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的四十條法則
- (土耳其)艾麗芙·沙法克
- 4463字
- 2019-08-12 10:03:30
夏慕士
1242年3月,撒馬爾罕城外的客棧
龜裂木桌上,蜂蠟做成的蠟燭在我眼前閃爍著搖曳的燭光,今天晚上,我看到的景象再清晰不過了。
一間附有庭院的大房子。院子里開滿了怒放的黃玫瑰,正中央還有一口井,里面有全世界最清涼的水。那是一個寧靜的秋末夜晚,一輪圓月高掛天空。背景里偶爾傳來幾只夜行動物的咆哮、號叫。不久,一名面貌和善、肩膀寬闊的中年男子走出房子來找我,臉上一雙淡褐色的眼眸深陷眼眶;他的神情苦惱,眼中帶有深沉的哀傷。
“夏慕士,夏慕士,你在哪里?”他左右張望,大聲呼叫。
風很大,月亮也躲到云后,仿佛不愿意目睹即將發生的事。貓頭鷹不叫了,蝙蝠也不鼓翅,就連屋內壁爐里的柴火也不再嗶剝作響。全世界陷入一片純然的寂靜。
那人慢慢地走到井邊,探頭往下望。“我最親愛的夏慕士,”他低呼道。“你在里面嗎?”
我張嘴想要回答,但是卻沒有聲音從唇邊出來。
那人靠得更近,再一次往井里張望。起初,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汪漆黑的井水;可是沒多久,就在井底的最深處,他看到我的手漂浮在漣漪蕩漾的水面,就像強風暴雨過后的一葉扁舟。然后,他認出了那雙眼睛——兩顆熠熠發亮的黑石子,向上看著此刻已經從厚厚烏云背后露臉的圓月;我的眼睛就這樣盯著月亮,好似在等著上天解釋我何以遇害。
那人跪倒在地,捶胸頓足地哭喊著。“他們殺了他!他們殺了我的夏慕士!”他吼道。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人影從他背后的樹叢閃出來,鬼鬼祟祟地跳過花園圍墻快步逃走;可是他并沒有注意到殺手,只是滿腔痛苦地放聲尖叫,一直叫到聲音像玻璃一樣碎裂,化成千萬片尖銳的小碎屑飛入夜色中。
“喂,你啊!別像瘋子一樣亂吼亂叫了!”
“……”
“不要再鬼吼鬼叫啦!不然我就把你趕出去!”
“……”
“我說,你給我閉嘴!你聽見了沒?閉嘴!”
喊出這些話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靠得非常近。我假裝沒有聽到,想要留在這個景象里,至少再多看一會兒;我想要知道更多關于我死亡的事,也想要再看看那個眼神哀傷的男人。他是誰?跟我又是什么關系?為什么會在這個秋夜里這么急著找我?
可是我還來不及多看一眼,就有人從另外一個時空揪住我的手臂用力地搖晃,搖得我牙齒都在嘴里打戰,也把我拉回這個世界。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男人站在我面前。他的身材高大肥胖,頜下有灰白的胡須,唇上還有濃密的胡髭,兩端尖尖的往上翹。我認出他是客棧老板,而且幾乎當下就注意到關于他的兩件事:其一,他慣常用粗魯的言語乃至于純粹暴力的手段來恐嚇他人;其二,此刻他在處于暴怒之中。
“有什么事嗎?”我問。“你為什么拉著我的手?”
“有什么事?”客棧老板皺著眉吼道。“第一,我要你不要再鬼吼鬼叫了,就是這個事!你把我的客人都嚇跑了。”
“真的嗎?我有鬼吼鬼叫嗎?”我一邊掙脫他的手,一邊喃喃自語。
“你有!你叫得像是被荊棘刺到腳掌的熊一樣。你是怎么了?吃飯吃到睡著了嗎?你一定是做了惡夢還是什么的。”
我知道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只要我附和他的話,客棧老板就不會再來煩我。可是,我并不想撒謊。
“沒有啊,兄弟,我既沒有睡著,也沒有做惡夢,”我說。“事實上,我從來不做夢。”
“那你要如何解釋那些鬼吼鬼叫?”客棧老板想要知道。
“我看到了異象。那和做噩夢是不一樣的。”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咬著胡髭的末梢,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們這些苦行僧啊,都跟櫥柜里的老鼠一樣瘋狂。尤其是你們這種云游四方的苦行僧,整天禁食,在烤死人的大太陽底下禱告走路,難怪你們會有幻覺——腦子都被烤焦了!”
