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前夕
書名: 怨歌行之作者名: 一一一棵菜本章字數: 7833字更新時間: 2020-01-27 04:14:49
夜深,承乾宮。
“小主,時辰不早了,奴婢服侍您安置吧?!狈f爾走進來,看見珍貴人還癡癡地坐在桌旁。
珍貴人悶悶不樂,白天的喜悅神情已經消失不見了:“今天是我的生辰,皇上真的不來了?”
“小主,別等了,這個時辰皇上沒來,那就是不來了,皇上要是來,早就派人傳話了?!?
“再等會吧,說不定皇上一會就來呢。”
穎爾看著珍貴人滿懷期待的樣子,再看看桌子上擺著的精致飯食,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珍貴人吩咐道:“穎爾,你再去把桌上的菜熱一熱,對了,那道珍珠蝦仁豆腐羹不能熱太久,熱太久了會影響豆腐的口感?!?
看著珍貴人癡癡的樣子,穎爾有些不忍心:“小主,桌上的菜都已經熱過三回了,今晚皇上不會來了,就算是皇上來了,也早就用過晚膳了。”
珍貴人垂下眼瞼,臉色變得陰沉:“讓你去就去!”
過了好一會,珍貴人感覺到吹面一陣涼風,原來是門被打開了,門外緩緩有腳步聲,走到她的面前,氣息溫熱,語氣低沉:“堇婳,朕來遲了?!?
“皇上……”珍貴人輕聲地說,“臣妾不知何時竟然趴在桌上睡著了。”珍貴人起身,揉揉眼,眼前空無一人。穎爾聽到珍貴人的聲音,走進屋來,“小主,您剛剛做夢了。”
“原來是夢,我還以為皇上來了?!闭滟F人目光低垂,聲音顫顫的,哽咽道:“穎爾,我好想阿瑪和額娘。”珍貴人望著桌上的溫酒壺,感傷道:“每年生辰,阿瑪都要從后院的老榆樹下面挖出來一壇花雕酒,那酒是在我出生時,阿瑪埋在老榆樹下面的,阿瑪說每年喝一壇,等到我出嫁那一天,就把剩下的都挖出來款待賓客,阿瑪每次喝花雕酒時,額娘都要在酒里放姜絲、枸杞子,倒入杯中酒香撲鼻,阿瑪要在口中含一會,然后緩緩咽下去,再摸著我的頭笑著問,明年還能不能喝到堇婳的花雕酒了?”
珍貴人思慮到傷心處,眼角落下淚來,美人落淚,連風和樹影都跟著打顫,“我入宮伺候皇上,阿瑪就再也喝不到堇婳的花雕酒了?!痹聸鋈缢栌皺M斜,遠遠的烏鴉叫似哭泣聲。
穎爾不做聲,主仆倆沉默了一會,看著自家小主愁緒萬千,穎爾終究還是開口:“今天宴會上,小主可知道皇上為何突然離席?”
珍貴人也正為此事疑惑,抬眼看向穎爾求解,“奴婢聽聞,皇上是為了全貴人?!?
“全貴人?”珍貴人一聽是因為羅卿,登時臉色頓時就變了,“她人已經被禁了足,怎么還不安生?偏偏還要跑來與我作對?”珍貴人抬手把茶碗砸向地面,甜白釉的名貴器物被摔了個粉碎,“去給我查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難怪皇上不多說一句話就走了?!?
“是,奴婢這就派人去打聽?!?
*******************分割線*********************
養心殿后殿,半夜時分,皇上醒來喚道:“元慶?!?
“皇上有什么吩咐?”蘇衡在一旁回答。
皇上撩開床簾,“怎么是你?元慶呢?”
“回皇上話,元慶公公去更衣,讓奴才小替一會?!碧K衡心里也納悶,元慶說是去更衣,都出去好一會了,還不見回來?!盎噬先羰钦以獞c公公,奴才去值房尋他。”
皇上擺擺手,“不必了,你去給朕倒杯水。”皇上吩咐著。
蘇衡輕手輕腳的去倒了水來,服侍皇上又睡下了,一夜無話。
*******************分割線*********************
話說珍貴人的生辰宴,皇上匆匆離席,后宮眾嬪妃也未多作停留,意興闌珊地散去了,恬嬪乘著肩輿往延禧宮的方向去,“恬姐姐,怎么不等等妹妹?”彤貴人的肩輿從后面超過來,然后放慢了速度,與恬嬪的持平。
“姐姐走的這么急?”彤貴人問道。恬嬪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卻故作輕松地說:“皇上都離席了,還花枝招展給誰看,不如早些回宮歇息?!?
