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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歐游漫錄(選)

一 開篇

你答應(yīng)了一件事,你的心里就打上了一個結(jié);這個結(jié)一天不解開,你的事情一天不完結(jié),你就一天不得舒服,“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無煩惱”,就是這個意思。誰教我這回出來,答應(yīng)了人家通訊?在西伯利亞道上我記得曾經(jīng)發(fā)出過一封,但此后,約莫有個半月了,一字都不曾寄去,債是愈積愈不容易清呢,我每天每晚燃住了心里的那個結(jié)對自己說。同時我知道國內(nèi)一部分的朋友也一定覺著詫異,他們一定說:“你看出門人沒有靠得住的,他臨走的時候答應(yīng)得多好,說一定隨時有信來報告行蹤,現(xiàn)在兩個月都快滿了,他那里一個字都不曾寄來!”

但是朋友們,你們得知道我并不是成心叫你們失望的;我至今不寫信的緣故決不完全是懶,雖則懶是到處少不了有他的分。當(dāng)然更不是為無話可說,上帝不許!過了這許多逍遙的日子還來抱怨生活平凡。話多的很,豈止有,難處就在積滿了這一肚子的話,從那里說起才是。這是一層,還有一個難處,在我看來更費躊躇,是這番話應(yīng)該怎么說法?假如我是一個甘脆[51]的報館訪事員,他唯一的金科是有聞必錄,那倒好辦,只要把你一雙耳朵每天收拾干凈,出門不要忘了帶走,輕易不許他打盹,同時一手拿著紀(jì)事冊[52],一手拿著“永遠(yuǎn)尖”,外來的新聞交給耳朵,耳朵交給手,手交給筆,筆交給紙,這不就完事了不是?可惜我沒有做訪事的天賦;耳朵不夠長,手不夠快。我又太笨,思想來得奇慢的,筆下請得到的有數(shù)幾個字也都是有脾氣的,只許你去湊他們的趣,休想他們來湊你的趣;否則我要是有畫家的本事,見著那處風(fēng)景好,或是這邊人物美,立刻就可以打開本子來自描寫生,那不是心靈里的最沉細(xì)最飄忽的消息,都有法子可以款留蹤跡,我也不怕沒有現(xiàn)成文章做了。

我想你們肯費工夫來看我通訊的,也不至于盼望什么時局的新聞。莫索列尼[53]的演說,興登堡將軍做總統(tǒng),法國換內(nèi)閣等等,自有你們駐歐特約通信員擔(dān)任,我這本紀(jì)事冊上紙張不夠?qū)捤〔粋漭d了。你們也不必期望什么出奇的事項,因為我可以私下告訴你們我這回到歐洲來并不想謀財,也不想害命,也不愿意自己的腿子叫汽車壓扁或是犧牲錢包讓剪綹先生得意。不,出奇也是不會得的,本來我自己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游客,我眼內(nèi)的歐洲也只是平淡無奇的幾個城子;假如我有話說時,也只是在這平淡無奇的經(jīng)驗的范圍內(nèi)平淡無奇的幾句話,再沒有別的了。

唯其因為到處是平淡無奇,我這里下筆寫的時候就格外覺得為難。假如我有機(jī)會看得見牛斗,一只穿紅衣的大黃牛和一個穿紅衣的騎士拼命,千萬個看客圍著拍掌叫好的話,我要是寫下一篇“斗牛記”,那不僅你們看的人合式[54],我寫的人也容易。偏偏牛斗我看不著(聽說西班牙都禁絕了);別說牛斗,人斗都難得見著,這世界分明是個和平的世界,你從這國的客棧轉(zhuǎn)運到那國的客棧見著的無非仆歐們的笑臉與笑臉的“仆歐”們——只要你小錢湊手你準(zhǔn)看得見一路不斷的笑臉。這刻板的笑臉當(dāng)然不會得促動你做文章的靈機(jī)。就這意大利人,本來是出名性子暴躁輕易就會相罵的,也分明涵養(yǎng)好多了;你們念過W.D.Howells' Venetian Life[55]的那段兩位江朵蠟船家吵嘴的妙文,一定以為到此地來一定早晚聽得見色彩鮮艷的罵街;但是不,我來了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卻還一次都不曾見過暴烈的南人的例證。總之這兩月來一切的事情都像是私下說通了,不叫我聽到見到或是碰到一些異常的動靜!同時我答應(yīng)做通訊的責(zé)任并不因此豁免或是減輕;我的可恨的良心天天掀著我的肘子說:“喂,趕快一點,人家等著你哪!”

尋常的游記我是不會得寫的,也用不著我寫,這爛熟的歐洲,又不是北冰洋的尖頭或是非洲砂漠的中心,誰要你來饒舌。要我拿日記來公開我有些不愿意,叫白天離魂的鬼影到大家跟前來出現(xiàn)似乎有些不妥當(dāng)——并且老實說近來本子上記下的也不多。當(dāng)作私人信札寫又如何呢?那也是一個寫法,但你心目中總得懸擬你一個相識的收信人,這又是困難,因是假如你存想你最親密的朋友,他或是她,你就有過于啰唆的危險,同時如其你假定的朋友太生分了,你筆下就有拘束,一樣的不討好。阿!朋友們,你們的失望是定的了。方才我開頭的時候似乎多少總有幾句話說給你們聽,但是你們看我筆頭上別扭了好半天,結(jié)果還是沒有結(jié)果:應(yīng)得說什么,我自己不知道,應(yīng)得怎么說法,我也是不知道!所以我不得不下流,不得不想法搪塞,筆頭上有什么來我就往紙上寫,管得選擇,管得體裁,管得體面!

