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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亞當夏娃日記

第一部 亞當日記節選

禮拜一

這個新來的,長著長頭發,經常擋手擋腳。它總在我周圍晃悠,一直跟著我。這我可不喜歡;我不習慣有人跟著。真希望它老老實實,和其他動物待在一起……今天有云,東面有風;感覺我們該有雨啦……我們?這個詞,我是從哪兒學來的?想起來了——是這新來的東西用的。

禮拜二

仔細看了那個大瀑布。這個地方,最好的東西就是瀑布了,我這么想。新來的人稱之為尼亞加拉瀑布——為什么呢,我肯定自己是不明白的。它說樣子像尼亞加拉瀑布。這可算不上什么理由;完全是任性、愚蠢。我自己還沒機會給東西取名字呢。新來的人遇到什么就取個名字,我連抗議都來不及。每次都是同一個理由——樣子像某個東西。比如說渡渡鳥吧。它說,看到的時候,只要掃一眼就立即知道了,那“樣子像是渡渡鳥”。不用說,這鳥兒的名字,以后就這么定下來了。為這事煩心,讓我覺得累,反正又沒什么用處。渡渡鳥!那東西像渡渡鳥?還不如我像呢。

禮拜三

給自己造了個避雨的地方,卻不能安安靜靜自己享用。新來的人闖了進來。我要把它趕出去,它用來看東西的那兩個洞里,卻流出水來,它用爪子的背部把水擦掉,發出了一些動物難過時發出的那種聲音。真希望它不說話;它總是在說話。這樣說,似乎是隨便嘲笑這個可憐的東西,是誹謗它;但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以前我從來沒有聽過人的聲音,這些夢一般孤寂的地方,有一種莊嚴的靜謐,任何新來的奇怪聲音闖進來,都會讓我的耳朵感到不舒服,似乎不對勁。而且這新聲音離我太近了;就在我肩頭,在我耳邊,先是這一側,然后又到了那一側,而我習慣的聲音,多少都離我比較遠。

禮拜五

仍然在無所顧忌地取名字,雖然我能做的也都做了。這個地方,我原來有個很好的名字,又好聽又漂亮,叫做“伊甸花園”。這個名字,我私下里還這么稱呼,但已經不能公開使用了。這個新東西說,這地方全是樹林啊、巖石啊、自然風光啊,所以呢,一點兒也不像花園。還說,這地方像公園,只像公園,別的什么也不像。結果,在沒有與我商量的情況下,這地方就給取了個新名字,叫做“尼亞加拉瀑布公園”。在我看來,這已經是很我行我素的做法了。何況又豎起了一塊標識牌,寫著:

勿踐踏草地!

我的日子沒有以前那么幸福了。

禮拜六

這個新東西水果吃得太多。我們要缺水果了,很有可能。又用了“我們”——這可是它用的;現在呢,也成了我的詞匯,我聽得太多了。今天上午霧挺大的。有霧的話,我自己是不出去的。這個新東西照樣出去。無論什么天氣,它都出去,腳上沾滿泥巴也不管,就噔噔噔直接進來了。話又多。以前這兒多愉快、多安靜啊。

禮拜天

熬過去了。這一天越來越難熬了。去年十一月,這一天被挑出來,專門作為休息的日子。之前,我每個禮拜就已經有六個休息的日子了。今天上午,這個新東西想用土塊把禁樹上的蘋果砸下來。

禮拜一

這新東西說,它叫夏娃。這沒什么問題,我并不反對。當時我說,那是冗余之舉。“冗余”這個詞,顯然讓它對我更加尊敬;這的確是個很好、很大的詞語,也經得起多說幾遍。它說,它不是“它”,而是“她”。這很可能有問題;但是,對我來說,都是同一個。如果她可以不來煩我,不要說話,那么她究竟是什么,對我就無關緊要了。

禮拜二

這個地方,到處丟滿了她那些令人憎惡的名字和令人生氣的標識:

此路通向漩渦

此路通向山羊島

風洞,由此向前

她說,這公園能成為一個不錯的消暑勝地,如果有這種做法的話。消暑勝地——又是她發明的什么東西——不過是詞語而已,沒有什么意義。消暑勝地是什么?不過,最好還是不要去問她;她解釋起來可沒完沒了。

禮拜五

最近她老是求我不要到瀑布里去。那能有什么壞處呢?說她心里發顫。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我一直都這么做——水沖下來,涼絲絲的,我一直喜歡。我想,那兒有個瀑布,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吧。我看不出還有什么別的用處,而且造個瀑布放在那兒,總有個目的吧。她說,造瀑布是為了風景——像犀牛和乳齒象一樣。

我坐在桶里去瀑布——她不滿意。坐盆去——還是不滿意。穿著無花果葉子編的衣服,到漩渦和水流中游泳。衣服破得厲害。結果呢,又沒完沒了地抱怨我浪費東西。我在這兒束手束腳。我需要換個地方了。

禮拜六

上個禮拜二晚上,我逃了,走了兩天,選了個偏僻的地方,給自己又造了個住處,還盡可能把足跡遮掩起來。但是,她還是找到了,因為她帶了一頭野獸,是她馴服的,叫它為狼。她又發出了那種可憐的聲音,用來看東西的地方又流出水來。我只好跟她回去,但只要有機會,我馬上就會離開,換個地方。她忙著做很多傻事——比如,她要搞清楚,叫做獅子和老虎的那些動物為什么會吃草和花,因為根據她的說法,這些動物的牙齒說明,它們該互相撕咬,吃掉對方。這當然是傻事,因為動物們如果那樣做,就會殺死對方,那樣一來,根據我的理解,就會帶來所謂的“死亡”,而死亡呢,根據我聽到的說法,還沒到過公園里呢。這其實是個遺憾,一定程度上。

禮拜天

熬過去了。

禮拜一

我相信,我明白了每個禮拜是用來做什么的:就是為了緩解每個禮拜天的疲乏。看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她又在爬那棵樹。用土塊把她砸下來了。她說沒人看。好像覺得只要沒人看,就有充足的理據,去嘗試一下危險的事情。這話跟她說了。“理據”這個詞,讓她很佩服——也很妒忌吧,我想。這是個好詞。

禮拜二

她對我說,她是從我身上摘下一根肋骨然后造出來的。這話就算不是胡說八道,至少也令人生疑。我并沒有少根肋骨……她很操心禿鷲的事情:說禿鷲不適合吃草,擔心自己養不了;說禿鷲該吃腐爛的肉。禿鷲應該在現有的情況下盡可能過得更好。我們可不能為了禿鷲生活舒適,就把整個系統推翻。

