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不會去模仿自己根本就不認識的人，也不會假扮成自己所不了解的人，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所以說，要想裝死，就必須對死亡多少有點了解。

昆蟲，或者更確切地說，動物，它們對有限的生命會有預感嗎？它們會在自己那極其簡單的腦子里思考生命終止這一可怕的問題嗎？這種對生命的最后時刻所感到的驚恐不安，既是人所感到的最大痛苦，也是人之所以偉大的一個證明。命運卑微的動物就不存在這種不安。它們與意識模糊的小孩子一樣，只享受現(xiàn)在，不考慮未來。它們擺脫了“人生苦短”的憂慮，生活在一種蒙昧無知的甜美的寧靜之中。

少年時期，中學時代，我也是個淘氣包。我常常與幾個同學，放學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到河邊去摸那種很小的花鰍。魚兒被我們抓到之后，拼命地掙扎，沒有裝死的樣子。我們也常去抓鳥，鳥被抓到之后，嚇得渾身哆嗦，但也沒見它裝死。可有一次，我看到火雞（我們附近養(yǎng)火雞的人家很多），我便突發(fā)奇想，我要折騰折騰火雞。圣誕將至，它將成為大家節(jié)日的盤中餐了。我便把家中的一只火雞的腦袋別在它的翅膀下面，一邊用手摁住它，不讓它動彈，一邊從上往下慢慢地搖晃它兩三分鐘。奇怪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了，我的實驗對象變成了一堆沒有了生氣的東西，它側(cè)著身子倒在地上，任由我擺弄它。如果它那時而膨脹起來，時而癟了下去的羽毛沒有在顯露出它仍然在呼吸的話，我還真的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它確實像只死鳥。它把自己那變得涼冰冰、足趾蜷縮起來的爪子縮到肚腹下面，讓人看著十分可憐。圣誕節(jié)、平安夜，尚有幾天才到，它就這么死了，那可就太早了點。但是，我白擔心了。它醒了，站立起來，只是身子有點搖晃，站立不穩(wěn)，而且尾巴耷拉著，沒精打采的樣子。但這種狀況并未持續(xù)多久，它又恢復了常態(tài)，歡蹦亂跳起來。

這種迷迷糊糊、昏昏沉沉、麻木遲鈍的狀態(tài)介于熟睡與死亡之間，持續(xù)的時間有長有短。我又多次用火雞做過實驗，每一次都出現(xiàn)這種適當間隔的靜止狀態(tài)，有時持續(xù)半小時，有時則只持續(xù)幾分鐘。同昆蟲一樣，想要弄清楚原因，并非易事。后來，我又用珠雞做了相同的實驗，做得非常成功。它那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麻木遲鈍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以致我當時都有點忐忑不安了。它的羽毛不像火雞那樣，沒有起伏，無一點生命的跡象，我真的以為它已經(jīng)給憋死了。我用腳輕輕地把它挪動了一下，但它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我又把它挪動了一下，只見它把腦袋從翅膀底下扭出來，站立住，平衡了一下身體，立刻便飛跳著逃走了。它那麻木狀態(tài)維持了半個鐘頭。

我后來又對母雞、鴨子、鴿子、雛鳥、翠鳥進行了實驗。母雞、鴨子、鴿子麻木狀態(tài)保持得較短，只有兩分鐘左右，而雛鳥和翠鳥則更加頑固，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只有幾秒鐘。

我們還是關(guān)注我們的昆蟲吧。昆蟲從靜止不動的狀態(tài)恢復到活動狀態(tài)，呈現(xiàn)出十分值得注意的特點。我們曾用乙醚對實驗對象進行過實驗，它們確實是被催眠了，一動不動。它們并不是在耍花招，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它們真的是處于死亡的邊緣。如果我不及時地把它們從散發(fā)著乙醚氣味的大口瓶里弄出來，那它們永遠不會從麻木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最后，必死無疑。

它們身上究竟是什么在預示它們生命的恢復呢？那就是，它們腳上的跗節(jié)在微微顫動；觸須在微微顫抖；觸角在搖晃擺動。這就像是人一樣，從酣睡中醒轉(zhuǎn)來時，伸伸胳膊腿兒，打打哈欠揉揉眼睛。昆蟲也是先搖動自己的那些細小的趾肢節(jié)和最活動的器官，以示其知覺的恢復。

