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趕路
- 打不贏!我還跑不贏嗎?
- 落花化筆
- 4273字
- 2019-08-20 23:06:59
朝陽懶洋洋地躺在板車上,身下墊著粗糙的麻布,壓著幾袋馬料和干糧。四月的陽光透過薄薄的云層灑下來,曬得他皮甲發燙。他瞇著眼睛,像只曬太陽的野貓,耳朵卻豎得老高,一字不落地聽著王老七在那頭吹噓。
“我當時看見那幾個賊人,拿著我刀就上了!“王老七把腰間的破刀拍得啪啪響,唾沫星子飛濺,“老子什么陣仗沒見過?就那幾個毛賊,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隊伍慢悠悠地沿著官道前行,十八個人的腳步聲雜亂無章。驢車吱呀吱呀地響,趕車的老漢時不時回頭瞅一眼,渾濁的眼睛里閃著莫名的光。朝陽悄悄挪了挪身子,讓陽光避開眼睛,正好能看清王老七那張得意洋洋的丑臉。
“什長,那幾個賊人現在在哪?“一個瘦得像竹竿的新兵湊上去問,眼睛里閃著崇拜的光。
王老七嘿嘿一笑,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還能在哪?三年前就埋在那破鎮子外頭的土里了!“他故意頓了頓,從腰間解下皮水壺,慢條斯理地灌了一口。周圍幾個新兵眼巴巴地看著,咽口水的聲音清晰可聞。
朝陽撇了撇嘴。這老油條,就會拿捏這些沒見過血的雛兒。
“本來老子心善,看他們丟了兵器鐵甲,想饒他們一命。“王老七突然提高嗓門,嚇得旁邊一個矮個子兵一哆嗦,“誰知道有個不知死活的,從褲襠里掏出半截矛頭就朝老子捅過來!“
隊伍里發出一陣驚呼。朝陽翻了個白眼——褲襠里藏矛頭?這編得也太離譜了。
“說時遲那時快!“王老七突然跳起來做了個夸張的后躍動作,差點撞到旁邊的人,“老子一個大后跳,那矛頭離我褲襠就差這么點兒!“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不到一寸的距離。
新兵們倒吸一口涼氣。朝陽忍不住嗤笑一聲,趕緊假裝咳嗽掩飾過去。
“那小子見沒得手,轉身就要撿地上的刀!“王老七眼睛瞪得像銅鈴,右手在空中狠狠一揮,“老子能讓他得逞?一刀!就一刀!那腦袋瓜子就飛出去了!血噴得有三丈高!“
隊伍里最年輕的小兵臉色發白,差點吐出來。王老七更來勁了,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剩下那兩個,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腦袋都磕出血了!老子心一軟,就......“
朝陽沒再聽下去。他仰頭望著天空,幾片薄云被風吹得緩緩移動。三天前他還在山里的獵戶小屋,現在卻躺在這支押運隊的板車上,穿著不合身的皮甲,腰里別著把生銹的短刀。
“喂,新來的!“一個粗嗓門打斷了他的思緒。朝陽轉頭,看見王老七正瞪著他,“老子講故事你不好好聽,在那發什么呆?看不起你王爺爺?“
隊伍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朝陽身上。趕車的老漢也轉過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擔憂。
朝陽慢吞吞地坐起來,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什長講得太精彩,我在想那噴出來的血是不是真有三丈高。“
隊伍里有人憋不住笑出聲。王老七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你小子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朝陽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就是覺得什長威武,一刀能把人脖子砍斷,血還能噴那么高,怕是連大梁第一猛將都比不上。“
朝陽不在去想,看著周圍的山。由寨口的光頂,變成茂盛。抬頭看著天藍,心情十分舒緩。
隨著樹木的增多而變好!這讓他感覺沒有穿越,而是回到故鄉。
看著風景的朝陽,想起故鄉,還有父母。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擔心,或許是他吧。頭痛了,不想了。
頭痛,但是有一股未明的安心。
朝陽躺在顛簸的板車上,陽光刺得他眼睛發疼。他抬手遮住光線,卻遮不住腦海中浮現的那一幕——三年前的那個清晨,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在他手中微微顫抖。
