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動中之動
- 海底兩萬里
- (法)儒勒·凡爾納
- 3820字
- 2019-08-09 11:18:07
這幾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我們擄入艇內。我和我的同伴們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被弄進了這座浮動監獄。我不知道他們有何感想,反正我是打起了寒戰,全身發冷。我們面對的是些什么人?也許是一伙新式海盜,以其獨特的方式在海上為非作歹吧?
我們剛一進來,鐵板蓋便蓋上了,只覺得四周一片漆黑。剛從外面進來,眼睛一時無法適應,什么也看不見。我感覺到我的光腳踩在一架鐵梯上。內德·蘭德和孔塞伊被壯漢們緊緊地架著,跟在我的身后。到了梯子下面,一道門打開了,等我們一走進去,又“砰”的一聲關上了。
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我們這是在什么地方?我說不清楚,也猜不出來。周圍一片墨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好幾分鐘之后,我的眼睛仍捕捉不到一點微光。那種若隱若現的浮動微光在這濃重的黑暗之中是不存在的。
我摸索著走動起來。走了幾步,碰到一堵墻,一堵用鉚釘鉚起來的鋼板墻。接著,我轉過身來,又碰到一張木頭桌子,桌旁放著幾把椅子。這間牢房的地板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新西蘭麻編席,走在上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四面壁板光光滑滑的,摸不著門窗??兹翉姆捶较蜣D過來,與我撞上了,于是,我們便回到了艙室中央。艙室大約20尺長、10尺寬。高度無法測知,盡管內德·蘭德身材高大,但也沒能摸著艙頂。
半小時過去了,不見一點兒動靜。正在這時候,我們眼前突然一亮,黑暗消失,明如白晝。我們的囚室突然間亮堂起來,也就是說,室內充滿了發光物質,光線十分強烈,讓人睜不開眼睛。我從這光的潔白和亮度辨別出,它就是那種電光,在潛水艇四周造成一種如磷光一般壯觀的景象。我不由得閉上雙眼。再睜開眼睛時,我看到那光是從艙室頂端的一個圓圓的半球狀透明體中發出來的。
艙室突然變亮之后,我可以把它看個一清二楚了。艙室內只有一張桌子、幾個凳子。不見有門,想必是關得嚴絲合縫的。一點兒響聲也聽不見,艇上似乎如死一般沉寂。艇在走嗎?是停在海面還是下潛水底了?我對此無法猜測。
不過,那發亮的球體是不會無端地亮起來的。所以我猜想艇上的人很快就會露面的。要是他們想把別人遺忘掉,是不會讓黑牢變得明晃晃的。
我猜得不錯。只聽見門閂一響,艙門開啟,鉆進兩個人來。一個身材矮小,肌肉發達,肩寬背闊,四肢強健,腦袋很大,頭發烏黑厚實,滿臉胡子,目光犀利,富有普羅旺斯地區那種南方人的活力。狄德羅[17]說得很正確,人的動作富有隱喻性,眼前的這個矮個子就是他的這句名言的活生生的證據。我覺得他平時說話一定愛用擬人法、換喻法或換置法等修辭。不過,我未能證實這一點,因為他對我說的是一種奇特的語音,我一句也聽不懂。
另一個陌生人更值得詳細地描述一番。格拉蒂奧萊[18]或昂熱子的門徒能從他的臉上看出許多東西來,就像是在讀一本打開的書一樣。我立即看出了他的主要特點:他自信,因為他的腦袋在肩膀的曲線構成的弧形上高傲地昂著,他的那雙黑眼睛沉著冷靜地注視著別人;他冷靜,因為他的膚色蒼白而不紅潤,說明血液流動平穩,性情平和;他堅定,這從他皺眉時肌肉的快速收縮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勇敢,因為他呼吸時粗聲粗氣,表明他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我還得補充一句,此人非常高傲,其堅定沉著的目光似乎折射出一些高深的思想。就他的整個形象而言,就其舉止與表情的一致來看,按照看相先生的說法,他富有一種毋庸置疑的直率性格。
有他在場,我的心里踏實多了,我預感到我們的面談會有好的結果。
此人的年齡,我難以確定,在35歲到50歲之間。他身材高大,天庭飽滿,鼻直口方,牙齒整齊,兩手纖細,用看手相的說法,此人“頗有靈性”,也就是說,與他那高傲而富有情感的心靈相得益彰。此人可以說是我所見過的最完美的一個人。他還有一個特點:兩眼間距較常人的稍大,因此視野開闊,能眼觀六路。他的這種能力——我后來得以證實——使他的視覺比內德·蘭德都要強得多。當他盯著一件東西時,往往先把眉頭皺起,使寬寬的上下眼皮相互貼近,讓瞳孔縮小,這樣他的視野就擴大了。他的目光是多么犀利?。∵h處變小了的東西都被他放大了!他可一眼看透你的五臟六腑!他能看清我們看著模糊一片的海水!他能夠看清海底的一切情況……
這兩個陌生人,頭戴海獺皮軟帽,腳蹬海豹皮靴,身著特種面料制成的緊身合體的讓人行動自如的衣服。
兩個人中的高個子——顯然是該艇的頭頭——把我們從上到下地仔細打量一番,一句話也沒有說。然后,他轉過身去,與他的同伴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一會兒。他說的是一種清脆、和諧、抑揚頓挫的語言,其中元音的重音富于變化。另一個聽著不住地點頭,偶爾插上一兩句,我也聽不懂。然后,他看看我,像是要問我點兒什么。
我用純正的法語回答我所聽不懂的問話,他似乎也沒聽懂我在說些什么。場面顯得十分尷尬。
于是,我又開口了,把我們的冒險經過說了一遍,十分小心地把每個字都咬清楚,而且任何細節都沒有漏掉。我報了我們的姓名和身份,然后又做了正式介紹:阿羅納克斯教授、他的仆人孔塞伊和捕鯨手內德·蘭德師傅。
目光柔和鎮定的那一位靜靜地、十分禮貌地、專心致志地聽著我在敘述。但我從他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他是否多少聽懂了點兒我所說的。待我講完之后,他仍舊一言不發。
看來只好用英語來試一試了。講這種幾乎世界通用的語言也許他們能聽得懂。我的英語像德語一樣,也會,可以順暢地閱讀,但說起來不太利索。可是,無論如何我們總要讓對方明白我們的意思。
“來,您來吧,”我對捕鯨手說,“內德師傅,這回得靠您了,您把盎格魯-撒克遜人的那種最純正的英語用上,看看是不是比我的運氣能好一些?!?