“姐姐沒事就好,看姐姐心神不寧,妹妹還有些擔心姐姐。”
恬嬪連忙擺擺手,“哪有的事,本宮只是累了?!?
“那姐姐早些回宮休息,妹妹先去太后宮里請安,晚些回去陪姐姐說話?!蓖F人一邊說,一邊觀察恬嬪的神色,果然一提起太后,恬嬪臉色都變青了,彤貴人看出恬嬪神色有異,愈發篤定心里的想法。
夜深了,彤貴人喚來若爾,“恬嬪睡了嗎?”
若爾往后殿瞧了幾眼,后殿和婢女值房都燈火通明,回答道:“小主,恬嬪娘娘看著還沒安置呢?!蓖F人眼珠轉了一圈,秀眉蹙起,“跟我過去找她。”
“小主,這么晚了,您還有身子呢,有什么事何不明日再談?更何況,恬嬪娘娘畢竟是主位,您這么晚過去怕是失禮了。”若爾試圖阻攔彤貴人,彤貴人回答:“有的事必須今天問清了?!比魻枮榉乐挂估镲L寒侵體,給彤貴人套上紫貂大氅,“今兒席上你也看到了,平貴人一提到太后似乎在拉攏珍貴人,恬嬪臉色都變了,我擔心,恬嬪在太后面前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后殿的門關著,彤貴人不等人通報,就直接扯著嗓子喊起來:“恬姐姐睡了嗎?”
過了好一會,恬嬪才派人出來迎接,彤貴人走進屋里,只見恬嬪穿著寢衣,侍女正在服侍著穿鞋,恬嬪的指套已經摘下來了,露出保養得當、小指指節長短的指甲,恬嬪打了個哈欠:”妹妹這么晚還過來了?!?
“睡不著,看姐姐殿里還亮著燈,就想著找姐姐說說話。”恬嬪睡眼惺忪的樣子明顯是做出來給彤貴人看的,彤貴人心里明白,恬嬪八成是躲著她呢,所以剛剛沒讓人通報,若是差人通報,恬嬪多半會說已經睡下了,那豈不是讓她吃了閉門羹?
“想不到妹妹白天吃了席,到夜里還這么有精神。”
彤貴人沒接恬嬪的話茬,兀自說道:“姐姐不是在躲妹妹吧?”
恬嬪的手帕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正打到一半,聽了彤貴人說的話,動作一滯,“妹妹在說什么呢?本宮聽不明白?!?
彤貴人注視著恬嬪的臉,直言道:“原本妹妹也不覺得什么,只是為何今天提起太后娘娘,姐姐會如此惴惴不安呢?”彤貴人一頓:“尤其是,聽了平貴人說太后在有意拉攏珍貴人。”
恬嬪的心里直打鼓,她故作鎮定,可她越是如此,落入彤貴人眼中就是欲蓋彌彰。恬嬪還在堅持著:“平貴人說的話妹妹也信?你我素來與平貴人交惡,她不過是在故意挑唆,惹妹妹生氣罷了。”
“妹妹原本也是不信的,太后的禮雖重了些,可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妹妹始終以姐姐的事為大,姐姐神色與往常不同,妹妹總要了解清楚,才好幫到姐姐。”
恬嬪沒有說話,拿起桌上的茶壺,哪知茶壺已空,便吩咐道:”云爾,去給本宮沏壺茶來。”云爾領了命便出去了,殿內只有恬嬪和彤貴人,恬嬪深吸了幾口氣,這才說道:“妹妹也不必轉彎抹角,以妹妹的心思,怕是早就看穿了本宮在想什么,如此本宮也不瞞你。”
“愿聞其詳?!?