如果昆蟲真的是在耍花招施詭計的話，它又有什么必要去做這些細致的蘇醒準備動作呢？危險一旦消除，或者被認為已經(jīng)消除，它為什么不迅速站立起來，盡快逃脫，何必慢慢騰騰地做那些很不合適的假動作呢？它難道會狡猾到在最小的細節(jié)上也要假裝復活不成！絕對不是這么一回事。這種看法是毫無道理的。腳上跗節(jié)的顫動，觸須和觸角的晃動，都明顯地說明存在著一種真正的、即將消失的昏沉迷糊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與乙醚麻醉所造成的后果相似，只是程度較輕而已。腳上跗節(jié)的顫動表明，被我折騰得動彈不了的實驗對象，并不是民間傳說或流行的理論所堅持的那樣，說昆蟲是在裝死。它確確實實是被施行了催眠術(shù)。

經(jīng)敲擊物體引起的震動的影響，或者突然間遭受驚嚇，昆蟲便陷入一種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麻木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就像是鳥兒把頭埋在翅膀下面，原地晃晃悠悠地站立一會兒一樣。對于我們?nèi)藖碚f，突然看見恐怖的事情，我們會被驚呆，茫然不知所措，有時甚至因此而喪命。作為高等動物的人尚且如此，那么，反應(yīng)極其敏銳的昆蟲，其生理機能在遇到可怕事物的震懾驚嚇時，叫它怎能承受得住，怎能不暫時就范呢？如果驚恐程度不太嚴重，昆蟲在片刻的痙攣之后，很快就會恢復常態(tài)，驚恐癥狀也就隨之得以緩解；如果驚恐程度很嚴重，它就會突然進入催眠狀態(tài)，好長時間僵直不動。

昆蟲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它又怎么會裝死呢？當然是不可能的。昆蟲同樣也不知道自殺是怎么回事，根本不知道自殺是用來立刻終止極其痛苦的狀況的一種手段。據(jù)我所知，我還沒見到過有什么動物自動剝奪自己生命的名副其實的自殺實例。感情色彩較濃的昆蟲，有時會任憑苦惱去折磨自己，直至神形憔悴，這件事情倒是有的；但是，用匕首刺死自己、用小刀割斷自己的喉嚨等這種事，卻從未見到過。

說到這兒，我倒是想起了蝎子自殺的事來。對于蝎子是否會自殺，眾說紛紜，有人認為確有其事，有人則持否定態(tài)度。有人說，蝎子被一圈火圍住之后，用帶毒的螫針扎自己，直到自殺成功為止。這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實的成分？我們親自來做個實驗看看。

我所住的環(huán)境為我提供了便利的條件。我在幾只大泥瓦罐里鋪上一層沙土，再放上幾片碎瓦片，養(yǎng)著一群怪模怪樣的昆蟲。我一直在企盼著它們向我提供一些有關(guān)昆蟲習性方面的事實，但它們不肯滿足我的愿望。我養(yǎng)的是南方的那種大白蝎，一共有十二對。附近小山上陽光充足的沙質(zhì)土地帶，有許多扁平的石條；每塊石條下面都居住著一只蝎子，孤零零的，但這個可憎可惡的丑陋家伙卻無處不在，多得不得了。這種大白蝎惡名在外。

它的毒針到底有多厲害，我未親身經(jīng)歷，所以也說不清楚。可是，我書房里就關(guān)著這群可怕的囚徒，總得與它們接觸。需要去查看它們時，必然會有危險，所以我加倍小心，注意避開它們的鋒芒。既然我自己沒有親自嘗到過它們的厲害，我便只好向別人求教。我讓曾經(jīng)被蝎子蜇過的人談?wù)勊麄儽或氐捏w驗。這些人主要是打柴的樵夫，他們長年在山上砍柴，難免會一不注意就被蝎子蜇上一下的。其中有一位曾經(jīng)告訴我說：

“我吃完了午飯，靠在柴捆上打了個盹兒。突然間，一陣鉆心劇痛把我給疼醒了。那滋味就好像是被燒紅了的鋼針給扎了一下似的。我趕緊伸手去摸，一把摁住了一個亂爬亂動的家伙。是只蝎子！它鉆進我的褲腿里去了，在我小腿肚子下邊一點兒蜇了我一家伙。這只丑陋不堪的小怪物，足有人手指頭那么長。喏，這么長，先生，這么長。”

這位老實忠厚的樵夫邊說邊比畫著，還把自己那根長長的食指伸出來。手指長的蝎子我并不覺得有什么可驚奇的，因為我在野外捕捉昆蟲時，時不時地也要碰到蝎子，比手指長的有的是。

“我還想繼續(xù)干活兒，”那位忠厚的樵夫繼續(xù)對我說道，“可我渾身直冒冷汗，眼瞅著那條腿漸漸地腫脹起來，腫得有這么粗，先生，這么粗。”

