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苦旅之初
- 直面人性:弗洛伊德傳
- 文聘元
- 27398字
- 2019-08-07 10:41:12
當弗洛伊德走出維也納大學的象牙之塔,步入社會這一大鍋粥時,也許才可以算得上開始了他的人生之旅。弗洛伊德這趟人生之旅,不是如許多普通人所享有過的是“幸福的人生”。雖然,早從大學時開始,弗洛伊德就已經取得了驕人的成就,但他的成就給他帶來的往往不是榮譽與金錢等通常對成功者的褒獎,相反,給他的只有精神,甚至肉體的痛苦,實際上,正是他的成就使他陷入了痛苦。而他步入人生之始,也是這痛苦之始。所以我們稱它為苦旅之初。這里有兩重含義,一是說弗洛伊德的人生之旅是“苦”,二是說這場苦難人生剛剛開始。
實習醫生
在這里,讓我們使時光倒流,回到那天上午,一八八二年七月三十一日,弗洛伊德把他的名字簽在維也納總醫院的實習醫生登記本里。
作私人開業醫生,一個起碼的本領是什么病都能對付兩下,因為病人找私人醫生,向來不管他是內科、外科還是婦產科,頭痛了來醫、腳痛了來醫、肚子痛了照樣來醫。總不能對他們說:對不起,我這里只醫頭,你腳痛了另找高明去吧!他決定從外科開始實習。主要因為這一科他知之甚少,卻又是他最拿手的一科,從知之甚少到知之甚多費不了多少功夫。我們不要忘記,弗洛伊德在二十歲時就開始給鰻魚動手術了。他在外科病房工作的時間是每天上午八點到十點、下午四點到六點、晚上十點到十二點。
弗洛伊德在外科只待了兩個月就走了,他發現給人動手術所需要的技術精密度遠不如他尋找鰻魚睪丸時所需要的,這不難理解——鰻魚還未發育成熟的睪丸比人體的任何一個要動手術的器官不知小了多少倍,所以對于他,給人動手術是小菜一碟。
他沒有浪費時間,馬上轉到了內科。八月四號,他懷里揣著邁內特教授給的介紹信,找當時最杰出的醫學家之一,羅森納格爾教授。羅森納格爾剛從德國來到維也納接受醫學教授席位,他接待了這位他的老朋友邁內特教授推薦來的年輕人。
羅森納格爾教授是個面貌威嚴的人,就像布呂克教授一樣,個子不高,滿頭灰發向后梳得整整齊齊,眼神犀利,好像能像看透病情一樣看透你的靈魂。有一個大鼻子,下面是看上去堅硬如鋼的大胡子。他不但是卓越的內科專家,在生理學、神經系統、心臟、消化器官等的病癥上都有精深的研究。弗洛伊德呈上邁內特教授的信,教授仔細地讀了之后,遺憾地告訴他,雖然邁內特教授信中說他曾經在他的研究所里有出色的成績,他也相信邁內特教授,因為他一向不喜歡贊揚人,他必定有極為出色的表現,但他來遲了一步,他已經答應了別人!
弗洛伊德心里一沉,他是從邁內特教授那兒得知羅森納格爾還缺一個助手的,邁內特教授特意推薦他來,并說,只要教授還沒有確定人選,他就很有希望。現在看來又要落空了,這份工資又掙不到了。看到他大失所望的樣子,教授又告訴他仍可以做候選人,雖然不是正式助理醫生,但同樣有一份數目不大的工資。
弗洛伊德大喜過望,這樣,他在九月十二日到了羅森納格爾教授的內科門診部。
他發現羅森納格爾教授比布呂克教授還要嚴格,他的口號是:“任何一天睡眠超過五小時的人都不能學醫。”他對學術和病人一絲不茍的態度使他獲得了所有助手和病人的崇敬。弗洛伊德在這里花六個半月的時間研究怎樣治療各種內科疾病,在第二年的五月一日轉到了邁內特教授的精神病門診部。教授不久想方設法把他任命為正式助理醫生,每月工資三十盾,相當于十二美元。
從這一天起,弗洛伊德的生活又有了一個重大變化:醫院給了他單獨的住所,他從此離開了家,不再和父母住在一起。這對于雅各布和阿瑪莉簡直是晴天霹靂,要知道,弗洛伊德從出生起就是這個家的靈魂,從出生直到今年二十七載,除了出門短期旅行,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沒有不睡在家里。現在,沒了兒子住在家里,阿瑪莉簡直不懂還要房子干什么?但弗洛伊德保證說經常回去吃飯,為了給兒子做飯,阿瑪莉才勉強挺過來了。
在邁內特教授指導下工作是弗洛伊德好久以來向往的事了,邁內特教授是當時歐洲最有名的精神病專家之一,他的課程是弗洛伊德大學期間感興趣的少數幾門之一。他對邁內特教授的尊敬與愛戴就像他對布呂克教授的愛戴與尊敬一樣。
正是在邁內特教授的精神病診所,弗洛伊德第一次正式接觸了將耗去他畢生精力的精神病患者。
剛入診所,這些與眾不同的人就給他留下了異常深刻的印象。他看到一個年輕姑娘不停地洗手,一本正經地說她看見上面有糞便。一個修士能記起小時候的每一件小事,可是完全忘了最近八年發生的事,還不停地要水喝。一個退了役的士兵喊道他是帝國元帥,弗洛伊德給他檢查時,他湊到他耳邊說:“你不要告訴別人,約瑟夫皇帝陛下馬上要來召見我了,他昨天夜里對我說軍隊已經亂了套!你想做我的參謀長嗎?”
弗洛伊德在這里待了五個月,當時還根本沒有有效的神經癥治療方法,他當然也沒有學到,但他在另一個方面覺得頗有收獲:交了一大群朋友。在這之前,弗洛伊德一直很少交到朋友,他一度認為自己是個討厭的家伙。這種心理從此消除了。這對他以后開診所乃至精神分析的研究與發展都是極其重要的。試想,倘若弗洛伊德認為自己是一個不受人歡迎的人,如何能夠有信心吸引病人來呢?作為精神分析者,首要的研究與治療方法就是與病人進行談話,也就是說,他首先得是一個病人信任、愿意與之交談的人!
一八八三年十月一日,弗洛伊德轉到了皮膚科。總醫院的皮膚科分兩部分,一部分是普通皮膚科,另一部分是傳染性皮膚病科,專門治療梅毒等傳染性皮膚病。弗洛伊德對梅毒很感興趣,我們知道梅毒能誘發某些精神性疾病,但它的原因一直是個不大不小的謎。
一八八三年年尾,由于職位提升,醫院分給了他兩個房間,但以前那個房間給他留下了更美好的印象。當初他剛搬進那里時,瑪莎還沒到萬茲貝克去,醫院就成了他們最好的幽會場所,她把他的房間著意收拾得既干凈又漂亮,他有時真要把它當成家了。
新的一年,一八八四年,第一天,他開始了一場新的實習,這將是他所有實習中最長的一次。
他這次進的是神經病科,但實際上這是個“雜燴科”,像一鍋病人的大雜燴,什么樣的病人都有。主任醫生叫弗朗茲·舒爾茨,他的主要特點一是不喜歡病人,只想快點兒把他們打發走;二是他關心的唯一一件事是節約。他制訂了三條規矩:一、只準開最便宜的藥。二、不準用煤氣燈,結果是一入夜,所有醫生——當然不包括他自己,他早就回家去了——和病人都在一片黑暗中滾來滾去,有時只好點蠟燭做急救手術。三、任何病人住院不準超過一個星期。他希望這能使病人減少到他能滿意的程度。但他的助理醫生們合伙跟他搗蛋,他不住地趕,他們就不停地收,任何病人,從感冒發燒到胃潰瘍照收不誤,使神經病科變成個病人大集市。
弗洛伊德倒覺得這里不錯,巡視一遍病房等于到各個科都走了一趟,可以看到所有種類的病人,也可以治療所有這些種類的病人,類似于他將來開業時的情形,這才是真正的實習!