三 離京

我往常出門總帶著一只裝文件的皮箱,這里面有稿本,有日記,有信件,大都多是見不得人面的。這次出門有一點特色,就是行李里出空了秘密的累贅,甘脆的幾件衣服幾本書,誰來檢查都不怕,也不知怎的生命里是有那種不可解的轉(zhuǎn)變,忽然間你改變了評價的標(biāo)準(zhǔn)。原來看重的這時不看重了,原來隱諱的這時也無庸隱諱了,不但皮箱里口袋里出一個干凈,連你的腦子里五臟里本來多的是古怪的復(fù)壁夾道,現(xiàn)在全理一個清通,像意大利麥古龍尼似的這頭通到那頭。這是一個痛快。做生意的館子逢到節(jié)底總結(jié)一次帳[56],進(jìn)出算個分明,準(zhǔn)備下一節(jié)重新來過;我們的生命里也應(yīng)得隔幾時算一次總帳,賺錢也好,虧本也好,老是沒頭沒腦的窩著堆著總不是道理。好在生意忙的時期也不長,就是中間一段交易復(fù)雜些,小孩子時代不會做買賣,老了的時候想做買賣沒有人要,就這約莫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二十年間的確是麻煩的,隨你怎樣認(rèn)真記帳總免不了掛漏,還有記錯的隔壁帳,糊涂帳,吃著的坍帳混帳,這時候好經(jīng)理真不容易做!我這回離京真是爽快,真叫是:“一肩行李,兩袖清風(fēng),俺就此去也!”但是不要得意,以前的帳務(wù)雖到暫時結(jié)清(那還是疑問),你店門還是開著,生意還是做著,照這樣熱鬧的市面,怕要不了一半年,尊駕的帳目又該是一塌糊涂了!

八莫斯科

阿,莫斯科!曾經(jīng)多少變亂的大城!羅馬是一個破爛的舊夢,愛尋夢的你去;紐約是Mammon[57]。的宮闕,拜金錢的你去;巴黎是一個肉艷的大坑,愛荒淫的你去;倫敦是一個煤煙的市場,慕文明的你去。但莫斯科?這里沒有光榮的古跡,有的是血污的近跡;這里沒有繁華的幻景,有的是斑駁的寺院;這里沒有和暖的陽光,有的是泥濘的市街;這里沒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偉大的恐怖與黑暗,慘酷,虛無的暗示。暗森森的雀山,你站著。半凍的莫斯科河,你流著:在前途二十個世紀(jì)的漫游中,莫斯科,是領(lǐng)路的南針,在未來文明變化的經(jīng)程中,莫斯科是時代的象征。古羅馬的牌坊是在殘闕的簡頁中,是在破碎的亂石間;未來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間,是在人類鮮艷的血肉間。莫斯科;集中你那偉大的破壞的天才,一手拿著火種,一手拿著殺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后奴性的人類的子孫,多多的來,不斷的來,像他們現(xiàn)在去羅馬一樣,到這暗森森的雀山的邊沿,朝拜你的牌坊,紀(jì)念你的勞工,謳歌你的不朽!

這是我第一天到莫斯科在kremlin[58]周圍散步時心頭涌起雜感的一斑。那天車到時是早上六時,上一天路過的森林,大概在Vladimir[59]一帶,多半是叫幾年來戰(zhàn)爭摧殘了的,幾百年的古松只存下燒毀或剔殘的余骸縱橫在雪地里,這底下更不知掩蓋著多少殘毀的人體,凍結(jié)著多少鮮紅的熱血。溝塹也有可辨認(rèn)的,雖則不甚分明,多謝這年年的白雪,他來填平地上的邱壑,掩護(hù)人類的暴跡,省得傷感派的詞客多費推敲,但這點子戰(zhàn)場的痕跡,引起過路人驚心的標(biāo)記,在將到莫斯科以前的確是一個切題的引子。你一路來穿度這西伯利亞白茫茫人跡希有的廣漠,偶爾在這里那里看到俄國人的生活,艱難,緘默,忍耐的生活;你也看了這邊地勢的特性,貝加爾湖邊雄踞的山嶺,烏拉爾東西博大的嚴(yán)肅的森林,你也嘗著了這里空氣異常的凜冽與尖銳,像鋼絲似的直透你的氣管,逼迫你的清醒——你的思想應(yīng)得已經(jīng)受一番有力的洗刷,你的神經(jīng)受一種新奇的戟刺,你從貴國帶來的靈性,叫怠惰,茍且,頑固,齷齪,與種種墮落的習(xí)慣束縛,壓迫,淤塞住的,應(yīng)得感受一些解放的動力,你的功名心,利欲,色業(yè)翳蒙了眸子也應(yīng)得覺著一點新來的清爽,叫他們睜開一些,張大一些,前途有得看;應(yīng)得看的東西多著,即使不是你靈魂絕對的滋養(yǎng),至少是一帖興奮劑,防磕睡的強(qiáng)烈性注射!

