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同名人(同名電影原著)
- (美)裘帕·拉希莉
- 13485字
- 2019-08-05 17:58:10
1968
八月間一個悶熱黏膩的傍晚,距離臨產還有兩個星期,阿西瑪·甘古利站在中央廣場公寓的廚房間,往碗里拌著脆米牌麥片、種植者牌花生仁[1]和紅皮洋蔥片。她加了些鹽、檸檬汁、青辣椒絲,心想要是能有點芥末油就好了。懷孕以來,阿西瑪就一直在吃這種雜拌零食,一種味道不夠地道的仿品;原汁原味的在加爾各答街邊、在全印度的火車站月臺上都有賣的,花不了幾分錢,就能買到滿滿一報紙卷筒。她就饞這一種東西,哪怕眼下肚子里已無處可容了。阿西瑪撮起手掌盛了一點嘗嘗,皺了皺眉頭;老樣子,總是覺得缺了點什么。她若有所失地呆望著櫥臺后邊的插孔板,那上面掛著她的炊具,都有點油膩膩的。她撈起莎麗的擺邊,擦了擦臉上的汗。站在灰色帶斑點的亞麻地毯上,腫脹的赤腳有點兒刺痛了。骨盆也讓胎兒的重量壓得生痛。她打開櫥柜——里面幾層隔板都鋪著臟乎乎的黃白格子花紙,她一直在說要換掉——伸手盡力去夠另一只洋蔥,拉扯那又干又脆的紅皮時,她又皺了皺眉。這時一股莫名的暖熱在腹部洶涌而起,緊接著一陣劇烈的收縮,疼得她直不起腰來,只能無聲地喘氣,洋蔥也“咚”的一聲掉在了地板上。
疼痛稍定,沒想到又是一股更為持久的痙攣。在廁所里,她看到內褲上宛然有一道暗紅的血跡,便大聲呼喚丈夫艾修克。艾修克是麻省理工學院電子工程系的博士生,此時正在臥房里用功。他埋頭于一張四方小牌桌上,床沿做了他的椅子,而他們這張床是由兩個單人床墊拼接而成,上面蓋著紅色和紫色花樣的蠟染床罩。呼喚艾修克時,阿西瑪并不喊他的名字。盡管這名字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想到丈夫時,卻從來不會聯想到名字上去。她跟從了他的姓,卻不肯呼喚他的名,仿佛那是她的私產。直呼丈夫的名字,不是孟加拉妻子們做的事情。恰如印度電影里的吻或愛撫一樣,丈夫的名字是很私密的東西,因此不能說出來,須巧妙地用別的什么掩蓋過去。所以,她從來不喊艾修克的名字,而是用一句問話代替,意思大約是“你在不在聽哪?”
黎明時分,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載著二人穿過劍橋空無一人的街道,駛上馬薩諸塞大道,經過哈佛園,來到奧本山醫院。阿西瑪登記入院,回答一些有關宮縮的頻度和持續時間的問題,艾修克則在一旁填表。護士把她安放在輪椅上,推著她穿過幾條潔凈明亮的走廊,輕快地進了比她家廚房還要寬大的電梯。在產科層,她分到了樓道盡頭病房里一個靠窗的床位。他們要她脫下穆希達巴德[2]絲綢的莎麗,換上一件棉布花袍。袍子短得只到膝蓋,讓她有一點點害臊。一位護士主動幫忙把莎麗折疊起來,可是長達六碼的莎麗滑溜溜的不好收拾,她終于有些氣惱,便胡亂塞進了阿西瑪的藍灰色衣箱里。阿西瑪的接生大夫阿希列醫生,是一位瘦瘦高高、相當精神的男人,長得有點像蒙巴頓勛爵,兩鬢漂亮的淺棕色頭發整齊地往后梳著。他過來查看一下進展。胎頭位置很正,已經開始下降了。他說還在早期產程,只開了三厘米,宮頸剛開始軟化。“你說‘開了’,是什么意思啊?”她問道。于是阿希列醫生并起兩根手指,然后張開,向她解釋為了讓嬰兒娩出,她的身體所必須經歷的不可思議的過程。阿希列醫生告訴她,這個過程需要一些時間;她又是第一次懷孕,分娩可能需要二十四個小時,說不定更長一些。她找尋艾修克的臉,而他已經退到醫生拉起來的簾子外頭去了。“我等會兒再來。”艾修克用孟加拉語跟她說了聲。接著一個護士插話道:“不用擔心,甘古利先生,還早著呢。她就交給我們了。”