前面我們已經講過弗洛伊德愛情的故事,從時間上來說,這時,他正盡情品嘗著愛情的三昧真火:相思、嫉妒與痛苦的時節。
愛的風風雨雨伴隨著他在醫院的日日夜夜,伴隨著他在舒爾茨神經科黑暗的樓道中走來走去。
他每天至少寫一封情書,有時兩至三封。在一八八二年六月十九日的一封里他這樣寫道,是時瑪莎剛搬往萬茲貝克:
……只有當你走后我才認識到我有多么幸福、離別又是多么痛苦啊!倘若這裝著你甜蜜小像的漂亮的小盒子沒有躺在我面前,我仍會不敢相信這一切!我怕這一切都只是一枕黃粱,醒來我空余淚眼!朋友們告訴我這是真的,我自己也記得每個令我如醉的細節,那比一切夢、一切幻想都更令我銷魂。那么一定是真的了,瑪莎是我的,這令所有人贊不絕口、在我們第一次相遇就令我失魂落魄、俘虜了我整顆心的姑娘是我的。這令我不敢仰視的姑娘懷著高貴的信念向我走來,使我堅信自己的價值,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給我以希望與力量。
也許正由于這種不一般的瘋狂的愛,使他更怕失去心愛的姑娘,更加仇恨那些可能奪去他心上人的家伙。他的擔憂并不是多余的。要知道瑪莎是個非常迷人的姑娘,崇拜她的小伙子不止一個。弗洛伊德每次發覺后都要大發一通醋勁,也不管瑪莎是否會理會那些崇拜者,好像只要有人愛上了她,就是她的錯。除了前面說過的表兄,另一個使弗洛伊德醋海興波的是弗里茨·瓦勒,一個藝術家。他已經與瑪莎的表妹伊麗莎白訂婚,但仍給瑪莎寫一些情意綿綿的信,弗洛伊德嫉妒得要命,寫了一封信給瑪莎:
我是用比他更堅強的材料做的,如果我們狹路相逢,他絕不是我的對手,不錯,他已經與伊麗莎白訂婚,但是只有在純邏輯中矛盾才不同時并存,在感情世界里,愛情的專一和三心二意是并存不悖的……更不用說那些藝術家了,他們的內心向來不是由嚴格的理性控制的……
在信的末尾他明確表示要瑪莎和他斷交。瑪莎當然不答應他這種要求,這使弗洛伊德覺得一切都完了,一下“得了神經衰弱癥”。
還有一次,工資連飯錢都不夠的他給瑪莎寄去了一件禮物,瑪莎回信責備他不該這樣浪費,他便氣勢洶洶地回信,不準瑪莎用那種口氣跟他說話,并頗為得意地說,自古以來都是妻子要嫁到丈夫這里來,言下之意當然是也得聽丈夫的話。瑪莎反駁了他以后,他就傷心地說,瑪莎不愛他了。
就在弗洛伊德日盼夜盼的假期到來的前三天,發生了一件意外,曾屬于奧匈帝國的門的內哥羅暴發了傷寒,門的內哥羅政府向奧地利政府緊急求助,政府開始招募志愿人員,與弗洛伊德一起工作的兩位助理醫生消息比弗洛伊德靈通,立刻報了名離開了,他倆是莫里茨·烏爾曼和約瑟夫·波納克,職位比弗洛伊德高一級,科主任弗朗茨·舒爾茨此時正在度假,整個科里職位“最高”的就是弗洛伊德二等助理醫生了,他正想坐第二天的班車到萬茲貝克去,現在,就是有翅也飛不成了,他氣得將傷寒一家子都罵了個狗血淋頭,仍留了下來,肩負起了神經科主任的全部職責。手下有兩名助理醫生,一名候補助理醫生,十名護士和一百零六名病人,工資也相應地提高了,達到每月四十五盾,約合十八美元的大數目。在信中他告訴瑪莎,做代科主任的六個星期里,他“成了一個真正的醫生”。
在做主任的幾個星期里,弗洛伊德第一次,也是一生唯一的一次享受了權力的樂趣,他發布了一系列命令:包括點上煤氣燈、叫助理醫生給病人開好藥、讓病人一直住到病好了出院,這樣做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他想都沒想。
九月一日,他卸下了擔子,想到從此沒了所長的威風,煤氣燈也勢必會馬上關閉,他也不能不看價錢就開藥了,不由得悵然若失。
他立即開始了他推遲了的休假,第一次去萬茲貝克看瑪莎。
這一次在萬茲貝克的情形真是可憐得很,由于害怕被她母親看見,弗洛伊德只能躲在旅館里,瑪莎有時找個借口,跑來匆匆看他一眼,說不了幾句話就急急忙忙走了。
一八八四年過去了,現在已經是一八八五年春天,由于他在組織學與臨床方面的成就而被提名為神經病理學講師,但他主動改成了私人講師。這是講德語國家特有的職稱。意如其名,私人講師不是學校的正式雇員,不領取薪水,但有權在大學自己開課,并向聽課的人收學費。弗洛伊德著眼的不是一點學費,而是講師這個響亮的稱號。他知道如果他是講師,開起診所來病人就會多得多,病人對醫術是外行,只能看著頭銜找醫生,對于新手更是這樣。
他是怎樣獲得這個職稱的呢?本來根據弗洛伊德的成就,他早就有資格了,但直到這年春天,他才在布洛伊爾——他是弗洛伊德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以后還要大大提及——和羅森納格爾的幫助下得到正式提名。下面我們簡單地介紹一下這個過程:
一月二十五日,他遞交了申請書。
二月一日,評審委員會正式審議。布呂克教授介紹了弗洛伊德的主要成績。邁內特與羅森納格爾表示同意。
二月二十八日,布呂克向委員會提出了正式報告,報告由他署名,邁內特與羅森納格爾副署。報告里,布呂克用令人信服的事實詳細介紹了弗洛伊德的才能、科學研究態度以及在組織學、神經解剖學、解剖技術等方面所取得的出色成績,他用這樣的評語作為結尾:
弗洛伊德博士受過良好的教育,具有冷靜與嚴肅的性格,在神經解剖領域是一個優秀的工作者,思想敏銳、清晰、知識廣博,并具有細致的推理能力,在寫作表達方面具有天賦。他的發現已被承認和證實,他的演講透徹而具有說服力。在他身上作為科學研究者與作為高素質教師的各種品質結合得極其完美。有鑒于此,委員會特此建議榮譽審議會同意將他的申請進行進一步的資格審查。
在經過長時間審查后,六月十三日,弗洛伊德接到口試通知。同時接受口試的除他外還有其他兩個候選人。布呂克與邁內特詢問了他有關脊椎解剖與病理學的問題,這是弗洛伊德的強項,他答起來簡直行云流水,把進行口試的名家們都嚇了一跳。
六月二十日,委員會以十九票對三票同意他進行最后試講,他演講的題目是:大腦的髓線神經索。最后被一致通過。
七月十八日,委員會正式同意接受他為神經病理學講師。
但事情并沒有完結,八月八日,他被要求向警察局局長證明他的品格是值得這個榮譽的,他的過去是無可指責的。他后來告訴瑪莎說:“幸好這時沒有人告我的狀。”
一八八五年九月五日,教育大臣正式簽署委任狀,委任弗洛伊德博士為神經病理學私人講師。
就在私人講師審評正緊鑼密鼓地進行時,弗洛伊德又在一八八五年年初申請了教育部提供給初級助理醫生的一項獎金,數額六百盾,專門用于去國外進行為期六個月的訪問學習。后來表明這對于弗洛伊德以后的研究有重要的影響,也許可以稱之為精神分析誕生的必要一步。
經過艱苦的游說,又是在布洛伊爾、布呂克、邁內特、羅森納格爾等人的大力幫助下,他戰勝了強大的競爭對手、名教授布朗的侄兒,獲得了這筆寶貴的獎金,得以去巴黎跟從當時最杰出的精神病專家夏科學習。更令他高興的是他又能“順道”公費去看他朝思暮想的未婚妻了!狂喜之下他立即給瑪莎寫了一封天真的信:
噢,多么美好啊!我口袋里裝著錢來看你,與你長長地待上一段時間,我會帶頂美麗的禮物給你,然后我去巴黎,我就要成為大人物了,我要帶著滿身的光彩回到維也納。不久我們就可以結婚了,我會治好所有的現在治不好的神經病人,你會給我幸福,我會不停地吻你直到你快樂幸福——這樣直到永遠!
一八八五年八月三十一日,在實習了三年零一個月之后,弗洛伊德離開了維也納總醫院。先去看望未婚妻,再去巴黎跟夏科學習十九個星期神經病的治療。由于走前他受到邀請主持卡佐維茨基教授為院長的兒童醫院的神經病科,他打算從巴黎回來后再去柏林向著名兒童病專家巴金斯基學習一段時間,然后再像他對瑪莎說的一樣“帶著滿身光彩回到維也納”。
可卡因悲劇
命運一詞對于弗洛伊德一生有著特別的意義。盡管他從不相信命運,但命運卻在他身上最好地體現了它愛捉弄人的特征。也許可以用古語所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弗洛伊德在他將獨自走入人生前夕,遇到了生平無數大挫折中的第一個,這個悲劇——與海洛因齊名的毒品——可卡因有關。
可卡因是從古柯樹葉中提煉出來的一種毒品。古柯樹原產于南美洲,是一種小型灌木,它的葉子里含有一種有毒物質:古柯堿。但這種有毒物質不同于一般毒藥,它具有特別的麻醉功能,能麻痹吸食者的神經,如果吸食少量,能使吸食者消除疲勞、產生興奮,吸食過多則會使神經高度亢奮、產生幻覺,使人飄飄欲仙,經常吸食后人就會上癮,最后面黃肌瘦,靈魂出竅。總而言之,它是與鴉片、海洛因齊名的三大毒品之一。整整三年內,弗洛伊德花費相當多的時間研究可卡因,希望能從它那里發現某種藥用效果,也希望他能從這里得到第一個成功。一旦如此,便能很快地獲得聲譽,而聲譽也將帶來好職業、高報酬,這樣他與瑪莎的婚事就不會遙遙無期了。這樣的想法并不是他做白日夢的結果,而是他自己“以身試法”的結果,他試的初期效果表明他的希望并不渺茫。
可卡因早在一八五九年就由奧地利探險家施爾策爾從秘魯帶到了維也納,但沒有什么人關心它。一八八四年的某一天,弗洛伊德偶爾得到了幾片可卡因樹葉,他早聽說這種東西了,在南美,它是印第安人的提神瓶,就像歐洲人的鼻煙壺一樣。這天晚上,他把幾片古柯樹葉放在口里,一邊輕輕咀嚼,一邊攤開了稿紙。
結果,他度過了一生中最多產的一夜,他文思如泉涌,所要分析的每個問題的答案像報紙一樣清晰地在眼前展現,往日要經過苦苦思索才能得解的難題現在一想就通。他不住地寫,根本用不著停下筆來想,等他抬頭,晨曦已落進了窗口,而他還毫無睡意!他覺得應該休息了,上了床,沒辦法睡著,腦子就像剛睡過十小時飽覺一般清醒。他只好重新起床,又提起了筆,輕松自如地寫下去。
這使得弗洛伊德非常興奮,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我們知道過去人們還不知道可卡因是毒品,一般人甚至不知道有毒品這種東西,雖然英國佬正將鴉片成噸成噸運往中國傷害中國人民,但他們絕沒有將之送往歐洲,因為他們知道那是毒品,豈能去傷害“白人兄弟”。弗洛伊德決定進一步實驗它的其他效用。他嚼了幾片古柯葉之后,一整天不吃東西,一點兒也沒有感覺到餓。他還聽說印第安人嚼著古柯葉,可以一連多天長途奔襲敵人,中途不用休息也不用吃東西。他不由得想,也許古柯葉內部含有不為人知的高熱量化合物,足可以抵得上大量食品?他還感覺到,它也可能是一種新型藥品,一種新藥的產生對疾病將會產生多大的效果他是清楚的,他感覺天空出現了曙光。
要進行深入研究,第一步得搞到一些古柯堿,也就是可卡因,他去當時唯一出售這種東西的商店去問價,給嚇了一大跳,每克的價格是三盾三十三克羅澤,他當時的月工資是四十五盾。他硬著頭皮買了幾克,即使再貴點他也得買。他自己每天都吸食一點,一星期大約一克。又送了一些給正為手指的爛肉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弗萊施爾。為了抵擋鉆心的疼痛,他幾年前就開始吸食嗎啡,已經上了癮,嗎啡是鴉片提純后的產品,毒性比鴉片還要大得多,這對于弗萊施爾病體的危害可想而知!弗洛伊德自己用過可卡因后,并沒有覺得上癮,他認為也許可卡因能像嗎啡一樣鎮痛而不致上癮。
弗萊施爾吸食了可卡因后,感覺非常之好,不但沒有中毒的感覺,疼痛也大大減輕。他寫信對弗洛伊德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親愛的朋友!”
