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臨沂侯
- 晉辭
- 陳邵軒
- 2905字
- 2019-07-29 20:48:06
歷經(jīng)數(shù)日騷亂,洛陽終于在端午節(jié)這日回歸平靜。
這日,天剛蒙蒙亮,臨沂侯府正門大開,侯府主人早早便攜家人等候。
臨沂侯府緊挨著宮城,比齊王府氣派不少。這處宅邸乃獲封臨沂侯時魏帝所贈,起初只有四進院落,后經(jīng)不斷修繕,已成六進之勢。正門是兩扇三丈二尺的暗紅銅門,中間一對鎏金銜獸椒圖威風凜凜。侯府正門一般不開,逢重大事宜才會開啟——譬如今日。
天不亮,侯府便忙碌開來,灑掃庭院,修枝除草。待到東天泛白,正門徐徐開啟,賈充攜侯府眾人早早便到門外迎候。今日有四位貴客要來,太子和太子妃,齊王和齊王妃。兩位婦人既是朝廷命婦,也是他的女兒,兩位男子既是煌煌貴胄,也是他的女婿。
女兒若是下嫁,岳丈絕無出門迎候之禮,但齊王和太子身份尊貴,比起尋常百姓家,少了些人倫溫情,多了些君臣大義。
賈充年過六旬,早已致仕,如今在侯府頤養(yǎng)天年,不再過問國事。他為國操勞一生,贊譽他的人,有之,詆毀他的人,亦有之。對此,賈充早已釋然,他所關心的,是幾位貴人何時能來,他著實有陣子沒見過女兒們了,心中極為想念。
夫人郭槐更是著急,從侯府到街角十丈距離,她已往返不下十回了。
約摸半個時辰后,賈午、韓壽夫婦先至。賈午身著淺綠羅裙,裙擺刺著幾只蝴蝶,頭上松松挽起流蘇髻,臉上如脂玉般光滑,面容宛如少女,手投足間風姿綽約。韓壽祖上乃韓王信,顯赫一時,但到了韓壽這一輩,家道已然中落,陰差陽錯成了賈充幕僚。待抱得佳人歸后,出府當了一員小吏,夫妻二人雖不能大富大貴,但相濡以沫,倒也樂得自在。
賈荃夫婦和賈南風夫婦不久也到了。太子府車駕幢幢,前呼后擁,排場了得;齊王府行事低調,僅齊王夫婦二人和幾個孩子。賈南風身披大紅色長裙,一條紫色鳳凰盤桓而上,頭上珠釵叮當作響,先前左額頭的青色胎記已紋了兩只蝴蝶。
大姐賈荃則身著青色羅裙,妝容簡單,身無多余佩物,與妹妹們相比,少了些富貴氣息,卻多了些華貴氣質。
賈南風下車后不理大姐,徑直向妹妹賈午走去,姐妹二人許久不見,拉著手問東問西,熱絡非常。
寒暄過后,見父親仍在遙望街角,遲遲不肯回府,賈荃輕道,“二妹遠在青州,妹夫鄭方公事繁多,實在不能來,說是今年歲末才能脫開身。”
賈充老眼渾濁,喃喃道,“裕兒還是不肯原諒我啊!”
“父親就當沒這個女兒罷!”賈南風一腳踏進府門,頭也不回。
賈荃狠狠剜了三妹一眼,“胡說些甚么!”。
眾人敘過禮,分賓主坐定。賈南風環(huán)視左右,向四妹賈午問道,“我大外甥呢?”
賈南風指的是賈謐。提起這個兒子,賈午滿臉無奈,她已經(jīng)有一旬沒見過賈謐了,這孩子整日除了游山玩水,正事一件不干,活生生一個游俠,聽說最近又結交了一群朋友,號稱甚么“金谷二十四友”。
賈南風笑道,“待下次見他,你定要聞上一聞,看他身上有沒有別家女子的香氣!”
這話一出,賈午霎時小臉通紅,故作生氣道,“哎呀,二姐什么話都說!”說話時輕掩面頰,低眼偷瞄韓壽,沒想到韓壽臉色比她更紅,他本就長得白凈,此刻更像一只熟透了的柿子。
郭槐笑罵,“你這浪蕩貨!”