他比畫著腫脹的腿。然后，又張開雙手，空掐在小腿周圍，比畫成有一只小水桶那么粗的圈圈來。

“真的，有這么粗，先生，這么粗。我一步三挪，使出吃奶的勁兒，忍著劇痛，才回到家里，其實也只有四分之一里那么點兒路而已。小腿越腫越厲害，還在往上腫去。第二天，已經(jīng)腫到這么老高的地方了。”

他用手指了指，告訴我已經(jīng)腫到小腿窩兒那兒了。

“真的，先生，整整三天，我下不了床，站不起來。我咬著牙關(guān)，拼命忍著，把腫腿蹺到一把椅子上。敷了好幾次堿末，總算把腫給消了下去，喏，才恢復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先生，您看。”

說完自己被蜇的經(jīng)歷之后，他還跟我講述了另一個樵夫的故事。那人也被蝎子蜇了小腿下部。那個樵夫走出老遠去砍柴，被蜇了之后，沒有力氣走回家去，走著走著便倒在了路邊。后來，被幾個過路人發(fā)現(xiàn)了，抱頭的抱頭，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總算把他給送到了家里。

“他們就像在抬死尸一樣，先生。真的，就像抬死尸一樣！”

這位講述者帶著鄉(xiāng)下人的風格在敘述著，說話時比畫個沒完，但我并不覺得他夸張。人要是被蝎子蜇了，那疼痛確實是難以描述的。而蝎子要是被自己的同類蜇了一下，那它很快就支撐不住了。對此，我有很大的發(fā)言權(quán)，因為我親自做過多次的觀察研究。

我從我的“動物園”里取出兩只強壯的大蝎子，把它倆同時放進一個大口瓶的沙土底兒上。然后，我拿起一根稻草梗兒，去撩撥它們、激怒它們，并讓它們住后倒退，最后，相互遭遇。這兩個受到騷擾的大家伙，本來就怒火中燒，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怒火是我給挑起來的，但看上去，它倆都把這挑釁的罪責算到了對方的頭上。雙方都把自己的防御武器——鉗子舉起，呈月牙兒形；鉗口大張，頂著對方，不讓對方靠近自己；兩條蝎子尾巴你一下我一下地突然伸出，從背部上方向前刺去；毒囊不斷地頂撞在一起，一小滴如清水般的毒汁掛在螫針的硬尖上。

格斗進行的時間并不長。其中的一個被另一個的毒針刺中，只見它，沒過兩三分鐘，便站立不住，搖搖晃晃，倒在了地上。得勝者毫不客氣，走上前去，平靜如常地開始撕咬戰(zhàn)敗者的頭胸前端，也就是撕咬我們想找到蝎子頭卻看到的只是個肚腹前口的地方。它一口一口慢慢地在撕咬，時間拖得很長。一連四五天，在食同類尸體的戰(zhàn)勝者一直沒有停止過啃噬自己的同類。它要把戰(zhàn)敗者吃掉，其理由有一點是可以予以諒解的：這個行為對戰(zhàn)勝者來說是正大光明的。

我從觀察中掌握了真實的情況：蝎子的毒螫針能夠使自己的同類即刻斃命。現(xiàn)在，我想談一談蝎子的自殺問題，也就是有人說過的那種自殺法。如果按人們所說，蝎子被一圈火炭圍住，它便會用螫針蜇自己，最后，以自愿死亡來結(jié)束這失常的狀態(tài)。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么，這對這種野性十足的昆蟲來說，應(yīng)該是一件很理想的事。現(xiàn)在，還是讓我們來看一看吧。

我用燒紅的木炭圍成一個圓圈，把我養(yǎng)著的那只個頭兒最大的蝎子置于圈中。風助火勢，木炭越燒越旺。熱浪滾滾，向圈中的蝎子襲去，灼熱難耐，只見它一個勁兒地倒退著在火圈內(nèi)打轉(zhuǎn)。稍不注意，身體便被火苗灼了一下，它便左一閃右一躲，突然加快倒退，不顧方位地瞎沖瞎奔，免不了身體又不時地遭到火灼。它每次想逃出重圍，都被狠狠地燒了一下。它變得狂躁不安。往前沖，被燒一下，往后退，又挨火灼一下，它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既絕望又憤怒。只見它怒氣沖沖地揮舞著自己的長槍，再反卷成鉤子，然后伸直，平放于地，接著便把長槍舉起。它的動作迅疾而又章法不亂，簡直讓我眼花繚亂，驚嘆不已。