這極大地鼓勵了弗洛伊德,他開始懷著極大的信心與樂趣推廣可卡因,送給妹妹、瑪莎與同事們。他希望同事們“能一天到晚為病人效勞”。一八八四年,弗洛伊德寫出了關于可卡因治療作用的論文。在這篇論文里,他從印第安人入手——他們認為可卡因是太陽神特意賜給,使他們忘卻塵世煩憂的圣藥——詳細探討了他自己以及他在別人身上使用可卡因所產生的效果,它能使人成倍地提高工作效率,能對精神與肉體的痛苦產生很強的抑制作用,但卻沒有副作用的跡象。他最后做出結論:“可卡因及其堿化物的性能,其可應用性集中來說,可用于對皮膚與黏膜的麻醉,特別是在局部損傷的情形之下……可卡因基于這一麻醉性能的其他用途在切近的將來有可能發展起來。”
從這篇文章不難看出,弗洛伊德將可卡因可能的醫學用途集中于它對局部麻醉的作用——倘若他不僅這樣想了,也這樣做了,那么他的一生很可能會大大不同,他將一舉成名,也許從此會順著使他成名的路走下去,這會使他的一生更加幸福,至少他將不會受到如此之多的辱罵與背叛。但對于西方將是一場不幸,不能想象西方世界沒有精神分析的話,它的文學、藝術、心理學、歷史學將會是什么樣子。
但這擔憂是多余的,弗洛伊德寫完這篇文章后,沒有進行進一步具體的實驗,就匆匆告別了實驗室,上萬茲貝克看未婚妻去了。
弗洛伊德走后沒幾天,他的同事、眼科大夫卡爾·庫勒爾博士讀了他的文章后,就將他的預言付諸實踐。他先在一只青蛙的眼球上做了手術——直到這時,在眼球上動手術被認為是不可能的事,原因很簡單,做手術的一個前提是手術對象不能動,但眼球怎能當一把刀在它上面劃來劃去時不動呢?用繩子綁起來嗎?普通的麻醉方法要么對眼球沒有作用,要么不能使用。庫勒爾的手術非常成功,青蛙睜大眼睛任他用刀子割來割去,好像一點也不痛。他接著就把它用在了人身上,也獲得了成功。一八八四年九月十五日,在海德堡舉行的眼科會議上,他進行了示范手術。手術非常成功,庫勒爾一夜成名。要知道這遠非一般的小技術革新,而是手術領域的一次大突破。人類的心靈之窗從此不再是手術的禁區,白內障、青光眼這些導致人失明的眼疾從此有了克星,它將使無數人重獲光明!
庫勒爾取得的好處可想而知——而這一切,本該屬于弗洛伊德的。這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單槍匹馬地為了研究可卡因的醫學作用而奮斗,付出了多少努力!他曾作過的推測中就有它對于眼科手術的作用。而現在,當這一切成為事實時,他卻一無所獲。更為準確地說,他并非一無所獲,而是惹了一身臊。
若干年之后,弗洛伊德還為這事傷心,他認為這事是瑪莎弄壞了,有點怪她,他說:
……我要在這里回過頭去解釋一下為什么我沒有早年成名是我未婚妻的錯。一個業余愛好,但是一個很大的愛好,使我在一八八四年從一個商店獲得了一些當時很少有人知道的可卡因,并且研究了它的生理作用。當我正處于研究中途,來了一個機會,使我能去看望分別了兩年的未婚妻。我急急忙忙結束了可卡因的研究,寫了一篇文章預言了它在不久的將來可能有的用途。我還建議我的朋友,眼科專家哥尼根斯頓,注意研究一下將可卡因的麻醉作用應用于眼科疾病的治療。當我度假回來,我發現不是他,而是我的另一個朋友,卡爾·庫勒爾(現在紐約),我曾經對他談起來可卡因的作用。他已經在動物的眼睛上做了決定性的實驗并且已經在海德堡的眼科學會上進行了演示。庫勒爾馬上被看作是可卡因局部麻醉的發現者,它現在在局部手術中已經非常重要……
但弗洛伊德沒有怪朋友,他同樣為庫勒爾所獲得的榮譽高興,他在給瑪莎的一封信中說:“……我的第二個消息更令人高興。我的一位同事已經出色地將可卡因應用于眼科手術上,并將它遞交到了海德堡學會,在那里引起了轟動……”不高興的是哥尼根斯頓,他收到了弗洛伊德的信后,在并沒有得知庫勒爾手術的情況下也做了相同的手術,時間上也差不了多少,因此認為發現的功勞他也有份。兩人爭執不下,就請他們共同的朋友弗洛伊德裁判,裁判的結果不得而知。使人感到奇怪的是兩人似乎誰也沒有想到弗洛伊德也應當是被裁判者,裁判他、庫勒爾、哥尼根斯頓三人誰是可卡因作用的發現者。我想結論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沒有弗洛伊德,其他兩人根本不會想到可卡因這回事,但如果沒有他們二位,頂多晚一兩個月,可卡因仍舊會用來在眼球上動手術。
然而歷史是不能假定的,在醫學史上,可卡因局部麻醉作用的發現者仍是庫勒爾博士,他后來去了紐約,并在那里獲得了大聲名。
庫勒爾聲譽大作后,弗洛伊德并沒有氣餒,也沒有放棄對可卡因的研究,他相信它會有另外的作用。他像以前一樣積極地把可卡因推薦給別人。他認為可卡因對于許多疾病,只要它引起了疼痛,都能起作用,包括能將人從嗎啡癮中挽救過來,他寫道:“我會毫不猶豫地建議用每劑0.03~0.05克進行皮下注射……”
這樣無限制使用的結果可想而知——如果在現在,他會被不折不扣地看作是一個毒品傳播者了,該被送進大牢。可卡因的毒性不同于海洛因與鴉片,它的上癮比較慢,毒性也沒有那么劇烈,但這并不表明它不是毒品。
首先中毒的是弗洛伊德第一個給了可卡因的弗萊施爾,開始一段時間,吸食可卡因既緩解了他的疼痛,又使他從嗎啡癮中解脫了出來,病人和弗洛伊德都很高興,但幾個月后,他發現弗萊施爾已經離不開它了,疼痛也恢復了。有時,早被可怕的痛苦折磨得意志如鋼的弗萊施爾竟也想到了自殺。弗洛伊德想盡了一切辦法減輕朋友的痛苦,但唯一稍具效果的辦法是給他更大劑量的可卡因。由于大劑量地使用,弗萊施爾漸漸出現了慢性中毒,又進一步發展成為譫妄癥,眼前出現幻象,好像有一條毒蛇在身上爬。
這樣危險的癥狀在其他人身上也漸漸出現,不久就再沒人敢聽弗洛伊德的話用可卡因來治病了。弗洛伊德因為這個受到了很多人的指責,他自己也深以為愧,它對他以后很久的生活都產生了壞影響,弗洛伊德對可卡因的研究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直到現在,對可卡因研究的發展表明,局部麻醉是它唯一沒有副作用的用途,也可以說唯一正當的用途。這也是唯一沒有算上弗洛伊德名字的地方,他的其他研究,鎮痛、解除疲勞、抵抗饑餓等都算作是他的了,但它們帶來的只是失敗與斥責。這樣,弗洛伊德三年的研究結果也就成了完全的失敗——對于他來說是如此,對于他自己,沒有做這項研究處境會更好!但對于醫學,尤其對于眼科手術,如果沒有他的研究又會是什么情形呢?是不是世界上又會平添許多盲人?