現在她孤零零一個人了,產房里另外三位產婦也都各有簾子圍起來。其中一位產婦的名字,她從零星的談話中得知是貝弗莉。另一位叫洛伊絲。她的左邊躺著卡洛爾。“該死的,你個該死的!我受不了了!”她聽見一個產婦叫喊道。接著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愛你,寶貝兒。”這些詞兒,阿西瑪從來沒有從自己丈夫口中聽到過,也從不指望聽到;本來就不會這樣說出來的。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獨睡,周圍還都是陌生人;以前不是睡在父母房里,就是枕邊有艾修克陪伴。她希望簾子開著,這樣就可以和那幾個美國女人聊聊。也許她們當中有誰生過孩子,能給她講講還會發生什么事。然而她猜測,美國人盡管在公共場合親熱示愛,盡管喜歡穿迷你裙比基尼,盡管在街上牽手而行,盡管在“劍橋大眾”餐館里擠作一團,他們還是不喜歡別人打擾的。她張開手指,輕輕撫著緊繃的、滾圓如鼓的腹部,心里想著這會兒小東西的手和腳該在哪里呢。孩子已不再躁動,這幾天除了偶爾有點不安分之外,她已感覺不到他撞、踢、擠她的肋骨了。她琢磨著自己是不是醫院里唯一的印度人,這時寶寶輕柔地抽動了一下,她才意識到,嚴格說來,自己其實并不孤單。阿西瑪覺得怪怪的,孩子將出生在一個人們來此大抵是為了受罪或等死的地方。米色的地板磚,米色的天花板格,白色的緊緊掖進床墊下的床單,沒有一樣讓她感到舒適的。在印度,她暗自想道,女人都回娘家生孩子,遠離丈夫、公婆和家務煩擾,短暫地再次回到孩童時代,迎接小生命的到來。
又一陣宮縮開始了,比上一股更加猛烈。她叫喊起來,頭使勁兒壓著枕頭,手指緊緊抓住產床冰涼的護欄。沒有人聽到她的叫喊,沒有護士趕到身邊來看看。按醫生的指示,她要記一下陣縮的持續時間,于是她看了一下手表。那是父母祝愿她一路平安的禮物;上次在機場離別的時候,她又慌亂又迷惘,哭得滿臉是淚,他們是悄悄給她戴上這塊表的。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坐飛機旅行。那架英國海外航空公司的VC 10型客機,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在觀景臺上她的二十六位家人的注視下,飛離達姆達姆機場,越過印度那些她從未涉足的地方,飛向印度之外更遙遠的天際。直到這時,她才留意到這塊手表,藏在戴滿雙臂的鐵的、金的、珊瑚的、貝殼的結婚手鐲之中。眼下,除了手表,她還戴著個塑料圈,套著一張打印標簽,標明她是這所醫院的病人。她翻過手表,讓表面貼著手腕的內側。手表的背面,一圈防水、防磁、防震字樣的中心,鐫刻著她婚后姓名的起始字母,A.G.[3]。
他鄉的分分秒秒在她手腕脈搏跳動處嘀嘀嗒嗒。有半分鐘時間,她的腹部為一圈疼痛所包纏;那股疼痛朝背部發散,又迅速傳到腿上。然后,與上次一樣,緩解下來。她摸著手指計算印度的時間。拇指尖一節一節滑過指背上梯子似的棕色關節皺褶,停在了第三根手指中間:加爾各答比這兒早九個半小時,現在已是晚上八點半了。阿姆赫斯特大街她父母的公寓里,就是這個時候,用人正在廚房倒熱氣騰騰的飯后茶,安排馬利餅干盤。她的母親,馬上就要做外祖母了,這時站在妝臺的鏡子前,正用手指解開齊腰長的、依然黑多白少的頭發。她的父親伏身于窗下墨跡斑斑的斜桌上,一邊畫著速寫,一邊抽煙,聽美國之音。她的弟弟拉納,趴在床上準備物理學考試。她能清楚地想象出起居室里灰色的水泥地面,感覺到即使天再熱,腳底下也有的實實在在的涼爽。粉紅色灰膏墻的一端赫然掛著她已過世的祖父的巨幅黑白照;另一端則是一個壁龕,裝有毛玻璃門,里面塞滿了書和紙,還有她父親的水彩顏料罐。一時間,胎兒的重量仿佛消失了,眼前只有那些想象中的情景;可是這些情景很快又被碧藍如帶的查爾斯河、濃密蔥綠的樹頂和紀念廳大道上穿梭來往的汽車取代了。
現在是劍橋上午十一點。醫院的日程總要提早一些,所以已到了午餐時間。一只盛著熱蘋果汁、果凍、冰激凌和冷盤烤雞肉的托盤,送到了她的身邊。友善的小護士帕蒂,手上戴著鉆石訂婚戒指,帽子下邊露出一綹微紅色頭發,她告訴阿西瑪不要碰別的,只吃果凍和蘋果汁。這倒沒關系,就算允許她吃,阿西瑪也是不會碰雞肉的。美國人吃雞,居然連皮帶肉一起吃下去;不過這些天她已經在前景街找到了一位好心的肉店老板,愿意為她把雞皮扒掉。帕蒂過來把枕頭抖抖松,又收拾了一下床鋪。阿希列醫生時不時探頭進來看看。“不用擔心。”他把聽診器貼在阿西瑪肚子上,拍拍她的手,贊嘆那些式樣繁多的手鐲,嘴里絮絮地說個不停,“看來一切都完全正常。甘古利太太,等著瞧吧,百分之百順產。”