因此警醒!你的心;開張!你的眼;——你到了俄國,你到了莫斯科,這巴爾的克海[60]以東,白令峽以西,北冰洋以南,尼也帕河以北千萬里雪蓋的地圈內(nèi)一座著火的血紅的大城!

在這大火中最先燒爛的是原來的俄國,專制的,貴族的,奢侈的,淫糜的,ancien regimv[61]全沒了,曳長裙的貴婦人,鑲金的馬車,獻(xiàn)鼻煙壺的朝貴,獵裝的世家子弟全沒了,托爾斯泰與屠及尼夫小說中的社會全沒了——他們并不曾絕跡,在巴黎,在波蘭,在紐約,在羅馬你倘然會見什么伯爵夫人什么vsky[62]或是子爵夫人什么owner[63],那就是叫大火燒跑的難民。他們,提起俄國就不愿意。他們會得告訴你現(xiàn)在的俄國不是他們的國了,那是叫魔鬼占據(jù)了去的(因此安琪兒們只得逃難)!俄國的文化是蕩盡的了,現(xiàn)在就靠流在外國的一群人,詩人,美術(shù)家等等,勉力來代表斯拉夫的精神。如其他們與你講得投機(jī)時,他們就會對你悲慘的歷訴他們曾經(jīng)怎樣的受苦,怎樣的逃難,他們本來那所大理石的莊子現(xiàn)在怎樣了;他們有一個妙齡的侄女在亂時叫他們怎樣了……但他們盼望日子已經(jīng)很近,那班強(qiáng)盜倒運,因為上帝是有公道的,雖則……

你來莫斯科當(dāng)然不是來看俄國的舊文化來的;但這里卻也不定有“新文化”,那是貴國的專利;這里來見的是什么你聽著我講。

你先抬頭望天。青天是看不見的,空中只是迷濛的半凍的云氣,這天(我見的)的確是一個愁容的,服喪的天;陽光也偶爾有,但也只在云罅里力乏的露面,不久又不見了,像是樓居的病人偶爾在窗紗間看街似的。

現(xiàn)在低頭看地。這三月的莫斯科街道應(yīng)當(dāng)受咒詛。在大寒天滿地全鋪著雪凝成一層白色的地皮也是一個道理;到了春天解放時雪全化了水流入河去,露出本來的地面,也是一個說法;但這時候的天時可真是刁難了,他不給你全凍,也不給你全化,白天一暖,浮面的冰雪化成了泥濘,回頭風(fēng)一轉(zhuǎn)向又凍上了,同時雨雪還是連連的下,結(jié)果這街道簡直是沒法收拾,他們也就不收拾,讓他這“一蹋糊涂”的窩著,反正總有一天會干凈的!(所以你要這時候到俄國千萬別忘帶橡皮套鞋。)

再來看街上的鋪子,鋪子是伺候主客的;瑞蚨祥的主顧全沒了的話,瑞蚨祥也只好上門;這里漂亮的奢侈的店鋪是看不見的了,頂多頂熱鬧的鋪子是吃食店,這大概是政府經(jīng)理的;但可怕的是這邊的市價:女太太的絲襪子聽說也買得到,但得化十五二十塊錢一雙,好些的鞋在四十元左右,橘子大的七毛五小的五毛一只;我們四個人在客棧吃一頓早飯連稅共付了二十元;此外類推。

再來看街上的人。先看他們的衣著,再看他們的面目。這里衣著的文化,自從貴族匿跡,波淇洼(bourgeois)[64]銷聲以后,當(dāng)然是“蕩盡”的了;男子的身上差不多不易見一件白色的襯衫,不必說鮮艷的領(lǐng)結(jié)(不帶領(lǐng)結(jié)的多),衣服要尋一身勉強(qiáng)整潔的就少;我碰著一位大學(xué)教授,他的襯衣大概就是他的寢衣,他的外套,像是一個癩毛黑狗皮統(tǒng),大概就是他的被窩,頭發(fā)是一團(tuán)茅草再也看不出曾經(jīng)爬梳過的痕跡,滿面滿腮的須毛也當(dāng)然自由的滋長,我們不期望他有安全剃刀;并且這位先生決不是名流派的例外,我猜想現(xiàn)在在莫斯科會得到的“琴篤兒們”多少也就只這樣的體面;你要知道了他們起居生活的情形就不會覺得詫異。惠爾思先生在四五年前形容莫斯科科學(xué)館的一群科學(xué)先生們,說是活像監(jiān)牢里的犯人或是地獄里的餓鬼。我想他的比況一點也不過分。鄉(xiāng)下人我沒有看見,那是我想不會怎樣離奇的,西伯利亞的鄉(xiāng)下人,著黃胡子穿大頭靴子的,與俄國本土的鄉(xiāng)下人應(yīng)得沒有多大分別。工人滿街多的是,他們在衣著上并沒有出奇的地方,只是襟上戴列寧徽章的多。小學(xué)生的游行團(tuán)常看得見,在爛污的街心里一群乞丐似的黑衣小孩拿著紅旗,打著皮鼓瑟東東的過去。做小買賣在街上擺攤提籃的不少,很多是殘廢的男子與老婦人,賣的是水果,煙卷,面包,朱古律糖(吃不得)等(路旁木亭子里賣書報處也有小吃賣)。

