粱一夢。”
“怎么又是如是?你們佛家總喜歡教育別人這些有的沒的,要是執徐變成你們所說那種無欲無求者,我定是不愿再跟著他了。”不過想想執徐對著旭日念萬物皆空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
“那在下先謝過大師的好意,不過我過這一生,從不需他人指點。”執徐道。
“那恕我多嘴了……我可否拜托渡者一事?”
“請講。”
“若渡者過馀峨山時,遇到一個獨眼男子,請殺了他……”
“無故殺人,這讓我很是為難啊!”執徐偏頭看一眼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水,低沉道。
“是嗎……抱歉讓您為難了……是時候了,這世間苦楚,我歷的已經足夠多了。這生死,善惡,我已不愿再參了,咳咳……”.一陣咳嗽“不過……真想再看看,我曾賞過的萬家燈火,我曾見過的萬家炊煙……”空法抬頭,用空無一物的眼洞環視一周。周圍的人已經圍了一層又一層。他繼續道:“怎么到如今,我的執念仍是這么深,困擾我一生,仍難以放下,想一走了之,卻又想做一俗人活這一世……想……想等待什么……終究不能遂愿……看來,已經到頭了,罷了罷了……我終是沒能做好僧,也未能做好俗人。渡者……拜托你了……終于……結束了……”空法終是沒能再抬起頭,悶聲倒地。
“活佛死了!”人群開始嘈雜起來。我雖不能感同身受,卻總覺得悲傷,便問執徐:“這便是苦嗎?”
“這是他的苦,不是你的。”執徐說完刺破指尖,起身欲渡空法。不知誰喊了聲“肉!”
“血能緩解疫病,肉許能根除!”有人附和。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首問道:“你們,可是在說空法?”無人回我,有三兩人邁步欲去往空法身邊。我忙出手拉回他們,橫在空法前面,用自己最大的聲音斥責他們,質問他們,可終是無用,我看見越來越多的人向前挪著步子,然后一擁而上。我被人群推搡,抓撓,踩踏。火辣辣的痛感在我的皮膚蔓延,嘈雜的人聲逐漸變得遙遠起來,開始有些難以呼吸了,眼前攢動的人頭也逐漸變得模糊,黑暗……
忽然,我受力被拖出人群,大口新鮮空氣涌入我的口肺,我長吸一口氣,看見了執徐,他似有怒氣,在張口閉口說著什么,還不停地指著我的胳膊,我順著他手指看向我的胳膊,數十條血印。被盯著的血印傳來陣陣同感,空法!
“空法!執徐!空法要被吃了!”我絕望而無力的看著圍在空法周圍的人,頭抵著頭,蠕動,撕咬,還不斷發出吼聲,像極了一群瘋犬。
人群盡散,幾個時辰前還在與我們論佛法的僧人,現已成為了一灘血漬,就連白骨,都被人帶了去。一些沒能分食的羸弱村民捧著碗,跪在枯木旁掬著滲著血的泥土,一把,兩把,三把……
日已高升,仍覺寒意刺骨。我搖搖晃晃地立起來,說:“真是駭人,不是嗎?”
“是……”
我幾乎帶著哀求道“執徐,我們走吧,莫要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