這樣的命運對于弗洛伊德已經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如同在他創立精神分析后,他被無數人千般指責、萬般謾罵,他的某些學生、朋友卻將他的思想改頭換面,刪節,就成了他們自己的東西,大享贊譽。面對這毫無憐憫之情的命運,弗洛伊德又做了怎樣的反應呢?他沒有想這些,繼續走他的路。他的下一站是巴黎。
巴黎
一八八五年十月初,正是巴黎黃葉蝶飛的時節,雄偉的巴黎火車站站臺上,旅客們差不多走光了,一個單薄的年輕人仍立在那兒,旁邊放著一個小小的行李包,好像在看風景,又像不知道往何處去。一個搬運夫模樣的人走近了他,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困惑地搖頭,顯然不懂他說了什么,搬運夫模樣的人又指了指他的包,指了指自己的肩。年輕人搖搖頭,臉上露出羞愧的神情。他蓄著長長的輕騎兵式的胡子,眼神有點茫然,但仍顯出堅定的自信。他就是弗洛伊德,剛從萬茲貝克見了瑪莎,來到巴黎跟從夏科教授學習神經病學。他拎著包往車站外走去。他一走到廣場,就有一輛馬車停在了他的旁邊,他對馬車夫說了什么,但馬車夫又茫然地搖頭,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弗洛伊德不由得傷心了,他在中學時就學了法文,成績還是優秀。臨來巴黎又花了五盾,跟一個法國人學了五節課的“標準法語”,他以為即使不流利,至少能應付幾句,但現在他聽搬運夫和馬車夫說的話就像聽中文!他只好用筆解決問題。坐在馬車上,他看著巴黎繁華的大街,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仍一樣地繁華,比維也納不但繁華多了,也大多了。滿街的人一看上去感覺就與德意志人大不相同。男的女的都邁著輕快的步子,與維也納人結結實實的步伐形成鮮明對比。令他稍感安慰的是,這里的姑娘們雖說衣著入時,卻好像沒有維也納姑娘漂亮。
和平旅館是維也納的同事們給他介紹的,他花五十法郎一月租了一個單間。他放下行李,坐在床頭,周圍沒有一絲聲音。剛下火車時孤獨又像波濤一樣向他襲來。他仿佛覺得正坐在一葉孤舟里,極目四望都是無邊的大海。瑪莎的一顰一笑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眼前,他執起了筆,痛苦的時光就在筆下流逝了。
與約定去醫院見夏科教授的時間還有五天,他決定乘機看看巴黎,要知道這里是他的夢中之城啊!他邁開雙腿,打算用它們來征服驕傲的巴黎,就像征服維也納一樣。他沿著著名的香榭麗舍大街信步走去,他看到的一切都與維也納大不相同,又是那么新奇有趣,他只能找到五光十色這個詞來形容她。他仿佛懂得為什么她會被稱作“歐洲之城”了。
接下來幾天他都用來欣賞那些著名的旅游勝地,他去了杜勒伊里宮、凡爾賽宮、盧浮宮,用解剖學家的眼光對盧浮宮里的古埃及木乃伊進行了細致的觀察,羅塞塔石碑更令他流連忘返。他以后對古代文物的愛好可能就是從這里打下基礎的,那個愛好將使他的家也變成小小的博物館。在這些舉世聞名的建筑中,最使他感動的還是巴黎圣母院,他很喜歡雨果的同名巨著,站在圣母院華麗而莊嚴的禮拜堂里,他第一次有了對上帝的敬畏,也是最后一次。
在去找夏科教授之前,他覺得自己已經成為半個巴黎人了,對巴黎的喜愛不下于老巴黎。他在給瑪莎的一封信中說:“巴黎多年以來就是我的渴望之地,第一次踏在林蔭道上的滿足使我決心同樣要實現我其他的愿望。”
但弗洛伊德對巴黎的人卻怎么也喜歡不起來,他感到這些巴黎人外表彬彬有禮,眼神卻明明將他當作外人,餐館里的侍者們非常謙恭,但那垂著眼斜視的樣子無非是想要從他口袋里掏出小費來。他覺得自己在那些法國人眼里大概是外星人。但他運氣不錯,在這里又找到了幾個老相識。一個是來自俄羅斯的達克謝維奇,他們曾在邁內特教授的實驗室里共過事,他把弗洛伊德關于神經組織切片染色法的論文譯成了俄文,同弗洛伊德一樣,他也在為結婚而奮斗。瑪莎在巴黎有兩個表兄弟,弗洛伊德也去見了他們,其中一個,約翰·菲利普,陪他去看了莫里哀的喜劇。與他交往最多的是一對叫利切蒂的夫妻,弗洛伊德在維也納就與他們熟悉了。利切蒂也是奧地利人,在威尼斯行醫,非常成功,積攢了三十萬法郎家產。他們無兒無女,把弗洛伊德當成兒子來對待,每天請他吃飯,甚至試探過收他做養子,好在他們死后繼承遺產,弗洛伊德不是那種能做養子的人。利切蒂有一次帶他去看了他的家庭醫生的妻子和孩子,母子倆孤身在巴黎,過著極其清苦的日子,唯一的希望是她十歲的兒子能在音樂比賽中獲得大獎,這個憂郁的孩子就是偉大的小提琴家弗里茲·克拉斯勒。
弗洛伊德并沒有給巴黎的美景迷得忘了他來的目的。十月二十日,一大早他就從和平旅館出來了,穿戴得整整齊齊,往薩爾拜特利爾醫院走去。夏科就是這所醫院的院長。
薩爾拜特利爾醫院坐落在巴黎東南,靠近市區邊緣,從他的住處到醫院著實要走一陣,他邁開大步,越走越有勁,想著了不起的夏科一手創建醫院的歷史。夏科在那里建立起醫院以前,薩爾拜特利爾原來是個火藥倉庫,這一點使弗洛伊德倍感親切,他工作多年的布呂克教授研究所原來也是兵工廠,火藥搬走后,巨大的建筑便用來收集一切被社會所拋棄的人:妓女、乞丐、流浪漢等,以后又把一部分用作養老院、一部分用作育嬰院,專門收養無人照料的老人與棄嬰。這樣的人在巴黎實在太多了,這里一年四季人滿為患,卻沒有一個專職醫生為這些人服務。夏科看到這種悲慘情況,下決心要在這里建造第一流的醫院。他單槍匹馬地干了十年,終于使這里成為巴黎最好的醫院之一,并成了世界神經病學研究中心。想到這些,弗洛伊德不由得慚愧幾天來對巴黎人抱著的反感,他想:“能產生夏科這樣的人的民族不會壞到哪里去。”
他知道夏科今天要來參加會診,用病例給醫生們上課。他坐在人群里靜靜地等著,上午十點整,夏科教授大踏步走了進來。
他發現教授的形象富有個性,他身材高大,長著一顆碩大無朋的頭,尤其臉部巨大,這使得他的鼻子很好看,否則那么大的鼻子長在一般頭上是不大合適的。緊抿著的嘴唇使人感覺到他是經過一番艱苦奮斗才達到今天這一步的。頭發整齊地向腦后梳去,使寬廣的前額更顯寬廣。眼神嚴肅,又略顯憂郁,使他有一種林肯似的悲天憫人。他對教授的尊敬立時又增加了幾分。
教授微微向醫生們點了點頭,領出身后一個病人,開始了他的診斷。幾句話之后,弗洛伊德就發覺夏科教授的診斷方法與羅森納格爾、邁內特他們的完全不同,教授就像是一個正在揮毫潑墨的畫家,一個靈感突來的詩人,用詩意般的語言、自由奔放的思想對這些病人的神經病起因、癥狀、治療方案等進行透徹的分析,使人不得不承認他并非在作詩,而是在治病。當輪到一個年輕女子時,教授診斷她患有進行性肌肉萎縮病,病人出去后,教授悲傷地說:“這是最不幸的疾病,毫無治愈的希望,因為它來自先天遺傳,病人生而具有,也必將伴隨她一生。”他聲音低沉地嘆息說:
我們何罪之有,噢,宙斯!該遭如此運命?
我們的父輩縱然有過,可我們,我們何罪之有?[1]
這是弗洛伊德一生中最有教益的一堂課。
會診結束后,弗洛伊德找到了教授,做了自我介紹,教授微笑著伸出手說:“我們一直等你,弗洛伊德博士,布呂克教授與邁內特教授保證你是維也納大學五十年來最優秀的青年科學家,我也讀過你關于腦切片黃金染色方法的出色論文,歡迎你來薩爾拜特利爾!”