可是阿西瑪卻覺得一切都那么不順。自打她來劍橋那一刻起,十八個月了,從沒覺得哪件事是順利的。生孩子的痛楚倒在其次,她知道,自己總會挺過來的。難的是緊隨其后的事情:如何在異國他鄉做母親。如果只是懷孕,只是忍受床上惡心欲吐的清晨、輾轉難眠的長夜,忍受背部鈍麻的悸動,忍受無休無止上廁所的煩惱,那倒也沒什么。整個懷孕期間,盡管日漸一日地感到不適,她卻不勝驚訝于自己身體的承受能力了,一如她的母親、祖母和所有的女性先祖們所同樣經歷過的。此次她更是遠離家門,完全沒有親人看顧,這越發讓她覺得是奇跡了。然而,她還是害怕在這樣一個沒有親人、知之極少而自己的生活又顯得如此漂泊、簡樸的國家撫育孩子。
“要走走嗎?對你也許有好處。”帕蒂進來收拾餐盤時,問道。
阿西瑪從一本破舊的《印度》[4]雜志里抬起頭來。這是她來波士頓時,在飛機上買來讀的,至今還舍不得扔掉。那些印著孟加拉文的頁面,摸起來有一點點粗糙感,是她永遠的安慰。她把每一篇小說、詩歌、文章都讀了無數遍。第十一頁上還有她父親為雜志所作的一幅鋼筆畫插圖:在一月份霧蒙蒙的早晨,從他們的房頂看到的北加爾各答的風景線。父親畫這幅畫時,她就站在他的身后,靜靜地觀看;他肩上包裹著黑色羊絨披肩,唇間半掉不掉地叼著香煙,蹲著馬步伏身于畫架上。
“嗯,行啊。”阿西瑪說。
帕蒂扶阿西瑪起床,一只一只腳地給她套上拖鞋,又在她肩上加披了一件睡袍。“想想看,”阿西瑪費力站起來時,帕蒂說,“再過一兩天,你的塊頭就會小一半了。”她攙著阿西瑪的手臂,一起走出病房,進了過道。阿西瑪沒走幾步就停下了,又一股疼痛像浪潮一般在她身體里席卷而過,她的雙腿戰栗起來。她搖搖頭,眼里充滿淚水。“我不行了。”
“你行的。使勁捏我的手。想捏多緊都行。”
過了一分鐘,她們才又朝著護士站的方向繼續移動。“想要男孩還是女孩?”帕蒂問道。
“只要有十只手指十只腳趾,就好。”阿西瑪答道。想象懷里抱著嬰兒的時候,她就特別難以想清楚這些解剖學細節、這些生命的具體特征了。
帕蒂笑了,有一點點夸張,于是阿西瑪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口誤,本應該說復數的“手指”和“腳趾”的。這個失誤給她的痛楚,幾乎跟剛才的陣縮一樣厲害。英語曾是她的主修科目。在加爾各答,她沒出嫁前是在念大學學位的。她常去鄰里學生娃娃們的家里輔導功課,在陽臺上、床上,幫助他們記誦丁尼生和華茲華斯的作品,練習像“sign”和“cough”這樣的單詞的發音,理解亞里士多德和莎士比亞悲劇的區別[5]。不過在孟加拉語里,一只手指其實也可以指很多只,腳趾也是如此。
一天,阿西瑪輔導完功課,媽媽來門口接她,叫她直接回臥房收拾打扮一下;一個男人正等著和她相親。這三個月來,他已是第三個了。第一個是帶著四個孩子的鰥夫。第二個是報紙漫畫家,認識她父親,曾在博物館廣場被公共汽車撞了,沒了左臂。幸好他們都回絕了她,讓她大大松了口氣。那時她十九歲,書剛讀了一半,并不急著出嫁。所以這次她雖然順從,卻并沒有什么期待。她松開頭發重新編了辮子,擦去眼睛下面已經模糊的化妝墨,拿起絲絨粉撲撲了點護膚粉。那件折疊好掖在襯裙里的鸚鵡綠薄莎麗,也讓母親鋪在了床上等她來穿。進客廳之前,阿西瑪在走廊停留了一下,只聽里面母親說:“她很喜歡烹調,毛線也打得特別好。瞧我穿的這件對襟衫,她一個星期就打好了。”
阿西瑪微微一笑,被媽媽的推銷術逗樂了。那件對襟衫,花去了她大半年的時間,最后還得由媽媽來織袖子。她瞄了一眼客人換拖鞋的地方,那兒除了兩雙皮涼鞋外,另有一雙男人的鞋,這種鞋她從來沒有在加爾各答的大街上、公車上見過,甚至也從未在巴塔鞋業公司的展示窗里見過。鞋是棕色的,有著黑色的后跟、米色的系帶和米色的針腳。每只鞋的兩邊都裝飾了一排小扁豆大小的孔眼,而尖頭處還飾有漂亮的花紋,像是用針刺上去的。她湊近看,見鞋里面印有制鞋公司的燙金名號,不過已模糊不清了,說是什么什么及兒子們。她看了看尺碼,八號半的,又看到U.S.A.的縮寫字樣。媽媽還在繼續夸贊她的好處,這時阿西瑪突然有股沖動,遏止不住地把腳穿進了那雙鞋。鞋的主人留下的濕濕的汗,與她的混合了起來,她的心開始狂跳;她還從來沒有如此近地接觸到一個男人。皮革已起了褶,沉沉的,尚留有他的余溫。她注意到左邊那只鞋交錯的系帶少穿了一個眼,他的這點疏忽使她平靜了下來。
