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傾淚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進了院子，燈已是盡數熄了。月色很好，看清了路，也看清了人。

“青袖？”

他是有些吃驚的，這個時辰，早該是睡了。

“先生……”

青袖聲音很低，他甚至能聽出一絲不安。

“你回來了。”

墨傾淚看她的樣子，不知為何，笑了。

“回來了。”

聲音中還夾雜著笑意，溫柔的幾近不真實。

他往前走了幾步，站在她身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覺出些濕意。

“站了半夜？”

“嗯。”

“你怎么知道我會回來？”

青袖搖頭。

墨傾淚嘆了口氣。

“若是今夜我不回來，你便這樣站一宿嗎？”

青袖低下頭，不發一言。

墨傾淚垂眼看她，發現她的身形竟到自己胸口了。

原來時間，過的這么快嗎？悄無聲息的走，猝不及防的發現。

墨傾淚抬頭看向夜空，一片暗藍，目之所及，不見光亮，可卻明明什么都看的清楚。

月光打在他的背影上，臉上的表情，反倒模糊不清了。

正愣著神，感覺一雙微涼的手觸到自己的臉頰。收回目光，見到青袖抬手將他被夜風吹亂的發挽回耳后。

墨傾淚從她的動作中覺出一份小心翼翼。

“挺晚了，回去睡吧。”

夜已過半，再睡，也沒多久了。

自成角兒以來，似乎再未整夜不眠過了。

他略微向一側傾身。今夜月色很好，他不打算辜負。

“先生呢？”

墨傾淚驚訝于她的細膩，亦或者，這只是她的隨便一問？

“今夜，睡不著了。”

邁步離開，也不管身后之人如何，悠悠賞起了月。

月色很美，人亦為絕色，一舉一動，仿若畫中之人。

墨傾淚斂了雙目，刻意不去看那角落里的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晚，他站了一夜，而她，也陪他站了一夜。

一個在月光下，一個在角落里。明明是一眼就能看到的距離，卻感覺兩個人，屬于不同的世界。

一夜未眠，像是兩個人的秘密。

次日清晨，無人發覺任何異樣，沒有人關心誰，誰也不會無故去關心旁人。不管你是名角兒，或是龍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自己。

戲，換了一折又一折；人，走了一批又一批。

究竟是戲子無情，還是看客無情？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還在繼續，人，還得繼續活著。

“聽說了嗎？許家小姐和梁二少……”

“怎么沒聽說，最近這事兒都鬧得滿城風雨的了。”

“你們懂什么，那梁家和許家巴不得是真的呢。”

“是啊，梁二少年紀也不小了，人家里也急啊。”

“就是，就是……”

……

一大清早，便是一群人議論的聲音。墨傾淚聽著，不禁有些煩躁。

一夜未眠，對以前的他來說，不算什么，可對眼下的他來說，卻是有些勉強了。

果然，習慣了好的，就再要不得差的。墨傾淚心想，抬手捏了捏眉心。

“先生，您要不要休息一會兒？離您登臺還早。”

“不必。”暗自笑了笑，什么時候，這般嬌氣了。“你也……”

話說一半，便住了口。昨夜她刻意站在角落里，應該是不想自己發現。

正想著，忽聽到街上一陣嘈雜。出了院門去看，卻是兩撥人在吵鬧。

“你們二小姐那點兒事，誰還不知道啊……”

“你嘴放干凈點兒，我家小姐怎么了？要說也是你們家二少爺，他……”

吵吵嚷嚷的，話都聽不真切。墨傾淚一看便知，這是梁家和許家的人。

“先生，你怎么了？”

青袖見他愣神，問了一句。

墨傾淚抬眼看向那些人，眉頭微皺。

“無事。”

街上兩撥人愈吵愈烈，在墨傾淚聽得不耐煩時，終于打起來了。

“墨老板，咱們回去吧。”胡老板的聲音有些焦急，“這再傷著您可就不好了。”