弗洛伊德從今天起正式開始了他在薩爾拜特利爾的學習。他除了每周像今天一樣參加教授主持的會診外,還參加每周二教授在大教室舉行的講座,由教授講解神經病的典型病例,這是神經病治療的基礎學科。他給自己另加的工作則是觀察“巴黎人的大腦切片”,令他大感驚訝的是,這里的大腦切片竟然全都按他的黃金染色法進行了處理,就是在維也納總醫院也還沒有做到這一步。他有點遺憾地看見,巴黎人的大腦和維也納人的完全一樣。不過他總算沒有白看,在薩爾醫院異常精致的切片上,他發現了一點新東西,并且據此發表了一篇文章。
在聽取夏科教授對各種神經病診斷分析的過程中,他印象最深的是所謂男性癔病。
癔病,其實可以近似地稱作“意”病,這種病有一個特點,它沒有器質性病變作為病因。我們知道,一般癱瘓,無論是手或腳還是全身的癱瘓,都有器質性病變,即患者的手、足或其他相應部位的神經系統被損傷。但癔病卻很特別,它的癥狀與普通癱瘓沒有什么不同,也是病人的手足或其他部位失去知覺,或者其他機能喪失,但病人卻沒有器質性病變,也就是他的神經系統并沒有受到損傷。但由神經系統控制運動的手足等器官卻癱瘓了。這就是所謂的癔病。什么是它的病因呢?——是病人的意念。
這看來很奇怪,意念怎么能致病?當然能夠。我國古代有句成語“杯弓蛇影”,講古時有個人在朋友家做客,喝酒時酒杯已經舉到了嘴邊,突然看到杯子里有條小蛇,他卻已將酒喝了下去。他以為自己將一條蛇喝進了肚子,中了毒,不久就要死了。果真,回家后他就感覺身上越來越痛,不久癱倒在床,奄奄一息了。那朋友來探望他,問他怎么回事,他就說了。朋友一聽,跑回家去,按他說的情況演習了一番,不由得哈哈大笑,原來是墻上掛著的弓的影子映進了酒杯。他去將實情向朋友一解釋,那人的病頓時就好了。這就是癔病的一例。那人其實身體各器官并沒有受到器質性損傷,但臨床表現卻如同受了傷一般,皆意念所致。當然,這并非癔病定義,只是門外漢的舉例說明。
弗洛伊德在夏科手下看到的無數癔病病例給了他不小的震動,他在維也納時,在邁內特教授的神經病科也看到了大量同類病例,邁內特教授一概把它們的病因看成神經受到器質性損傷。他當時就認為教授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診斷不是很高明,只是不知真實病因是什么,現在夏科醫生給他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
使弗洛伊德更受震動的是那些男人患的癔病,像那位杯弓蛇影的老兄一樣,在巴黎和維也納都有大量這樣的人。但那時維也納的神經病學家可不會認為那些人患的是癔病——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承認男人也會得癔病!對于他們而言,癔病就像月經,男人會來嗎?這在當時是神經病學的常識。包括夏科,他也認為這些都是神經受了傷——較輕而已。
但弗洛伊德經過一個又一個病例的仔細觀察與沉思,得出結論認為男人的確可以得癔病,那無數個病例就是證據。例如有個建筑工人從第四級梯子摔下來,半邊手腳不能動了,他給他做了徹底檢查,表明任何神經、器官都沒有受傷。他就想了一個辦法,告訴病人說找到哪里摔傷了,給他打了一針,稱是治該傷的靈藥,病人注射后站起來就上工去了。其實給他注射的只是生理鹽水。
在確信他的論點站得住腳之后,弗洛伊德決定將它寫成一篇論文《癔病性與機體性癥狀學的比較》,夏科雖說不同意他的觀點,但同意發表在他的《神經病學史料》上。這時已經是弗洛伊德在巴黎的最后一周了。
在巴黎的四個月里,弗洛伊德所獲得的不僅是對癔病的認識,也認識了夏科教授的家庭,他那有筆巨大的嫁妝的太太和可愛的女兒,將來他的女兒也有筆巨大的嫁妝。要不是有了瑪莎,他說不定會想入非非。夏科家坐落在繁華的圣日耳曼大街,大得像皇宮,因為實在太大了,圣日耳曼大街只好從它的院子里穿過去。夏科共邀請他六次,三次是參加晚會,弗洛伊德第一次穿起了晚禮服,戴起了高頂禮帽,都是借來的,與名流貴媛們周旋。另三次是談翻譯夏科著作的事,夏科對他傳神的譯筆十分滿意。弗洛伊德也很滿意的得了三百盾稿費,他正窮得要命。
巴黎之行還有兩個收獲也值得提及,一是他第一次看到了催眠術,夏科找了些漂亮的青年女子,給她們催眠,使她們在催眠狀態下做出各種令旁觀者目瞪口呆、開懷大笑的行為,用以演示癔病,他的課招來了全巴黎的名流貴婦。這在以后的《催眠術》一節中還要詳述。
另一個收獲是弗洛伊德了解到癔病的大部分病因都與病人的情感經歷有關,直接地說,與病人的性生活有關,按夏科的話:“都是夫妻間床上的秘密!”這個秘密將對弗洛伊德一生的事業、對精神分析的產生與特征都有深刻的影響。
一八八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弗洛伊德離開了巴黎、永遠地離開了夏科教授,三年之后,為了表示對讓·馬丁·夏科的感激之情,弗洛伊德給他的一個兒子取名讓·馬丁·弗洛伊德。
神經病
弗洛伊德的一生可以分成兩個階段,婚前與婚后。他婚前的生活也有較明顯的階段性:出生于摩拉維亞,四歲時遷往維也納,中間在萊比錫待過一年。這是人生之初,第一階段。來維也納后到上大學前,可稱為童年與少年時期,第二階段。然后上大學,從十七歲到二十五歲,這是青年時期,第三階段。大學畢業后,本想從事純科學研究,在布呂克教授的研究所做了兩年助手。但家庭的貧困與結婚的渴望使他不得不放棄初期打算,開業行醫。為此他又去維也納總醫院實習了三年,這時他已屆而立之年了。畢業后的這五年是他步入人生前的最后一次準備動作,可看作第四階段。在這些階段中,時間、地點、所做之事都界限分明。其間穿插的主要是他與瑪莎的戀情,也可以獨立成章。
這樣的情形對于寫傳記當然有好處了。但好景不長,從此——弗洛伊德結婚后——他的生活將凝聚在同一個空間里:他的家;他所從事之事也只有一個:行醫。我們自然不能將他三十歲后的人生看作一鍋粥,寫成一整章,必須另尋線索。
這個線索到那里去尋呢?首先不能從活動地域去尋。因為在婚后,直到流亡,他基本上都住在維也納,除了幾次去短期旅游、去開國際會議,最長的一次去美國講學也不過幾個月。其次,也不能到時間里去尋,像他婚前一樣,因為青年之后是中年了、壯年了,這些年齡段既無明顯的標志,所做的事亦無特別的區分。那么,要從哪里去尋呢?當從弗洛伊德的事業中去尋。
我們知道,弗洛伊德之所以成為與馬克思、愛因斯坦并列的偉人,在于他創立了精神分析,而精神分析,是堪與資本論、相對論比肩的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文化成果之一,也正因為他創立了精神分析,我們才要為他著書立傳。
弗洛伊德何時創立精神分析,這是一個沒有明確答案的問題。從某個角度說,他的一生都在為精神分析而生活,作為猶太人,從小,父親所受的屈辱、自己所受的歧視,都使他立志要用成就回答對他種族的侮蔑,對科學的愛好與對自己才能的信心也使他需要在科學上做出自己的發現。但這些都只是間接的契機,而他真正向未知的精神分析王國挺進則要推后得多。由于精神分析是一門精神科學或者說心理科學,因而可以從他研究神經病學開始,這從他畢業后在邁內特教授那里開始,后來又在總醫院的神經病科待過一年多,還做過一段時間的代主任,這些在前面“實習醫生”一節中都已經說過了。但神經病與精神分析雖然看上去相通,實際的差別卻很大,可以說,就是基于這些差別,才產生了獨立的精神分析。就學科上而言,精神分析屬于心理學范疇,其英文名字“psycho—analysis”直譯成漢語就是“心理分析”,它也是精神分析的漢譯名,且不可曰錯,而神經病學屬于醫學范疇。就實質區別而言,神經病是大腦神經受到器質性損傷——病變、外傷等——而致的疾病,例如在大腦內部有一個“語言區”,控制人類語言的中樞神經就集中在這里,如果這一個部位被子彈什么的擊傷了,這個人就失去了語言能力,也許還聽得懂,卻不能說話,從而得了“失語癥”。精神分析所要治療的疾病卻與這有本質的差異。精神分析所治療的精神病并非是大腦神經受到了器質性損傷,而是人由于受到了心理的或稱精神的創傷所致的疾病。例如,小時候目睹人被火車碾得粉碎,這個經歷會長久地存在于他的內心深處,到時候發作出來,產生失常行為,如看見火車就產生幻象,好像它就要向自己壓來,嚇得尖叫。這就導致了精神分析所稱的“神經癥”。它們的一個共同點是,這些患者的大腦并沒有受到損傷。看見一幕慘景當然不同于一塊彈片沖進大腦。雖然,它們導致的病的癥狀可能是相似的,但其機制與治療方式卻有質的不同!在弗洛伊德之前,醫學界把它們當作一回事,也用同樣的方法來治療,其效果可想而知。正是弗洛伊德,從為這種病尋找治療方法入手,發現了它的病因,找到了它的治療方法,并循此而上,終于開辟了精神分析這個科學的新王國!至于他怎樣循此而上開辟了精神分析,那是后文將要講的故事。
弗洛伊德大學時期在布呂克教授研究所時,就對大腦神經展開了研究,還發明過一種使神經組織易于觀察的黃金染色法。這是他研究大腦生涯之初。弗洛伊德似乎對人腦神經及精神性疾病有天然的興趣。自從他進入邁內特教授的精神病科后,他就深深地為這類病癥所吸引。
弗洛伊德是一八八三年五月一日進入邁內特教授的總醫院精神病科的。
邁內特教授是當時很有名的精神病學家,他對弗洛伊德要求很嚴,弗洛伊德每天都要拿出好幾個小時來巡查病房。邁內特教授稱他自己的精神病科是全奧地利最大的精神病院,每年都要收治成千的各類精神病人。此后,當弗洛伊德第一次提出自己的理論時,卻與邁內特教授產生了極大的分歧。但他在邁內特那里學到的精神病知識卻不能不說是他一生事業的基礎。邁內特治療精神病的第一步是給他們分類:這個人患了精神分裂癥、那個人患了妄想癥,還有精神錯亂、緊張癥以及對后來精神分析有重大意義的精神神經癥等。教授自己也發現了某些新型神經病,如“邁內特精神錯亂”,弗洛伊德在這里看到了許多有趣的病例。