她拔出腳,進了客廳。那個男人坐在藤椅上,旁邊她弟弟的單人床上坐著他的父母。他微微有點胖,看起來像個學究,卻很年輕;他戴一副黑色的寬邊眼鏡,鼻子尖尖的,十分挺拔。上唇的胡須整齊地修剪過,連接著蓄在下巴上的胡子,賦予他一種優雅而隱約的貴族氣息。他穿著棕色襪子、棕色長褲、白底綠紋的襯衫,悶聲不響地盯著雙膝。
阿西瑪剛剛出現時,他并沒有抬起頭。然而她穿過客廳時,卻感覺到了他的注視;而等她找到機會再偷偷瞟他一眼時,他又漠然地盯著膝蓋了。他清清喉嚨,像是要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倒是他父親說話了,講他上過圣芳濟中學,接著進了孟加拉工程學院;在兩所學校里,他都是最優等的畢業生。阿西瑪坐了下來,用手撫平莎麗上的褶痕。她感覺到了他母親滿意的目光。阿西瑪身高五英尺四、體重九十九磅,在孟加拉女子中算是高的了。她的膚色有點偏黑,可是人們不止一次地把她跟電影明星瑪多比·穆可吉相比。她的指甲長長的令人羨慕,手指也像她的父親,修長得很有藝術味。他們問起她的學習,還要她背誦了《水仙》詩篇里的幾節。他們一家住在阿利布熱,父親在船運公司的海關部任勞工官員。“我兒子出國兩年了,”他父親說,“在波士頓念博士,專攻光纖光學。”阿西瑪從沒聽說過波士頓和光纖光學。他父親問她愿不愿意坐飛機去,又問她能否在冬天酷寒多雪的城市過活,一個人。
“他不也在那兒嗎?”她問道,手指著他。她剛才穿過一下他的鞋,而他還沒對她說過一句話呢。
直到訂婚以后她才知道他的名字。一周后印了請帖,又過了兩個星期,無數的姑母姨母,無數的堂姊表姊,上上下下全都圍在她的身旁,把她修飾打扮起來。這是她變成阿西瑪·甘古利之前,還叫阿西瑪·帕都梨的最后時刻了。她的雙唇上了暗色,眉毛和雙頰點了檀香膏,頭發綰起來扎上鮮花,用一百顆發針固定形狀——等婚禮最后結束,這些發針要花一個小時才能拔得干凈。她頭上罩了紅色紗網。空氣潮濕,盡管有發針固定,阿西瑪比每個姊妹都要濃密的頭發,卻并不容易梳平順。她戴滿了項鏈、頸鏈和手鐲,這些東西將來的命運,注定多數時候要待在新英格蘭某家銀行地窖里的超大保險箱中。時候到了,她被安放在父親親手裝飾的矮木凳上,升到離地五英尺高的地方,抬了出去迎接新郎。她一直低著頭,一片心形檳榔葉遮住臉龐,要等她繞新郎七圈以后才可以揭開。
在離家八千英里的劍橋,她開始慢慢了解他。晚上,她給他做飯,用的是不限量供應而質量絕好的食糖、面粉、大米和鹽,希望能討他歡喜。她在第一封家信中就給媽媽講到了這些。到現在,她已知道丈夫口味偏咸,最喜歡吃咖喱羊肉里的土豆,還喜歡在晚飯結束之前再來一點米飯和小扁豆湯。夜里,躺在她身邊,他聽她講一天發生的事:在馬薩諸塞大道散步啦,逛商店啦,奎師那知覺運動的信眾纏著她散發傳單啦,在哈佛園買了開心果冰激凌蛋卷犒勞自己啦。盡管做研究生收入微薄,他還是攢下點錢隔幾個月一起寄給父親,幫助家里把房子往外擴上一間。他對衣著特別挑剔;他們第一次拌嘴,就是因洗衣機洗縮了汗衫而起的。他從大學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襯衫和褲子掛起來,然后穿上系帶睡衣褲,天冷的話再套上件套頭衫。星期天,他總要花上一個小時埋頭于他的一堆鞋油聽和三雙皮鞋之間。三雙皮鞋,兩雙黑色,一雙棕色;那雙棕色皮鞋還是他第一次來見她的時候穿的。他盤腿坐在鋪著報紙的地板上,神情專注地揮動著鞋刷。這個情景,總是讓她回想起當初自己在走廊里的情不自禁。現在想起來那一刻,她還臉紅心跳的。盡管在夜里講到他們共同的生活時,她無話不說,可是這件事還是守住秘密吧。