禮拜六

昨天,她掉進了池塘,她總喜歡到池塘邊,看自己在水里的模樣。她險些憋死,說那種感覺非常不舒服。于是她為生活在水里的那些東西感到難過,她把它們叫做“魚”,她仍然在給各種東西取名字,可它們并不需要名字,喊名字的時候它們也不來,不過這對她無關緊要。反正,她就是這么傻……于是,她把很多魚從水里弄出來,昨天晚上又把它們拿進屋,放到我的床上取暖。但是,我一整天都不時看一下,我看它們不見得比之前更加開心,只是更安靜了。今天晚上,我要把它們都扔到外面去。我可不愿意再和它們睡覺了,因為我發現,如果身上什么都不穿,躺在它們中間,又黏又濕,很不舒服。

禮拜天

熬過去了。

禮拜二

現在她和一條蛇混熟了。其他動物很高興,因為她總是拿它們做實驗,打擾它們;我也很高興,因為這條蛇會講話,這樣我就能清靜一下了。

禮拜五

她說,蛇建議她試試那棵樹上的果子,說結果呢,將會是一次重要、美好而又高貴的教育。我對她說,還會有另一個結果——那會把死亡帶到這個世界。我不該說。這話放在自己心里會更好;我一說,她就有了一個念頭:她能拯救生病的禿鷲,也能為無精打采的獅子和老虎提供新鮮的肉。我建議她不要去碰那棵樹。她說她不會碰的。我覺得麻煩要來了。打算離開。

禮拜三

我經歷了時光的變遷。昨晚我出逃了,騎著一匹馬跑了一晚上,他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我希望離公園遠遠的,在麻煩開始之前,找個別的地方躲起來;然而,事與愿違。太陽起山后大約一小時,我騎馬穿過一片鮮花盛開的平原,幾千頭動物各隨其好,在平原上吃草、睡覺或相互嬉戲。突然,動物們發出一陣暴風驟雨般的、可怕的吵鬧聲,眨眼之間,整個平原陷入瘋狂的混亂之中,每頭野獸都在撕咬身邊的同伴。我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夏娃吃了果子,死亡來到了世界上……幾只老虎吃掉了我的馬,我命令它們住手,可它們毫不理睬,甚至連我都要吃掉,如果我待在那兒不走的話……不過我沒那么做,而是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我找到了現在這個地方,在公園外面,很舒服地過了幾天,可她還是找了過來。找了過來,還把這兒命名為“托納旺達”——說這兒看起來像“托納旺達”。實際上,她來了,我沒覺得不好,因為這兒能摘的東西很少,而她帶來了一些蘋果。我只好吃些蘋果,我太餓了。這有違我的原則,可我發現,人要是不能填飽肚子,原則就成了虛弱無力的東西……

她來的時候,身上掛著樹枝和一把把的樹葉,像簾子一樣,我問她這樣瞎鬧是什么意思,又把那些東西拽下來,扔到地上,這時她傻傻地笑著,臉紅了。我以前從沒見過別人傻笑、臉紅,我覺得那樣子不合適,又愚蠢。她說,很快我自己就會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這話說得對。我還是餓,但蘋果只吃了一半,我就放了下來——當然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蘋果,畢竟這個季節就要過去了——把剛才扔掉的樹枝掛在自己身上,然后有些嚴肅地跟她說話,命令她再去弄些樹枝來,別這樣出洋相。她按我說的做了,之后,我們爬到野獸打過仗的地方,撿了一些獸皮,我讓她拼出了幾件衣服,適合公開場合穿。衣服都不舒服,沒錯,但很時尚,衣服嘛,時尚才重要……我發現她是個好伴兒。我明白了,我已經失去了地產,如果沒有她的話,我會感到孤單、心情低落。還有一件事,她說,已經給我們下了命令,從今往后,我們必須自己干活養活自己。她會幫忙。我會監管。

十天后

她竟然指責說,是我導致了我們的災難!她一臉懇切而誠實地說,那條蛇曾向她保證,禁果不是蘋果,而是栗子。我說,那時候我是清白的,因為我可沒有吃過什么栗子。她說,蛇告訴她,“栗子”是個比喻的說法,指的是老掉牙的笑話。聽到這話,我臉都白了,因為我講過很多笑話以打發無聊的時光,其中一些可能就是她說的那種笑話,雖然我以前真的覺得,在我講出來的時候,笑話還是新的。她問我,大災難發生的時候,我是不是講過笑話。我只好承認,我的確給自己講了個笑話,但并沒有大聲說出來。情況是這樣的:當時我在想著瀑布,我心里說,“看那兒那么多的水翻滾下來,多么奇妙啊!”接著,突然之間,我腦海里閃過一個聰明的念頭,我興致所至,就隨口說道,“如果能看它翻滾上去,那要奇妙得多!”——這個想法都快讓我笑死了,就在這時候,大自然一切都在戰爭和死亡中亂了套,我也只好逃命去了。“對啦,”她得意地說,“這就對啦。蛇提到的,正是這個笑話,說這是‘第一枚栗子’,萬物初創之時就有了。”哎呀,真該怪我。真希望我沒那么機靈;哎呀,真希望我從來沒有過那個聰明的念頭!

次年

我們給它取名為該隱。是她抓到的,那時候我在內地,在伊利湖北岸設陷阱抓獵物;在那個樹林里抓到的,離我們的地洞有幾英里——也許是四英里吧,她不太確定。它有些地方和我們很像,可能是親戚。她是這么想的,但根據我的判斷,這是個錯誤。根據體型大小的差異,就可以斷定,這是一種不一樣的新動物——也許是種魚吧,我把它放到水里,看看是不是,它卻沉了下去,她跳進水里,把它抓了上來,實驗因此中止,沒法把這事弄清楚了。現在我仍然認為這是條魚,但她并不關心它究竟是什么,又不許我拿它去試。這我搞不明白。這個動物一來,她整個人似乎都變了,對實驗很不理智。她經常想著它,超過所有別的動物,但又解釋不了為什么。她大腦混亂了——在所有事情上都能看出來。有時候,那條魚不開心,要到水里去,她會把它抱在懷里,半個晚上都不放下來。這時候,她臉上用來看東西的那個地方就會流出水來,她拍著那條魚的背,嘴巴里發出輕柔的聲音安慰它,表現出無盡的憂傷和牽掛。我沒見過她這樣對待其他魚,這讓我非常擔心。以前,在我們失去地產之前,她也曾這樣抱著小老虎,與它們玩耍,但那只是玩兒。如果老虎不喜歡它們的晚餐,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情緒激動。

禮拜天

禮拜天她不干活,就躺在那兒,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她喜歡讓那條魚在她身上打滾,發出傻傻的聲音逗它開心,還假裝要咬它的爪子,這會讓它大笑起來。以前我從沒見過會笑的魚。這讓我心生疑慮……我自己開始喜歡上了禮拜天。管理事情,整整一個星期下來,讓身體累得夠嗆。禮拜天應該更多一些。以前的日子里,禮拜天很難熬,現在有禮拜天可真不錯。