恬嬪深深地看了一眼彤貴人,“本宮照著你的意思,去太后面前一一說了,哪知太后根本不吃這一套,一眼便看穿了本宮的目的,還咬定了本宮背后挑撥皇后是非,擾亂后宮和睦……”恬嬪未及說完,彤貴人便打斷道:“所以,姐姐害怕太后治罪,就向太后和盤托出了,是我指使你去的,對不對?”稱呼不經意之間已變成了“你”、“我”。
恬嬪不敢看彤貴人的眼睛,有些心虛:“難道不是如此嗎?”彤貴人心里一陣氣血翻涌,怪不得今日她去太后宮里請安,太后連見都不見她,恬嬪枉為一宮主位,竟然這般無用!彤貴人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娘娘真是打得一手好牌呀!”稱呼又變成了“娘娘”,可見是生疏了。
彤貴人的目光與恬嬪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透露著一絲危險的訊息,“我本以為與恬嬪娘娘是一條心的,可一遇到危難,娘娘就直接把我拋出去了?!?
“你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態,你原本就是利用本宮幫你鋪路!”恬嬪索性捅開窗戶紙,打開天窗說亮話,“本宮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愚笨,本宮服侍皇上多年,后宮女人之間的斗爭,見得比你多?!?
“可是娘娘即便是看出了我在利用娘娘,不也是要為我所用?”彤貴人的語氣忽然柔和下來,只是說的話讓人更加膽寒,“今兒席上,和嬪娘娘的一番話,娘娘可還記得?”
恬嬪沒有說話,彤貴人接著說:“當日我給娘娘出謀劃策,讓娘娘如法炮制全貴人的蘭香,以此冒充全貴人,離間皇上與全貴人,這件事連和嬪都知道了,恐怕太后娘娘也早就知道了吧?難不成娘娘連這件事都如實向太后招了,說是我讓娘娘去做的?”
恬嬪一想起來,就覺得悔不當初,昔日只覺得彤貴人與她互為利益,按照她說的做確實嘗到了甜頭,只是如今撕破臉皮,竟要受她一個黃毛丫頭的威脅,“本宮說了又如何?”
這時候,云爾沏了茶端進來,給恬嬪和彤貴人各倒上一杯,便低著頭出去了,“若我這一胎是皇子,皇上便會晉我的位分,到時候我與娘娘平起平坐,娘娘以為,我還會心甘情愿把孩子交給娘娘撫養嗎?”
恬嬪聽出了彤貴人話里的意思,忽然笑起來,坦言道:“你不必威脅本宮,今天這個后果你怨不得誰,怪只能怪你低估了太后娘娘的氣度和眼界,現如今把太后娘娘惹惱了,不光是本宮,你也有一份,全貴人禁足,你我又得罪了太后,太后既然想在后宮扶持己用,拉攏珍貴人在所難免?!?
“論起識人的本領,娘娘門兒清,我要向娘娘多學習才是?!蓖F人心里也明白,現在整個后宮都看得出來她與恬嬪關系親厚,龍胎尚未落地,此時“窩里斗”并不是上策,恬嬪既然已經把話放在明面上說了,說的也并不是沒有道理,于是彤貴人轉念一想,頗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又說道:“娘娘,在我來之前一直未安置,是在等什么人吧?”
正說著話,云爾在殿外小聲地叫著:“娘娘?!?
恬嬪與彤貴人對視一眼,心道反正也瞞不過,不如坦誠相見的好,便吩咐道:“拿進來吧?!?
云爾得了吩咐,便低著頭進來了,走到恬嬪身邊遞過來一張一指見方的字條,恬嬪看了一眼,隨即遞給彤貴人,只見字條上寫著寥寥數字:“皇上懷疑皇后主使慎刑司蜈蚣禍。”彤貴人看過,將字條重新折疊,隨手放入炭盆里,“元慶送來的?”
恬嬪點點頭,“早就知道全貴人在慎刑司里被害,主謀者定是想要全貴人身染蜈蚣毒不治身亡,只是沒想到皇上如今竟然疑心起了皇后。”
“帝后離心事關國體,什么人有這么大膽子,敢在皇上面前挑撥皇后?而皇上竟然也是真的采納了。”
“依本宮而言,不如說是皇上為了她,連皇后都疑心了。”彤貴人與恬嬪思忖半刻,沒有說話,又過了好一會,彤貴人腦中靈光乍現:“這對于我們來說是個機會?!?
“你說什么?”