醫院另一層的等候室里,艾修克弓著背在埋頭翻看一份《波士頓環球報》;那是一個月前的老報紙,不知是誰扔在旁邊的座椅上的。他讀到民主黨全國大會期間芝加哥發生的騷亂,又讀到兒科醫師本杰明·斯波克因威脅要給逃兵役者謀劃避罪,被判兩年監禁。腕上,非凡牌手表[6]比墻上的灰色大鐘快了六分。已是凌晨四點半了。一個小時以前,艾修克在家睡得正沉的時候,電話鈴響了。他改考卷一直改到夜深,床上阿西瑪的那一邊放滿了試卷。電話那頭的人說,阿西瑪宮頸已完全擴張,就要進產房了。艾修克趕到醫院,護士告訴他阿西瑪正在屏氣使勁,嬰兒隨時都可能落地。隨時。仿佛沒過多少日子似的,那個陰晦的冬晨,冰碴噼噼啪啪打著窗欞,她一口吐出嘴里的茶,責怪他把鹽當糖放了。他呷了一口她杯子里的甜液以證明自己無辜,而她非說是苦的,把茶倒掉了。這事以后她便有點疑心,后來給醫生證實了。此后每天早晨她起身去刷牙,他都在她的嘔吐聲中醒來。離家去大學前,他會留杯茶給她,放在床頭,她總是倦怠而無聲息地躺在那里。常常,他傍晚回來時,見她仍舊躺在床上,茶一點也沒動。
他現在特別想要杯茶喝,離家的時候沒來得及煮上一杯。可是過道里的機器只能燒咖啡,接在紙杯里,最多只有一點溫熱。他取下在加爾各答配的寬邊眼鏡,掏出總是揣在口袋里的棉手帕,擦了擦鏡片。手帕上有他母親用淡藍色絲線繡的字母“A”,代表艾修克[7]。他的黑發,通常都由前額往后梳得清清爽爽的,這時卻變得亂蓬蓬的,好幾撮都直立了起來。跟別的準爸爸一樣,他站起身,開始來回踱步。到現在,等候室的大門也就開過兩次,護士進來宣布他們中有誰得了男孩或女孩。于是大家全都跟那個做了父親的握手,擁抱拍背,然后才送他出去。這些男人帶著雪茄、鮮花、地址簿、香檳,都在等候。他們抽煙,把煙灰彈在地板上。艾修克對這類嗜好并不感興趣,他非但不抽煙,更是什么酒也不碰。他們的通訊錄歸阿西瑪收管,她都寫進了一個小筆記本,帶在坤包里。至于給太太買花,艾修克從來就沒有想到過。
他回過神來繼續讀《環球報》,一邊仍舊踱著步。艾修克的右腳微微有點跛,每走一步都會讓人難以察覺地拖一下。從孩提時代起,他就能夠而且習慣了邊走路邊看書。上學路上一手端著書,在阿利布熱父母家的三層樓房子里晃來晃去也端著書,上下紅土坯樓梯時還是端著書。沒有什么能攪擾他,沒有什么能使他分心,他竟也從未絆倒過。他十幾歲就讀完了狄更斯的全部作品。他也讀新近一些作家的作品,如格雷厄姆·格林和薩默賽特·毛姆,都是從學院街他最喜歡的書攤上用普耶節得到的錢買來的。但他最喜歡的還是俄國作家。他的祖父曾是加爾各答大學講授歐洲文學的教授,在艾修克還是小孩時,就挑選了一些俄國作品的英譯本念給他聽。每天吃茶點的時候,他的弟弟妹妹們都在外面玩著卡巴迪和板球,他卻會來到祖父的房里。有一小時之久,他的祖父仰臥在床上,雙腳交疊,打開書豎在胸前,讀給他聽,那時艾修克就會蜷曲身子偎依在祖父身邊。那一小時,艾修克對周圍的世界完全失去了知覺。他聽不到弟弟妹妹從房頂傳來的笑聲,也不覺得祖父讀書的這間屋子那么小,那么多灰,又那么雜亂。“把所有俄國作家的作品都讀了,然后重讀,”祖父曾這么說,“他們永遠不會讓你失望。”等到艾修克的英文足夠好,他便開始自己閱讀了。在世界上某些最嘈雜、最繁忙的街道,在喬林基和加里亞哈特路,他邊走邊讀,讀完《卡拉瑪佐夫兄弟》《安娜·卡列尼娜》和《父與子》。一次,一個小表弟想模仿他,結果從艾修克家的紅土坯樓梯上摔了下來,斷了一只手臂。見他的鼻子深深埋進《戰爭與和平》里,艾修克的母親總是相信她的大兒子會給公共汽車或電車撞了的。她甚至還相信他死的時候,一定還在讀著書。
有一天,這事還真是差一點就發生了。那是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日的凌晨,當時艾修克二十二歲,已經是孟加拉工程學院的學生。他乘坐豪拉至蘭契的83次北去的特快,節日期間前去拜望祖父母。祖父從大學退休以后,他們就從加爾各答搬到了賈姆謝德布爾。以前艾修克總是在家里過節的,可是最近祖父眼睛看不見了,他特地要求艾修克過來陪陪,上午給他讀《政治家》,下午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托爾斯泰的作品。艾修克熱切地接受了邀請。他帶了兩只箱子,一只裝衣服和禮物,另一只空著。祖父曾說過,他一生收藏的書籍鎖在玻璃柜里,將來都要留給艾修克。說不定這次就要給他呢。在艾修克孩提時代,祖父就再三許諾要把這些書留給他;從他記事的時候起,他最渴望得到的就是這些書了。這幾年,作為生日或其他特別日子的禮物,他已經得到好幾本了。可是,現在祖父再也不能自己讀書,是他繼承所有這些書的時候了,為此艾修克不免傷感。把空箱子塞到座位底下時,只覺得箱子輕飄飄的,他很難受,憾恨著祖父的失明,回來時會讓它裝得滿滿的。