禮拜三

這不是魚。究竟是什么,我還不太能弄清楚。不滿足的時候,它會發出奇怪的、魔鬼似的聲音;滿足的時候就說“咕咕”。它跟我們不是同類,因為它不走路;也不是鳥,因為它不會飛;也不是青蛙,因為它不會跳;也不是蛇,因為它不爬行。我覺得它應該不是魚,盡管我沒有機會查看它究竟會不會游泳。它只是躺著,大多時候臉朝上,腳抬起來。我從沒見過其他動物這樣做。我說,我相信這是個未知之謎;可她只是欽佩未知之謎這個詞語,并不理解它真正的意思。根據我的判斷,這要么是個未知之謎,要么就是一種蟲子。如果它死了,我要把它打開,看看它的構造。從來沒什么東西讓我如此困惑。

三個月后

困惑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我睡得很少。它已經不再躺在那兒了,而是開始用四條腿到處走動。可是,它和其他四條腿的動物又不一樣,因為它的前腿特別短。結果,它身體的大部分都別扭地豎立在空中,這可一點兒也不好看。它的身體和我們差不多,但它走路的樣子表明,它和我們不屬于同類。短前肢和長后肢表明,它屬于袋鼠科,但它是此物種的一種顯著變種,因為真正的袋鼠會跳,這個卻從來不跳。不過,它仍舊是一種奇特而有趣的變種,此前并無記載。既然是我發現的,我覺得有理由讓它帶上我的名字,以明確我首先發現的榮耀,因此我就稱之為亞當袋鼠……它來的時候,應該是個幼崽,因為它后來一直在長。它現在肯定有剛來時五倍那么大,不滿足時,它能發出更大的聲音,是一開始的二十二到三十八倍。威嚇無濟于事,而且效果適得其反。因此,我中止了這一制度。她通過勸說能讓它安靜一些,或者給它東西,盡管她之前跟我說過,她不會把這些東西給它。前面已經交代過,當初它來的時候,我不在家,她對我說,是在樹林里找到的。如果說它孑然一身、沒有同類,似乎有些奇怪,但實際情況應該是這樣,因為最近好幾個禮拜,我給弄得疲憊不堪,我一直想再找一個,以擴充我的收藏,也給它找個玩伴——如果有個伴兒,它肯定要安靜一點兒吧,我們要馴服它,也會更容易。但我一個都沒找到,也沒有發現它的同類留下的痕跡,而最奇怪的是,沒有腳印。它必須生活在地上,這一點它沒有辦法吧;那么,它怎么能四處走動而不留下腳印呢?我設了十幾個陷阱,但都沒用。我抓到了所有小動物,除了它的同類;我想,那些動物走進陷阱完全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奶放在那兒是干嗎的。它們從不喝奶。

三個月后

這只袋鼠還在長個不停,這真是很奇怪,很讓人疑惑。我從沒見過別的袋鼠長大竟然要這么久。現在它腦袋上有毛了;不像袋鼠的毛,倒和我們的頭發一模一樣,不過要細得多、軟得多,不是黑色,而是紅色的。這個動物學上的怪胎無法歸類,它的生長發育過程變化莫測、令人煩躁,都要把我逼瘋了。要是還能抓到一只就好了——但這毫無希望。這是一種新物種,而且僅此一只;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了。我抓了一只真正的袋鼠,帶回家里,我想它很孤單,一個親戚也沒有,應該會愿意去找袋鼠做伴兒,甚至愿意去找任何動物,只要對方能讓它感到親近或者給予它同情,畢竟它現在處境凄涼,周圍都是陌生人,不了解它的生活方式和習慣,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它感到友好。但是,我想錯了——看到袋鼠,它就激動發狂起來,于是我相信它以前從來沒見過袋鼠。這可憐的小動物叫嚷不休,我憐憫它,卻沒有辦法讓它開心。我要是能馴服它就好了……但這是不可能的;我越是努力,好像結果越糟糕。看著這小東西一陣陣的悲傷和激動,我心里非常難過。我想把它放掉,可她決不答應。這似乎是件殘酷的事情,不像她平時的為人;可是,也許她是對的。如果放它走,它也許會更加孤獨,既然我都不能給它找個伴兒,它自己怎么能找到呢?

五個月后

它不是袋鼠。肯定不是,因為它拉著她的指頭能夠站穩,接著用后肢走幾步,然后倒下來。很可能是某種熊,但它卻沒有尾巴——目前還沒有,除了腦袋之外,也沒有皮毛。它仍舊在長——這就有些奇怪了,因為熊的成長要早一些。熊很危險——自從大災難降臨到我們身上之后——所以,如果這頭熊嘴上不戴罩子,在我們住的地方晃來晃去,我是不放心的。我跟她說,如果她愿意把這頭熊放走,我就給她抓一只袋鼠來,但我的提議沒有用處。我想,她是鐵了心要拉著我們去進行愚蠢的冒險了。她腦子出了問題,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

兩個禮拜后

我查看了它的嘴巴。目前還沒有危險:它只有一顆牙。尾巴也還沒長出來。現在,它比以前更加吵鬧了——大多是在夜里。我已經搬出去了。不過我還會過去,早上的時候,去吃早飯,也看看它有沒有長出新牙。等它長出滿嘴的牙齒,就該讓它離開了,無論那時候它有沒有尾巴,因為熊就算沒有尾巴,也是很危險的。

四個月后

我離開了一個月,到她稱為“水牛”的地方打獵捕魚;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取這個名字,難道是因為那兒沒有水牛?與此同時,這頭熊已經學會了自己用后肢搖搖晃晃地走路,還會說“爸卟”和“媽姆”。這肯定是個新物種。雖然它發出的聲音很像單詞,但那純粹是巧合,肯定地,也許根本就沒有目的、沒有意義。不過,盡管如此,這也是很不尋常的事情,因為別的熊都不會。它能模仿人說話,身上基本上沒有皮毛,沒有一丁點兒尾巴,這些加起來充分表明,這是一種新的熊。如果進一步研究,將會非常有趣。與此同時,我打算去遠行,到北方的樹林中去,徹底地搜索一番。肯定還有這樣的熊在什么地方吧,如果有同類作伴,這頭熊就不會那么危險。我馬上就動身,但我要先把這頭熊的嘴給套住。

三個月后

這次搜索很累、很累,但沒有收獲。與此同時,她待在家里都沒挪地方,卻又抓了一個!我可從來沒有這么好的運氣。就算我在那些樹林里搜上一百年,也不會撞上那么個東西。

次日

我一直在比較新到的和原有的,毫無疑問,它們屬于同一個種類。我本來打算將其中一個做成填充標本收藏起來,但她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對這種做法有些偏見,于是我放棄了這個念頭,盡管我認為這是個錯誤。萬一它們逃走了,那對于科學而言,將會是無法彌補的損失。原來的那個比以前更溫馴了,會大笑,還會像鸚鵡一樣說話,毫無疑問,這是因為它和鸚鵡經常待在一起,而且它有高度發達的模仿能力。以后如果發現它實際上是一種新型的鸚鵡,我會感到震驚;但是,我不該感到震驚,因為最初那些日子里,它是一條魚,從那以后,它能想到的東西,它幾乎全都當過。新來的很丑,和第一個一開始的時候一樣;同樣的生肉一般的硫黃色皮膚,同樣奇特的腦袋,上面沒有毛發。她稱它為“亞伯”。