我微微一笑。他說的可能很有道理。聽說,沉迷于真主與失心瘋之間只有一線之隔。
這時候,兩名上菜的小男孩適時出現,兩人合力扛著一個大盤子,上面擺滿了菜:現烤山羊、干咸魚、香料燉羊肉、麥餅、雞豆肉丸,還有加了綿羊尾油的扁豆湯。他們在餐廳巡回,分送食物,空氣充滿了洋蔥、大蒜和香料的氣味。等他們走到我的桌邊,我只選了一碗熱湯和一些深色的面包。
“你有錢買這些東西嗎?”客棧老板有點高傲地問。
“沒有,我沒錢,”我說。“但是請容許我用別的東西交換。你給我食物和房間,我可以為你解夢。”
他的反應是一聲冷笑,雙手叉腰。“你剛剛才說你從來不做夢。”
“沒錯。我是解夢人,沒有自己的夢。”
“我應該把你趕出去才對。就像我說的,你們這些苦行僧都是瘋子,”客棧老板劈里啪啦地講了一堆。“我給你一點忠告吧:我雖然不知道你多大了,但是我相信你的禱告已經夠兩個世界用了。去找個好女人,安定下來,生養幾個孩子,這樣可以幫助你腳踏實地。你云游四方,但是不管走到哪里,眼前所見都是同樣的悲慘,那又有什么意義呢?相信我,外面沒有什么新鮮的玩意兒;我有客人來自世界最遠的角落,但是幾杯黃湯下肚,我聽到他們講的故事也都還是一樣。不管走到哪里,人還是人,食物還是食物,水還是水,連狗屁倒灶的事情也都一樣。”
“我不是在尋找不一樣的東西,我在尋找真主,”我說。“我尋求的是真主。”
“那你就找錯地方了,”他駁斥道,聲音突然含糊起來。“真主早就遺棄這里了!我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聽到此話,我的心在胸膛里猛地狂跳。“說真主壞話,就等于說自己的壞話,”我說。
客棧老板的嘴角一歪,露出奇怪的笑容;我從他臉上看到尖酸、苦澀與憤慨,還有一點不滿的情緒,像是受傷的孩子一樣。
“真主不是說了嗎?我比你的頸動脈更靠近你,”我問。“真主不在遙遠的天邊,而在我們每一個人心里;所以他永遠不會遺棄我們。他怎么能遺棄自己呢?”
“可是他真的遺棄了,”客棧老板如此堅稱。他的眼神冷漠,態度桀驁不馴。“如果真主還在這里,看到我們受到最悲慘的遭遇卻連指頭都不肯動一下,你說,這要我們如何看他呢?”
“這就是第一條法則啊,好兄弟,”我說。“我們看真主,就是看我們自己的倒影。如果真主帶給心靈的,大部分是恐懼與責難,那就表示我們心里充滿了太多的恐懼與責難。如果我們看到真主充滿了愛與同情,那么我們的心里亦復如是。”
客棧老板雖然立刻反駁,但是我看得出來,我說的話還是讓他感到意外。“那么,這跟說真主只是我們自己的想象有什么兩樣?我沒搞懂。”
但我還來不及回答,餐廳后方發生的騷動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們轉頭往那個方向一看,兩個長相粗魯的男子喝醉了,滿嘴胡說八道,還肆無忌憚地騷擾其他客人,從別人的盤子里搶食物,拿別人的酒杯喝酒,如果有人抗議的話,還大聲取笑他們,就像兩個頑皮的孩子一樣。
“應該有人好好教訓一下這些惹麻煩的人,不是嗎?”客棧老板咬著牙說。“來吧,看我的!”
轉眼間,他已走到餐廳后方,將其中一名男子從椅子上揪起來,一拳打在那人的臉上;那人肯定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因為他整個人就像空的麻布袋一樣癱軟在地。只聽到他唇邊發出一聲幾乎聽不到的嘆息,然后就了無聲息了。
另外一個人顯然比較強壯,也奮力反擊,但是沒多久,客棧老板也將他擊倒在地,還用力朝那不守規矩的客人肋骨一踢,重重地一腳踩到他的手上,用力一擰。我們都聽到一根手指頭——或許更多——斷裂的聲音。
“夠了!”我大喊道。“你要殺了他嗎?這是你想要的嗎?”