現(xiàn)在，它該給自己一槍了，以便擺脫這進退維谷的境地。誰知道，它竟突然一陣抽搐，然后便一動不動了，身體直直地平躺在地上。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它有所動作，像是完全僵直了。它真的死了？也許在它那讓人眼花繚亂的狂舞中，有一劍刺中了自己，而我卻沒有看到。如果它真的是用自己的短劍刺中自己的身體，以自殺術(shù)得以解脫，那它肯定是死了。

但是，我心中總是存有疑惑。于是，我便用鑷子把看上去已經(jīng)死了的蝎子夾起來，放在一層清涼的沙子上面。一個小時之后，這個看上去已無生命跡象的蝎子卻突然復活了，與放進火圈之前一樣活泛，虎虎有生氣。我又用第二只、第三只蝎子做了同樣的實驗。結(jié)果同第一只蝎子的情況完全一樣：因絕望而發(fā)狂，突然間一動不動，像遭雷擊似的癱軟地平躺在地上；放到清涼的沙子上時，又都突然地生機勃發(fā)了。

由此可以斷定，說蝎子會自殺的人，一定是被它那突然失去生命力的假象給蒙騙了；他們看見蝎子身陷火墻的高溫之中，于絕望之中變得瘋狂至極，渾身抽搐，猝然倒地，便以為它經(jīng)過垂死掙扎，終于自殺身亡了。他們過早地得出一個錯誤的結(jié)論，以致讓蝎子在火墻中活活地給烤焦了。如果他們不是那么輕信表面現(xiàn)象，早點兒把蝎子從火墻內(nèi)取出，置于清涼的沙子上，那他們大概早就會發(fā)現(xiàn)，表面上看似死去了的蝎子會恢復生命活力，就會得出結(jié)論說，蝎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自殺。

可以說，除了高級動物——人以外，任何具有生命的生物都不具有自愿結(jié)束生命的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力量。我們?nèi)耍砸詾榫哂泻艽蟮挠職夂推橇纳畹目嚯y中自行解脫，把這種解脫視為人的崇高特質(zhì)，視為一種可以進入沉思境界的優(yōu)勢，好像這是人優(yōu)于其他動物的一種標志。然而，我們一旦真的把這種精神付諸行動，實際上則是一種懦弱的表現(xiàn)。

誰若是想走上自殺這條道的話，最好想一想中國一位偉大的哲人——孔子在兩千五百年前所說的話。這位中國哲人有一天在樹林中遇到一個陌生男子，見他正往樹杈上扔繩子做套，準備上吊，他便趕緊向那陌生人說了句話。偉大的哲人說：“哀莫大于心死。哀皆可補，惟心死不能。勿以萬事于子皆無可救。試以歷多世而無爭之理自服。此理為：活則無絕望之事。人能自至哀達至樂，自至難達至福。子其鼓勇若自今日起和生之所值。子其善用寸陰。”

這種中國式的哲思深入淺出，淺顯易懂，但其寓意十分深邃。它讓人想起一位寓言作家的另一種哲學。寓言家寫道：

若我被人致傷致殘，

缺腿斷臂，患痛風，

只要我仍活著，

我便心滿意足矣。

的確，中國的偉大哲人和這位寓言家說得都很有道理。生命是一種嚴肅的東西，不能因遇到點兒艱難困苦就心煩意亂，輕易就把生命拋棄。我們不應(yīng)把生命視為一種享樂、一種磨難，而應(yīng)該把它視為一種義務(wù)，一種只要一息尚存都必須全力以赴地去盡的義務(wù)。

讓生命的最后一刻提前到來者，就是懦夫，就是蠢貨。我們有權(quán)憑著自己的意愿決定墜入死亡深淵的方式，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有權(quán)輕生遁世。相反，這種自由意志的權(quán)利恰恰向我們提供了動物毫無所知的向前看的本領(lǐng)。

只有我們才知曉生命的歡樂會怎樣結(jié)束；只有我們才能預見自己末日的到來；只有我們才對死者表示緬懷，懷有崇敬之情。凡此種種，都是一些重大的事情，這是其他動物所想不到的。當偽劣的科學在高談闊論，在拼命讓我們相信一只可憐的昆蟲會耍花招裝死的時候，我們要求這種科學應(yīng)更貼近事物去進行觀察研究，切莫把昆蟲因恐懼而引發(fā)的昏厥狀態(tài)，誤以為它能裝出自己根本并不知曉的狀態(tài)。

只有我們?nèi)瞬拍軌蚯逍训卣J識到一種結(jié)局，只有我們?nèi)瞬啪哂邢胍姷饺耸辣税兜淖吭奖灸堋５匚槐拔⒌睦ハx們也在發(fā)表著自己的意見：“你們應(yīng)有信心。本能是從來不會違背自己的諾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