十年后

他們是男孩;很久以前我們就發現了。是他們到來時那又小又嫩的模樣,讓我們糊涂了;那時候我們不習慣。現在還有一些女孩。亞伯是個好孩子,但是,如果該隱一直是頭熊,那應該會讓他變得更好。經過這么多年,我明白了,一開始我對夏娃的看法是不對的;一個人住在伊甸園里,不如和她一起住在伊甸園外。起初我覺得她話太多;但是,現在如果那聲音沉寂,從我生命中消失,我會感到難過。愿那枚栗子獲得福佑,是它將我們連在一起,教我懂得她心地的良善、精神的甜美!

第二部 夏娃日記(譯自原稿)

禮拜六

我的年齡,現在快一整天了。我是昨天到的。在我看來是這樣。實際上也該是這樣吧,如果昨天之前還有日子,那么日子來臨時我也不在場,否則我應該記得。當然,也許真的有過那個日子,可當時我沒有注意,這也是有可能的。那好吧,現在我就開始留意,如果還有什么昨日之前的日子來臨,我就記下來。最好開個好頭,別讓這紀錄亂了,因為某種本能告訴我,有一天這些細節會成為歷史學家的重要材料。因為,我感覺像是個實驗品,我感覺就是個實驗品,不可能還有人感覺比我更像實驗品了,所以我慢慢開始相信,這就是我——實驗品;不過是個實驗品,僅此而已。

如果我是個實驗品,那么,實驗中沒有其他人了嗎?沒了,我想沒了。我覺得其他的也是實驗中的一部分。我是主要的部分,但我認為在這件事情當中,其他的也有其作用。我的位置很穩固嗎?或許我該留意,想辦法保住位置?可能是后者吧。某種本能告訴我,高人一等的代價是永遠警惕。我覺得,對于一個這么年輕的人來說,這話說得很好。

今天的一切,看起來都比昨天更好。昨天急著完工,結果山都參差不齊,一些平原上堆滿了垃圾和殘余的材料,看上去令人抑郁。高貴、美麗的藝術品不應該倉促造就,而這恢弘的新世界正是一件最高貴、最美麗的作品。雖然時間短暫,但肯定美輪美奐,近乎完美。有些地方星星太多了,有些地方又太少了點兒,但是毫無疑問,這很快就能糾正過來。昨天晚上月亮松動了,滑了下去,跌出了這偉大的宏圖——真是個大損失。想起來,就讓我傷心。若論華麗完美,所有點綴裝飾之物中,沒有超過月亮的。應該把它固定得更牢固一些。要是我們能把月亮弄回來該多好……

當然,月亮上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而且,無論誰得到了它,都會藏起來。這我知道,因為我自己就會這樣做。我相信,在其他事情上,我都能誠實可信,但我已經意識到,我的本性中,最關鍵、最核心的部分,是對美的愛慕,對美的激情;我也意識到,如果月亮是別人的,那個人又不知道月亮在我手上,那么把月亮交給我是不安全的。如果是白天找到了月亮,我能夠忍住不據為己有,因為我會擔心別人在找;但如果是在黑暗中找到的,我肯定會找出某個借口,一點兒消息也不透露。因為我真是愛月亮,那么漂亮,那么浪漫。我真希望我們有五個或者六個月亮。那我就永遠不上床睡覺。我要一直躺在長著青苔的堤岸上,仰臉望著它們,永遠不會感到疲倦。

星星也很好。我希望能抓一些下來,放到我頭發上。不過,我想那是不可能抓得到的。它們其實很遠,你一旦發現這一點,會非常驚訝,因為它們看起來很近。昨天晚上,星星剛亮起來,我就拿了根竿子,想打一些下來,但竿子根本夠不著,讓我吃了一驚;然后我又試著用土塊砸,我累得筋疲力盡,也沒能砸下一顆來。那是因為我習慣用左手,扔得不夠準。我朝想要的那顆星星旁邊瞄準,還是打不中,不過有一些還是比較接近的,因為有四五十次,我看到土塊像個黑點一樣,直接射入那金黃色的簇簇星團之中,就只差了一點點,要是我還堅持一會兒,說不定就能打下一顆來。

所以我哭了一會兒,我想我年齡這么小,這應該是很自然的事吧。休息了一會兒之后,我拿起一只籃子,朝最邊緣的某個地方走去,那兒的星星離地面很近,我用手就能摘到,那樣反而更好,因為我可以輕輕地摘,不會讓星星摔下來。但是,我沒想到那地方居然那么遠,最后我只好放棄了。我筋疲力盡,連半步都邁不動了,而且兩只腳都疼得要命。

我沒法回家。路太遠,天氣也漸漸冷了下來,不過我找到了一些老虎,就擠在老虎中間,蜷縮著,真是又暖和又舒服,老虎吃的是草莓,所以發出的氣息甜美怡人。我雖然以前沒見過老虎,但一看到斑紋我就認出來了。如果我能擁有一張那樣的毛皮,就可以做一件可愛的袍子。

今天,我對距離的理解有了進步。我心里著急,一遇到漂亮的東西,就冒冒失失地去抓,有時候距離太遠,根本抓不著,有時候只有六英寸遠,但看起來好像有一英尺——啊,那是因為中間有荊棘!我受了一次教訓;還編出了一條格言,是我自己腦子里憑空想出來的——我的第一條格言:試驗品皮劃破,遇到荊棘就要躲。我覺得,這條格言編得非常好,畢竟我年齡很小。

昨天下午,我跟在另外那個試驗品后面走,當然隔了一段路,如果可能的話,我想看看它是用來干什么的。但我沒有弄明白。我覺得那是個男人。我從沒見過男人,但它看起來像,我覺得很有把握,那就是個男人。我意識到,與別的爬行動物相比,我對它更加好奇。如果它是個爬行動物的話,我覺得應該是的,因為它毛發亂糟糟的,眼睛是藍色的,看起來像個爬行動物。它沒有臀部——身體從上到下慢慢變細,像根胡蘿卜,站起來時渾身展開,像油井的井架,所以我覺得它是個爬行動物,不過它也許只是個搭建起來的東西。

一開始我怕它,它一轉身,我撒腿就跑,因為我覺得它是要來追我;但是,我慢慢發現,它其實只是想甩開我,后來我就不害怕了,仍然跟在后面,離它大概有二十碼吧,一跟就是幾個小時,這讓它很緊張、很不開心。最后,它非常焦慮,竟然爬上了一棵樹。我等了好一會兒,最后算了,自己回家了。