身為蘇菲教派的信徒,我立誓要保護生命,而不是殘害生命。在這個充滿幻象的世界里,有太多人即便沒有理由也大打出手,至于其他有理由的人更是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然而蘇菲信徒即使有充分的理由也不會動手,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訴諸暴力。盡管如此,我還是可以像一條柔軟的毯子一樣,介入客棧老板與客人之間,將他們兩人拉開來。
“你別插手多管閑事,苦行僧;不然我連你一起打個痛快!”客棧老板大喊道,但是我們都知道他不會那樣做。
一分鐘之后,上菜的男孩將那兩名客人從地上攙扶起來,一個斷了手指,一個斷了鼻梁,血噴得到處都是。餐廳里陷入一片驚懼的沉默。客棧老板對他制造出來的敬畏氣氛感到很得意,側臉瞄了我一眼,然后開始說話,好像是對所有的人發表宣言似的,聲音高昂激動,宛若一只肉食的老鷹在空中吹噓自己的功績。
“我跟你說,苦行僧,我們這里的情況并非一直這樣。我以前不是一個喜歡使用暴力的人,但是現在則不然。真主將我們遺棄在這里,就只有靠我們凡人堅強地站出來維持正義。所以下次你若是見到了他,你跟他說,讓他知道:在他遺棄了他的羔羊之后,他們也不是乖乖在這里等死,而是變成了豺狼。”
我聳聳肩,往門口走:“你錯了。”
“我說我以前是羔羊,現在變成豺狼,哪里說錯了?”
“沒有,這一點你倒是說對了。我可以看得出來,你確實已經變成了狼。可是你說你這是在維持‘正義’,這一點就說錯了。”
“你等等,我跟你還沒完呢!”客棧老板在我背后喊道。“你還欠我啊。我給你食物和房間,你要為我解夢!”
“我可以用更好的跟你交換,”我說。“我為你看手相。”
我轉身走向他,用力地看著他熾熱的雙眼。他心存懷疑,本能地向后退縮,可是當我抓起他的右手,翻開掌心向上時,他也沒有推開我。我仔細檢視他的掌紋,看到深深分叉的紋路,標示出不均勻的路徑。然后我一點一點地看到他頭頂靈氣的顏色:赤赭偏褐又夾雜了一點淡淡的藍,淡到幾乎像是灰色。他的靈魂能量幾乎全部掏空,越近邊緣越見稀薄,仿佛無力抵御外在世界的侵擾。此人的內在就像枯萎的植物一樣,生命力盡失;為了彌補靈魂能量的損失,他不得不讓肉體能量加倍,因此也使用過度。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因為我開始看到一點什么東西;起先很模糊,像是蒙了一層紗,然后越來越清晰,場景就漸漸出現在我的眼前。
一名年輕女子,一頭栗色秀發,光著腳,腳上有黑色刺青,肩膀上披著一條繡了紅色圖案的圍巾。
“你曾經失去一位摯愛,”我說著,又抓起他的左手,握在手上。
她的乳房脹滿了乳汁,肚子高高隆起,好像快要裂開來似的。她困在著火的茅草屋內,旁邊圍繞著士兵,個個騎在披掛了鍍銀馬鞍的駿馬上。空氣中彌漫著稻草與人肉燒焦的氣味。他們是蒙古騎兵,鼻梁寬而扁,頸項短而粗,而且心硬如磐石。他們是成吉思汗的驃悍勁旅。
“你曾經失去兩位摯愛,”我糾正自己。“你妻子的肚子里正懷著你們的第一個孩子。”
客棧老板的眉頭深鎖,眼神盯著腳下的皮靴,雙唇緊抿,微微噘起,一張臉皺成一幅難以判讀的地圖。驀然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許多。
“我知道這算不上什么慰藉,但是我想有些事情你應該要知道,”我說。“并不是大火或濃煙導致了她的死亡,而是天花板上的一根木頭掉下來,砸到了她的頭。她幾乎當場死亡,沒有吃太多苦。你一直覺得她受了很多罪,但是其實她完全沒有痛苦。”
客棧老板的眉頭鎖得更深,在只有他自己了解的壓力下低著頭,聲音沙啞地問:“你怎么知道這些事的?”
我不理會他的問題。“你一直責怪自己沒能安排一個正式的喪禮來安葬她,也一直在夢里看到她從她葬身的坑里爬出來;可是,這只是你的腦子在捉弄你而已。其實你的妻子跟兒子都很好,他們就像一個光點一樣,自由自在地周游在無垠世界。”
然后,我又字斟句酌地說:“你可以變回一只羔羊,因為你心里仍然是那只羔羊。”
聽到這里,客棧老板突然把手抽回去,仿佛摸到滋滋作響的滾燙油鍋。“我不喜歡你,苦行僧,”他說。“我今天晚上讓你住下來,但是明天一早就請你一定要離開。我不想在這里再看到你的臉。”
事實總是這個樣子。當你實話實說,他們就恨你;你越是談論愛,他們就越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