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夜
- 白夜(譯文經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7531字
- 2019-07-30 11:53:12
那是一個奇妙的夜晚,親愛的讀者,只有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才能有這樣的夜晚。星珠錯落的天空如此明亮,只要仰首一望,便情不自禁地要問一問自己: 在這樣的天空下,難道會有各種發脾氣、使性子的人?這也是一個幼稚的問題,親愛的讀者,非常幼稚,不過但愿上帝促使您多這樣問問!……談到使性子和發脾氣的各位先生,我也不能不回憶起自己在這一整天里的德行。打清晨起,我就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憂傷的困擾。我忽然覺得,大家都把我孤零零地撇下,大家都不理我。哦,對了,每一個人都理所當然地會問: 所謂大家指的究竟是誰呀?因為我在彼得堡已經住了八年,卻幾乎沒有結交上一個熟人。但是,我要熟人做什么?我本來就熟悉整個彼得堡;正因為如此,一旦整個彼得堡紛紛去鄉間消夏,我就產生被大家撇下的感覺。我一個人待著害怕,所以整整三天一直滿懷惆悵在城里轉悠,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我走到涅瓦大街也好,上公園也好,在河濱漫步也好——我一年四季習慣于在一定的時間、一定的地點遇見的那些人的臉一張也看不到。他們當然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他們。我對他們相當熟悉;我把他們的面孔幾乎研究到了家——他們眉開眼笑的時候,我樂于欣賞;他們愁容滿面的時候,我感到憂郁。我跟每天定時在豐坦卡河畔遇見的一個小老頭兒差點兒交了朋友。他的面部表情一本正經,若有所思,口中老是喃喃自語,左手不停地擺動,右手則拄著一根很長的鑲金頭竹節手杖。連他也注意到并關心起我來了。如果我在一定的時間不去豐坦卡河畔的老地方,我敢肯定他會悶悶不樂。所以有時我們差點兒就要互相點頭致意,特別當雙方心境都比較好的時候。前不久,我們有兩天沒見面,第三天遇上了,兩人正要舉手脫帽,總算及時猛醒,放下手來,懷著同感交臂而過。房屋對我也不陌生。我一路走,每一座房屋都好像跑到我前頭一條街處,從所有的窗戶里望著我,幾乎在說:“您好;近來身體怎樣?至于我,托老天之福,尚稱賤安,到五月份要給我再添一層樓呢。”或者:“您近來好嗎?我明天可要修理了。”或者:“我差點兒沒燒掉,真把我嚇死了。”等等,等等。它們中間有我的親愛者,有我的密友;其中一位今年夏天打算讓建筑師給它治療。我定要天天去看看,愿上帝保佑,別讓人家把它瞎治一氣反而給治糟了!……但是,我永遠忘不了一所非常漂亮的粉紅色小洋房的遭遇。那是一所可愛的磚石結構的小屋,它總是那樣和顏悅色地望著我,那樣心高氣傲地望著大而無當的鄰居們,使我每次經過那里,心中都感到高興。不料上星期我在街上走,我向那位朋友一看,卻聽到凄楚的哀叫:“他們竟把我漆成黃顏色!”這班惡棍!野蠻人!他們什么都不憐惜,無論廊柱還是墻檐,一概漆成黃色,把我的朋友弄得像一只金絲雀。為這件事我幾乎氣出黃疸病來。自從我那位朋友被涂上大清帝國的顏色[1]以后,我至今還不忍去見它給糟蹋得不成樣子的可憐相。
讀者,現在您可以明白了,我對整個彼得堡有多么熟悉。
