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退潮,上甲板已降落至與碼頭平齊。從老遠(yuǎn)處,玉龍就看見了(這是一名軍人必須具備的視力)那張躲在舷窗后刺戳他的妒忌心的面孔——鶯鶯的未婚夫。他俯在窗沿上,探出腦袋,梳得熨帖的油發(fā)在暮光中發(fā)出紫銅的光澤,雖然嘴角擠著疲憊的微笑,面色卻一目了然地蒼白(誠然,如今更包容的社會視之為一種美),他在靜候心上人的歸來。
玉龍偷偷瞟向身后速速趕路的老人隊伍,鶯鶯再次遭到暴發(fā)戶先生的糾纏:鶯鶯禮貌地?fù)u頭,卻被視作軟弱的順從,不得不加快步子。她好不容易在傍晚江灘上的散步中放松了對災(zāi)禍的顧慮,沐浴著溫煦的暮光綻放出真誠的笑容,此刻卻要忍受粗鄙之人的騷擾。而玉龍竟不能光明正大地為她排憂解難。
鶯鶯奔跑起來,揮舞著手中的竹節(jié),所幸佟先生望見了鶯鶯,在上甲板的扶手上靠倚著等候。在超過玉龍時,鶯鶯投給他一個默契的眨眼,玉龍望著夕陽中的背影,只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們又得分開一段時間了。
玉龍回過頭,暴發(fā)戶先生正戀戀不舍地望向他根本不配擁有的浪漫故事。玉龍再次燃起憤怒,但礙于他與鶯鶯不光彩的緋聞,只好對這位得寸進(jìn)尺的先生示以警告的眼神。
晚餐時間的餐室一片安靜,往日里老人們?yōu)榱穗u毛蒜皮的窸窣爭執(zhí)也銷聲匿跡了。無辜的蔡阿姨在一副副嚴(yán)肅凝重的臉孔之間穿梭。她找到還有聊天愿望的玉龍低聲詢問,為何大家樂呵呵出門游玩,回來卻一個個像是牢騷滿腹,表情就和前天晚上摔跤的老太太一樣呢?玉龍悄悄在她耳邊敘說了君山上的“竹花事故”,蔡阿姨咽下一個笑嗝,吐了吐舌頭,連忙走到旁桌揮手驅(qū)趕一只討人嫌的蠅蟲,在這幾乎是演出來的葬禮上的氣氛中,僅僅是一只盤旋在腦袋上的飛蠅都有可能被看作不詳?shù)念A(yù)兆,并因此惹來對服務(wù)工作的不滿。
玉龍忖度,究竟是世間有妖,還是心中有魔?
餐后,玉龍跟在鶯鶯和佟先生這對伴侶身后走上主甲板。他倆一定是在無言的餐室里憋蓄了不少要流露的真情,一上到甲板就互相致以微笑,開始熱烈的聊天。玉龍將雙臂撐在扶欄上的救生圈旁,偷聽鶯鶯講述今日的君山之行(當(dāng)然,半個字都不會提及玉龍),然后他們討論抵達(dá)荊州后的計劃:佟家開車迎接鶯鶯、吃一頓荊州的特產(chǎn)美食……逛一逛荊州古城,要不要在古城墻上再拍一些婚紗照?