路上他只帶了一本書,尼古拉·果戈理的精裝本短篇小說集。那是他十二年級畢業時,祖父送給他的。扉頁上祖父簽名的下面,艾修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因為艾修克特別愛讀這本書,近來書脊已裂開,書頁就要分成兩半了。他最喜歡《外套》,書里的最后一篇小說。那天夜里,當火車吱吱嘎嘎地緩緩離開豪拉車站,離開送行的父母和六個弟弟妹妹時——他們還擠在車窗底下,站在滿是灰塵的站臺上向他揮手告別——艾修克就開始重讀《外套》了。這篇小說他讀了不知多少遍,好多句子和詞語都已刻進了他的記憶。每一次,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那些可笑的、悲劇性的卻奇特地令人感悟的故事,都會強烈地感染他。窮愁困頓的主角一輩子都在逆來順受地謄抄他人寫的文件,忍受著每一個人的奚落和捉弄。艾修克非常同情可憐的阿卡基,一個卑微恭順的小公務員,自己的父親剛開始工作時正像這樣。每次讀到阿卡基受洗取名那一段,阿卡基的母親把一串串古怪的名字全都拒絕掉時,艾修克都會哈哈大笑。關于裁縫彼得羅維奇大腳趾的描寫,讓艾修克不寒而栗,“上面長著龜殼似的又厚又硬的怪指甲”。他珍貴的外套被搶走的那個晚上,阿卡基吃的冷盤小牛肉、奶油點心和香檳酒,又使艾修克口水直流,盡管他自己從未嘗過這些東西。讀到阿卡基在“空蕩蕩像沙漠一般令人發怵的廣場”上被人搶了外套,落得又冷又無助的時候,艾修克總是又震驚又悲哀;而幾頁之后阿卡基的死,又總是讓他眼里溢滿淚水。就某種意義上說,他越讀它,就越覺得小說情理不合;而那些場景,他曾如此生動地想象過,如此全身心地為其吸引過的場景,則變得更加深刻和難以捉摸了。阿卡基的陰魂時不時出現在小說的結尾部分,也縈繞在艾修克的靈魂深處,把世上一切不合理卻無法避免的現象都昭示了出來。
窗外的視野很快暗了下來,豪拉星星點點的燈光都次第隱去了。他在七號車廂有個二等臥鋪,就在空調車后頭。這個季節,火車滿載著一家家外出度假的人們,顯得特別擁擠,尤其喧鬧不堪。小孩子們穿著最好的衣服,女孩兒頭上扎著鮮艷的絲帶。雖然他是吃完晚飯才去火車站的,母親還是給他打包了個四層的餐盒,以防夜里他會餓著,現在就放在腳邊呢。同一隔間里還有另外三個人。其中有一對來自比哈爾邦的中年夫婦,他從他們的談話中無意聽到,他們剛把大女兒嫁了出去。另一位是友善而大腹便便的中年孟加拉商人,名叫戈什,一直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戈什告訴艾修克,他由于在英國承接業務而待了兩年,近來才回到印度,不過他回來只是因為妻子在國外過得太難受了,實在無法可想。戈什說起英國,一派恭順的樣子。閃亮而安靜的街道,擦得锃亮的黑色轎車,一排排不染纖塵的白色住房,他說,就像在夢里一樣。火車按運行時刻表到站出站,戈什講道。街邊沒有任何人隨地吐痰。他的兒子就出生在一家英國醫院。
“去過世界上不少地方吧?”戈什問艾修克,一邊解下鞋帶,在臥鋪上盤腿坐了下來。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登喜路香煙,在隔間散發了一圈,最后給自己點上一支。
“去了一回德里,”艾修克回答道,“最近每年去一次賈姆謝德布爾。”
戈什手臂伸出窗外,煙頭便紅紅地發亮,他把煙灰彈進夜色之中。“不是這個世界。”他說,失望地掃了一眼車內。他朝車窗外偏了偏頭。“英國,美國,”他說道,仿佛他們剛經過的無名村莊已變成了那些國家似的,“你想過到那些地方去嗎?”
“教授們倒時常提到。不過我有家在這兒哪。”艾修克道。
戈什皺眉。“結婚啦?”