街上見的娘們分兩種。一種是好百姓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穿得大都很勉強(qiáng),絲襪不消說是看不見的。還有一種是蘇維埃黨的女同志,她們不同的地方除了神態(tài)舉止以外是她們頭上的紅巾或是紅帽,不是巴黎的時式(紅帽),在雪泥斑駁的街道上倒是一點喜色!

什么都是相對的:那年我與陳博生從英國到佛朗德福那天正是星期;道上不問男女老小都是衣服鋪,裁縫店里的模型,這一比他與我這風(fēng)塵滿身的旅客真像是外國叫化子了!這回在莫斯科我又覺得窘,可不為穿的太壞,卻為穿的太闊;試想在那樣的市街上,在那樣的人叢中,晦氣是本色,襤褸是應(yīng)分,忽然來一個頭戴獺皮大帽身穿海龍領(lǐng)(假的)的皮大氅的外客;可不是唱戲似的走了板,錯太遠(yuǎn)了,別說我,就是我們中國學(xué)生在莫斯科的(當(dāng)然除了東方大學(xué)生)也常常叫同學(xué)們眨眼說他們是“波淇洼”,因為他們身上穿的是榮昌祥或是新記的藍(lán)嘩嘰!這樣看來,改造社會是有希望的;什么習(xí)慣都打得破,什么標(biāo)準(zhǔn)都可以翻身。什么思想都可以顛倒,什么束縛都可以擺脫,什么衣服都可以反穿……將來我們這兩腳行動厭倦了時竟不妨翻新樣叫兩只手幫著來走,誰要再站起來就是笑話,那多好玩!

雖則嚴(yán)斂,陰霾,凝滯是寒帶上難免的氣象,但莫斯科人的神情更是分明的憂郁,慘淡,見面時不露笑容,談話時少有精神,仿佛他們的心上都壓著一個重量似的。

這自然流露的笑容是最不可勉強(qiáng)的。西方人常說中國人愛笑,比他們會笑得多,實際上怎樣我不敢說,但西方人見著中國人的笑我怕不免有好多是急笑,傻笑,無謂的笑,代表一切答話的笑;猶之俄國人的笑多半是Vodka[65]入神經(jīng)的笑,熱病的笑,瘋笑,道施妥奄夫斯基[66]的idiot[67]的笑!那都不是真的喜笑,健康與快樂的表情。其實也不必莫斯科,現(xiàn)世界的大都會,有那幾處的人們的表情是自然的?Dublin(愛爾蘭都城),聽說是快樂的,維也納聽說活潑的,但我曾經(jīng)到過的只有巴黎的確可算是人間的天堂,那邊的笑臉像三月里的花似的不倦的開著,此外就難說了。紐約,支加哥[68],柏林,倫敦的群眾與空氣多少叫你旁觀人不得舒服,往往使你疑心錯入了什么精神病院或是“偏心”病院,叫你害怕,巴不得趁早告別,省得傳染。

現(xiàn)在莫斯科有一個希奇的現(xiàn)象,我想你們?nèi)ミ^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著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這在西歐是永遠(yuǎn)看不見的。這是蘇聯(lián)建立以來的情形。現(xiàn)在的法律規(guī)定一個人不得多占一間以上的屋子,聽差,老媽子,下女,奶媽,不消說,當(dāng)然是沒有的了,因此年輕的夫婦,或是一同居住的男女,對于生育就得格外的謹(jǐn)慎,因為萬一不小心下了種的時候,在小孩能進(jìn)幼稚園以前這小寶貝的負(fù)擔(dān)當(dāng)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你們姑且想想你們現(xiàn)在北京的,至少總有幾間屋子住,至少總有一個老媽子伺候,你們還時常嫌著這樣那樣不稱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規(guī)矩行到了我們北京,那時你就得乖乖的放棄你的宅子,聽?wèi){政府分配去住東花廳或是西花廳的那一間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另做人家,桌子得自己擦,地得自己掃,飯得自己燒,衣服得自己洗,有了小東西就得自己管,有時下午你們夫妻倆想一同出去散步的話,你總不好意思把小寶貝鎖在屋子里,結(jié)果你得帶走,你又沒錢去買推車,你又不好意思叫你太太受累,(那時候你與你的太太感情會好些的,我敢預(yù)言!)結(jié)果只有老爺自己抱,但這男人抱小孩其實是看不慣,他又往往不會抱,一個“蠟燭封”在他的手里,他不知道直著拿好還是橫著拿好;但你到了莫斯科不看慣也得看慣,到那一天臨著你自己的時候,老爺你抱不慣也得抱他慣!我想果真有那一天的時候,生小孩決不會像現(xiàn)在的時行,竟許山格夫人與馬利司徒博士等等比現(xiàn)在還得加倍的時行;但照莫斯科情形看來,未來的小安琪兒們還用不著過分的著急——也許莫斯科的父母沒有余錢去買“法國橡皮”,也許蘇維埃政府不許父母們隨便用橡皮,我沒有打聽清楚。