一個學法律的年輕學生,從小就愛偷東西,但即使被當場抓住也不承認。上中學時,他花很多錢買新衣服來炫耀自己,后來進入了維也納大學法學院,畢業后在一家法院工作,后因負債過多而從法院退出,在歐洲各地到處流浪。他覺得自己患了梅毒與肺結核,認為自己從沒做過錯事,哥哥想害他。
還有一個男人不敢吃東西,他覺得家里的食品有毒,妻子要毒死他,連水都不敢喝。
對于這些病例,邁內特教授認為全都是大腦的某個部位產生了病變,在他的名著《精神病學》中,他對腦各個區域的功能都做了仔細區分,指出哪個區域壞了就會導致什么樣的精神病,但是,運用他的理論卻并不能治好病。除少數真能找得出生理病因的除外,除此之外,無人知曉它們從何而來,又如何才能治愈。懂得人們在這方面的無知是弗洛伊德在邁內特教授那里的主要收獲。
一八八四年的第一天,弗洛伊德進入了舒爾茨教授的神經病科,一直待到第二年二月被舒爾茨趕走。在這里他第一次與神經病有了深入接觸。前面講述弗洛伊德實習經歷的時候,我們知道了舒爾茨教授認為開醫院的主要目標是節省醫療費和讓病人趕快出院。但只要不花錢,他手底下的醫生們就什么都可以干。由于這里的病人周轉特別快,弗洛伊德得到了一個研究大量神經病人的機會。
這里與邁內特精神病科的不同之處是,病人大都是大腦有病變或者受到外物損傷。如由腦出血導致的失去知覺、腦垂體腫瘤導致的肢端肥大癥、視神經受傷而導致幻覺等。但也有的病人,雖然癥狀一般無二,但卻并沒有發現如前面一般的損傷。他的一個朋友,約瑟夫·波拉克給一個癱在床的女病人注射了一劑蒸餾水,告訴她這是特效藥,如果不能治活她,便會治死她,注射了幾分鐘后,她就站起來了。這是弗洛伊德接觸的第一例明顯的癔病病人。他看著波拉克因為用直覺與賭博的辦法治好了一個病人而沾沾自喜,想:“難道這樣的病人只有一個嗎?到底是什么使得他們以為自己得了病,并且會有相同的癥狀呢?他們何以要使自己得病?他們心中在打著什么樣的主意?”他知道病人們是不會知道自己心中的主意的,否則他們也不會得病了。
也許,關于無意識最初的認識就模糊地存在于這里了。
從邁內特與舒爾茨那里獲得的經驗還只是關于精神病或神經病的初步認識。弗洛伊德在他到了巴黎,師從神經病學界泰山北斗夏科后才真正認識了神經病并且開始有了自己的觀點。夏科告訴他的,首先是他在觀察與研究神經病時所采取的客觀態度。他認為“理論不能阻止事實說話”。因而在分析每一個病例時都依據他從觀察中得出的結論。這些結論如果與當時的流行說法不一,那么他總是寧愿將這些沒有“理論基礎”的病例如實地記錄下來,如實地進行分析。在他對癔病的分析中恰如其分地體現了他的這種品質。夏科教授知道當時的權威觀點是癔病只發生在女性身上,男性是從來不會得癔病的。但他在臨床中看到了許多男性也有癔病癥狀。他客觀地描述并承認了這種病癥的存在。弗洛伊德正是在這里第一次確切地看到了癔病、男性癔病的大量病例。
如一八八五年四月進院的一位馬車夫,他從馬車上摔下來,傷了肩與胳膊。后來右臂完全喪失了知覺,針刺不痛、入熱水不知燙、入冰水不覺冷。但半年過去了,病人的手看上去與正常的手沒有什么不同,肌肉仍富于彈性,沒有出現長期缺乏使用必會導致的萎縮。這就表明,手的皮層、表層神經以及傳導感覺的脊椎都沒有受傷,他的頭沒有摔著,大腦中樞神經當然也沒有受傷。
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她的癥狀是全身癱瘓,幾乎只有眼珠間的轉動表明她還是活人,但是有時她卻自己站起來,大喊:“血、血,快跑啊!”然后馬上倒下來,再也不能動了。她是在經歷過一次火災后得這種病的,當時她從屋里跑出來后,只是在街上摔了一跤,經仔細檢查,她的各處神經都沒有受損,連皮都沒有擦破一處。對這些病癥,即使夏科教授也毫無辦法。
但有時,這種病卻莫名其妙地好了。像前面那位從馬車上摔下來癱瘓了右臂的馬車夫,在醫院閑得無聊,便和人玩起了多米諾骨牌。玩時那人有點兒不老實,他們吵了起來,吵得越來越兇,馬車夫跳了起來,一拳朝那人搗去——用的竟然是右手。
面對這些病例,除了斷定它們是癔病外,弗洛伊德找不出任何其他可能。就這點而言,他與夏科是英雄所見略同,但他與夏科卻存在另一個基本區別:夏科教授認為,癔病是由神經系統的損傷造成的,即使是很輕微的損傷,這與當時的流行見解完全一致。但弗洛伊德在對因這類癔病而死亡的人的大腦進行解剖后發現,死者的大腦沒有任何受傷的跡象。他就此寫了一篇文章《癔病性與機體性癥狀學的比較》,它的基本論點就是:在癔病性癱瘓與癔病的其他表現中,不存在器質性損傷。
一八八六年四月,弗洛伊德回到維也納,一邊準備開業行醫,同時就任了維也納第一國立兒童病院的神經科主任,這是奧地利最古老的兒童病專業醫院,一七八七年由約瑟夫二世下令成立。但又是一個慈善性質的醫院,敞開大門免費接納所有貧困階層的病兒,醫生沒有任何報酬,自愿參加,差不多所有醫生都是猶太人。
九月,他與瑪莎結了婚。蜜月過后,他開始了人生的另一個漫長階段。他將時間分成兩半,一半開業行醫,掙錢養家,一半用來搞他畢生向往的純科學研究,把重點放在男性癔病上。他了解這個觀點與傳統有所區別,但作為科學家,他的責任是將事實澄清。于是,他在奧地利醫學協會上作了題為《論男性癔病》的報告。
他用從薩爾醫院那里得到的大量例證試圖說明,癔病不是來自器質性損傷。患者也并非裝病者,在癔病癥狀中存在著可以確定的規律,這種病癥對于男性與女性是同樣存在的。
這樣的會議對于醫學界是一件大事。維也納醫學界的頭面人物大都來了。弗洛伊德的報告無疑對于他們是當頭一擊,但他們給弗洛伊德報告的反應不是以批評回擊,而是用嘲諷的態度對待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尤其是對他一向很好的邁內特教授。他微笑著搖著他滿頭白發的頭,發表了以下評論:
先生們:弗洛伊德博士先生通過奧地利海關帶進來的這種法國進口貨,在巴黎那種稀薄的神經病學氣氛中也許會被當作一種實實在在的固體;不過它一出現在維也納明亮的科學陽光之下,轉眼就化為氣體了。在我作為病理學家和神經病學家的三十年里……我并沒有發現過任何男性癔病的跡象,也沒有發現過造成癱瘓、失語癥或者麻木之類失調的可能性;而且所有這些失調都是生理性疾病的先兆。
他這話結束后,大家哄笑了一陣,把弗洛伊德的報告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面對這種情況,他感到自己羞愧得無地自容。但他不會就此讓他的觀點也隨這些哄笑飄去,暗下決心用事實來說話。
他終于找到了一個他認為清楚得像明鏡、有力得像大象一樣的病例。
患者是一個叫奧古斯特的五金匠。他八歲那年給馬車撞了一下,將右耳鼓膜震破了。三年前,他跟欠他錢不還的弟弟吵了起來,弟弟拿起刀來要砍他,沒有砍著,但把他嚇壞了。回到家后他就暈了,以后一連幾周四肢無力,頭疼得厲害,左邊腦袋發脹,但他堅持工作。這時,一個女人控告他偷了東西。他頓時出現了劇烈的心悸,變得十分憂郁,揚言要自殺,左臂和左腿開始發顫,舌頭像被“釘子釘在了嘴巴里”。弗洛伊德給他做了細致的檢查。發現除了右耳,病人左邊的感覺器官完全失靈了,甚至他用針扎進他的皮膚里都不覺得痛。但與他在巴黎看到的那些癔病患者一樣,病人沒有肌肉萎縮的現象。他想起了在巴黎用一針蒸餾水治好的漂亮女子,頓時有了主意。
奧古斯特第四次來治療時,弗洛伊德給他講了他聽說過的最好笑的笑話,把病人逗得哈哈大笑。他趁機請他把大衣脫下來,病人馬上照辦了。他又叫他用左手捏住鼻子,他也照辦了,做得像正常人一樣好。從大笑冷靜下來后,弗洛伊德再叫他做相同的動作,他卻怎么也做不出來了,他的左半邊又癱瘓了。此后,弗洛伊德又用各種辦法使奧古斯特將這樣的過程重復了幾遍。
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同樣在醫學協會,弗洛伊德將奧古斯特亮了出來,引導他重演前面的事。
在演示開始前,弗洛伊德直率地說:
先生們——當十月十五日,我榮幸地向諸位報告夏科最近在男性癔病上所做的工作之時,我受到了我所敬仰的邁內特教授的挑戰,將癔病的軀體表象——即夏科所稱該神經病的“癔病烙印”——能夠被清楚明白地觀察到的病例帶到協會之前。今天我接受這個挑戰,誠然它有所不足,但卻是足以印證我的主張的臨床材料,將一男性癔病患者帶至你們面前,他表現出了最強烈的半麻痹癥狀。在開始我的演示之前,我還想補充我所呈示的并非稀有的或特殊的病例,相反,我認為它只是不斷出現的極普通的病例中的一個,雖然它們常為我們所忽略。
接著開始了演示,奧古斯特出色地再現了前幾天做過的事。結束后,弗洛伊德認為自己應當令這些固執的維也納同行們相信他的話了,但當他進行了總結分析后,除了少數幾個他相熟的年輕大夫略略說了幾句祝賀的話,大部分人站起來就走了,好像他根本沒有作過報告一樣。
弗洛伊德默默地接受了這個結果,這對他不是第一次了,他回去后繼續給奧古斯特治療,不出三個月,他就連奔帶跑回去干五金活去了。