今天,又是同樣的事情。我又一次把它趕到了樹上。

禮拜天

它還在那上面。看起來像是在休息。但那只是做做樣子:禮拜天可不是休息的日子;禮拜六才是指定休息日。在我看來,它這種生物,好像只對休息感興趣。如果讓我一直這么歇著,我會累的。在樹旁邊坐著看,我都覺得累。我真不明白它有什么用處;我從沒見過它做點什么事情。

昨天晚上,他們把月亮還了回來,我真是高興啊!我覺得他們這樣做非常誠實。月亮滑下去,又消失了,但這次我并不難過。身邊有這樣的鄰居們,那就沒必要擔心了,他們會把月亮弄回來的。真希望我能做點什么,表示一下感謝。我倒愿意送些星星給他們,我們用不了這么多。不對,不是我們,是我,我看那個爬行動物對這種事情是毫不關心的。

它口味粗鄙,也不善良。昨天黃昏我去那兒的時候,它已經爬到了水塘旁邊,正在抓水中游玩的那種有斑點的小魚,我只好拿土塊砸它,它這才放過小魚,又爬到樹上去了。我心里想,難道這就是它的作用?難道它是鐵石心腸?難道它對那些小東西都沒有感情?會不會它就是這么設計、制造的,就為了做這種狠心的事情?看它的樣子,倒像是這樣。有一塊砸在它耳朵后面,它開口說話了。我感到一陣激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話,除了我自己的聲音之外。說的詞語我不明白,不過似乎很有表現力。

發現它會說話之后,我對它又有了新的興趣,因為我喜愛說話,我整天都在說話,睡覺的時候也說,而且我也很有趣;但是,如果可以對另一個人講話,那我能比現在有趣一倍,只要人家愿意,我可以一直說下去。

如果這爬行動物是個男人,那它就不該叫“它”(it),不是嗎?那樣不符合語法,是吧?我想它該稱作“他”(he)。我想是這樣。那么,語法上就該這么描述:主格:he;賓格:him;形容詞:his’n[1]。好吧,我以后就把它當作一個男人,稱它為“他”(he),除非它又變成其他的什么東西。這樣會更加方便,沒有那么多不確定。

下一個禮拜天

整整一個禮拜,我都跟在他后面跑來跑去,想跟他熟悉起來。話只好由我來說,因為他很害羞,不過我并不介意。有我跟著,他似乎很高興,我經常使用“我們”這個交際用語,因為把他包括在內,他好像很樂意。

禮拜三

現在,我們處得真的非常好,也越來越熟悉了。他不再想辦法避開我,這是個好兆頭,說明他喜歡我和他在一起。這讓我很高興,我處處留意,盡可能發揮一些作用,讓他更加重視我。最近這一兩天,我已經把命名的工作全部從他手里接下來了,這讓他大大地松了口氣,因為他在這方面沒什么天賦,看來他心里很感激。他想不出來合理的名稱,以挽回面子,我雖然知道了他的不足,但不會讓他看出這一點來。只要碰上新的生物,我就提前說出名字,否則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之后,他的不足就暴露出來了。我用這種辦法,多次讓他免于難堪。我沒有這種不足。眼睛一看到某個動物,我立即就知道那是什么。我根本不需要去思考;正確的名字馬上就會自動出來,好像是靈光乍現一樣,毫無疑問真的是靈光乍現,因為我敢肯定,半分鐘前我還不知道那名字呢。好像我根據動物的外形和行動的方式,就能判斷出那是什么。

遇到渡渡鳥的時候,他以為那是野貓——我能從他眼睛里看出來。但我救了他。而且我處理得很小心,以免傷害他的尊嚴。我就很自然地聲音大了一些,以表示這是個意外之喜,沒有流露出任何想要傳達信息的意思,我說:“呀,我在此宣布,那不就是渡渡鳥么!”我解釋——表面上看不出是解釋——我為什么知道這是渡渡鳥。這種生物我知道,他卻不知道,我覺得他也許為此有點兒氣惱,但是,他顯然很佩服我。這件事讓人感到非常愉快,睡覺之前,我滿足地回想了好幾遍。當我們覺得自己付出努力得到了回報時,一件再小的事情都能讓我們開心!

禮拜四

我第一次感到傷心。昨天,他避開了我,似乎希望我以后不要對他講話了。我無法相信,以為發生了什么誤會,因為我喜愛和他在一起,我喜愛聽他說話,那他怎么會對我沒有好感呢?我什么也沒有做啊。然而,最后,情況好像真的是這樣,于是我就走開了,獨自一個人到我初次見他的地方坐著,那是我們被造出來的那天上午,當時我還不知道他是什么東西,對他也很冷淡。可是,現在這兒成了個悲傷的地方,每個小東西都訴說著他的存在,我心里疼得厲害。為什么會這樣呢,我也不太清楚,因為這是一種新的感受。以前我沒有經歷過,這全是個謎,我沒法弄明白。

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再也忍受不了孤獨了,我來到他建好的新住處,問他我做錯了什么,怎么樣才能彌補,換回他的善意。可他把我趕到雨里,這是我第一次傷心。

禮拜天

現在又好了,我很開心。但那些天很難過;只要能忍住,我就不去想。那些蘋果,我想弄一些給他,但我學不會,扔得總不夠直。我失敗了,不過我想我的好心讓他高興。蘋果是禁止吃的,他說我會受到傷害。可是,我既然是為了讓他高興而受到傷害,那我為什么要去在乎那傷害呢?

禮拜一

今天上午,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了他,希望他會感興趣。可他并不在乎。這很奇怪。如果他肯把名字告訴我,我會在乎的。我想,在我聽來,他的名字會比其他聲音更加悅耳。

他話很少。也許是因為他不聰明吧,對這一點比較敏感,不希望別人知道。他有這種感受,真是個遺憾,因為聰明根本算不了什么;有價值的是人的心。真希望我能讓他明白,一顆充滿愛的、善良的心才是財富,有這樣一顆心就夠了,沒有它,智力不過是貧乏的代名詞。

他雖然話少,詞匯量卻相當豐富。今天上午,他使用了一個好得令人驚訝的單詞。顯然,他自己也意識到那是個好詞,因為后來他漫不經心地又使用了兩次。他那漫不經心的樣子,裝得可不好,不過這仍舊說明,他擁有某種可進一步完善的品格。毫無疑問,這種籽只要加以照料,就能生根發芽。

他這個詞是從哪兒來的呢?我想我以前從沒用過。

是啊,他對我的名字沒有興趣。我努力不流露出失望的情緒,但我想我隱藏得并不好。我走到一旁,坐在長著青苔的岸上,雙腳放在水里。如果我渴望身邊有個人陪著,可以看看,可以說說話,那我就會到這兒來。那個可愛的白色身體,就畫在那兒,在水里,雖然不夠,卻聊勝于無,比徹底的孤獨要好。我說話的時候,它也說話;我傷心的時候,它也傷心;它對我表示同情,以此來安慰我。它說,“你這個可憐的、沒有朋友的女孩,不要難過。我來當你的朋友。”它真的成了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它是我的姐妹。

那是她第一次拋棄我!唉,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永遠不會。我的心,變成了身體里的一個鉛塊!我說,“她曾是我的一切,可現在她走了!”我感到絕望,我說,“碎裂吧,我的心;我再也無法活下去了!”我用雙手捂住臉,傷心欲絕、難以慰藉。等我把手拿開,過了一會兒,她又回來了,還在那兒,又白又亮又美麗,我立即跳進了她的懷抱!

