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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條橙果醬

安東尼·伯吉斯


我在紐約看了斯坦利·庫布里克執導的《發條橙》,像大家一樣,擠破了頭才進得電影院。我本以為,這一擠值得,這部作品將是十足庫布里克風的作品,技術驚艷,思想深刻,意義重大,如同詩篇,促人思索。我不介意看到自己的小說被大改特改,反倒不希望電影對小說亦步亦趨。我覺得如果自己能將其美譽為庫布里克的《發條橙》而不以為唐突,那將是我對他大師才華的最高禮贊。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這部電影完全脫胎于小說,電影本身引發的廣泛爭議讓我自己也注定無法置身事外。從哲學甚至神學意義而言,庫布里克的《發條橙》本就是我所種之樹結的果。

我寫《發條橙》是在1961年,年代遙遠,如今的我似也難以體味當年那個作者為謀生所困,在十四個月里連寫五部小說的心境。至于標題倒是最容易解釋的。1945年我從軍隊退役,聽到一個八旬老倫敦人在一家倫敦酒吧里說某人“就像發條橙一樣彎(queer)”。這里的“彎”可不是說同性戀,意思是頭腦不正常。這個詞詭異地融合了通俗和超現實兩者,讓我著迷。近二十年里,我一直想用這個名字來寫點什么。在這二十年里,我又有幾次聽到過這個詞——在地鐵站,在酒吧,在電視節目上——但都是出自年邁的老倫敦人之口,從沒聽年輕人說過。這是個老詞,因此需要作品也必須結合傳統的焦慮和古怪的現代技術。使用該名的時機終于成熟,我開始構思一部關于洗腦的作品。正如喬伊斯筆下的斯蒂芬·迪達勒斯(《尤利西斯》里的)曾說這個世界是“扁橙子”;人是一個小宇宙,小世界;如同水果一樣,他是自然而生,能夠煥發色彩、香味和甘甜;若要胡亂折騰他,修理他,就是把他變成一件機器。

當時英國的媒體經常討論犯罪率不斷增長之事。50年代末期的年輕人騷動而狂躁,他們對戰后的世界不滿,更暴力也更能打砸搶。當人們討論所謂的犯罪率不斷增長時,就是指的他們,他們也比從前的流氓阿飛們更加顯眼囂張。從暴力犯罪登峰造極的當代回望,我們會發現當年的英國阿飛和摩登派們干起反社會的勾當還青澀得很:然而,他們卻是預兆,街上的行人害怕也不無道理。如何處理他們呢?丟進監獄或少管所會讓他們更加惡劣:為了節約納稅人的錢,快速地修理他們,通過某種矯正療法讓他們對犯罪行為感到不適,惡心,甚至感到大限將至,豈不是更好?許多人對這個主意點頭贊許(不,在當時,這甚至已經成了政府提案,雖然是由有影響力的民間理論家提出的)。人們還是點頭贊許。在《弗羅斯特脫口秀》上,有人暗示道,可惜阿道夫·希特勒沒有受過這種矯正療法,否則一想到暴動和大屠殺,他就會惡心得吐一桌子,吃不下奶油蛋糕。

很不幸,希特勒依然是人,如果我們認為可以將一個人洗腦,那我們就不得不認為任何人都可以被洗腦。希特勒讓人十分痛恨,但歷史上并不缺乏這種讓舉國恨之入骨的爭議性人物——例如基督、路德、布羅諾,甚至D. H.勞倫斯。不管吃了多大苦頭,人們對此不得不上升到哲學的角度來看。我并不知道人能擁有多少自由意志。(瓦格納的漢斯·薩克斯說過:“我們只有一點點自由。”)可我知道,不管自由少得如何可憐,都不容踐踏,哪怕踐踏者滿懷好心。

因此,《發條橙》本意是想成為一本小冊子,甚至是一本宣教書,告誡人們自由選擇的權利何等重要。書中的主角或者說反角阿歷克斯十分邪惡,甚至邪惡到讓人難以置信,可他的邪惡并非來自天生,也不是社會制約的產物;那是他的自主選擇,他心甘情愿。阿歷克斯是惡棍,并不僅僅是誤入歧途,而且在一個正常社會中,他的胡作非為也必須被追查和懲罰。可他的罪惡乃是人之罪惡,從他的種種惡行中我們也能看到自己的痕跡——竭力要在沖突中扮演一個沒犯過罪的平民,有時候不講道理,在家里發狠,做白日夢。至少在以下這三點上,阿歷克斯可謂人性之標本:好斗,愛美,會說話。諷刺的是,他的名字也可解讀為“無話可說”,盡管他本人滔滔不絕——操的是一口捏造的黑話。盡管如此,在如何管理他的社區,如何運營國家上,他完全無權說話。對國家而言,他不過是個草民,僅僅是存在本身。就像是月亮,盡管沒那么死氣沉沉。