墨傾淚是胡家班的臺柱子，傷著墨傾淚，他也受損失。

那些人距離院門不遠，甚至可以算近，打架時帶起的塵土都能揚到這邊來。

墨傾淚笑了笑，眼底有些嘲諷，笑容卻是溫柔的。

“也好。”

說完，轉身欲回。剛側過身，便看到街道的盡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看那姿態，像是急匆匆趕過來的。

“是梁三爺。”青袖見他望著那道身影，開口提醒。

墨傾淚的視力不是很好，隔得遠了他便看不清，況且，他也不愿看清。

“子平？”墨傾淚看著街上打起來的一群人，自言自語道：“是來收拾殘局的嗎？”

腳步頓了頓，又轉了回去。一直都是他唱戲給別人聽，今天，他也想看一出戲。

“都別打了！”遠遠的，便聽見梁為崎的叫喊聲。

“我說住手！”趕到近前，看到一群人混戰的場景，尤其是自家人還吃了虧，梁為崎頓時紅了眼。

“都聾了？你三爺的話都敢不聽？”梁為崎心里正壓著火氣，“都給爺停下！”

雙方的人都住了手，梁為崎走上前，給了許家領頭鬧事的人一腳，那人一個踉蹌，跌在地上。

“我梁家的人什么時候輪到你們許家欺負了？”

被打那人坐在地上，抬頭看著梁為崎：“是你們的人先動手的。”

“胡說八道，明明是你們……”

梁為崎抬了抬手，制止了梁家那人的話。

“為了那么一點兒破事，就如此大動干戈，沒點兒出息了。”

看得出來，梁為崎想息事寧人，畢竟事情鬧大了，對哪家都不好，可許家那人便是個不懂事的。

“你們梁家二少爺干的那點兒事，當誰不知道？還說……”

話未說完，梁為崎一腳踹了上去，那人被踢到在地，愣是半天沒爬起來。

“都滾！”

許家的人扶著被梁為崎踹倒的那個人，急忙離開了。

梁為崎掃了一眼梁家人：“都等什么呢？還不滾！”

“是是……”

等所有人都離開了，街道上又恢復了以往的常態，過路的過路，吆喝的吆喝。

梁為崎拍了拍衣服，一轉頭，就看到墨傾淚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他身旁，還站著一個女孩，才到他胸口。一身衣裳很普通，五官倒是清秀，只是人卻顯得沉悶，沉悶到近乎冷漠了。

“這女孩兒誰啊？”梁為崎好奇的問了一句。

墨傾淚沒理他，轉身回了院子。梁為崎小跑兩步，趕上他，和他并肩走著。

“不是，到底誰啊？這丫頭長得挺好看啊。”

墨傾淚瞥了他一眼，帶些警告意味。

“心思給我放老實點兒，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我想什么了？盡冤枉我。”梁為崎停了停，落后墨傾淚半步，從他身后繞道青袖身邊。

“小丫頭，你叫什么啊？”活像哄小孩時的語氣。

青袖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青袖。”

“青袖？你長的倒是挺清秀的，哈哈。”

青袖沒理他，跟在墨傾淚身后進了屋。

“哎，你別不理我啊，小丫頭，你知道我是誰嗎？”

青袖隨墨傾淚進了屋，微低著頭，也不言語。

“我可是……”

“梁三爺。”墨傾淚打斷了他，“青袖不喜言語。”

“不愛說話可不好，要不你把她放我那兒個把月，保管……”

“你當誰都和你一樣嗎？”墨傾淚抬頭看他，“來這兒有事？”

“這不是來解決剛才那些人嗎？”梁為崎摸了摸鼻子。

“是嗎？”

青袖為墨傾淚倒了一杯茶，水滴濺在杯壁又落回水中的聲音格外清晰。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屋內靜的有些讓人發慌。沉默了一陣，還是梁為崎開了口。