這時,鶯鶯怔了一下,佟先生循著她的眼神看向自己身后,好像才發(fā)現(xiàn)這艘船上還有這樣一位表情憂傷、沉淪在失望人生中的年輕游客,而這位游客,正滿眼羨慕地聆聽他們的美好未來。
這場婚姻的對話在驚耳欲聾的號笛聲中終止,游船要啟程了。佟先生立馬在心理上敗給了暈船癥,急忙從襯衣口袋中掏出面巾捂住口鼻,在鶯鶯的跟隨下奔向自己的艙室。
夏夜的帷簾即將遮蓋沉沉的暮日,獵戶星已懸在天空中央,江漢平原上綠油油的茂盛莊稼漸趨墨色,濕潤的南風(fēng)撩弄著江岸的蘆葦,閃耀著耀眼的銀光。江面有漁船游弋,暮色闌珊正是魚蝦結(jié)束日常覓食的時間,亦是漁民收網(wǎng)歸家的鐘點。在那么短暫的一瞬,周身的一切都讓他想起了舊時光里江岸的小鎮(zhèn)。
鶯鶯放下舉在唇邊的高腳酒杯,欣賞著魚米之鄉(xiāng)的悠閑光陰,品味著眼下這份習(xí)以為常的精致奢華,卻很可能在那忘神的凝視中生出了不切實際的想往。
玉龍?zhí)鹋吭谏霞装宸鰴谏系南掳?,他有了新發(fā)現(xiàn)。
鶯鶯從躺椅上起身,腳步散漫地踱向玉龍靠坐的舷邊,朝他的視線望去。一排漁船整齊并列地逆流而上,那是在撈尸。玉龍翻找著依稀的記憶里清楚的畫面,給這位因從未聽說過此類詭譎故事而頓生好奇的優(yōu)雅小姐講述江岸的古老習(xí)俗——這個夏天,又有人失足落水了,要是給老人們知道了,定會重提君山上偶遇的禍端。
游船頂端的霓虹燈飾被點亮,給步履蹣跚的夜晚裝點上黯淡的色彩。老人們用完晚餐后早早就躲進(jìn)了各自花費不菲的臨時房穴,連甲板都未踏足,仿佛走出了餐室門會像玉龍在安慶港時那樣生出落入蠻荒的失落感,在那場還未應(yīng)證的劫難來臨之前,恐怕他們都不會冒著臆想出來的災(zāi)禍隨意走上甲板,起碼在抵達(dá)荊州古城之前。不知道佟少爺對此是否有所耳聞,鶯鶯應(yīng)該會講給他聽的,但是玉龍想,暈船癥可能比竹子開花更令他苦于當(dāng)下、難以應(yīng)付。
鶯鶯剛從可憐的佟先生那里過來,在她的一番讓人心動的關(guān)慰過后,唯有將斑竹遞給他,讓他在執(zhí)意獨自承受的煎熬中隨時可以欣賞。心懷愧疚的未婚夫躺在床鋪里允諾,一抵達(dá)荊市就請當(dāng)?shù)刈詈玫牡褬穾煂⑵渲瞥删?,作為此次旅程未能多陪伴她的補(bǔ)償。鶯鶯眼露深情,嘴里說著期待他的身體在抵達(dá)家鄉(xiāng)前盡快好轉(zhuǎn),心里卻可恥地祈禱一切保留現(xiàn)狀,直到一對真命鴛鴦不得不分手告別。
今夜,這對鶯儔燕侶的相會不會受到打擾。
玉龍坐在泳池邊沿的棕木地板上,行蹤遲緩的撈尸船已被甩在后頭,淹沒在江面耀眼的余暉之中。他眺望著微波蕩漾的江面,船尾的白浪一路跟隨,粼粼紅光最終因暮日的熄滅而沉寂。南風(fēng)帶來了夜幕下的烏云,要變天了。玉龍想,如今的夏季氣候極端多變,難以預(yù)測,正午還在被烈日炙烤得龜裂的土地,在傍晚時卻可能遭受冰雹的砸擊——今夜不能陪鶯鶯觀星象了。
手指動彈,鶯鶯從暖熱淺醉的小憩中醒來??粗⑽⒈犻_的眼眸,玉龍松開他們緊緊相扣的十指,那一刻,他真希望這趟航程永遠(yuǎn)不要抵達(dá)荊州,仿佛她的醒來同樣終結(jié)了他的美夢。
鶯鶯打著冗長的哈欠,在玉龍眼里,那倦怠的神態(tài)里傾瀉出夏日迷人的慵懶風(fēng)情。
“天黑了。”她轉(zhuǎn)過臉,疲憊的眼角旋即瞇起一朵微笑。她湊近他瘦削的臉龐,吻他,溫存地將額頭抵著他長出短胡茬的下巴,眨眨眼,放下嘴角的微笑。她在感受著切實的疼痛與真實的愛戀。玉龍擔(dān)心,自己的心聲會在這緊密的接觸中產(chǎn)生回響:到了下一站,他們該如何訣別?