“沒有。母親、父親,還有六個弟弟妹妹呢。我是老大。”
“那么過幾年你就要結婚,然后一直住在父母房子里。”戈什猜測道。
“應該是吧。”
戈什搖搖頭。“你還年輕。自由啊。”他說,攤開雙手以示強調,“別虧待了自己。趁現在還不晚,別猶猶豫豫想得太多,卷起鋪蓋卷就走,多游歷游歷。你不會后悔的。到時候就太晚啦。”
“我爺爺總說,那就是要有書的道理,”艾修克說著,趁這個機會打開手上那本書,“一步不走,也能游遍天下。”
“真是各有各的路數啊,呵呵。”戈什道。他優雅地將頭歪向一側,讓最后一支香煙從指間滑落。他夠到腳邊的提包,取出日記本,翻到十月二十號。這一頁還是空的,于是他鄭重其事地擰開自來水筆帽,寫下了名字和地址。他撕下那一頁,遞給艾修克。“你什么時候改變了主意,需要門路,不妨隨時來找我。我住在托里岡吉,就在電車停車場的后邊。”
“謝謝。”艾修克道,把紙片折起來,夾到了書的末尾。
“我們玩牌吧?”戈什提議道。他從西裝口袋里摸出一副舊得不成樣子的撲克牌,撲克的背面印著大本鐘。可是艾修克禮貌地拒絕了,他不會玩,何況他還想看看書。乘客一個接一個去廊間刷了牙,再換上睡衣,拉上隔間周圍的簾子,準備睡覺了。戈什自告奮勇去睡上鋪,他光著腳爬了上去,把西裝仔細疊好放在了一邊;這樣車窗就是艾修克一個人的了。那對比哈爾來的夫婦從一只盒子里分食了些甜點,又唇不碰杯沿地從同一只杯子里喝了些水,也各自上了臥鋪躺下,關了燈,面朝壁板睡了。
只有艾修克還在讀書,他仍然端坐著,仍舊穿戴整齊。頭頂上一盞小燈昏暗地照著。他時不時從敞開的車窗望出去,外面是孟加拉邦墨色的夜空、影影綽綽的棕櫚樹和民居簡潔的剪影。他小心翼翼翻著發軟泛黃的書頁,其中幾頁還被蠹魚蛀得一碰就要破了。蒸汽機令人安心而強勁地轟轟噴著煙霧和水汽。在他胸口的最深處,他感受到車輪在猛烈地推撞著。窗前飛舞的是煙囪里冒出來的火星。他一側的臉、眼皮、手臂和脖子,都灑上了薄薄一層黏膩的煤煙灰;想必一到目的地,祖母便非要他用瑪戈香皂刮洗一番不可。凌晨兩點半了,除了艾修克,車上沒有幾個乘客還醒著;他還在閱讀,沉浸在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沒有衣穿的苦境之中,迷失在圣彼得堡寬闊、雪白而多風的大道里,卻沒意識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寄寓在一個多雪的地方。就在這時,火車頭,連同那七節車廂,從標準軌道上脫了出去,那動靜就像爆了一顆炸彈似的。前四節車廂翻在了鐵道旁的洼地里。五六兩節是一等艙和空調車廂,它們像老式望遠鏡似的疊套在一起,乘客都死在了睡夢里。艾修克所在的第七節車廂,也未能幸免翻覆的命運,被碰撞時的高速度拋進了田野。事故發生在距離加爾各答二百零九公里處,卡德西拉和達爾邦加兩站之間。列車員的手提電話沒有信號;他只好從出事地點跑了差不多五公里到卡德西拉,才得以發出最初的求救信號。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救援人員才趕到,他們帶著提燈、鐵鍬和斧子,準備從車廂里把傷者拖出來。
他們呼喚著,問有誰還活著,艾修克至今仍覺聲聲在耳。他記得自己試圖叫一聲回應他們,卻什么也喊不出,嘴里只能發出最輕微的沙啞的氣流聲。他記得身旁一息尚存的人們,呻吟著,拍著車壁,嘶啞無力地喘息著求救,那聲音只有一同受傷、一同被困在里面的人才可能聽得見。血浸透了他的前胸,浸濕了他右臂的襯衫。他一半被推出了窗外。他記得當時什么也看不見了;最初那幾個小時,他不由在想,也許自己已經瞎了,就像要去拜望的祖父一樣。他記得火焰刺鼻的焦味、嗡嗡的蒼蠅、孩子的哭喊、嘴里塵土和鮮血的味道。他們有的早已斷氣,有的尚奄奄一息。來挖他們的是村民、警官和幾個醫生。他記得自己快要死了,或許已經死了。他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覺,并不知道戈什血肉模糊的肢體就撲在自己腿上。終于,他看到了東方冰冷的一縷慘藍,天空中仍有月亮和幾顆星星徘徊不去。他的書,從他手里拋了出去,扯成了兩半,落在車廂外幾尺的地方,此時在晨風中嘩嘩地響。持燈的搜救者眼光在書頁上停留了一下,暫時分了心。“這兒沒人,”艾修克聽見一個人說道,“繼續走。”
但是燈并沒有馬上離去,剛好夠艾修克舉起手來。他相信這個姿勢將耗盡他殘存的那一點點生命。他仍然攫著《外套》里的一頁,在掌中緊緊揉成了一團,而當他舉起手時,那紙團便從指間掉了下來。“等一下!”他聽見一個聲音喊道,“書邊上那個小伙子。我看見他在動。”