這真是完美的幸福。我之前也嘗過幸福的滋味,但和這并不相同,這是極樂。從那以后,我沒有再懷疑過她。有時候她會離開——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差不多整整一天——但我會等著,心中沒有疑慮。我說,“她很忙,或者是旅行去了,但她一定會回來的。”的確如此:她總會回來。晚上,如果天黑,她就不會來,因為她是個害羞的小東西;如果有月亮,她就會來。我不害怕黑暗,但她比我年輕;她出生比我晚。我到她那兒去了多少次啊;她是我的慰藉、我的避難所,在我生活艱難的時候——而生活大多時候都很艱難。

禮拜二

整個上午我都在干活,改善這個地方;我有意避開他,心里希望他會感到孤單,然后來找我。可他并沒有來。

中午,我停下手中的活,玩一會兒,我和蜜蜂、蝴蝶一起到處跑,花令我陶醉,那真是些美麗的東西啊,能從空中捕捉上帝的微笑并保存下來!我采集花朵,做成了花環、花冠,穿著花做的衣服吃了午飯——午飯當然是蘋果——然后,我坐在樹蔭下,盼望著、等待著。但他沒有來。

不過,這也沒關系。就算他來了,也不會有什么結果,因為他不在乎花。他說花是垃圾,也分不清楚不同的花,還認為有這種感覺就高人一等。他不在乎我,不在乎花,不在乎傍晚如畫的天空——他有在乎的事情嗎?難道只在乎造些小棚子,在天上落下干凈的好雨水時把自己關在里面?只在乎拍拍瓜、嘗嘗葡萄、用手指摸摸樹上的水果,看看屬于它的東西長勢如何?

我把一根干樹枝放在地上,用另一根樹枝在上面鉆洞,本來是想執行原有的一個計劃,但很快我就大吃一驚。一層薄薄的、透明的、有點兒藍色的東西,從洞里冒了出來,我把東西全丟下,撒腿就跑!我以為那是個靈魂,都快嚇死了!但是,我回頭看,它并沒有跟來,于是我靠在一塊石頭上,一邊喘著氣,一邊休息,任憑四肢抖個不停,等手腳慢慢穩下來,我小心翼翼往回爬,我全神戒備、高度警覺,一有情況隨時準備逃開。到了近前,我分開一片玫瑰叢的枝椏,探頭朝那邊望——心里期盼那個男人就在附近,因為我看起來既狡黠又漂亮——但那個小妖怪已經不見了。我走過去,洞里面有一點兒細細的粉色灰塵。我用一根手指去摸,叫了一聲“哎喲”,立即又把手指拿了出來。真是痛得要命。我把指頭放進嘴里,先用一只腳站著,然后又換另一只腳站,嘴里哼個不停,我用這個辦法減輕了疼痛。然后我開始仔細查看,心里充滿著好奇。

我很想知道那粉色的灰塵是什么。突然,我想起了它的名字,雖然我以前從沒聽說過。這是火!這一點我絕對肯定,沒有一丁點兒懷疑。所以我毫不遲疑,當場就給它取了名字——火。

我創造了一個以前并不存在之物;在世界數不勝數的物品之中,我已經增加了一件新東西。我意識到了這一點,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我打算跑去找他,跟他說這件事情,想讓他更加尊重我——但我考慮了一下,沒有這樣做。不——他不會在乎的。他會問這有什么用處,那我能怎么回答呢?因為它并沒有什么用處,它只是美,純粹的美……

于是我嘆了口氣,沒去。因為它沒什么用處;它不能造棚子、不能改良西瓜、不能讓水果生長更快。它沒有用,就是個愚蠢、虛榮的東西。他會鄙視,說些讓人難過的話。但是,對我來說,這可不該鄙視。我說,“啊,你這火啊,我愛你,你這精美的、粉紅色的小東西,你可真美啊——這就夠了!”我打算把它抱在胸前。但我忍住了。接著,我大腦里又編出了一條格言,不過這一條和第一條非常接近,恐怕只能算是抄襲了:“試驗品燙著了,遇到火就要躲。”

我又開始干活了:我先做了很多火灰塵,然后倒在一把褐色的干草上,想把它帶回家,一直留著,和它一起玩,但是風打中了它,它一下子跳起來,沖我惡狠狠地撲過來,我丟下它,拔腿就跑。等我回頭看的時候,那藍色的精靈已經長得又高又大,然后身體展開,翻滾而去,像一朵云一樣,我立即就想到了它的名字——煙!——但是,我敢發誓,以前我從沒有聽說過煙這個詞。

不久,黃色、紅色的大片亮光穿過煙升上來,我立即給它命了名——叫做火焰——我叫出來的名字是對的,雖然這是世界上第一次出現火焰,之前都不曾有過。火焰爬到樹上,煙翻翻滾滾,越來越大,越來越濃,火焰在煙霧中穿進穿出,發出耀眼的光,我欣喜若狂,不自覺地拍起手來,又唱又跳,這真是新奇美妙、無與倫比啊!

他跑了過來,然后停下腳步、盯著,很長時間不說話。最后他問這是什么。啊哈,他竟然問了個這么直截了當的問題,太糟糕了。當然,我必須回答,于是我就回答了。我說這是火。我知道它是什么,而他不得不來問我,如果他因此而感到氣惱的話,那也不是我的錯;我并不想惹他生氣。他停了一會兒,問道:“它是怎么來的?”

又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同樣也必須有一個直截了當的答案。“我造出來的。”

火漸漸遠去。他來到被火燒過的那塊地方的邊緣,站在那兒低頭看著,然后說道,“這些都是什么?”

