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中帶著些許緊張的第一個學期終于過去了，思外孫女思得心切的外公，在蘇粲還沒放假時就多次說起，讓蘇粲來他這邊住上一段時間。

外公的原話是這樣的，這兩小兔崽子，天天的就是工作工作，讓我的寶貝外孫女一個人呆在家里，吃又吃不好，都餓瘦了。我前段時間瞧著她，一張小圓臉都瘦成尖下巴了。哎喲，我們家娃娃這是遭的什么罪。

蘇爸爸蘇媽媽心中腹誹，這小孩兒現在在長身體，慢慢地長開了，可不就是尖下巴了嘛。老人家也是寵得沒邊了，他們瞧著蘇粲也還是原來那樣，只不過白了些。

對著老人，兩口子也不敢反駁。蘇粲放假的第二天，就收拾收拾，送到外公家去了。外公當然也知道，做父母的，不會虧待了自己的孩子。他也只是想讓外孫女多陪陪自己，他近段時間也覺得身體大不如前了，想著能多陪幾天就是幾天吧。再說了，蘇粲一上學就是將近半年，學業相比初中要重些，估計也沒太多精力和時間畫畫。這段時間呢，老人家就打算檢查檢查，看看蘇粲的繪畫水平有沒有退步，再督促督促她。

蘇家外公育有兩兒一女，老大現如今定居海外，一年可能就回來那么一次。老二頭腦精明，富有手腕，在當地商圈舉足輕重。幺女，也就是蘇粲的媽媽，早年間在外企工作，兢兢業業，混得風生水起。鄰居都羨慕不已，只有蘇粲外公老人家愁眉不展。后來有了蘇粲，小娃娃從小就不愛說話，癡迷于詩詞歌賦，老人家皺著的眉頭才慢慢舒展了。他說，這小娃娃有他當年的風范。

蘇粲的二舅只有一子，小伙子心思活躍，鬼點子多，闖的禍也多，但又十分聰慧，讓那些教他的老師頭疼不已。蘇粲一開始來外公家住的時候，這小表哥總喜歡去鬧她，蘇粲坐在一旁看書，也不理他。大概是無聊了，他就再也沒去鬧過蘇粲。他看著自家表妹每天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看書，像極了洋娃娃，又開始每天給她帶糖果，五顏六色的，各種口味應有盡有，但蘇粲每次就只吃草莓味的。后來蘇粲長了蛀牙，他就不敢給她吃糖果了。

蘇粲去了外公家，家里只有外公、二舅和二舅媽，她那小表哥浪得很，剛放假就和鄰居家的哥哥報了個旅游團，兩人哐哧哐哧背著個背包就出發了。

蘇粲在外公家，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間基本都在書房。蘇粲最喜歡她外公的書房，這里就像個寶庫一樣，在這里，仿佛時間走得都慢了些。她最喜歡詩詞，那短短幾十個字就勾勒出了人生百態。

書房的一角擺著戲文話本，外公閑暇時會哼上幾句。外公尤愛昆曲，《牡丹亭》、《桃花扇》等張口就來。蘇粲受他熏陶，也頗為喜愛戲曲。

外公今日唱起了《游園驚夢》，蘇粲忍不住找出了《牡丹亭》，又看了一遍。

那話本中寫到，官家千金杜麗娘傾心于夢中所見的書生柳夢梅。夢醒時尋至牡丹亭，卻未見到心上之人，后來思念成疾，竟香消玉殞，其父葬之于梅花庵。

每每看到這，蘇粲總覺得惋惜，明明那只是個夢境，竟奪了杜麗娘的魂。蘇粲那時對情愛之事一無所知，不相信這飄渺的感情有這么大的魔力。

她又接著看下文，原來那杜麗娘夢中的書生確有其人。書生柳夢梅赴京趕考，途中偶感風寒，好巧不巧，就借宿于梅花庵。書生病愈后，在觀中和杜麗娘的游魂相遇，遂墜入情網。后來被道姑察覺，又經歷幾番波折，杜麗娘得以復生，兩人有情人終成眷屬。