我已經說過,我足足有三天心神不定,而后才猜到原因所在。我在街上渾身不帶勁兒(因為不是少了這個,就是缺了那個,心中直納悶兒: 某某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在家里也是神不守舍。我花了兩個晚上苦苦思索: 在我這個角落里究竟缺少了什么?為什么待在里邊這樣不是味兒?我困惑地察看屋里熏黑了的綠色墻壁、結滿蛛網的天花板(瑪特遼娜培育蜘蛛網的勞績著實可觀),認真研究一件件家具,仔細檢查每一把椅子,心想: 會不會這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因為我屋里只要有一把椅子不在它昨天所在的位置上,我便覺得不自在。)我把窗戶也看了,一切都是徒勞……不安半點也沒有減輕!我甚至想把瑪特遼娜叫來,就蛛網以及總的邋遢現象好好訓她一頓;可她只是驚異地對我看看就走了,一句話也不回答,故而蛛網至今在老地方悠然高張。直到今天早晨,我才猜到是怎么回事。啊!原來他們都離開我滑腳到鄉下去了!請原諒我用了個俚俗的字眼,可我實在顧不上講究高雅的辭藻……因為凡是原來在彼得堡的,不是已經走了,便是正要到鄉下去消夏;因為我眼看著每一位正在雇馬車的儀表莊重可敬的先生一下子變成了可敬的家長,他們日常公干完畢后正輕裝前往鄉間別墅去同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因為每一個行人現在都有一種非常特別的神態,他們只差沒對迎面遇見的人說:“諸位,我們只是路過此地,過兩個鐘頭我們就要到別墅去了。”如果先有白糖也似的纖細手指敲彈玻璃,然后有位模樣俊俏的少女開窗探出頭來叫喚賣盆栽的小販,我立即想象得到,買主完全不是為了在悶熱的城市住房中惜春賞花,而是很快大家都要到鄉下別墅去了,花也要帶走。不僅如此,我在這門新的學問方面從事獨特的研究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已經能夠單憑外表準確無誤地斷定,什么樣的人住什么樣的別墅。石島、藥鋪島或彼得果夫大道的別墅主人以舉止文雅、夏裝入時以及他們進城所乘的馬車富麗為其特征。帕爾戈洛沃和較遠的鄉居者叫你一看就對他們的明智和穩重產生“深刻印象”;克列斯托夫島的消夏客則始終保持安詳的愉快神態。我有時遇見長長一溜車把勢執韁牽馬懶洋洋地走在車旁,車上所載的桌子、椅子、土耳其沙發和非土耳其沙發等各式家具以及其他家什堆成了山,而山巔上往往高坐著瘦小的廚娘,像保護眼珠一般看守主人的財產;我有時看著滿載家用雜物的船只,或沿涅瓦河、豐坦卡河滑行,或在黑溪、島嶼前浮運,——車也好,船也好,在我眼睛里會增至十倍、百倍;仿佛一切都啟動出發,結成浩浩蕩蕩的車隊、船隊紛紛前往別墅消夏;仿佛整個彼得堡大有變成一片荒漠之勢,以致我終于感到羞愧、委屈和郁悒;我沒有任何別墅可去,去了也沒有任何事情可做。我愿意搭任何一輛大車,隨同任何一位正在雇車的儀表堂堂的先生前往;可是沒有人,絕對沒有一個人邀請我;我好像被忘掉了,好像我跟他們真的半點兒也不相干!
我走了好多路,花了好多時間,照例已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不料竟來到關卡附近。我一時隨興之所至,越過攔路桿,在播了種的田塊和草地之間信步走去,居然并無疲勞之感,相反只覺得心頭的重壓正在卸去。行人都是那樣和藹可親地望著我,確乎只差沒有點頭致意;人人喜氣洋洋,個個沒有例外地抽著雪茄。我仿佛一下子到了意大利,足見自然界對于我這個常帶三分病、在市區快要悶死的城里人的影響力之大。
我們彼得堡的大自然,隨著春天的來臨,會突然把老天賦予它的力量全部顯示出來,一下子披上翠綠的盛裝,開出五光十色的鮮花,那時自然界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動人的情致……它不禁使我想起那個病懨懨的姑娘來,您瞧著她,時而會感到惋惜,時而懷著一種同情的愛憐,時而則根本視而不見,但她會在瞬息之間出人意外地變美,美得難以形容,美得出奇,而您在驚訝、陶醉之余不由得會問自己: 是什么力量促使這雙憂郁、沉思的眼睛如此熠熠閃光?是什么促使血色涌上這蒼白、憔悴的兩腮?是什么往這線條柔弱的面目注入了激情?為什么這胸脯這樣隆起?是什么促使這可憐的姑娘臉上突然煥發出生命力、朝氣和美,促使它閃耀起如此火花四濺的笑容?您四顧張望,尋找某人,思量猜測……但這一瞬過后,明天您遇到的也許還是先前那雙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眼睛,還是那張蒼白的臉,還是那種順從、膽怯的動作,甚至是懺悔,甚至是某種令人沮喪的哀怨和惱恨自己一時沖動的痕跡……于是您感到遺憾,這一瞬間的美竟如此急速、如此無可挽回地枯萎了,這美在您眼前的一閃竟是如此虛妄、空幻;您感到遺憾,因為您甚至沒有來得及愛上她……