“爸,媽,我走了。“朝陽背起行囊,站在家門口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看見母親通紅的眼眶,就再也邁不開步子。
父親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讓他踉蹌了一下:“去吧,好好學。“那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母親站在父親身后,手里攥著一塊已經濕透的手帕,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他的兄弟——那個十年前被他從黑暗里拉出來的男孩,靜靜地站在二老身后。朝陽看見他緊握的拳頭,指甲已經深深掐進了掌心的肉里。兄弟的眼神死死盯著地面,仿佛要把水泥地看穿。
“我送你去車站。“兄弟突然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醫學院的大巴緩緩啟動時,朝陽透過車窗看見父母互相攙扶著,像兩棵在風中搖曳的老樹。他的兄弟站在他們身后,肩膀繃得筆直,眼睛里燃燒著某種決絕的光芒。朝陽知道,那一刻兄弟心里在想什么——“這以后也是我的父母了!“
車輪碾過一顆石子,顛簸將朝陽的思緒拉回更久遠的過去。他十歲那年,放學回家時看見鄰居家那個總是獨自坐在門口的小男孩——父母離婚后,那孩子像個被遺忘的包裹,整天臟兮兮的,餓了就啃冷饅頭。
“跟我回家。“十歲的朝陽一把拽起那個比他小兩歲的男孩。男孩掙扎了一下,但瘦弱的手臂根本敵不過朝陽的力氣。
朝陽記得那天家里燉了排骨,香氣飄滿了整個樓道。當他拖著那個滿身灰塵的男孩闖進家門時,母親驚得差點打翻湯碗。
“這...這是?“
“媽,他爸媽不要他了,以后住我們家!“朝陽宣布得理直氣壯,仿佛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那男孩站在門口,臟兮兮的臉上先是茫然,然后突然崩潰。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哭聲撕心裂肺,像是要把這些年來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母親的眼圈立刻紅了,父親別過臉去,喉結上下滾動。只有朝陽沒心沒肺地大笑:“哈哈哈你看他哭得像個小姑娘!“
然后他就被父親結結實實揍了一頓。但那天晚上,家里多了一床被褥,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
四年后,男孩的舅舅終于從外地回來接走了他。朝陽記得分別那天,男孩死死抱著他的書包不肯松手,最后還是父親硬把他塞進了舅舅的車里。
七八年光陰如箭,朝陽在大學圖書館里被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嗓音叫住。轉身看見一個挺拔的年輕人,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年那個愛哭鬼的影子。
“我舅舅...走了。“男孩——現在應該說是青年了——站在殯儀館門口,雙眼空洞得像兩個窟窿。他是獨生子,父母早已各自成家,舅舅是他最后的親人。現在,他真正是舉目無親了。
朝陽一家聞訊趕來時,看見的是蜷縮在靈堂角落里的身影。母親當場就哭了,父親二話不說開始張羅后事。而當青年看見朝陽一家走進來的那一刻,二十多歲的男人再次哭得像個孩子,跪在地上抱著朝陽父親的腿不肯松手。
那天之后,青年成了朝陽家的“二兒子“。朝陽每月生活費1200,他2000;朝陽還在擠宿舍時,父母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婚房和車子。每次朝陽假裝吃醋抱怨,母親就會戳著他的額頭說:“你弟比你懂事多了!“
朝陽去當兵那天,青年——現在應該叫兄弟了——在站臺上對二老說:“爸媽,哥不在的這三年,我來照顧你們。“他說得那么自然,仿佛生來就是這家的孩子。
退伍那天,朝陽把全部退伍費塞給準備結婚的兄弟:“拿去當彩禮。“他記得兄弟當時的樣子——那個曾經瘦弱不堪的男孩,如今比他還要高半頭的男人,突然跪在他面前,額頭抵著地面,肩膀劇烈顫抖。
“哥...“兄弟的聲音悶悶的,“你是我哥!這輩子我認你作哥,還你爸媽!如果你以后走了,我就餓死,也不少你父母一口!“