你有工夫時到你的俄國朋友的住處去看看。我去了。他是一位教授。我打門進(jìn)去的時候他躺在他的類似“行軍床”上看書或是編講義,他見有客人連忙跳了起來,他只是穿著一件毛絨衫,肘子胸部都快爛了,滿頭的亂發(fā),一臉斑駁的胡髭。他的房間像一條絲瓜,長方的,家具有一只小木桌,一張椅子,墻壁上幾個掛衣的鉤子,他自己的床是頂著窗的,斜對面另一張床,那是他哥哥或是弟弟的,墻壁上掛著些東方的地圖,一聯(lián)倒掛的五言小字條(他到過中國知道中文的),桌子亂散著幾本書,紙片,棋盤,筆墨等等,墻角里有一只酒精鍋,在那里出氣,大約是他的飯菜,有一只還不知兩只椅子,但你在屋子里轉(zhuǎn)身想不碰東西不撞人已經(jīng)是不易了。

這是他們有職業(yè)的現(xiàn)時的生活。托爾斯泰的大小姐究竟受優(yōu)待些,我去拜會她了,是使館里一位屠太太介紹的,她居然有兩間屋子,外間大些,是她教學(xué)生臨畫的,里間大約是她自己的屋子,但她不但有書有畫,她還有一只頂有趣的小狗,一只頂可愛的小貓,她的情形,他們告訴我,是特別的,因為她現(xiàn)在還管著托爾斯泰的紀(jì)念館。我與她談了。當(dāng)然談起她的父親(她今年六十),下面再提,現(xiàn)在是講莫斯科人的生活。

我是禮拜六清早到莫斯科,禮拜一晚上才去的,本想利用那三天工夫好好的看一看本地風(fēng)光,尤其是戲。我在車上安排得好好的,上午看這樣,下午到那里,晚上再到那里,那曉得我的運氣真叫壞,碰巧他們中央執(zhí)行委員那又死了一個要人,他的名字像是叫什么“媽里媽虎”[69]——他死得我其實不見情,因為他出殯整個莫斯科就得關(guān)門當(dāng)孝子,滿街上迎喪,家家掛半旗,跳舞場不跳舞,戲館不演戲,什么都沒了,星期一又是他們的假日,所以我住了三天差不多什么都沒看著,真氣,那位“媽里媽虎”其實何妨遲幾天或是早幾天歸天,我的感激是沒有問題的。

所以如其你們看了這篇雜湊失望,不要完全怪我,媽里媽虎先生至少也得負(fù)一半的責(zé)。但我也還記得起幾件事情,不妨乘興講給你們聽。

我真笨,沒有到以前,我竟以為莫斯科是一個完全新起的城子,我以為亞力山大燒拿破侖那一把火竟化上了整個莫斯科的大本錢,連Kremlin(皇城)都烏焦了的。你們都知道拿破侖想到莫斯科去吃冰其林[70]那一段熱鬧的故事,俄國人知道他會打,他們就躲著不給他打,一直誘著他深入俄境,最后給他一個空城,回頭等他在Kremlin躺下了休息的時候,就給他放火,東邊一把,西邊一把,鬧著玩,不但不請冰其林吃,連他帶去的巴黎餅干,人吃的,馬吃的,都給燒一個精光,一面天公也給他作對,北風(fēng)一層層的吹來,雪花一片片的飛來,拿翁知道不妙,連忙下令退兵已經(jīng)太遲,逃到了Berezinz[71]那地方,叫哥薩克的丈八蛇矛“劫殺橫來”,幾十萬的長勝軍叫他們切菜似的留不到幾個,就只渾身爛污泥的法蘭西大皇帝忙里撈著一匹馬沖出了戰(zhàn)場逃回家去半夜里叫門,可憐Berezinz河兩岸的冤鬼到如今還在那里欷歔,這盤糊涂帳是無從算起的了!

但我在這里重提這些舊話,并不是怕你們忘記了拿破侖,我只是提醒你們俄國人的辣手,忍心破壞的天才原是他們的種性,所以拿破侖聽見Kremlin冒煙的時候,連這殘忍的魔王都跳了起來——“什么?”他說,“連他們祖宗的家院都不管了!”正是:斯拉夫民族是從不希罕小勝仗的,要來就給你一個全軍覆沒。