彤貴人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神色變得陰騭:“反正我們已經開罪了太后,不如趁機除了儲秀宮里那一位。”
*******************分割線*********************
長春宮,眾位嬪妃到皇后宮里日常晨昏定省。
“嬪妾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鳳體金安。”
皇后看著眾位嬪妃整整齊齊地跪在地上,金玉珠翠插滿頭,云鬢花顏香腮雪,這些年輕的女子都是皇上的妃妾,環肥燕瘦,各具千秋?;屎笪⑿χ骸案魑幻妹枚计饋戆桑駜禾鞖馇绾?,本宮看著各位妹妹的氣色也紅潤了,眼看就入冬了,要注意保暖才好?!?
“是,嬪妾等多謝皇后娘娘關心?!?
皇后坐在主位,眾位嬪妃在下面都是正襟危坐,愈發顯得皇后地位尊崇,自從上次皇上斥責了皇后縱容后妃,后宮缺乏嚴規禮數,大家都知道皇上不僅僅是斥責皇后,更是斥責后宮眾妃,如今各宮都收斂了很多?;屎笳f道:“宮里不比在王府,昔日在潛邸大家湊在一起,嚴冬雖然寒冷也好過些,如今在宮里頭,各位居住的宮室都是分散的,怕是會不習慣呢?!?
和嬪連忙笑著說:“皇后娘娘不必擔心,承蒙娘娘恩顧,嬪妾宮里的地龍燒的暖暖和和,一切都只比從前更好,怎會不習慣?!焙蛬宓脑捯幌蚴窍蛑屎笳f的,皇后聽后也覺得身心舒暢,“各位妹妹還有什么吃穿用度上不妥當的,只管跟本宮說,只要是份例之內的,本宮都會許你們?!?
“皇后娘娘寬仁,嬪妾等自是感激不盡,怎么還會有人不守規矩呢?!逼劫F人接話道,說完轉過頭看向彤貴人:“彤貴人,你說呢?”
彤貴人裝作沒看見平貴人的挑釁,微笑道:“皇后娘娘體恤六宮,六宮自然要和睦為上,人人平日里說話做事都應該謹言慎行,平貴人你說是不是?”
“那是自然的,皇后娘娘所希望的就是嬪妾所愿。”
皇后一臉溫柔和順,“看著你們兩個關系比以前親厚,本宮也就放心了?!蓖F人與平貴人一同站起來,向皇后行禮:“皇后娘娘多加照拂,嬪妾自會銘記于心?!?
請安過后,各宮散去。珍貴人搭著穎爾的手往承乾宮去,睦答應跟在珍貴人身后,“珍姐姐不傳肩輿嗎?”珍貴人搖搖頭,“不了,今兒天氣好,走回去吧?!?
“那嬪妾跟您一道吧。”睦答應見珍貴人沒有拒絕,便巴巴地跟上去,珍貴人一邊走一邊嘀咕:“說來也奇怪,平貴人與彤貴人關系什么時候這么好了?”
睦答應一臉的不敢置信,緊走了兩步,湊近了珍貴人小聲說道:“哎呦,我的珍姐姐,怎么就您看不出來,平貴人與彤貴人關系哪里是好?簡直不能壞的更壞了。”
“可皇后娘娘說她們關系好,何況平貴人總是找彤貴人說話,這還不是關系好?”
睦答應心里納悶,珍貴人是真的蠢,還是裝的天真無邪,因為珍貴人身居高位,睦答應自然是不敢表現出來的,便耐心解釋道:“前一陣子因為全貴人的事情,皇上斥責了皇后管束不嚴,六宮不睦,這才剛過去一點風頭,皇后自然是要極力維護后宮和睦的,就算是有什么矛盾,皇后也會想盡辦法粉飾太平?!?
珍貴人一聽到“全貴人”三個字,一股無名火就起來了,她美目瞪圓,“你莫非是在騙我吧?”
睦答應始料未及,“嬪妾不敢?!?
“哼。”珍貴人氣哄哄地快走了幾步,把睦答應留在后面,睦答應愣了愣,看著珍貴人遠去的身影,沒有追上去。睦答應的婢女蕞爾在一旁扶著睦答應,十分看不過去:“這珍貴人是真的不識好歹,小主何必主動過來討她的嫌?”