內德·蘭德毫不推讓,將我剛才所講的情況重復了一遍。我基本上能聽懂他所說的英語。內容說的是一樣的,只是順序、形式上稍有不同而已。那加拿大人性格率直,講得慷慨激昂。他在拼命抱怨,說他們把我們關起來是蔑視人權,質問他們扣留我們依據的是什么法律,他還引用人身保障法,威脅說要控告非法拘禁我們的人。他邊說邊走動,情緒非常激動,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最后,他用很形象的動作讓他們明白,我們已餓得要死了。
捕鯨手實在很困惑,他說的跟我說的一樣,那兩個人也沒聽懂,毫無反應,連眉頭都沒皺一皺。很顯然,他們既聽不懂阿拉戈的語言,也聽不懂法拉第[19]的語言。
這時,孔塞伊對我說道:
“如果先生允許,我用德語來試試?!?
“什么?你會說德語?”我高聲嚷道。
“是佛來米人說的德語,先生請勿見怪?!?
“見什么怪呀!你會說德語,真是太好了。你就說吧,小伙子?!?
于是,孔塞伊把我們的曲折經歷用平靜的語氣又敘述了一遍。他盡管說得婉轉動聽、鏗鏘有力,但德語也同樣沒能奏效。
最后,確實是有點窮途末路了,只好把當初學的那一點點拉丁文用上了。我說的拉丁文若是讓西塞羅[20]聽見,他非堵上耳朵,把我給攆到廚房里去不可。但我總算是勉為其難地湊合著說了一遍。結果仍舊一樣,白費勁兒了。
最后的一次嘗試也失敗了。兩個陌生人又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了幾句,然后就轉身出去了,連一個世界通用的讓人放心的手勢都沒有做一個。艙門又關上了。
“太可惡了!”內德·蘭德氣得又火氣沖天地大聲嚷叫起來,“怎么回事嘛!這兩個渾蛋怎么法語、英語、德語、拉丁文全都聽不懂,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安靜點兒,內德,”我對火氣很大的捕鯨手說,“光發火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這時,艙門又開了。一位侍者走了進來。他給我們送來海上穿的衣服,有上衣和褲子,都是用一種我所不知的料子做的。我趕緊把衣服穿上,我的同伴們也都跟著穿了起來。
這時候,那個侍者——可能是啞巴或聾子——已經整理好桌子,擺好三份餐具。
食物用銀質餐盒扣著,對稱地擺放在鋪著桌布的桌子上。我們便在餐桌前坐了下來??吹贸鰜恚覀兪窃谕恍┪拿魅舜蚪坏溃绻皇悄钦罩覀兊膹姽猓疫€以為自己是坐在利物浦的阿德爾菲大飯店或巴黎的大飯店餐廳里哩。不過,我還得說一句,沒有面包,也沒有酒。水是清新純凈的,但那畢竟只是水,不是酒,這不合內德·蘭德的口味。在給我們上的幾份肉菜中,我認出幾種魚,味道鮮美。而另外的那些菜,烹調得也很好,只是我叫不上名字來,甚至都不知道屬于動物還是屬于植物。至于餐具,那是相當高雅、很有品位,每件餐具——勺、叉、刀、碟——上面均有一個字母,周圍還有半圓形的一行字圍著:
動中之動!
這句話用于這個海底機器上,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字母N肯定是人名的首寫字母,可能就是在海底發號施令的那個謎一般神秘人物的姓氏的第一個字母!
內德和孔塞伊沒去管那么多。他們正在狼吞虎咽,我隨即也學起他們的樣子來。再說,我已經不再擔心我們的命運了。事情是明擺著的,我們的主人并不想讓我們餓死。
不過,世間的一切事情都會有個頭兒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就連15小時沒有進食,餓得不行的事,也已成為過去了。肚子飽了,睡意也隨之襲來。同死神搏斗了一宿之后,這種反應也是很自然的。
“咳,我一定會睡得很香?!笨兹琳f。
“我也困得不行了!”內德·蘭德說。
我的這兩個同伴說話間便往麻席上一躺,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了。
我也困得不行,但還是硬挺了一會兒,沒有馬上去睡。我腦子里擁塞著太多的想法,太多的問題擠在一起,找不到答案,眼前又浮現出太多的幻象,所以眼皮竟合不攏了!我們現在身在何處?是何種神奇的力量把我們帶到這里來的?我覺得——或者更確切地說,我仿佛覺得——這只艇在向海底潛下去??膳碌南敕ㄈ祭p繞著我。在這個神秘的地方,我影影綽綽地看到一大群陌生的動物,這條潛水艇似乎也是它們的同類,同它們一樣地活著,在游動,同它們一樣地令人悚然生畏!然后,我的腦子慢慢地靜了下來,想象融于蒙眬的睡意中,我也就很快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