“炭。”

他撿起一塊想仔細看看,但隨即改變了主意,把炭又放回地上。然后他走了。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

但是,他剛才是感興趣的。那是灰,灰色的,柔軟纖細,很漂亮——我當場就知道了它的名字。還有,那是余燼;余燼的名字我也知道。我找到了我的蘋果,把它們扒了出來,我很高興自己很年輕,胃口很好。但是,蘋果都裂開了,不能吃了,讓我很失望。表面看來是不能吃了,但其實不是這樣——其實比生的更好吃。火是美麗的;我想,有一天它也會有用。

禮拜五

上個禮拜一,在瀑布旁邊,我有一下子又看到了他,但只有一會兒。我心里希望他會表揚我努力改善居住的環境,因為我一直是好心,又非常賣力。可他并不高興,轉過身去,離開了我。還有一件事,也讓他不高興:我又一次勸說他不要再到瀑布上去了。那是因為火讓我懂得了一種新的強烈情感——很新,顯然不同于愛、悲傷以及我已經發現的那些情感。那就是恐懼。而且它很可怕!真希望我要是沒有發現這種情感就好了;它讓我陰郁沮喪,它毀壞我的幸福,它讓我戰栗、發抖、心悸。但我無法說服他,因為他還沒有發現恐懼,所以他無法理解我。

亞當日記節選

也許我應該記住她還很小,只是個小女孩而已,不要苛責。她對一切充滿著好奇,總是躍躍欲試、充滿活力,在她眼里,這個世界充滿著魔力、奇觀、神秘和喜悅。發現一朵新的花,她就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她要憐愛它、撫摸它,與它說話,在它身上堆上一串親昵的名字。而且,她看到顏色就像著了魔——褐色的巖石,黃色的沙子,灰色的苔蘚,綠色的樹葉,藍色的天空;珍珠色的黎明,群山上的紫色暗影,日落時分在猩紅色海面上漂浮的金色島嶼,在層層云朵的縫隙中滑過的蒼白的月亮,在浩淼太荒中閃爍著的珠寶一般的星星——在我看來,這些都沒有什么實用價值,但它們顏色鮮艷、氣象壯麗,這對她就足夠了,足以讓她發瘋。如果她能安靜下來,連續幾分鐘不動,那可真是個靜謐的奇觀了。真是那樣的話,我想我也許能夠很高興地好好看著她;不是也許,是肯定能夠,因為我逐漸意識到,她是個非常好看的動物——輕盈、修長、苗條、圓潤、勻稱、靈巧、優雅;有一次,她站在一塊石頭上,像大理石一樣白,沐浴在陽光下,那年輕的腦袋向后仰著,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看著一只鳥兒從空中飛過,當時我心想,她可真美啊。

禮拜一中午

不知道這個星球上有沒有她不感興趣的事情,就算有,我也說不上來。我對有些動物毫不在乎,她可不是這樣。她不加甄別,所有的都喜歡,覺得它們全都是寶貝,每一個新動物都該歡迎。

那頭龐大的雷龍大步邁進我們的住處時,她認為獲得了一個新寶貝。我把它當作一場災難——我們對待事物的態度往往相左,這就是個好例子。她想馴化它,我想把整個房舍都贈送給它,我們搬出去。她相信只要對它友好,就能馴化它,它會是個好寵物;我說,二十一英尺高、八十四英尺長的寵物,在房子周圍轉悠,不是什么好事情,就算它沒有任何惡意,不想帶來任何傷害,也有可能碰到房子,把它壓得粉碎,看看這頭雷龍的眼睛就知道,它可不是什么小心謹慎的動物。

可是,她還是一心要擁有這頭怪物,心里放不下它。她認為我們可以用它來建個奶場,還要我去幫助它擠奶。但我不愿意,那太危險了。它的性別不對,何況我們也沒有梯子。然后,她又想騎在雷龍背上,到處看風景。雷龍的尾巴大概有三十或四十英尺拖在地上,像一棵倒下來的樹,她以為能順著尾巴爬上去,可她想錯了。一爬到陡的地方,就太滑了,她就會掉下來,要不是我的話,她還會受傷。

她現在滿意了沒有呢?沒有。什么也不能讓她滿意,除非演示出來;未經證實的理論,不是她的興趣所在,所以她不愿意聽。這精神是對的,我必須承認;我也感興趣;我能感覺到這種精神的影響;如果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更多,我想我自己也會這樣做。對啦,關于這個龐然大物,她有過自己的一個理論:她覺得如果我們能馴服他,讓他友好和善,我們就能把他立在河里,當一座橋來用。結果發現,他其實已經非常馴服了——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于是她去實驗這一理論,結果失敗了。她好不容易讓他在河里站好,自己回到岸上打算從他身上過河,但每次他都會走上來,在她后面跟著,像養了一座山當寵物一樣。和其他動物是一樣的。動物們都這樣做。

夏娃日記(續)

禮拜五

禮拜二、禮拜三、禮拜四和今天——都沒有見到他。孤身一人,這么多天可真長啊;可是,一個人過還是比不受歡迎更好。

我一定要有伴兒——我想,這是天生的吧——所以我和動物們交朋友。它們就是令人喜歡,而且它們性情最溫和、舉止最禮貌。它們臉上從不會有生氣的樣子,它們從不會讓你覺得你是闖入了它們的地盤,它們沖你微笑,沖你搖尾巴,如果有尾巴的話,而且它們隨時愿意跟你一起隨便走走,或者長途跋涉,或者去做你提議的任何事情。我認為它們是完美的紳士。這些日子里,我們一起過得多么開心呀,我從來都不會覺得孤單。孤單!不,我的回答是不孤單。哎呀,周圍永遠都有一大幫跟著——有時綿延四五英畝呢——數都數不清。如果你站在中間的一塊石頭上,眺望著那綿延無盡的、毛茸茸的動物群,就會發現一片一片的亮麗色彩,在陽光的照耀下光澤明艷,鮮活生動,而且斑紋像漣漪一樣起伏著,讓你覺得眼前是一面湖,雖然你心里明白那不是湖水;還有歡快的鳥兒,成群地來去,像風暴一般,大片的翅翼扇動著,有如颶風;一旦陽光照在那一大團混亂的羽翼之上,你能想到的所有顏色剎那間喧騰而起,刺得你眼睛都看不見了。

我們多次長途跋涉,這個世界我已經見到了不少——幾乎整個世界都見過了吧,我想——所以我是第一位旅行者,也是唯一的一位。我們行進時,那可真是壯觀啊——這景象獨一無二,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為了舒適起見,我騎著老虎或豹子,因為它們很軟,背是弧形的,適合我,也因為它們都是很漂亮的動物;不過,如果要走長路,或者要看風景,我就會騎大象。他用鼻子把我舉起來,讓我騎上去,不過我自己能下來——準備宿營的時候,他就坐下,我從他后面滑下來。

鳥和動物互相之間都很友好,什么事情都不會有爭執。他們都說話,而且都跟我說話,不過那肯定是另外一種語言,因為他們說的話,我一個詞兒也不明白;可是,如果我回答,他們往往都能聽懂,尤其是狗和大象。這讓我覺得羞愧。這說明他們比我更聰明,因此應該高我一等。我有些惱怒,因為我自己想當頭號試驗品——我不僅是想,也計劃這么做。