莫斯科當(dāng)年并不曾全毀;不但皇城還是在著,四百年前的教堂都還在著。新房子雖則不少,但這城子是舊的。我此刻想起莫斯科,我的想像幻出了一個年老退伍的軍人,戰(zhàn)陣的暴烈已經(jīng)在他年紀(jì)里消隱,但暴烈的遺跡卻還明明的在著,他頰上的刃創(chuàng),他頸邊的槍瘢,他的空虛的注視,他的崛強(qiáng)的髭須,都指示他曾經(jīng)的生活;他的衣服也是不整齊的,但這衣著的破碎也仿佛是他人格的一部,石上的蒼苔似的,斑駁的顏色已經(jīng)染蝕了巖塊本體。在這蒼老的莫斯科城內(nèi),竟不易看出新生命的消息——也許就只那新起的白宮,屋頂上飄揚(yáng)著鮮艷的紅旗,在赭黃,蒼老的Kremlin城圍里閃亮著的,會得引起你注意與疑問,疑問這新來的色彩竟然大膽的侵占了古跡的中心,擾亂原來的調(diào)諧。這決不是偶然,旅行人!快些擦凈你風(fēng)塵瞇倦了的一雙眼,仔細(xì)的來看看,竟許那看來平靜的舊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種,留神!回頭地殼都爛成齏粉,慢說地面上的文明!

其實真到炸的時候,誰也躲不了,除非你趁早帶了寶眷逃火星上面去——但火星本身炸不炸也還是問題。這幾分鐘內(nèi)大概藥線還不至于到根,我們也來趕早,不是逃,趕早來多看看這看不厭的地面。那天早上我一個人在那大教寺的平臺上初次瞭望莫斯科,腳下全是滑溜的凍雪,真不易走道,我閃了一兩次,但是上帝受贊美,那莫斯科河兩岸的景色真是我不期望的眼福,要不是那石臺上要命的滑,我早已驚喜得高跳起來!方向我是素來不知道的,我只猜想莫斯科河是東西流的,但那早上又沒有太陽,所以我連東西都辨不清,我很可惜不曾上雀山出去,學(xué)拿破侖當(dāng)年,回頭望凍云籠罩著的莫斯科,一定別有一番氣概,但我那天看著的也就不壞,留著雀山下一次再去,也許還來得及。在北京的朋友們,你們也趁早多去景山或是北海飽看看我們獨有的“黃瓦連云”的禁城,那也是一個大觀,在現(xiàn)在脆性的世界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趁早”這句話真有道理,回頭北京變了第二個圓明園,你們軟心腸的再到交民巷去訪著色相片,老縐著眉頭說不成,那不是活該!

如其北京的體面完全是靠皇帝,莫斯科的體面大半是靠上帝。你們見過希臘教的建筑沒有?在中國恐怕就只哈爾濱有。那建筑的特色是中間一個大葫蘆頂,有著色的,藍(lán)的多,但大多數(shù)是金色,四角上又是四個小葫蘆頂,大小的比稱很不一致,有的小得不成樣,有的與中間那個不差什么。有的花飾繁復(fù),受東羅馬建筑的影響,但也有純白石造的,上面一個巨大的金頂,比如那大教堂,別有一種樸素的宏嚴(yán)。但最奇巧的是皇城外面那個有名的老教堂,大約是十六世紀(jì)完工的;那樣子奇極了,你看了永遠(yuǎn)忘不了,像是做了最古怪的夢;基子并不大,那是俄國皇家做禮拜的地方,所以那兒供奉與祈禱的位置也是逼仄的;頂一共有十個,排列的程序我不曾看清楚,各個的式樣與著色都不同:有的像我們南邊的十楞瓜,有的像岳傳里嚴(yán)成方手里拿的銅錘,有的活像一只波羅蜜,豎在那里,有的像一圈火蛇,一個光頭探在上面,有的像隋唐傳里單二哥的兵器,叫什么棗方槊是不是?總之那一堆光怪的顏色,那一堆離奇的式樣,我不但從沒有見過,簡直連夢里都不曾見過——誰想得到波羅蜜,棗方槊都會跑到禮拜堂頂上去的!

莫斯科像一個蜂窩,大小的教堂是他的蜂房。全城共有六百多(有說八百)的教堂,說來你也不信,紐約城里一個街角上至少有一家冰其林砂達(dá)店,莫斯科的冰其林砂達(dá)店是教堂,有的真神氣,戴著真金的頂子在半空里賣弄,有的真寒傖,一兩間小屋子一個爛芋頭似的尖頂,擠在兩間壁幾層屋子的中間,氣都喘不過來。據(jù)說革命以來,俄國的宗教大吃虧,這幾年不但新的沒法造,舊的都沒法修,那波羅蜜做頂?shù)慕烫美锏慕淌浚[約的講些給我們聽,神情怪凄慘的。這情形中國人看來真想不通,宗教會得那樣有銷路,仿佛禱告比吃飯還起勁,做禮拜比做面包還重要;到我們紹興去看看“五家三酒店,十步九茅坑,”。廟也有的,在市梢頭,在山頂上,到初一月半再不去遲那是何等的近人情,生活何等的有分稱;東西的人生觀這一比可差得太遠(yuǎn)了!