“傾淚，我二哥的事，鬧得有些大了。”梁為崎難得有這么正經說話的時候。

墨傾淚拿起茶杯，低頭喝了口茶，眼底有著與己無關的漫不經心。

“林家？”聲音依舊溫柔。

“嗯。”梁為崎點點頭，“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林家一直咬著我們兩家不放了，像條瘋狗一樣。”

“林家不是一直和許家交惡嗎？估計這事兒，是許家連累你們家了。”

室內的光線有些暗，梁為崎剛好站在逆光的方向，墨傾淚看不清他的表情。

“子平，這些事，你父親會處理，想太多對你也沒有什么益處。”墨傾淚勸了他一句，有些事情，還是不去想的好。

“也是。”梁為崎點了點頭，抬頭時嘴角帶了抹壞笑“不過……這林盛軒和許古帛什么深仇大恨啊，從我記事起，這兩家就一直不安生。”

墨傾淚眸光暗了暗，看向他時，卻笑了起來。

“那誰知道呢？”

青袖站在一旁，只看得到他一側面容，但只這半側臉，也是溫柔。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里變得嘈雜起來，一個身影走了進來，腰微躬著。

“墨老板，該換行頭了。”是胡爺。

“知道了。”墨傾淚應了聲，“子平，我這兒登臺了。”

“怎么，墨老板還要趕我走不成？今兒這戲，我要看。”

“客人既是要聽戲，自是不趕。”

“先說好，票我可不買。”梁為崎從座位上站起來，往外走去。臨到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回頭對著青袖喊，“丫頭，不考慮跟你三爺走？”

屋內二人一座一站，皆是沉默，梁為崎自覺尷尬，摸了摸鼻子，轉過頭走了，邊走還邊嘀咕著。“切，沒有眼光，你三爺……”

“先生……”

青袖想問些什么，卻被墨傾淚打斷了：“子平為人便是如此，你不必在意。”

“知道了，先生。”

戲已開場。

梁為崎坐在二樓，用手撐著頭，看著臺上之人。

傾淚啊，你這戲日日都唱，早已記熟，可這世間的戲，怎么就那么難懂呢？

“傾淚，你缺一知己啊，只可惜，我不懂戲。”不知為何，就生出些感慨來。

梁為崎看戲有些乏了，正四下打量，忽然在角落看見一個身影。

梁為崎起身，向樓下走去。

“三爺，你去哪？”有好事的問了句。

“別跟過來。”梁為崎抬了抬手，離開了。

臺下一出角落里，青袖一個人站在那里，安靜的看著臺上那人。

戲服華美，妝容精致，當真絕色。

梁為崎收回目光，轉而看向青袖。她眼底的情緒沒有絲毫遮掩，他看的一清二楚。

她眼里的那個人，是傾淚嗎？

“唉。”一聲輕嘆，驚了青袖。

她驀地看向他，眼底一派平靜，梁為崎差點兒以為，他剛才看錯了。

“丫頭，怎么一個人偷偷躲在這聽戲？”梁為崎的語氣和他的人一樣不正經，“你早說啊，爺帶你一塊聽。”

說完，還沖她挑眉笑了笑。

“謝謝，不用。”沉默了一會兒，青袖才說了這么一句。

“客氣。”也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梁為崎硬是當作沒聽出她話里的疏遠，“那等下次，爺再帶你聽場戲，今天也快唱完了。”

見青袖沒反應，梁為崎扯著嘴角笑了笑：“行，那下次，我先走了。”

說完也不做停留，轉身就離開了。

這丫頭……

梁為崎搖搖頭，有些無奈。

臺上人仍在唱著，臺下人也仍看著，戲未散場，看客亦在。

“傾淚。”梁為崎看著面前的溫潤男子，總覺得有些恍惚。

“認識你這么多年了，看你的時候，還總覺得臺上臺下不是一個人。”

“是嗎？”