“誰讓她現在是宮里最得寵的呢,討好了她,多往她跟前湊一湊,興許能讓皇上想起我,我與她同出自赫舍里氏,總不能一輩子都是個答應?!蹦来饝獢嚲o了手帕,心不甘情不愿地說道。
蕞爾知道自家小主的心思,又抱怨道:“也不知道皇上看上珍貴人什么,就珍貴人這不會轉彎的腦子,奴婢看著都覺得著急,小主明明是好言相勸,她卻一點都不領情?!?
睦答應想了想,無奈搖搖頭,“也罷,今兒這事是我魯莽了,不該交淺言深?!?
珍貴人往前走著,正巧前面遇見了并排走著的恬嬪與彤貴人,珍貴人正要過去打招呼,走至近處未及出聲便聽到了二人的對話,恬嬪看著彤貴人的臉色,問道:“彤妹妹怎么精神不濟?是不是昨夜休息得不好?”
彤貴人扶著額角,“娘娘說的極是,昨夜殿里不知從哪爬出來兩條蜈蚣,嚇得妹妹半夜都睡不著?!?
“彤妹妹真是說笑了,這眼看著快入冬了,紫禁城的冬天苦寒著呢,哪來的蜈蚣?”恬嬪的樣子似是不信,囑咐道:“你有著身子,一定要多注意休息。”
“娘娘怎么不信?妹妹分明是見著了。”彤貴人執意說自己宮里出現了蜈蚣,恬嬪看拗不過她,便順著她道:“好好好,你說有便是有,若是真遇到了蜈蚣,切記要用火來驅趕?!?
“但愿今晚上不會再有了吧,若是再休息不好,恐怕龍胎都要怪罪妹妹了?!蓖F人說著便笑起來。珍貴人在后面聽著,恬嬪和彤貴人似乎是沒發現她,還自顧自地談天說地,珍貴人偷聽了幾句,不好再跟著,目送著恬嬪與彤貴人穿過隆福門,往延禧宮去了。原本珍貴人回承乾宮與她們是一道的,可她故意放慢了腳步,與恬嬪和彤貴人拉開了距離。
珍貴人穿過隆福門,眼看著就要過景和門時,突然,迎面飛快地掠過一頂轎輦,過道將將容轎輦通過,抬轎的速度很快,珍貴人躲閃不及,花盆底硌在石子路上,差一點崴了腳,珍貴人“啊”一聲驚呼,穎爾手疾眼快地一把拽住了她,才沒有摔倒?!澳睦飦淼霓I輦,竟敢如此橫沖直撞!”珍貴人惱怒極了,咬碎銀牙,瞪著那頂絲毫沒有停留逐漸遠去的轎輦。
穎爾仔細觀望了一圈,說道:“看著是惇親王的轎輦?!?
“惇親王?他身為外臣,怎可出現在內宮?”
“應該是去壽康宮給太后請安的?!狈f爾幫忙分析道?!皩m中不可疾行,就算他是皇上的親弟弟,也不能坐著轎輦在后宮橫沖直撞。”珍貴人被驚擾得不輕,一時氣急敗壞道。
穎爾連忙示意珍貴人要慎言,“小主,奴婢回宮用三七粉混著舒筋草給您敷上,不出一二日便能恢復了?!狈f爾扶著珍貴人一步一趨地回承乾宮了,太陽已經越過了頭頂,今日的太陽是暖陽,秋日里的暖陽甚是少見。
*******************分割線*********************
京城,前門外大街,廣德樓戲園。
青磚金瓦,雕梁面棟,垂花門簾,滿園子的四方茶桌都坐滿了人,茶倌來來往往靈活地穿梭在茶桌之間,給戲迷們送上茶點。一出折子戲剛剛落幕,小唱在臺上鞠躬,這時二樓雅間傳來一聲洪亮的吆喝:“朱雀閣客人打賞白銀五十兩!翡翠珠鐲一只!”出手如此闊綽,眾賓嘩然,下一出戲鑼鼓聲響起。
二樓雅間朱雀閣,有一男子半靠在軟榻上,他一只腳隨意地踏在勾欄上,翹著二郎腿,另一只腳放在地上,一只胳膊搭在軟榻靠背上,嘴里嚼著蕓豆卷,微閉著眼睛陶醉在小唱的婉轉腔調中,典型的坐沒坐相。那男子劍眉斜飛入鬢,薄唇,凌厲有之,明艷有之,端正有之,模樣生得兼具風流嫵媚和棱角分明,閉著眼肆意坐在那里不出聲,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畫。
這時雅間的門被推開了,破門而入的是一單薄少年,與軟榻上坐的男子眉眼有幾分相似,只是多了一些少年老成的特質,神色也是極為嚴肅,可謂君子嘉儀,雅正端方,來者正是當今圣上的四弟,瑞親王綿忻。他未及通報,直接沖進雅間,沖著軟榻上如癡如醉的男子低吼道:“三哥,你整日流連于勾欄場所,成何體統?”