朝陽當時笑著踹了他一腳:“說什么晦氣話!趕緊起來,新娘子該等急了。“
板車又顛了一下,朝陽感覺臉頰冰涼。他抬手一摸,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兩年了,他仍然清晰地記得醫院走廊上兄弟崩潰的哭喊。那天他熬夜工作到凌晨,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當兄弟沖進醫院時,只來得及看見被白布覆蓋的尸體。
“哥!我會照顧好咱爸、咱媽的!“兄弟的哭喊聲回蕩在醫院的走廊里,像極了二十多年前那個第一次走進朝陽家的小男孩。
朝陽在板車上翻了個身,把臉埋進馬料袋里。王老七還在前面吹噓著他那虛構的英勇事跡,但朝陽已經聽不見了。他的耳邊只有兄弟最后的誓言,和那撕心裂肺的“哥“。
他知道,無論自己在何方,父母都會有人照顧得妥妥帖帖。因為那個曾經無家可歸的男孩,如今已經長成了比他還要可靠的男子漢。
朝陽被刺眼的陽光曬醒時,感覺后背的皮甲已經燙得像塊烙鐵。他瞇起眼睛,汗水立刻順著眉骨流進眼角,蜇得生疼。板車在坑洼的官道上顛簸前行,每一下都讓身下的馬料袋發出窸窣的抗議聲。
“操,這鬼天氣...“朝陽嘟囔著撐起身子,發現隊伍早已變了陣型。原本走在板車兩側的寨兵們現在都貼著路邊的樹蔭走,像一排躲雨的螞蟻。趕車的老漢不知何時戴上了破舊的草帽,邊緣耷拉下來,隨著驢車的晃動在他臉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王老七走在隊伍最后,腰間那把吹噓了半天的破刀在陽光下泛著油膩的光。他時不時回頭張望,活像只警惕的老狐貍,生怕有人掉隊似的。朝陽注意到他后背的粗布衣服已經濕透,緊貼在嶙峋的脊梁骨上。
板車碾過一塊凸起的石頭,朝陽趁機一躍而下。落地時靴子揚起一片塵土,燙人的地面溫度隔著鞋底都能感受到。他三步并作兩步竄到樹蔭下,頓時像條離水的魚重新回到河里,長長舒了口氣。
周圍的寨兵們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又繼續低頭趕路。這些人大都脫了上衣搭在肩上,裸露的脊背曬得黝黑發亮,汗珠順著脊椎溝往下淌,在褲腰處洇出深色的痕跡。有個年輕些的甚至把褲腿卷到了膝蓋以上,露出小腿上蜿蜒的傷疤。
“什長,喝口水吧。“
朝陽回頭,看見個留著山羊胡的中年漢子湊過來。這人眉毛稀疏,眼睛卻亮得出奇,像兩粒被摩挲得發光的黑石子。他遞來的皮水壺表面結著層鹽霜,壺嘴處還沾著點可疑的污漬。
朝陽接過水壺時,注意到對方虎口處有道陳年刀傷——這不是普通農夫的手。他仰頭灌了一口,酸澀的渾水帶著股皮革的腥味滑過喉嚨,反而讓干裂的嘴唇更難受了。
“什長,我幫您拿甲吧?“山羊胡搓著手,目光在朝陽的皮甲和長矛間游移。
朝陽這才驚覺自己竟是隊伍里唯一還全副武裝的人。皮甲被太陽烤得發燙,邊緣處已經開始發硬翹邊,肩帶勒得鎖骨生疼。他三兩下解開系帶,熱烘烘的皮革卸下的瞬間,后背立刻感受到樹蔭下難得的涼意。
“你叫什么?“朝陽把皮甲扔過去,看著對方手忙腳亂接住的樣子。
“小的李次,“山羊胡把皮甲夾在腋下,胡子翹了起來,“寨里人都叫我李山羊。“他說著就要去抓朝陽倚在樹上的長矛,手指在矛桿上微妙地摩挲了一下。
朝陽突然抬手示意隊伍停下。這個動作讓李山羊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倒退兩步差點撞上后面的人。整個隊伍頓時亂作一團,有人罵罵咧咧地停下,有人差點撞上前人的后背。
“好了,你下去。“朝陽的聲音不大,卻讓嘈雜立刻平息,“沒你什么事了。“
李山羊的胡子抖了抖:“好的,姜什長。您有事記得叫我。“他抱著皮甲退回隊伍中部,走路時左腳有些跛,不知是舊傷還是故意裝出來的。
朝陽本想叫住他多聊幾句,卻突然感到后頸一陣刺痛——那是被猛獸盯上的直覺。他緩緩轉頭,正好對上二十步外王老七陰鷙的眼神。這老油條不知何時已經把手按在了刀柄上,拇指不停摩挲著刀鐔,像在考慮要不要現在就出鞘。
陽光透過樹葉間隙,在王老七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嘴角抽動著,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用口型比了句話。朝陽瞇起眼睛——那分明是:“小心背后,小子。“
驢車吱呀聲、寨兵們的喘息聲、蟬鳴聲突然變得格外清晰。朝陽握緊長矛,感覺到矛桿上還留著李山羊手指的余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