然而,我的夜畢竟比白天強!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我很晚才回到城里。當我快要走近住所的時候,鐘已敲十下。我得經過在這個時刻看不見一個人影的運河堤岸。的確,我是住在城里最偏僻的一個地區。我一路走,一路唱,因為我高興的時候總是要哼點兒什么曲調,就像任何一個既沒有朋友、也沒有熟人、在歡樂的時刻無人與他分享喜悅的快活人那樣。忽然,我遇到了一件無論如何意想不到的奇事。
路旁,身靠河邊的欄桿站著一個女子;她的胳膊肘支在欄桿上,看來聚精會神地望著渾濁的河水。她戴一頂怪可愛的黃色小帽,披一條挺漂亮的黑色肩巾。“這是個姑娘,而且必定是黑頭發的,”我心想。她大概沒聽見我的腳步聲,當我屏住呼吸、懷著一顆怦怦直跳的心打她身旁走過時,她甚至沒有動一動。“奇怪!”我忖道,“她準是在想什么事情出了神,”忽然,我像一根釘在地上的樁子似的站住了。我仿佛聽到低沉的哭聲。對!我沒有聽錯: 那姑娘在哭,過了片刻還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抽泣。我的天哪!我的心緊緊地收縮攏來。盡管我見了女人怕難為情,但在這個時刻也顧不得許多了!……我轉身走到她跟前,本來一定會開口說:“女士!”然而我知道,這個稱呼在所有描寫上流社會的俄國小說中已經用過何止千遍。正是這一點使我躊躇起來。但在我尋找措辭的當兒,姑娘發覺了,回過頭來,恍然大悟,低首垂目,從我旁邊沿著堤岸溜了過去。我立即跟上,但她猜到我的用意,便離開堤岸,穿越馬路,走到便道上去。我不敢穿過馬路。我的心在顫抖,猶如被捉住的小鳥那樣。忽然,一個偶然的機會幫了我的忙。
在便道的那一邊,離我遇見的陌生女子不遠,忽然出現一位穿燕尾服的先生,看來已經到了應該舉止莊重的年齡,然而他的步態可說不上莊重。他一路走,一路晃晃悠悠,小心地扶著墻壁。姑娘卻快步如箭,匆忙而膽怯,就像一切不愿別人自告奮勇夜里送她們回家的姑娘那樣。本來,那位腳步踉蹌的先生是決計追不上她的,但是我的運星卻誘使他發急蠻干起來。那位先生對誰也沒說一句話,突然撒腿飛奔,向陌生女子追上去。姑娘雖然行走如一陣風,但晃晃悠悠的先生愈趕愈近,終于追上了。姑娘發出一聲叫喊,——于是……我感謝命運: 這一回我右手恰巧執有一根結實而多節的文明棍。我一眨眼已經到了便道那一邊,不請自來的先生一眨眼就認清了形勢,考慮到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一聲不吭地放慢腳步,等我們已經離他很遠了,才用相當強硬的口氣向我抗議。但他的話幾乎送不到我們耳朵里來。
“把您的手給我,”我對陌生女子說,“這樣他就不敢再來跟我們糾纏了。”
姑娘默默地把由于激動和驚慌還在哆嗦的一只手交給我。哦,不請自來的先生!此刻我是多么感激你啊!我向姑娘瞅了一眼: 她的模樣兒真俊,是黑頭發——我猜中了;她那黑色的睫毛上還閃爍著淚珠,那是剛才的驚恐還是先前的悲傷所致,——我不知道。但嘴唇上已經泛起一絲笑意。她也偷偷看我一眼,然后微微紅著臉低下頭去。
“瞧,剛才您為什么把我趕開?要是我在這兒,就什么事情也不會發生……”
“可我不了解您啊: 我以為您也是……”
“現在難道您了解我啦?”
“有了一點兒了解。比方說,我明白您現在為什么發抖。”
“哦,您一下子就猜對了!”我十分高興地回答,并且佩服姑娘如此聰明,這在美貌的配合下永遠不會是多余的。“是的,您一眼就看準了是跟什么人在打交道。的確,我在女人面前怕難為情,我不否認,我的心情之緊張,不下于一分鐘以前那位先生讓您受驚的程度……現在我心里慌得厲害。這簡直像一場夢,而我甚至在夢中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跟一個女人說話。”
“哦?真的嗎?”