那話本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皆非情之至也。

感情深深淺淺，皆有印證。

以前每次讀到最后，蘇粲總會被兩人的愛情感動到。心中懷著愛意的人，不論是愛情，親情，亦或是友情，都會戴著一身盔甲，即使披荊斬棘，也要來到那人的身旁。

如今，蘇粲心境大有不同，再次細細瀏覽，生出了別的感慨。這世界虛虛實實，莊周夢蝶，那夜里的夢境不就是白日里的思念結成的果？

她思念一個聲音，因此被帶到了夢中。夢中有她的“柳夢梅”，她已心生歡喜，卻看不清他的容顏。她在現實中也曾滿懷期待地等著，卻無疾而終。想來，她的“牡丹亭夢”只有上半部，結局是孑然一身。后來，學校長廊下她再次遇到了“柳夢梅”，只是那“柳夢梅”既不進京應考，也未感染風寒，如何得以與她心意相通。若他無意，那這段佳話自是不成，若他有情，那她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董然從放假回來之后，就一直窩在家里，看他從書店買回來的《飛鳥集》。蘇粲的英語是真好，想必平時在英語上沒少下功夫。

那晚，他看著她在臺上將那臺詞娓娓道來，燈光打在她的身上，形成了一層柔柔的溫暖的光圈。她站在那兒，就讓他心動不已。

董媽媽在客廳叫了幾次董然出來吃飯，都沒有回應。董媽媽無法，只好到他臥室去喊他。董媽媽打開房門一看，更無奈了，那小子居然趴在桌子睡著了。熟睡的董然枕著一本書，臉上帶著癡癡的笑。

董媽媽掃了一眼那本書，覺得好氣又好笑，現在董然已經改用英文書來催眠自己了嗎？

董媽媽照著董然的腦門，一巴掌就呼了下去。董然驚醒過來，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了什么，又看了董媽媽一眼，把書本合上，走到衛生間洗了個冷水臉。

飯后，董氏夫婦回憶當年交往的趣事，在董然面前又360度無死角撒了把狗糧。“大黑狗”董然表示這種場面，他早就習以為常。

董爸爸和董媽媽交往的第二年，別的情侶風花雪月，玫瑰紅酒，可他倆在紀念日的那天去看了場相聲，其中唱了一出《西廂記》。

《西廂記》寫的就是才子救佳人，兩人情投意合，無奈佳人是那相國千金，而才子只是一介書生。叛將的強娶，崔母的食言，以及鄭恒的謊言，都讓他們的愛情之路異常艱辛，所幸婢女“紅娘”給了他們生機。后來，張生高中狀元，兩人得以沖破束縛，永結同心。

董然問母親，那張生可是為了崔家小姐才考取的功名？

董媽媽搖了搖頭，“那張生在遇見崔鶯鶯之前也曾多次應考，只可惜名落孫山。”

“后來呢？”

“后來，他遇到了崔家小姐，將功名利祿拋諸腦后，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崔母再三食言，又說不招白衣女婿，張生這才上京趕考，金榜題名。”

董然若有所悟。

董媽媽又說到，“一個男人，如果有了想要守護或是想要得到的東西，那他一定會竭盡全力。”

“媽媽知道，現在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但是你要記住一點，將來有一天你遇到了喜歡的姑娘，而那個姑娘又很優秀，不要在沒有全力以赴地努力過的情況下說自己配不上她。如果真喜歡她，那你就要讓自己強大起來，讓自己優秀到足以與她并肩。愛情是相互的，你要讓對方看到希望，讓她有安全感。”

董然似懂非懂。

一旁的董爸爸忍不住插了一嘴，“阿然才多大啊，你跟個孩子說這些干嘛。”

董媽媽卻不這么認為，“阿然不小了，有些東西還是早點懂得的好。他現在正處青春期，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我現在就先給他上一課不行啊。”說著又轉向董然，“媽媽跟你說啊，一個好女孩她是會愿意陪著你的，但前提是你得像個男人，你會為了你們倆的將來去奮斗去拼搏，讓她覺得這一切都很值得。所以，你要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要像個英雄一樣守著她，護著她，愛著她。這樣，兩人感情好了，才能一起并肩作戰，去抵抗這個世界所有糟心的事兒。”

有句話是這么說的：愛情于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頹敗生活里的英雄夢想。

從一開始，董然腦海中都是關于蘇粲的畫面，他明白自己喜歡她，因為看見她會心跳加速，想起她會很開心。可他們現在都還未成年，未來，太遙遠了。董然低頭，眼眸晦暗不明，他問了一句，“媽媽，愛情是什么？”