賈南風隱喻的,是一樁故事。賈午豆蔻年紀時,活潑好動,不避外人,常于父親宴會時偷看,一日,她見到一個俊俏青年,膚如脂玉般精致無暇,舉止風姿挺秀,不覺春心萌動。一來二去,兩人從開始的眉目傳情,到后來閨房密會,再后來便私定了終身。賈充日久生疑,又不知誰家公子,直到一日,聞見幕僚韓壽身上的奇香——這香是西域官吏進獻陛下的,殊為珍惜。陛下將此物賜予賈充,后又被女兒賈午偷了去。
不經(jīng)六禮而私定終身,傳出去要被人罵作“野合”的!賈充盛怒之極,要將韓壽發(fā)配邊關,不料賈午卻以死相逼。賈充不想事態(tài)鬧大,只得認了這門親事。是故,賈家四女中,最受寵愛的小女兒,夫家地位卻最低。
司馬攸本無意插口,但聽到“金谷二十四友”,又想起那日竹林所見,忍不住道,“交友當謹慎,要交君子,遠離小人。”
聽姐夫似有所指,賈南風不滿道,“謐兒瀟灑不羈,又長得俊朗清秀,自然朋友多些。”
司馬攸聲色俱厲,“別人倒也罷了,那劉淵懷有異心,豈可隨便結交?!”
賈南風不甘示弱,“劉淵雖為異族,但處處為我大晉著想,何來異心?”
“他如今羽翼未豐,自然不敢輕動,待他羽翼豐滿,大晉安有寧日?!”
“純屬無稽之談!你...”賈南風見司馬攸目光凌厲,不覺氣焰矮了半分。當今世上,除了齊王和陛下,沒人能使她這般局促。對于這位姐夫,她從見到的第一眼起,便有種畏懼感,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剛直和仿佛能看穿心魄的眼神,因此,賈南風一直避著司馬攸,若非家宴,斷無相見之理。好在這種畏懼持續(xù)不了太久了,她已謀劃了當,只要張軌和北宮純爭氣,她的齊王姐夫斷難活著回來。
見晚輩們起了爭執(zhí),久不發(fā)言的賈充開口道,“罷了罷了!謐兒與士子們結交,對以后為官大有脾益,但他性子單純,難免被人利用,這樣罷,將謐兒養(yǎng)在我府上,教他些為官處事的道理可好?”賈充期待地望著賈午夫婦。
“由父親教養(yǎng),自然好得很。”二人異口同聲,齊齊下拜跪謝。賈家無子,大女賈荃和三女賈南風自然不會爭臨沂侯府的財產(chǎn)爵位,二女兒賈裕更是出了名的清高,也不會爭,只有四女兒賈午嫁予魄士族,由其子繼承家業(yè),最好不過。
鐘聲敲響,侯府用膳時間到了。早年間,侯府排場盛大,動輒日食七千錢。賈充老邁致仕后,逐漸收斂,反倒尊崇清儉之風,盡管如此,比一般富貴人家仍顯奢侈,河內青稻,遼東豆羹、江南鱸魚應有盡有,各色菜肴鋪滿案幾。
席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賈充難得一見兒孫滿堂的場面,心里暢快,頻頻舉杯。賈南風賈裕姐妹親昵,仿佛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母親郭槐不時插話,母女三人其樂融融。賈荃端坐一旁,心事重重,只是照顧幼子,略顯寂寞。
另一邊,三位夫婿推杯換盞,說的都是家國大事。
司馬攸舉杯向司馬衷,問及他對邊關戰(zhàn)事的想法,司馬衷支支吾吾,答非所問,倒是韓壽見識頗深,替太子解了圍。
不多時,賈充已有醉意,賈荃扶起父親,將其安置到內室小憩。
轉身之際,賈充拉住女兒,醉眼迷離道,“你是不是還在氣我不肯將你母親接回來?”
賈荃略顯錯愕,心里泛起一絲酸楚,“父親言重了。我已說通母親回王府居住,就在王府僻靜之處建一處佛堂,供母親念佛,只是近日府中事多,還未顧得上。”
賈充放開女兒的手,“你別急著離去了,為父心中有許多話要說。”
賈荃取出棉墊,跪坐榻前,靜靜聽下去。
“當年你母親無辜受牽連下獄,先帝逼我與你母親斷了姻緣,一邊是先帝,一邊是你母親,難吶!”賈充重重嘆息。
“父親苦衷我自然知曉,可后來陛下登極,大赦天下,準父親置左右正室夫人,甚至親自勸和,那時父親又在何處?”賈荃神情毫無波動,因此這事,她早對父親失望至極了,既然今日父親問起,索性說個明白。
“這...”賈充無言以對。
賈荃平靜道,“是你后來的正室夫人不許罷!”
“我對不住你母親,也對不起你和裕兒。”說話間,賈充竟嗚咽了。
“其實最委屈的該是二妹。母親遭難時我已出閣,二妹年幼,遭了多少白眼,每次見我都哭上許久,好在二妹性子剛強,才能勉強度日。后來嫁于青州刺史鄭方,雖遠離洛陽,也算得了好歸宿。我與她多有書信往來,說是今年歲末,待鄭方考評政績時可與之同來洛陽,父親不必憂心,終究是一家人。”
賈充稍感寬慰。
日落時分,喧鬧的侯府家宴終于落下帷幕。賈充被仆人攙扶著,昏昏沉沉地起身相送,臨出門,他向司馬攸道,“齊王可否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