再回到那天早上,初次觀光莫斯科。不曾開凍的莫斯科河上面蓋著雪,一條玉帶似的橫在我的腳下,河面上有不少的烏鴉在那里尋食吃。莫斯科的烏鴉背上是灰色的,嘴與頭頸也不像平常的那樣貧相,我先看竟當(dāng)是斑鳩!皇城在我的左邊,默沈沈的包圍著不少雄偉的工程,角上塔形的瞭望臺上隱隱有重裹的衛(wèi)兵巡哨的影子,塔不高,但有一種凌視的威嚴(yán),顏色更是蒼老,像是深赭色的火磚,他仿佛告訴你:“我們是不怕光陰,更不怕人事變遷的,拿破侖早去了,羅曼諾夫家完了,可侖斯基跑了,列寧死了,時間的流波里多添一層血影,我的墻上加深一層蒼老,我是不怕老的。你們?nèi)祟惖值制丛倭鲙状螣嵫俊蔽业挠沂志褪悄谴蠼痦數(shù)慕趟拢桓艉油ゾ瓜袷且恢皇㈤_的荷花池,葫蘆頂是蓮花,高梗的,低梗的,濃艷的,澹素的,軒昂的,葳蕤的——就可惜陽光不肯出來,否則那滿池的金蓮更加亮一重光輝,多放一重異彩,恐怕西王母見了都會羨慕哩!

五月二十六日 翡冷翠山中

十一契訶夫的墓園

詩人們在這喧嘩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此“傷時”是他們怨愫的發(fā)泄,“吊古”是他們?nèi)崆榈募耐小5皞麜r”是感情直接的反動:子規(guī)的清啼容易轉(zhuǎn)成夜鸮的急調(diào),吊古卻是情緒自然的流露,想像已往的韶光,慰藉心靈的幽獨:在墓墟間,在晚風(fēng)中,在山一邊,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懷舊光華;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輕沾斜陽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風(fēng)動時動,風(fēng)止時止。

吊古便不得不憬悟光陰的實在;隨你想像它是洶涌的洪湖,想像它是緩漸的流水,想像它是倒懸的急湍,想像它是無蹤跡的尾閭,只要你見到它那水花里隱現(xiàn)著的骸骨,你就認(rèn)識它那無顧戀的冷酷,它那無限量的破壞的饞欲:桑田變滄海,紅粉變枯髏,青梗變枯柴,帝國變迷夢,夢變煙,火變灰,石變砂,玫瑰變泥,一切的紛爭消納在無聲的墓窟里……那時間人生的來蹤與去跡,它那色調(diào)與波紋,便如夕照晚靄中的山嶺融成了青紫一片,是邱是壑,是林是谷,不再分明,但它那大體的輪廓卻亭亭的刻畫在天邊,給你一個最清切的辨認(rèn)。這一辨認(rèn)就相聯(lián)的喚起了疑問:人生究竟是什么?你得加下你的按語,你得表示你的“觀”。陶淵明說大家在這一條水里浮沈,總有一天浸沒在里面,讓我今天趁南山風(fēng)色好,多種一棵菊花,多喝一杯甜釀;李太白,蘇東坡,陸放翁都回響說不錯,我們的“觀”就在這酒杯里。古詩十九首說這一生一扯即過,不過也得過,想長生的是傻子,抓住這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盡量的享福尋快樂是真的——“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曹子建望著火燒了的洛陽,免不得動感情;他對著渺渺的人生也是絕望——轉(zhuǎn)蓬離本根,飄飄隨長風(fēng),何意回飆舉,吹我入云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光陰“悠悠”的神秘警覺了陳元龍:人們在世上都是無儔伴的獨客,各個,在他覺悟時,都是寂寞的靈魂。莊子也沒奈何這悠悠的光陰,他借重一個調(diào)侃的枯髏,設(shè)想另一個宇宙,那邊生的進(jìn)行不再受時間的制限。

所以吊古——尤其是上墳——是中國文人的一個癖好。這癖好想是遺傳的;因為就我自己說,不僅每到一處地方愛去郊外冷落處尋墓園消遣,那墳?zāi)沟囊庀缶狗路鹪谖颐恳粋€思想的后背闌著,——單這饅形的一塊黃土在我就有無窮的意趣——更無須蔓草,涼風(fēng),白楊,青磷等等的附帶。墳的意象與死的概念當(dāng)然不能差離多遠(yuǎn),但在我——墳與死的關(guān)系卻并不密切:死仿佛有附著或有實質(zhì)的一個現(xiàn)像,墳?zāi)怪皇且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里,光陰仿佛止息了波動,你自己的思感也收斂了震悸,那時你的性靈便可感到最純凈的慰安,你再不要什么。還有一個原因為什么我不愛想死,是為死的對象就是最惱人不過的生,死止是中止生,不是解決生,更不是消滅生,止是增劇生的復(fù)雜,并不清理它的糾紛。墳的意象卻不暗示你什么對舉或比稱的實體,它沒有遠(yuǎn)親,也沒有近鄰,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diào)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guān)系的墳(在莫斯科上契訶夫、克魯泡德金的墳,在柏林上我自己兒子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內(nèi)的墳;上菩特萊《惡之花》的墳;上凡爾泰、盧騷、囂俄的墳;在羅馬上雪萊、基茨的墳;在翡冷翠上勃郎寧太太的墳,上密仡郎其羅、梅迪啟家的墳;日內(nèi)到Ravenna去還得上丹德的墳,到Assisi上法蘭西士的墳,到Mantua上浮吉爾(Virgil)的墳),我每過不知名的墓園也往往進(jìn)去留連,那時情緒不定是傷悲,不定是感觸,有風(fēng)隨風(fēng),在塊塊的墓碑間且自徘徊,等斜陽淡了再計較回家。