“今晚陪我看星星,”鶯鶯打破了在這份溫馨中不合宜卻又心知肚明的沉默,她剛從玉龍那里認(rèn)得了他僅僅認(rèn)識的獵戶星,“答應(yīng)我,不要食言。”
“我不會?!笨伤坏貌煌锵У馗嬖V她從南邊飄來的陰云即將遮蔽夜空。“但我可以陪你做其他的事,只要你喜歡。”
“好?!柄L鶯抬起下巴,在漂浮于南方天空的高聳如山的烏云下垂下眼瞼,“教我游泳,我還沒學(xué)會呢,”眼角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悅,一定是為他曾在星空下談起的和菁文在泳池邊的親密往事依然心有不歡,“要一直游到生膩。然后等他們睡著,我們到船上每個角落去探險?!柄L鶯低聲笑起來,玉龍只能放下無可奈何的失落,將微笑的嘴角貼向她的耳鬢,輕輕摩挲。
“我吹笛子給你聽,在甲板上,喝酒,唱歌……我們甚至可以跳下甲板……”鶯鶯咽下猶豫的話頭,玉龍停住飄搖的眼神。
那把小巧隱秘的鎖,那扇微微虛掩的門,他們一直刻意視而不見的通往幸福秘境的暗道……熱烈的話語被收進(jìn)謹(jǐn)慎的傳聲筒,從細(xì)小的縫隙里飄出悄聲的耳語,細(xì)弱、微妙,幾乎無法聞察:“我們,去私奔?!?
心跳劇烈起伏。這是他早就生出的念頭,在他們第一次心有靈犀的對話時。兩顆心都在劇烈地撞擊彼此的胸膛。玉龍將鶯鶯抱緊,希望給這具漸漸升溫發(fā)熱的軀體以某種篤定。
他不確定,清晰的思緒已一團(tuán)亂麻。欲望糾纏理智,夢境挑戰(zhàn)現(xiàn)實,而他的嘴角除了顫抖無法吐出一個字句。他們都有太多需要守衛(wèi)的東西,僅僅是名聲與責(zé)任,就足以將緊緊相擁的兩人給粗魯?shù)刈ч_。
還是鶯鶯的話語刺破了暗沉的夜幕:“其實,”他聽出她的話音里強(qiáng)作的歡快,那里面夾雜著熱淚盈眶的激情,“和你在一起時,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合眼死去。那個曾天馬行空,懷揣冒險夢卻小心翼翼不敢去付諸實踐的女孩在一瞬間就死了,遺忘了先前經(jīng)歷過的一切,”她在哽咽,“那些值得回首的過往,在眨眼間灰飛煙滅??僧?dāng)我再次睜開雙眼,而你正好在我眼前時,”她哭著笑了出來,“你在我眼前時,我重又復(fù)活過來。只是這一次,我的夢已成真,而我更多出一重力量——守衛(wèi)內(nèi)心的勇氣?!?
她將頭埋在玉龍溫?zé)岬膽阎校l(fā)出濕澀的鼻息:“離開你,我怎么活?”
玉龍摟緊這個越發(fā)嬌小的身軀,不知如何作答。他的魂靈再次遭受極端的撕扯。
關(guān)于生死,他早已視若鴻毛。生是苦難,死乃解脫。如果事事違愿,那么活著除了受苦,還剩什么?可是此刻,他已無法只是專注于自己的生死,在他懷里暗自啜泣的,是他苦苦尋覓了多年才終于降臨的神示。他希望她活下去,遠(yuǎn)離苦難,擁抱幸福,哪怕他受盡苦難,永無幸福可言。要知道,面對冰冷孤獨的人生,他早已低頭妥協(xié)??墒撬撛趺醋??萬一這些讓人沉迷、虛脫的一切不過是此刻旺盛的荷爾蒙虛造的海市蜃樓,一旦冷風(fēng)吹來清醒的思緒便會消散呢?
他暗暗痛恨自己不合時宜的理智。拋下責(zé)任,也將她的責(zé)任棄置,跳下甲板,留下無從證實的死訊遠(yuǎn)走高飛,有何不可?
他們在安靜的和風(fēng)中等待,等待理智的到來。其實他們都很清楚,一旦那混沌朦朧的夢境隨風(fēng)而逝,他們會登時醒悟此時的莽撞與沖動,重新拾起那些世俗的昂貴首飾,心甘情愿地像套上枷鎖一般將它們佩戴在頸上、手腕上,然后鄭重其事地審視上一刻的過分感性,無可奈何地用索然無味的人生去感受其光彩與沉重,還不忘諄諄安慰那顆焦慮躁動的心: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鶯鶯抬起頭,柔順的長發(fā)拂過玉龍的下巴,明亮濕潤的眼眸凝視著玉龍因久久望向未來而呆滯的眼瞳,喚回了他的縹緲神思。
天哪,她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