榻上聽戲的男子正是當今圣上的三弟,與瑞親王同母——恭慈皇太后,即惇親王綿愷。惇親王綿愷回神,看著瑞親王綿忻,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四弟呀,身體剛好一些就到處跑,皇額娘知道了又要嘮叨你,嘮叨你不要緊呀,我這個哥哥也要落埋怨?!?
“三哥!”瑞親王綿忻更嚴厲地喝住,“你是大清國室宗親,堂堂親王,成天在這捧戲子,一擲千金,你知道朝臣們怎么議論你?”
惇親王綿愷抬起眼,不以為意,“皇額娘讓你來的?”
“先帝是怎么說你的,難道你忘了嗎?”綿忻急了,一副吹胡子瞪眼的面孔,平時的君子作派被他三哥消磨盡了,“無視法度,恣意妄為!”
綿愷笑意加深,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臺上,戲臺上唱的是昆曲《孽海記》中的一折《思凡》,“生下我來疾病多,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門為尼寄活。與人家追薦亡靈,不住口的念著彌陀,只聽得鐘聲法號,不住手的擊磬搖鈴擂鼓吹螺……”綿愷一邊欣賞著小尼姑轉輾愁思的唱詞,用手敲著桌面打節奏,一邊漫不經心道:“你三哥我打小賦性粗荒,書讀得也不好,既不受先帝待見,又不討皇額娘歡心,原本也不在乎這些身外俗事。”
“三哥,你就不能珍惜一下自己的名譽?好歹是皇室的臉面。”綿忻見來硬的不行,便開始苦口婆心的勸誘:“皇額娘對你最是放心不下,今日我入宮請安,皇額娘還向我提起,我才知道你流連廣德樓已久。”
綿愷跟著哼唱,目光一刻也不曾從小唱身上移開,連腳上也跟著打節奏,“皇額娘不放心?那皇上對我就放心了。”
綿愷說的這話,綿忻頓時就懂了,他一時語塞,還未及回答,綿愷接著說道:“你跟我都是皇額娘的兒子,皇額娘有你這一個能干的就行了,將來若是功勛卓著,皇上封你一個‘鐵帽子王’,皇額娘臉上有光,鈕祜祿氏也跟著雞犬升天?!?
綿忻聲音低下來,在這喧鬧得戲園子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三哥,我只是替你惋惜。”
“香積廚,做不得玳筵東閣。鐘鼓樓,做不得望夫臺。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軟褥……”臺上,小唱身段柔美,唱腔軟糯細膩,曲詞典雅,行腔婉轉,唱念做打間令人心馳神往,隨行的小廝給綿愷點了一袋水煙,綿愷抽了幾口,頗為享受,又徐徐說道:“京城里的四大徽班,‘三慶的軸子,四喜的曲子、和春的把子、春臺的孩子’,你哪天得空,三哥帶你都見識見識?!?
聞言,綿忻實在是忍無可忍,只好使出殺手锏,“先帝喪期未出三年,你于國喪期內私自宴樂,皇上不追究你已是寬仁,你非要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嗎?此事關乎國體,你這是要把把柄乖乖送到人家手上?!?
綿愷置若罔聞,剛才的話仿佛是一陣蘇笙混在一板三眼之中,戲臺上,唱著“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盤黃絳,身穿直綴?”小唱三甩水袖,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眼神繾綣媚態,仿佛是刻意掠過二樓雅間,與綿愷的目光不期而遇……
“那女嬌娥是誰?”綿愷兀自說道。綿忻一愣,隨即意識到綿愷是跟隨行的小廝說話?!笆菑V德樓新捧紅的角兒,叫妙生?!?
綿愷一聲淺笑,“倒是個不錯的人兒。”他抽著水煙,瞇縫著眼,細細打量著臺上的妙生,從指尖到煙袋都透著一股痞氣。
“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