除了研究男性癔病,弗洛伊德婚后最初幾年的時間是這樣安排的:首先是開門診,他現在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了,像每個已婚男人一樣,他先得養活老婆孩子。其次是科研。他翻譯了三卷本的《夏科選集》,以及后面要講的伯恩海姆關于催眠的著作。至于寫作,他寫了一系列的涉及各個領域的文章,包括一篇關于神秘象征物的短文。這些著作已經體現了弗洛伊德以后的寫作特征:范圍廣博。但使他獲得一定名譽的,是他在兒童醫院關于小兒麻痹癥的研究。他發表了好幾篇有關的文章,引起了相當大的反響,成了這個領域的權威。法國杰出的神經病學家、夏科的繼承人皮埃爾·馬里評論弗洛伊德于一八九三年寫的一篇長達168頁的論文說:“這無疑是關于現在還知之極少的小兒麻痹癥的最全面、最精確、最深刻的論文。”當羅森納格爾教授主編鴻篇巨制《醫學百科全書》時,他特請弗洛伊德撰寫“小兒麻痹癥”條目。
以上已經用整整一節的篇幅寫了弗洛伊德的神經病研究,這主要是因為神經病與弗洛伊德后來畢生研究的精神神經癥既有密切的聯系,又容易引起混淆。因而我們了解它一方面固然因為它是弗洛伊德這一階段的重要經歷,如同他大學時期在布呂克教授生理學研究所的經歷一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了解神經病對于清楚地認識弗洛伊德以后將要創立的精神分析,以及精神分析將要分析的神經癥有重大意義。
催眠術
我們都聽說過催眠術這個詞。這個名字也名副其實地道出了它的內容:它是用人為方法促使人進入睡眠或昏睡狀態的一種技術,它一般是催眠者用心理暗示的方法對被催眠者的神經活動進行不須采用器械或者藥物的抑制。這使催眠術在許多人眼里顯得神秘。
弗洛伊德遠在大學時代,就看到過當時一個叫漢森的魔術家表演過催眠術,他看到被催眠者躺在那里跟死了一樣,他甚至想他也許真的死了,然而魔術家將他又救活過來。一八八五年,在一個叫奧貝斯泰納的人開辦的私人療養院里他甚至做過嘗試,他在那里工作過幾個星期,看見了拿破侖的唯一后代,一個極衰弱的年輕人,生下來就被封為意大利國王。但直到一八八五年十月到次年二月在巴黎留學時才從夏科教授那里深入接觸催眠術。夏科教授的每一堂課都受人歡迎,那最受歡迎的還是他的“大癔病”展示課。不光是學生們喜歡,巴黎的太太小姐們也喜歡。
演示課在醫院最大的教室舉行,一大早,一輛輛馬車就載著巴黎各式時髦人物,花花公子、交際花、記者、藝術家、靠吃利息過日子成天閑逛的先生們,來了。他們像看歌劇一樣,早早地坐在座位上等著教授的來臨。上午九點鐘,教授衣冠楚楚地進來了。他先大概講了講癔病是怎么回事,一揮手,助手們帶上來四個迷人的姑娘。夏科的助手巴賓斯基帶領助手們對姑娘們進行了催眠,她們很快就進入了昏睡。
一個助手將一只手套扔在一位姑娘的腳下,對她說這是一條蛇。她嚇得尖叫起來,拉起裙子遮到臉上,春光外泄都顧不得了。手套一拿走,姑娘便咯咯嬌笑起來。又一個助手把一瓶清水放在第二個姑娘面前,說這是香水,姑娘便大聞特聞,連夸好聞,據情形看,即使這是一瓶糞水她也會說好聞的。他又告訴她這是在教堂里,姑娘馬上跪下禱告起來,清醒的人十有八九沒這么虔誠。第三位姑娘得到了一根細長的木炭,告訴她說這是巧克力,她張口就嚼,津津有味。最后一個姑娘更不幸,她被告知是一條狗,她便馬上趴下,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口里還“汪汪汪”地叫。后來她又被告知是一只鴿子了,她就張開雙臂撲騰,像要飛起來,逗得觀眾們肚子都笑痛了。
接下來算是夏科教授的“大癔病”演示了。他首先指出催眠狀態是一種人為的精神神經癥狀態,只能用于神經過敏或精神上有毛病的人,后來弗洛伊德發現這是錯的。夏科教授將催眠分成三階段:嗜眠階段、僵直昏厥階段、松弛睡眠階段。并又做了催眠示范,他使姑娘進入第二個階段后,她就像死了一般,四肢硬如木,渾身慘白如僵尸,針刺她都毫無反應。但她還沒有死去,還可以聽夏科教授的指示做出各種麻痹姿勢,好像這就是她的麻痹病癥候似的。有些姿勢,例如她閉了眼睛頭向后仰,仰到那樣程度,正常人肯定要摔個四仰八叉。在她經過第三個階段醒來后,她就伶伶俐俐地回答起教授和觀眾們的問題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她們不曾啃過木炭,也不曾學狗叫,使觀眾們目瞪口呆,好像做夢一樣,醒過來后,瘋狂地鼓起掌來。
夏科的演示同樣給弗洛伊德很深的印象,他不由得想,這些被催眠者在被催眠時到底處于什么樣的意識狀態呢?她們真是處于“睡眠”中嗎?但我們對一個在睡覺的姑娘說要她學鴿子飛她會理你的茬兒嗎?如果不是,那為什么她們的意識與身體確實處于麻木呢?為什么一旦進入被催眠狀態,被催眠者就會像木偶一樣聽從催眠者的指揮?他下定決心,以后有機會一定要研究一下催眠,看看它對神經癥有什么效果。
從巴黎回來后,在治療癔病的過程中,他感覺到病人的主要病因在于受到某些“觀念”的束縛,“相信”自己病了、癱瘓了。于是就真的癱瘓了,也就是說他們表現得像真的癱瘓了一樣。可以近似地將他們的癱瘓歸結為患者無意識中用思想對自己下了命令,倘若能撤銷這一命令,或者將之改為“我可以走了”“我完全用不著害怕它,它不過是一個吃的蘋果”這類的自我暗示,那么病人就同樣會按照這個暗示去做,病也就好了!我們要知道,癔病是“意”病,患者身體并無器質性損傷,病與不病,只在一(意)念之間啊!
這樣看來,癔病應當很好治療,對病人大喝一聲:“喂,別傻了,干嗎自討苦吃?醒來吧!”這樣一個當頭棒喝,病人哪還有不醒的?除非男人想裝病躲避兵役,女人呢想裝病西施勾引男人。
實際的癔病絕非如此簡單。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病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實沒有病,或者病是用意念自造的。他們自己想好轉過來的愿望一點也不比治療他們的大夫弱,只是他們不能;二是即使大夫告訴他們了他們的病是癔病,他們的器官其實沒有受傷,他們也不會相信,或者即使相信了,也無法醫生一叫好就好。這有點像對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說:科學已經證明上帝根本就不存在,干嗎還那么傻乎乎地信?
這樣可以看出來,治療癔病的關鍵在于將“你其實沒有病”的意念塞進病人的思維里,并且使之占有主導地位、使之能控制病人的行為。如果能做到這一步,由于病人的肌體實際上是正常的,他們就一定能恢復正常!
歸根結底,癔病治療也就成了采用什么辦法使病人相信“我沒有病”,并且能用這個意念去控制病人的精神,去除其心中“邪念”,最終控制他的行為。
這樣看來,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催眠術了,它不正是能完美地控制人的行為與精神嗎?說是這樣說,弗洛伊德最先用以治療癔病的并非催眠術,而是當時很盛行的“電療法”。這種辦法是用一種專門的“電療機”將強弱不等的電流通到病人身上,刺激病人的神經,以達到治療目的。弗洛伊德很快發現了這種辦法的荒唐,在《自傳研究》中,他用懺悔的口氣說:“認識到那位德國的大人物的著作并不比在廉價書店出賣的‘埃及人’的釋夢書與真實有更多關系是痛苦的,但它使我避免了我那時仍未克服的對權威天真的信仰。”“那位德國大人物”指厄布,電療法的權威,他介紹電療法的小冊子在當時像今天介紹氣功治病的書一樣,馬路書店都能買到。
丟棄電療法以后,弗洛伊德終于轉到了催眠術上來。
其實,早在一八八二年,弗洛伊德就從他的朋友布洛伊爾那里知道了著名的“安娜·O病例”(布洛伊爾與著名的安娜·O病例對于弗洛伊德與精神分析的誕生都至為重要,將在下章專門講述),布洛伊爾用當時就用過的催眠術治療過安娜·O的癔病,并且取得了初步成功。加之他在巴黎得到的經驗,因此,在老法子沒有效、面對癔病束手無策時,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催眠術。
一八八六年五月十一日,弗洛伊德在生理學俱樂部;五月二十七日在精神病學協會宣讀了有關催眠術的論文。
大約在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他開始采用催眠暗示的方法治療患者,并且很快像以前用電療法一樣頻繁了。其中有一位意大利婦女,她一聽見“蘋果”這個詞就會渾身發抖,癱成一團泥。弗洛伊德就將她催眠后,告訴她根本用不著害怕“蘋果”這個詞,以后要是再聽見,就想想果子鋪子里的又紅又香的大蘋果或者糕點鋪里的蘋果餡餅。這個婦女醒過來后,馬上表示要去買一大包蘋果餡餅吃。
不單如此,他還想把催眠術推向市場,翻譯了兩本有關的書。其中一本是現在法國南錫的伯恩海姆所著,另一本大約是奧貝斯泰納寫的,還寫了大量的書評給催眠術唱贊美詩,成了維也納少數幾個提倡催眠術者的領頭羊。
但是,隨著使用催眠術次數的增加,他漸漸感覺他的技術還太嫩,確實,催眠術不是吃飯喝奶,可以不學而知的,雖然弗洛伊德是個醫生,也很有悟性,這也許能使他掌握催眠術的皮毛,但要深入下去卻難。他曾經在巴黎看到過夏科教授和他的助手們的催眠術,只幾句話就讓那些迷人的姑娘睡得死了一般,他可差遠了。他聽說伯恩海姆的技術比夏科教授的還要高明。他想如果他掌握了那樣好的技術,治起病來該是多么感覺良好,他于是下決心去南錫向伯恩海姆學習。
一八八九年七月,弗洛伊德從維也納坐火車直達位于法國北部的小城南錫,他穿過斯坦尼斯拉斯廣場,廣場周圍華麗富貴的巴洛克式建筑,向近郊的南錫醫學院走去。在他的大踏步之下,用不了幾分鐘就到了。醫院和醫學院在一塊,這正像維也納大學,這里的建筑遠沒有維也納大學校園那么富麗堂皇,但到處一塵不染,鮮花爛漫。
在來之前他已和伯恩海姆教授有過聯系。五短身材、面貌平常、留著兩撮法國最常見的小胡子的伯恩海姆教授見到這位來自異國的求學者十分高興,他眼下正被夏科教授和他的醫院壓得透不過氣,空有一身好本事沒法出名,他打算將南錫學派的法寶傾囊相授。