就神學理論而言,罪惡是不可度量的。可我提出,有些罪行更為惡劣,其中罪大惡極的莫過于剝奪人性,殺死靈魂——也就是能夠選擇善與惡的自在之心。強行讓一個人行善,且只能行善,這就是殺死了他的靈魂,目的或許是社會安定。無論是我的,或者庫布里克的寓言式作品,所強調的正是如此,寧愿要一個人們自己甘愿作惡的社會,惡行出自他們的自由意志,也不愿意要一個被硬擰成良善的、無害的社會。我如今發現,這個理念已經過時了。例如B. F.斯金納就真心認定有比自由和尊嚴更重要的東西,他想見到有自主意識的人滅亡。他或許對,或許不對,但根據猶太教與基督教的倫理觀,也是《發條橙》所盡力表達的倫理觀,他犯下了可怕的異端之罪。對我而言,這似乎與西方人尚未準備好要拋棄的傳統觀念相符,即應擴展讓人做出自由選擇的余地,即便此人最終決定亮明旗號,明火執仗地反對天使。我認為,消滅自由意志,就是反圣靈的罪過。

不管是電影或是書籍,里面的英國政府在洗腦阿歷克斯的過程中犯下了罪惡,最顯著的是他們根本沒辦法自覺領悟到有些事物與道德取向無關,卻仍有價值。阿歷克斯喜歡貝多芬,他用《第九交響曲》來刺激自己進入血腥的美夢。可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同理也意味著他或許會自愿轉向,將音樂作為喜心樂事,甚至借此領悟圣光。在他的矯正療法開始前,他雖然還未轉心,卻并不表明他永遠不會變。然而矯正療法卻將貝多芬與可怕的懲罰聯系起來,等于剝奪了此人(不管他多么愚蠢和懶散)悟得圣光的機會。因為比起道德倫理之理,還有更大的理自在長存:這是根本的善,是圣靈之光,我們從蘋果真味或是音樂之妙中可品嘗一二,從行善甚至慈善中反而難得其中真味。

有些觀眾和讀者一口咬定,《發條橙》多此一舉地縱情歌頌暴力,讓這部原本打算說教的作品變成了一部色情作品,這種說法讓我感到痛心,庫布里克的感受也同我一樣。我寫作小說時,描繪暴力絕非樂事:我刻意聳人聽聞,夸張筆墨,甚至發明出一套子虛烏有的黑話,本來就意在使得其中的暴力更加類似抽象,而不是更真實。庫布里克則通過出色的電影語言,充分地表達了文字中的應有之意。若我們壓根不描寫暴力,這本書會更輕松愉快,也會博得更多好評,但如此的話,我們便看不到阿歷克斯原本的面目,他的矯正之劇烈就喪失了力量。對我自己而言,描寫暴力原本既是宣泄之舉,也是出自愛心。我的妻子在1942年倫敦燈火管制期間就遭受了邪惡的、不計后果的暴力毒手,她被三個美國陸軍的逃兵搶劫和毒打。本書的讀者應該記得,書中那個妻子被強奸的作家,所寫的書名正叫作《發條橙》。

讓電影觀眾不滿之處在于,銀幕上的阿歷克斯盡管兇狠,卻很可愛。有些人甚至不得不自行“矯正”,才不會喜歡上他,不會讓自己的愛心壓過了應有的正義怒火。問題在于,如果我們熱愛人類,那就不能將阿歷克斯排除在人類之外,不加熱愛。阿歷克斯和他的另一個自我,F.亞歷山大犯下最大的仇恨與暴力罪行的那個農舍,不是叫作“家”嗎?我們以為,家是愛心之根源。但對于書中的政府而言,首先關心的是自己千秋萬世,其次,會無比樂于看到人類都老老實實,行不逾矩,我們毫無責任,特別是沒有責任去愛。

還有最后一點要說,這會讓許多鐘愛庫布里克的《發條橙》而不是伯吉斯的《發條橙》的人感到索然無味。電影和書中的語言[所謂納查,也就是俄語“青少年”(pyatnadsat)一詞的后綴,字面意思是十五歲]并不純是游戲。這種語言的用意在于讓《發條橙》本身變成一本“洗腦”的啟蒙書。無論你讀書或是看電影,到了最后你會發現自己學會了一些最基本的俄語詞——得來毫不費力,讓你驚喜。而洗腦正是這樣生效的。我選擇俄語,是因為這種語言能和英語更好地拼接,強于法語或德語(德語已經變成了某一種英語,異國風情已不足了)。《發條橙》的訓誡和蘇維埃俄國的意識形態或者鎮壓手段毫無關系:它所說的完全是如果我們西方人不加警惕,將會遭遇什么。如果《發條橙》和《1984》一樣,成為一本頗有益處的警世之書——或者警世之電影——告誡人們要抵制軟弱、草率下決定以及對政府的過度信任,那它就可算不無價值。對我自己而言,我對這本書其實并不如對其他作品鐘愛:一直以來,我都將此書封入瓶中,束之高閣——如同果醬,而不是盤子里的鮮活橙子。我真心希望有人能將我其他的某一部作品拍成電影,這些作品無一例外都毫無戾氣,可我覺得這也不過是奢望。看來我不得不終此一生都是一部偉大電影的原作者和創始者,并且將終生頂著眾人的反對之聲,辯稱自己是怎樣一個文雅謙和的人。就像斯坦利·庫布里克一樣。

《聽眾》周刊,1972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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