墨傾淚生就一副好皮囊，男相已是清秀非常，女子裝扮，更是絕色。

“你說你怎么做到的啊？來，給爺唱一個。”梁為崎手一伸，就要勾他的下巴。

墨傾淚也不躲，就站在那看他，眼底不帶溫度，唇角彎起一分弧度。

看到這個笑容，梁為崎打了個冷顫，伸到一半的手硬生生的停在了半空。

梁為崎收回手，有些后怕的叫了一聲：“傾淚？”

“梁子平。”

“是我，有事兒您說。”梁為崎的語氣有些夸張了，但卻正和時宜。

青袖收拾好他的行頭，出去為二人泡茶。

梁為崎看著她消失在視線里，回頭對墨傾淚說：“她來你這兒多久了？”

“忘了。”

“這丫頭脾氣不行啊，今天在臺下，我看她一個人聽戲怪冷清，就請她一塊兒去樓上聽，你猜她怎么著？”

墨傾淚坐在椅子上，也不看梁為崎：“她拒絕了。”

“沒錯！她竟然拒絕了，我三爺的邀請誰拒絕過？她要不是你身邊的人，現在還能好好站在這兒？”話說完，才記起眼前這個人就拒絕過，還不止一次。

“傾淚，這丫頭你得管管了。我倒沒什么，要碰上別人，估計你就見不著囫圇個兒的她了。”

梁為崎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樣子，倒有幾分滑稽。于是墨傾淚笑了，毫不掩飾的嘲笑。

“哎！你這人怎么這樣？我說的不對嗎，你這么笑我。”

放開了搭在墨傾淚肩膀上的手，轉身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不過說真的……”

話說到一半，青袖便端著茶具進來了，梁為崎說了一半的話，也就沒再說下去。

青袖微彎下腰，為他們兩個人倒茶，乖巧的不似剛才在臺下見到的模樣。

梁為崎盯了她好一會兒，才明白了墨傾淚為什么對自己的話不置可否了。原來在墨傾淚面前，這丫頭這么乖。

墨傾淚見他一直盯著青袖看，也不明白他的心思，皺了皺眉頭，剛想說些什么，他就收回了目光。

“傾淚，這丫頭挺漂亮啊。”一張口，便是這么一句不正經的話。

“梁子平，收起你那些心思。”梁為崎風流的名聲，讓他有些頭痛。

“什么心思了就，我是那種人嗎？”梁為崎撇了撇嘴，“爺就缺這么一根豆芽菜了啊？再說了，你的人，我能動嗎？”

在聽到“你的人”這三個字時，青袖的手不自覺的蜷了一下。墨傾淚不經意低頭，剛好看到了這個動作。

平心而論，青袖的確很漂亮，她的好看，偏向于清麗。還未長開的眉眼，不足以令人一看驚艷，但細看，卻挑不出一處毛病。

墨傾淚喝了口茶，覺出些累了。畢竟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又唱了一出戲，是人，都會累。

“子平，我有些乏了。”眼睛有些發澀，他閉了閉眼。

“行，那你休息吧。”梁為崎看了看天色，還不晚，能再出去逛逛，“改天我再來啊。”

墨傾淚起身送他，到院門口的時候，梁為崎本性不改，順口調戲了青袖一句：“丫頭，別太想我啊。”

意料之中的，青袖沒理他，他也不在意，看了她一眼，離開了。

墨傾淚送走了梁為崎，轉身回了院子，走到一半，見青袖沒跟過來。回頭才發現她還站在院門口愣神。

“青袖，回來了。”

青袖這才反應過來，往院子里走去。

梁為崎離開時看她的那一眼，讓她有一種什么都被看穿的慌亂。她看著墨傾淚的背影，眼底有些復雜，而這復雜，又不知從何而來。

墨傾淚解了外衣，躺在床上，閉了眼，想要休息，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迷迷糊糊間，他聽到房間里有腳步聲，他有心想起身看看，但不管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很累，索性便躺著不動了。現在的他，不是從前了，不必時刻想著會有什么危險。

腳步聲越來越近，在他床前停下。墨傾淚也不知道那個人停留了多久，只記得自己模糊的睡去時，都不曾聽到那人離開的聲音。

他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