他告訴弗洛伊德,在南錫醫學院,只有那些用其他任何辦法都無法治愈、并被確診患了癔病的患者才能得到催眠治療。治療時只能對病人進行勸慰式的暗示,但不準命令病人做什么事情,像夏科教授對他的姑娘們做過的一樣。病人們只是坐在那里處于催眠狀態中,讓他們的雜念在醫生的暗示中流失。他們已經積累了數以千計的病例資料,根據過去的經驗不斷提高療效。
弗洛伊德請他進行示范治療。他將弗洛伊德帶到治療室,病人是一位得了痢疾的年輕婦女,教授一開始催眠,弗洛伊德就不由得對自己那點技術自慚形穢了。進行催眠的伯恩海姆教授眼睛、聲音、手勢、身體的每一部分無不變得使人昏昏欲睡。年輕婦女幾乎立刻就進入了催眠狀態,教授用一種夢囈般的,也可以說是神示般的語調不容置疑地告訴病人,她的疾病全是她的想象,其實她非常健康,只要她相信這點,忘掉自己的幻想,她就好了。
病人醒過來后,真的發現自己好了。這樣,一個上午教授已經治好了十余名病人。全是用相同的方法,催眠后暗示病人說他們已經好了、不能做的事其實能做,催眠結束后,病人全都好了或者有了好轉。
伯恩海姆教授還帶弗洛伊德去拜訪了也在南錫行醫的奧古斯特·安姆布羅斯·李白爾特,他與伯恩海姆教授同為催眠術中南錫學派的代表,擅長、但不專用催眠與暗示的方法治療癔病,還對那些接受催眠法治療的病人實行免費。他是一個戴著小帽、留著淺淺的花白胡須、神情極和藹的老人。催眠技術比伯恩海姆教授更加驚人,他論催眠術的專著《睡眠及其類似狀態》只賣出去一冊,但他所創立的許多概念像“口頭暗示”“誘發睡眠”等卻大有人接受。
他治病時只是握住病人的拇指,用充滿慈愛的、像施了魔法的聲音告訴他入睡,然后暗示他怎樣做好,病人醒來之后常常就好了。
弗洛伊德在南錫待了兩個星期,自信催眠技術有了進步,臨走時他向伯恩海姆請教了他一直深為苦惱的問題:為什么有的人會因為一件小事而得癔病,而對于另外的人它不會起作用?到底是他們自己的什么使得他們致病呢?用暗示壓制的到底是一些什么樣的意念呢?它們為什么能使人致病?對這些問題,伯恩海姆教授認為無關緊要,因為催眠術是用來治病的,只要它能達到這個目的就得了,不需要任何理論。
弗洛伊德不這么認為,他隱約看到了在那隱去的癥狀后的東西,它們猶如一座山,因隔得太遠而似乎縹緲若無,他想走近去看得更清楚。
關于這次南錫之行,他后來回憶道:
抱著完善我的催眠技術的念頭,我在一八八九年夏去南錫旅行,在那兒度過了幾個星期。我目睹了年老的李白爾特在勞動階級的貧窮的婦女和兒童中間穿行診療的令人感動的情景,我是伯恩海姆在他的醫院的病人身上令人驚訝的實踐的驗證者,我得到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人們的認識之外仍然有潛藏的強大意念過程的可能性。想想它是有啟發意義的,我還勸我的一個病人跟著我來南錫。她是一個天賦極高的癔病患者,一個出身高貴的女人,誰都拿她沒辦法,所以她被交給了我。通過催眠的影響我已經使得她變得不那么令人難以忍受了,我一定要想法使她擺脫她的悲慘處境……我與他(指伯恩海姆——作者注)有好幾次激動人心的會談,并且著手將他的兩本關于暗示及其療效的著作翻譯成德文。
回到維也納后,弗洛伊德繼續運用催眠術,也的確取得了不小療效。但為時并不太久,大約在一八八九年五月一日,他在治療埃米夫人時,就開始將新方法,即“宣泄療法”與催眠法一同運用。這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
一是他慢慢發現催眠術并不總管用,療效也很難持久。
催眠術治療病人,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將引起病人產生癔病癥狀的“邪念”用暗示的方式鎮壓住,但這個“邪念”并未被消滅,被用催眠術壓住一段時間后,它總還要頑固地冒出頭來。這樣,催眠術的療效也就到此為止了。弗洛伊德在他運用催眠術的過程中,不能不看到一個事實:那就是對每一例癔病,他都可用催眠術起到一定作用,但卻很少有他用催眠術完全治愈了的病例——正如完全沒效的一般少。像卡茜莉病例、普芬道夫夫人病例、馮·諾伊斯塔特夫人病例等。
弗洛伊德深深感到催眠術的治療實際上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對于真正嚴重的癔病束手無策。作為一個醫生,如果看到一種療法的缺陷而不去改進是不正當的,當然,在找到更好的辦法之前他還會繼續運用老辦法。
二是此時他初步找到了更進步的療法。在治療中弗洛伊德感到用催眠術治病,催眠者用暗示法命令病人放棄致病的意念,無異于用硬堵的辦法治理洪水。這樣的結果可想而知,這也是為什么他的一些病人在初次治療后病情得到了明顯好轉,但過不了多久又找上門來,而且癥狀更加嚴重。如卡茜莉病例,卡茜莉夫人第一次找他治病時他用催眠術挺方便地治好了她的牙痛。但過了一年,她卻復發了,而且更厲害,后來又轉到大腿、眉心。那么,怎樣辦才好呢?他想到了安娜·O病例,布洛伊爾用一種獨特的催眠療法基本治愈了她的嚴重癔病。他先用催眠法使安娜進入睡眠,然后不是命令她忘記那些使她治病的意念,而是叫她說出來,盡情傾吐,他的新療法當以此為起點。
他后來說道:“無論病人還是醫生都不能再無限制地容忍一方面暗示對錯亂堅決否定,另一方面卻又對錯亂毫無必要的認識這一矛盾的存在。”
三是他遭到極嚴厲的批評。就在弗洛伊德開始用催眠術之時,便已成了維也納醫學界的眾矢之的。維也納的醫生們向來將催眠術看作哄人的玩意兒,是江湖騙術,正經醫生絕不用這方法治病。弗洛伊德在科學協會大放厥詞還罷了,反正沒人聽他,現在竟然要拿病人開刀,那還得了!他們馬上群起鳴鼓而攻之,以他的恩師邁內特教授為首。
邁內特教授本來一直將弗洛伊德當作他的得意門生,在弗洛伊德評講師、得獎學金的過程中出過大力。而且他離開醫學院,獨自開業后,按規定是不準再使用學院的實驗室的,邁內特教授卻一直私下讓他自由使用他的實驗室,后來還將他自己的一門課交給他講,好讓他掙點學費。但弗洛伊德從巴黎回來后,卻向恩師發起了猛攻,他的目標當然不是他的老師,但實際上是一樣的,弗洛伊德所反對的那些觀點恰恰都是邁內特教授堅持的。如他在醫學協會大講男性癔病,并說癔病與神經損傷無關,這就是向邁內特教授的權威提出了公開挑戰。因為邁內特教授對于神經病的基本觀點是:所有神經病,當然包括癔病,無一例外是神經受到損傷的后果,至于男性癔病,那是瞎說,癔病只有女人才能得,男性哪會得什么癔病!這從“癔病”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來,癔病的拉丁文原文來自希臘語,在希臘語里那即是“子宮”之意,男人有子宮嗎?前面提到過,因為這事,在醫學協會他當場給了弗洛伊德一個難堪。
后來,當弗洛伊德又采用了維也納人所不齒的催眠術后,他對弗洛伊德的意見更大了,他幾乎公開地表示了他對弗洛伊德及他采用的方法的蔑視。一八八九年,他說催眠術“把人降低到沒有意愿與理智的動物,這樣只會加劇他的神經和心智的衰退……它導致了人為的精神錯亂”。甚至說弗洛伊德“只是一個搞催眠術的人”。
他的這些話使弗洛伊德又氣又傷心。他進行了堅決的回擊。他說:
接受一個科學家在神經病理學的某些領域已取得豐富經驗并且有深刻了解的同時否認他在別的任何方面也是權威,這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困難的,的確,對于偉大的尊敬,尤其對于偉大的知識的尊敬屬于人類本性中最好的品質。但更應尊重的是事實。當我們通過對事實的研究而獲得了自己的判斷時并不要羞于將權威暫擱一邊。
他的這些毫不妥協的回答更加惡化了他與邁內特教授的關系,也惡化了他與整個維也納醫學界的關系。前面,當他想找一個邁內特教授要他找的證明男性癔病的病例時,他被禁止使用醫學院及總醫院的病例。這樣,他開始度過他一生第一個孤軍奮戰的時期:沒有地方搞科研、沒有地方演講、沒有雜志發表他的論文,他甚至連一起喝酒的人都沒有了。這些雖說后來都有了改變,但已經深深地傷害了弗洛伊德的感情。
到一八八九年五月,他已經不再專門使用催眠術了,但仍將催眠術作為一種輔助治療手段,一八九六年他才完全放棄,并且轉而譴責將它作為一種療法。但運用催眠術這個階段的意義卻并不會因為弗洛伊德的棄用就變得空無。實際上,這個階段對于弗洛伊德以后的研究起著的作用即便再高評價也不會過分的。具體地說,它主要在三個方面對弗洛伊德以后的思想發展有重大影響:
一是他初步認識到了在被催眠者的意識后面還有一個廣大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就是無意識世界。他將向這個世界揚起探索之帆,它對于精神世界的意義與哥倫布的探險對于物質世界一樣重要。
二是他正是在催眠中了解到不能一味壓抑被催眠者的致病意念,而是要讓它們釋放出來,這樣它們就不會再待在患者心靈中作怪了。這直接促使了以后的宣泄療法與自由聯想法的誕生。
三是在對病人進行催眠的過程中,他不止一次地聽到了病人吐露的心靈深處的秘密,如在對普芬道夫夫人、埃米爾、馮·諾伊斯塔特夫人以及一個少女的治療中,他都發現那些致病的因素幾乎全與性有關,因缺失而對性的渴求或者令人恐懼的性經歷。而病人那些潛藏在心靈深處的意念也就都與性相關。這對于精神分析以后的形態特征有極大關系。眾所周知,精神分析是將性當作主體內容之一的。
注釋:
[1]此詩引自《心靈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