他們把他從火車殘骸里拉了出來,放在擔架上,由另一趟火車轉送到塔坦納加的醫院。他的骨盆、右側股骨和三根肋骨骨折。他仰面平躺了整整一年,因為骨頭在愈合,醫生令他盡量不要動。他的右腿還有永久麻痹的危險,于是他被轉到加爾各答醫學院,在那里往臀部打進了兩顆螺釘。十二月間,他回到了阿利布熱父母家里,像一具尸體似的,由他的四個弟弟肩扛著穿過院子、抬上紅土坯樓梯。家人一天三次喂他吃飯。他大小便都出在錫盤里。醫生和探訪者來來往往。甚至雙眼已盲的祖父都從賈姆謝德布爾過來看望他。家人把報紙上的報道都保存了起來。在一張照片中,他看到火車撞成了碎片,亂七八糟地堆得半天高,安全警衛坐在尚待認領的物件上。他讀到人們在主軌道幾英尺之外的地方發現了魚尾板和螺栓,懷疑有人蓄意破壞,不過后來卻未得到證實。那些尸體支離破碎,根本無法辨認。“假日出游者幽會死亡”,《印度時報》是這樣報道的。
起初,他成天盯著臥室的天花板,懸掛中間的吊扇嗚嗚攪動,三片米色的葉片邊緣都積滿了污垢。風扇開著時,他能聽見身后有掛歷在墻上刮擦作響。脖子轉向右邊就能看到窗戶,窗臺上是一瓶滿是塵灰的滴露消毒水。倘若百葉窗開著,繞房的水泥墻便可看見,淺棕色的壁虎在墻上出沒。他聽著外面綿綿不盡的聲音的流動:腳步聲、自行車鈴聲、此起彼落的烏鴉的聒噪、出租車進不來的窄巷里人力車的喇叭聲。他聽到角落的管井處有人在往水罐里抽水。每日黃昏,鄰家的螺號就會吹響,是晚禱的時候了。他能夠聞到卻看不見淤積在陽溝里微微發亮的綠色污泥。房子里生活在繼續。父親上班又下班,弟妹們上學又放學。母親在廚房里忙,定時過來看看他,她的裙擺一塊塊染著姜黃汁。一天兩次,女傭提來水桶,用抹布把地板擦干凈。
白日里他被鎮痛藥弄得腦袋昏沉沉的。到了晚上他不是夢見自己還困在火車里,就是夢見——那可更加糟糕——事故從未發生過,自己在逛街、洗澡、盤腿坐在地上吃飯。接著他就會醒過來,一身是汗,淚水流過臉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生再也不能做這些事了。終于,為了避開夢魘,他開始在深夜讀書;那個時候他一動不能動的身體最為煩躁,而頭腦又機敏又清醒。然而他拒絕閱讀祖父帶到他床邊的俄國小說,任何小說都不讀。那些書里的事,發生在他從未去過的國度,只讓他記起困在火車里的光景。他讀的卻是工程方面的書籍,打著手電筒解方程,盡最大努力跟上課程。在那安靜的幾小時里,他常常想起戈什。“卷起鋪蓋卷就走。”他仿佛聽到戈什在說。他還記得戈什把自己的地址寫在了日記本的一頁紙上,好像是托里岡吉電車停車場后面什么地方。現在那里只有一個寡婦、一個沒有父親的兒子了。每天,為了激勵他的情緒,家人總給他講將來,到那時他不要人幫忙就能站起來,自己走過房間。就為這個,他的父母天天祈禱。為這個,他的母親每個星期三都吃齋。可是過了幾個月,艾修克開始想象起另一種未來了。他想象自己不但能走,還能遠行,離開他出生又差一點死掉的地方,離得遠遠的。第二年,拄著拐杖,他回到了學院,而且畢了業。他沒有告訴父母,悄悄聯系了海外的大學,繼續他的工程學業。等他獲得全額獎學金,新辦的護照也到手上了,這才告訴他們自己的計劃。“可是我們幾乎失去過你一次了!”迷惑的父親不滿地說。弟弟妹妹們哭著懇求他留下。他的媽媽,一句話也不說,一連三天不吃不喝。盡管如此,他還是去了。
七年過去了,一些景象仍然歷歷在目。匆匆穿過麻省理工學院工程系,查看校園郵件的時候,它們悄悄跟在身后;晚餐坐在飯桌前,夜晚偎依在阿西瑪身邊的時候,它們在頭上飄浮不去。在人生的每一個轉折點——比如他的婚禮上,他站在阿西瑪身后,一起往火里倒著爆米花,他摟著她的腰,眼光越過她的肩頭,凝視著火苗;又如剛剛抵達美國時,他看到紛紛揚揚的雪花撒落在灰蒙蒙的小鎮上——他都嘗試過忘卻,但就是沒法把這些景象拋開:火車扭曲的、撞爛的、翻覆的車廂,下面有他扭曲的軀體,他聽到吱吱嘎嘎恐怖的響聲卻不知道怎么回事,而他的骨頭給一根根擠得粉碎。驅趕不散的不是痛的記憶,他那時根本不知道痛了,而是獲救前漫長等待的記憶。那種揮之不去的恐懼,從心底慢慢升騰上來——也許自己根本就不會得救。至今他還害怕閉鎖,在電梯里他屏住呼吸,在汽車里他覺得自己被關了起來,除非兩邊車窗都打開。坐飛機他要靠窗的座位。有時孩子的哭泣聲也會讓他充滿驚恐。他時不時按一下自己的肋骨,不放心它們還結不結實。
此刻在醫院里,他又在摁它們了,懷疑,繼而又釋然地搖了搖頭。雖然是阿西瑪懷著孩子,他也一樣感到沉重。他想到了生活,想到了自己的一生,想到了未來的日子。他從小長大沒有用過自來水,二十二歲時還差點丟了性命。這時他嘴里又一次感到了塵灰的味道,眼前看到扭曲的火車、翻覆的巨大鐵輪。這一切本來不應該發生的。可是不,他死里逃生了。他在印度出生過兩次,然后是這第三次,在美國。三十歲,三次生命。為此,他感謝他的父母,他們的父母,還有他們父母的父母。他并不感謝上帝;他公開敬仰馬克思,悄悄地拒絕宗教。然而還有一個死去的靈魂是他必須感謝的。他不能感謝那本書,書已經毀壞,在那個十月間的凌晨,在遠離加爾各答二百零九公里的原野上,散成了一片片的,而他自己也差不多。他不感謝上帝,而是感謝果戈理,那個救了他性命的俄國作家。就在這時,帕蒂進了等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