董媽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言論中，自然沒有注意到董然的異常，她想了想，說，“愛情這個東西嘛，很奇妙，說不清道不明，你都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會以何種方式出現，有些人是一見鐘情，有些人是日久生情，有些人是遺憾是錯過，可無論是什么，它總有那么一個契機，讓人意識到，哦，原來我喜歡這個人啊。然后，你看著那個人的時候，就覺得那人在發光，會覺得周圍的一切原來那么可愛。你開始有了牽掛，有了羈絆。總之就是那句話，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可是，媽媽，一個高中生要怎么去承諾未來？”

董媽媽抿了口茶，舉止端莊大氣優雅，“所以你是有了喜歡的姑娘還是已經在處對象了？”

董然反應過來，一團黑線自頭頂飄過，敢情董太太在這邊真情實感地充當心靈導師那么老半天，就是為了探他的口風。

董爸爸在一旁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他老婆不在情報局工作真是浪費了。然后又同情地看了眼自家的傻兒子。

董媽媽氣定神閑，她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崽，有什么事能逃過她的法眼。這董然自打寒假放假回來，每天不是彈鋼琴，就是看那本英文書，今天還破天荒地跟她談起愛情，他要沒有這方面的心思鬼才相信。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入了他的眼，進了他的心。

“那你要不要跟媽媽講講那個小女生？媽媽是過來人，可以幫你出出主意。”說完，還挑了挑眉。

董然徹底無語了，誰家不是以學業為重啊，怎么到他們家，就變成學業愛情兩頭抓了。

“哎喲，你不要害羞啊，你跟人小女生表白了沒有？那小姑娘喜不喜歡你啊？哪天帶回來給媽媽瞧瞧啊？”

“媽媽！”董然現在一個頭兩個大，這董太太怎么回事，都一個更年期的婦女了，怎么八卦的心還那么重。

董然只好求助董爸爸，“老爸，你快管管你老婆。”

董爸爸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也抿了口茶，“這我不管。”

董然思索了一番，整理整理措辭，“她是實驗班的，成績很好，尤其是英語。她是個安安靜靜的女孩，眼睛大大的亮亮的，笑起來特別好看。在她身邊，你就感覺太陽是溫柔的，風是溫柔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溫柔的。”

“嘖嘖，你這是典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可是，媽媽，她不知道我喜歡她。”

董媽媽輕輕地摸了摸董然的頭，就像小時候一樣。小時候，董然調皮貪玩，經常磕著碰著，他也不哭也不鬧，董媽媽心疼，然后輕輕地摸他的頭，問他疼不疼。小董然看著媽媽有些濕潤的眼眶，搖了搖頭，說不疼。

董媽媽摸著摸著，不禁感慨，董然果然長大了，頭都大了好多，頭發也比以前硬了，都不好薅了。

董然自然不知道董媽媽心中所想，只是覺得媽媽還是那個慈祥的媽媽。他說，“我想要變得更好，考上實驗班，和她在同一個班，慢慢地相處，不要嚇到她。”

“要不要媽媽幫你？”

“那還是不用了。”董然立馬拒絕，他敢保證，如果他現在答應了，開學的時候全校都會知道他喜歡蘇粲。

“嗨，跟媽媽客氣什么。”

董然心中腹誹，客不客氣什么的，您老人家真的想多了。

快要收假了，蘇粲也從外公家回來了。這天，她要去書店買高一下的練習冊，還要買幾個筆記本，之前買的都用完了。

天氣還是很冷，蘇粲體寒，總是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她穿著白色的短款羽絨服，圍著一條白色的圍巾。圍巾繡有一個草莓圖案，嬌艷欲滴。手上戴著手套，也是白色的，每只手套也都各自繡有一顆草莓。

蘇粲上了公交車，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然后摸了摸被風吹得通紅的臉蛋。她今早出門忘記戴口罩了。

練習冊和筆記本用袋子裝著，蘇粲把它們放在膝蓋上。她用戴著手套的手捂著臉，希望可以暖和一點。

車剛行駛不久就遇到了紅燈，蘇粲坐在車上，百無聊賴，看向了窗外。

這條路她走過很多次，看到過很多風景，有神色匆匆的行人，有干練精致的白領，有如膠似漆的情侶，有神采飛揚的學生，有白發蒼蒼的爺爺，有牙牙學語的寶寶，有……

這一天，她看到了董然和席宇。他們兩從路的那頭走過來，董然手里還拿著籃球。蘇粲想，他們大概是約了朋友一起打球。不知說起了什么，董然笑了起來，那一刻，萬籟俱靜，冰雪消融，蘇粲眼里就只剩下了那張笑臉。

后來，這條路蘇粲又走了很多次，但始終覺得那天，那條馬路的風景最美，最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