“是的,我的手在發抖,因為還從來沒有像您這樣一只嬌小可愛的手握住過它。我完全失去了對女人的適應力;不,應該說,我對她們從來就沒有適應過;我是個單身漢……我甚至不知道怎樣跟女人說話。比方現在,我不知道是否對您說了什么蠢話。您可以直率地向我指出,我預先聲明,我決不見怪……”
“不,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正相反。既然您要我開誠布公,那我就告訴您: 女人喜歡這種靦腆的性格。如果您想知道得更多的話,我也喜歡這種性格,我不會再把您趕走,直到家門口。”
“您一定能使我一下子變得不再怕羞,”我興奮得喘吁吁地開始說,“那時,我就跟全部資金告別!……”
“資金?什么資金,做什么用?這可不好。”
“對不起,以后不說了,我這是走了嘴;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 在這樣的時刻總想……”
“總想得到好感,是嗎?”
“唔,是的;看在上帝分上,請您原諒。請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要知道,我已經二十六歲,可還從來沒有真正認識一個人。叫我怎么能夠好好說話,說得巧妙、得體?其實,如果一切都露在外面,對您更有利……當我的心要說話的時候,我不善于保持沉默。不過,反正都一樣……信不信由您,我沒有結識過一個女人,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我只是天天幻想什么時候能遇見一個。啊,可惜您不知道,我曾經這樣愛過多少回呵!……”
“究竟怎么個愛法?愛上了誰?……”
“誰也沒有愛上,我愛的是理想之中、我夢見的那個女人。我在想象中創造一部又一部羅曼司。哦,您還不了解我!當然,我遇見過兩三個女人,要說絕對沒有也是不可能的,然而那是什么樣的女人哪!她們全都是些光圖實惠的女人……說來您一定覺得可笑,我告訴您: 我曾幾次想跟一位貴族女子在街上很自然地攀談起來,不用說,要在她只有一個人的時候;當然是羞羞答答、恭恭敬敬而又充滿激情地攀談;向她說,我一個人快憋死了,希望她別趕開我;告訴她,我想了解隨便哪一個女人都毫無辦法;讓她懂得,女人甚至有義務接受像我這樣不幸的人怪不好意思的請求。說到底,我的全部要求無非只是對我說兩句體貼、同情的話,不要一下子把我趕開,相信我,聽完我要說的話,如果要笑我也悉聽尊便,但求讓我產生一點希望,對我說幾句話,只要三言兩語,然后哪怕我跟她從此不再見面也無妨!……但是您在笑……其實,我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說這些……”
“請不要見怪;我是笑您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您只要嘗試一下,也許會成功的,哪怕在街上也行;愈大方愈好……任何一個善良的女人,只要不是蠢貨,特別是只要她當時不在為什么事情生氣,您那樣怪不好意思地懇求她說上三言兩語,她一定不忍心不由分說,立馬打發您走開……喲,我說到哪兒去了!她肯定會把您當作瘋子的。我是用自己的想法代替了別人的想法。其實,我自己對于人生又懂得多少呵!”
“哦,謝謝您,”我激動地大聲說,“您不知道,您這番話為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好事啊!”
“好吧,好吧!不過,請告訴我,您憑什么認定我這個女人當得起您的……關懷和友情……總之,不是您所說的光圖實惠的女人?剛才您為什么下決心向我走過來?”
“憑什么?為什么?您只有單身一人,而那位先生卻過于大膽,現在又是夜里: 您也會同意,這是一種義務……”
“不,不,在這以前,您不是在那一邊就想走近我嗎?”
“在那一邊?說真的,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擔心會……告訴您吧,今天我很幸福;我一路走,一路唱;我到城外去了;我還從來沒有過這樣幸福的時刻。您……但也許是我的錯覺……請原諒,不過我還是要提一下: 當時我覺得您在哭,我……我聽不得這種聲音……我的心被攥得緊緊的……哦,我的天哪!難道我就不能替您難過?難道對您產生一種兄弟的同情竟是罪孽?……對不起,我說了同情……總而言之,難道我情不自禁地想走到您跟前,竟會傷害您的自尊心?……”
“夠了,別再說下去了……”姑娘說著低下頭來把我的手握緊,“都怪我自己談起這件事來;但我高興的是您沒有使我失望……哦,我家已經到了;我得從這兒拐進胡同;剩下的只有幾步路……別了,謝謝您……”
“難道,難道我們再也不見面了?……難道就再也沒有下文可續了?”