我已經學會了一些事情,現在算是受了教育了,但一開始不是。那時候我是無知的。一開始,雖然我一直觀察,但是水往山上流的時候,我都沒能看到,因為我不夠聰明,這曾讓我感到氣惱;不過現在我不在意了。我實驗了很多次,現在我終于知道,水從來不會往山上流,除非是在黑暗中。我知道水在黑暗中往上流,因為池里的水永遠不會干,如果水晚上不流回去的話,池里當然會干。事情最好用實際的實驗來證明,這樣你才算知道了;相反,如果你依靠猜想、假定、推測,你就永遠不會獲得教育。

有些事情,你就是不可能發現;但是,單憑猜想、假定,你絕不會明白自己不可能發現。不,你必須有耐心,繼續實驗,直到最后你發現自己不可能發現。而且這樣做也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這讓世界變得那么有趣。真要是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發現,那就枯燥無味了。就算是努力去發現結果卻沒有發現,也和努力去發現結果真的發現了一樣有趣,我覺得還更加有趣呢。水的秘密一直是我珍愛的寶貝兒,但我明白之后,就不是了,那種興奮感全沒了,我覺得有點兒失落。

通過實驗,我知道了木頭會漂浮,還有干樹葉、羽毛,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因此,根據這些累積證據,你就知道了,石頭也能漂浮。不過,你只能滿足于知道,因為并沒有辦法證明——目前還沒有。但我以后會找到辦法的——到那時候,那種興奮就會消失。這類事情讓我難過;因為我會慢慢發現所有的事情,那就再也不會有興奮了,而我是多么喜愛興奮感啊!有一天晚上,我因為想著這事都沒睡著。

一開始我不明白,我造出來是干什么的,現在我想是為了搜尋出這個美妙世界的秘密、開開心心并且感謝造物主設計了這一切。我覺得還有很多事情要學習——我希望如此;我想,只要節省著點兒,不要太急太快,這些尚未發現的事情還能維持很多個禮拜吧。我希望如此。你向上拋出一根羽毛,它就會在空中飄走,看不見了;可是,你向上拋出一塊泥土,它不會飄走。每次都會落下來。我嘗試過很多次,總是這樣。我想,這是為什么呢?毫無疑問,它當然不是真的落下來了,但為什么看起來像是落下來了呢?我想,這是視覺上的幻覺。我是說,兩種現象中有一種是幻覺。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種。也許是羽毛;也許是泥土;我無法證明究竟是哪個。我只能演示其中有一個是虛假的,只好讓大家自己選了。

通過觀察,我知道星星不能持久存在。我見過一些最好的星星融化了,從天空中落下來。既然一顆會融化,那么所有的都可能會融化;既然都可能融化,就可能都在同一天晚上融化。那悲傷的時刻必會來臨——我知道。我打算每天晚上都坐在那兒看著星星,直到睡著為止;我要把那閃閃發亮的星空印在記憶中,這樣的話,等它們慢慢都消失了,我就能通過想象,將那些可愛的群星放回到黑色的天空,讓它們再次閃爍,通過我模糊的淚眼,還能把它們的數量翻一番呢。

墮落之后

回頭看,花園對我就是一場夢。花園很美麗,美得無與倫比,美得令人癡迷;現在,花園沒了,我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失去了花園,但我找到了他,我很滿足。他盡心地愛我;我用我充滿激情的本性之中的一切力量去愛他,我覺得,這是適合我的青春以及我的性別的。如果我問自己,為什么愛他,我發現我并不知道原因,也不怎么想去找原因,因此我想,這種愛應該不是推理和統計的結果,就像對其他爬行生物和動物的愛一樣。我想情況一定是這樣的。我愛有些鳥,是因為它們會唱歌;但我愛亞當,并不是因為他會唱歌。不,不是這個原因——他唱得越多,我就越不能欣賞。可我還是要他唱,因為我希望去學著喜歡他感興趣的一切。我肯定我可以學,因為一開始我無法忍受,現在我能忍受了。他一唱歌,牛奶都發酸,但這沒關系;那種牛奶我能夠適應。

我愛他,不是因為他的智力——不,不是這個原因。他目前的智力,并不是他的錯,因為那不是他自己造的;上帝造他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這樣就夠了。這當中有個充滿智慧的大目標,這我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智力會發展,雖然我覺得不會一夜之間突然發生;而且呢,不用急——他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

我愛他,不是因為他友善、關切的樣子和他的體貼。不是的,他在這方面有些欠缺,但他就這樣也很好,而且他在進步。

我愛他,不是因為他勤奮——不,不是這個原因。我知道他有勤奮的品質,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隱藏起來不給我看。這是我唯一的痛苦。除此之外,他現在什么都對我開誠布公。我相信他什么都不瞞我,除了這一點。他竟然有秘密不告訴我,這讓我傷心,有時候我想著這件事,會睡不著覺,但我會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趕走。這不會干擾我的幸福,總體上我的幸福滿得都要溢出來了。

我愛他,不是因為他的教育——不,不是這個原因。他是自學的,的確也知道很多事情,但事情實際上不是那樣的。

我愛他,不是因為他的勇敢——不,不是這個原因。他告發了我,但我不怪他。我想,這是他這個性別的特點吧,而他這個性別可不是他造出來的。當然,換作我,是不會告發他的,那我還不如先死了;但這也是性別的特點吧,我也不認為是我的功勞,因為我的性別也不是我造的。

那么,我愛他,是為了什么呢?我想,只是因為他是男性吧。

根本上講,他很善良,我愛他的善良,但沒有這一點,我也會愛他。就算他打我、虐待我,我也會繼續愛他。我知道,這是性別的事情,我這么想。

他強壯、英俊,我愛他這一點,我欣賞他,為他感到驕傲,但沒有這些品質,我也會愛他。如果他長相平凡,我會愛他;如果他身體病弱,我也會愛他;那我就替他干活,伺候他,為他祈禱,在他床邊守著,直到我死。

是的,我愛他,我想就是因為他是我的而且他是男性。我覺得沒有別的原因了。所以,我覺得就是我一開始說的那樣:這種愛不是推理和統計的結果。愛來了就來了——誰也不知道來自何處——無法解釋。也無需解釋。

這就是我的想法。不過,我只是個女孩,又是第一個思考這個問題的女孩,有可能我因為無知和缺乏經驗,想的都不對。

四十年后

我祈禱,我渴望,求我們兩人一起結束此生——這渴望永遠不會從大地上消失,在每一個深愛丈夫的妻子心中,它將永存,直到時間終結;它將以我的名字命名。

可是,如果其中一個必須先走,我祈禱先走的是我;因為他強壯,我虛弱,我更加依賴他——生命中沒有他,就不是生命。那我怎么能夠忍受呢?這祈禱也是不朽的,只要我的種族延續,這祈禱就不會停止。我是人類的第一位妻子,而人類最后一位妻子,亦必如此。

在夏娃墓旁

亞當:伊人所在,無論何處,即為伊甸園。

注釋:

[1]“his'n”是“his”的非標準形式,為方言。——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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