你們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貪看列寧,反而忘卻一個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腳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園,原先是貴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訶夫的三代與克魯泡德金也在里面,我在莫斯科三天,過得異常的昏悶,但那一個向晚,在那噤寂的寺園里,不見了莫斯科的紅塵,脫離了猶太人的怖夢,從容的懷古,默默的尋思,在他人許有更大的幸福,在我已經(jīng)知足。那庵名像是Monestiere Vinozositoh(可譯作圣貞庵),但不敢說是對的,好在容易問得。

我最不能忘情的墳山是日中神戶山上專葬僧尼那地方,一因它是依山筑道,林蔭花草是天然的,二因南側(cè)引泉,有不絕的水聲,三因地位高亢,望見海濤與對岸山島。我最不喜歡的是巴黎Montmartre的那個墓園,雖則有茶花女的芳鄰我還是不愿意,因為它四周是市街,駕空又是一架走電車的大橋,什么清寧的意致都叫那些機(jī)輪軋成了斷片,我是立定主意不去的;羅馬雪萊、基茨的墳場也算是不錯,但這留著以后再講;莫斯科的圣貞庵,是應(yīng)得贊美的,但躺到那邊去的機(jī)會似乎不多!

那圣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蘆頂是金的,旁邊有一個極美的鐘塔,紅色的,方的,異常的鮮艷,遠(yuǎn)望這三色——白,金,紅——的配置,極有風(fēng)趣;墓碑與墳亭密密的在這塔影下散布著,我去的那天正當(dāng)傍晚,地下的雪一半化了水,不穿膠皮套鞋是不能走的;電車直到庵前,后背望去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侖退兵時曾經(jīng)回望的雀山,庵門內(nèi)的空氣先就不同,常青的樹蔭間,雪鋪的地里,悄悄的屏息著各式的墓碑:青石的平臺,鏤像的長碣,嵌金的塔,中空的享亭,有高踞的,有低伏的,有雕飾繁復(fù)的,有平易的;但他們表示的意思卻只是極簡單的一個,古詩說的“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我們向前走不久便發(fā)見了一個頗堪驚心的事實:有不少極莊嚴(yán)的碑碣倒在地上的,有好幾處堅致的石欄與鐵欄打毀了的;你們記得在這里埋著的貴族居多,近幾年來風(fēng)水轉(zhuǎn)了,貴族最吃苦,幸而不毀,也不免亡命,——楚平王死得快還是逃不了尸體受刑——雖則有標(biāo)記與無標(biāo)記,有祭掃與無祭掃,究竟關(guān)不關(guān)這底下陳死人的痛癢,還是不可知的一件事:但對于虛榮心重實的活人,這類示威的手段卻是一個警告。

我們摸索了半天,不曾尋著契訶夫;我的朋友上那邊問去了,我在一個轉(zhuǎn)角站著等,那時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陰沈),夕陽也不知從那邊過來,正照著金頂與紅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輝煌;你們沒見過大金頂?shù)模灰紫胂袼腔毓獾牧α浚匠24吧系姆倒庖褖蚰愕囊郏螞r偌大一個純金的圓穹,我不由得不感謝那建筑家的高見,我看了《西游記》《封神傳》渴慕的金光神霞,到這里見著了!更有那秀挺的緋紅的高塔,也在這俄頃間變成了粲花搖曳的長虹,仿佛脫離了地面,將次凌空飛去。

契訶夫的墓上(他父親與他并肩)只是一塊瓷青色的石碑,刻著他的名字與生死的年分,有鐵欄圍著,欄內(nèi)半化的雪里有幾瓣小青葉,旁邊樹上掉下去的,在那里微微的轉(zhuǎn)動。

我獨自倚著鐵欄,沈思契訶夫今天要是在著,他不知怎樣;他是最愛“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諧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訴我們他臨死的時候還要她講笑話給他聽;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隸的,但今天俄國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還能笑否,還能拿著他的靈活的筆繼續(xù)寫他靈活的小說否?……我正想著,一陣異樣的聲浪從園的那一角傳過來打斷了我的盤算,那聲音在中國是聽?wèi)T了的,但到歐洲來是不提防的;我轉(zhuǎn)過去看時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個墳前,她旁邊一個服裝古怪的牧師(像我們的游方和尚)高聲念著經(jīng)咒,在晚色團(tuán)聚時,在森森的墓門間,聽著那異樣的音調(diào)(語尾曼長向上曳作頓),你知道那怪調(diào)是念給墓中人聽的,這一想毛發(fā)間就起了作用,仿佛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來在你的周圍站著傾聽似的。同時鐘聲響動,那邊庵門開了,門前亮著一星的油燈,里面出來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體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里走去……

克魯泡德金的墳在后園,只一塊扁平的白石,指示這偉大靈魂遺蛻的歇處,看著頗覺凄惘。關(guān)門鈴已經(jīng)搖過,我們又得回紅塵去了。

徐志摩翡冷翠山中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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