“瞧,”姑娘笑道,“起初您只想聽三言兩語,而現在……反正我沒什么可對您說的……也許我們還能見面……”
“我明天再來,”我說,“哦,對不起,我已經在提出要求……”
“是的,您很性急……您差不多在提出要求……”
“聽我說,聽我說!”我把她的話打斷,“請原諒,如果我又對您說出什么不恰當的話來……是這樣的: 明天我不能不到這里來。我是個幻想家;我在現實生活中擁有的太少了,所以我把像現在這樣的時刻看得非常珍貴,不可能不在幻想中重溫這幾分鐘。我將在幻想中懷念您,在幻想中度過整整一夜、整整一星期、整整一年。明天我一定到此地來,正是到這個地方,正是在這個時候,并將沉浸在對今宵的追憶中感到幸福。單是這個地方在我心目中也是可愛的。這樣的地方我在彼得堡已經有兩三處。有一次我回憶回憶甚至哭起來了,就跟您一樣……誰知道,也許十分鐘以前,您也是回憶回憶哭了起來……不過,請原諒,我又忘其所以了;可能曾經有一個時候您在此地感到格外幸福……”
“好吧,”姑娘說,“我明天大概會到這里來,也在十點鐘。我看,您要來我是禁止不了的……是這么回事: 明天我有事需要到這里來。請不要認為是我約您會面的;我向您聲明在先,我有自己的事要到這里來。不過……我對您直說了吧: 要是您也來的話,這并沒有什么不好;第一,可能又會發生像今天這樣的麻煩,得了,不談這些……總之,我無非想見到您……對您說兩句話。只是,不知道這樣一來您會不會瞧不起我?您會不會想,我這樣輕易地跟人約會……我本不想約您,如果不是……算了,就讓這一點作為我的秘密吧!不過,先得講好條件……”
“條件!講吧,說吧,事先把一切都說清楚;我什么都同意,怎么都愿意,”我興奮得叫了起來,“我保證依頭順腦、畢恭畢敬……您了解我……”
“正因為我了解您,所以約您明天來,”姑娘笑道,“我對您完全了解。不過,您來必須遵守條件;首先(請您務必按我的請求去做,——您瞧,我說得很坦率),不要愛上我……因為這是不可能的,請您相信。交個朋友我愿意,讓我們拉拉手……可是不能戀愛,我請求您!”
“我向您起誓。”我激動地說,并抓住她的小手……
“得了,不必起誓,我知道,您像火藥似的一觸即發。我這樣說話請不要見怪。您不知道……我也沒有一個可以談談心、商量商量的人。當然,總不能在街上找人商量,您是例外。我對您十分了解,好像我們已經做了二十年的朋友……您不會使人失望的,難道不是嗎?……”
“您瞧著吧……只是我不知道怎么挨過這一晝夜。”
“好好睡一覺;祝您晚安——請記住,您已經是我信賴的人。您剛才所發的感慨很有道理: 難道每一種感情,甚至表示一點兄弟的同情都得交代來龍去脈?!您知道嗎,這話說得好極了,使我頭腦里立刻閃起一個向您和盤托出的主意……”
“看在上帝分上,您到底有什么心事?”
“明天再說。暫時就讓這件事作為一樁秘密。這樣更合您的口味;至少有那么一點兒像羅曼司。也許我明天就告訴您,也許不……我還要先跟您多談談,讓我們彼此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哦,明天我就把有關自己的一切全告訴您!不過,這是怎么啦?我身上好像出現了奇跡……我在哪兒,我的上帝?換了別的女人,也許一開始就勃然大怒,把我趕走了,而您沒有這樣做,您是不是為此感到不高興?您說說看。僅僅兩分鐘工夫,您就給了我終生受用的幸福。是的!我感到幸福;也許,您促成了我跟我自己的和解,打消了我的疑團亦未可知……也可能這是我一時的心血來潮……反正明天我把什么都告訴您,您將了解全部情況,全部……”
“好,我準時接見;您先開個頭……”
“同意。”
“再見!”
“再見!”
于是我們分了手。我走了整整一夜;我下不了決心回家去。我是那樣幸福……直到明天!
注釋:
[1] 指清帝國旗幟(黃龍旗)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