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哭不哀則懼
- 柏樺講明代奇案
- 柏樺
- 5097字
- 2019-07-31 17:41:15
案件發生在明代成化三年(1467)的南直隸潤州府(今鎮江市)。時任巡撫南直隸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的邢宥來到潤州府,時逢中秋佳節,潤州知府見上司蒞臨,就略備宴席,請邢巡撫到萬歲樓飲酒賞月。都是讀圣賢書為官的,總不能有酒無詩,也不能無歌無曲。潤州知府找來幾個樂戶,吹拉彈唱以助酒興,而邢巡撫此時卻無此雅興。見邢巡撫不高興,潤州知府要打發樂戶離開,準備另選助興的話題,卻見一個妙齡女子跪倒在地,懇求巡撫大人開恩,讓她們留下來唱曲。
什么是樂戶呢?就是犯罪的人,男女都沒入官府,女的充當官妓,供人娛樂,男的吹打樂器,為之伴奏。明代將樂戶列入賤民、墮民之列,把他們編入戶籍,永遠不得改變身份。因為他們地位低下,再加上女性多為官妓,人們也把他們與妓院等同,甚至成為妓院的別稱。樂戶賤籍直到清代雍正年間才予以廢除,但藝術工作者的卑賤地位,一直沒有改變,也絕不會像現在的明星那樣受人追捧,而是招之即來,揮之而去,給個好臉色,已經是給他們最大的面子了。如今邢巡撫不喜歡聽曲,就是她們伺候得不周到,打罵事小,若不讓她們唱曲了,也就無以為生了,因為官府不允許她們從事其他的職業。
邢宥(1416—1481),字克寬,廣東文昌縣(今海南省文昌市)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歷任四川監察御史、浙江臺州知府、浙江布政司左參政、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如今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直隸,總督兵民財賦,兼理浙江杭嘉湖三府糧儲,可以說大權在握,但在官場之中,他也常常感覺到掣肘。史稱邢宥能夠“詢官治,察民隱,獎廉能,黜貪懦,枉奸宄,抑豪右,事無微鉅,靡不悉心”,其罷黜不稱職的官吏多達170余人,也因此得罪了許多人,因此有了退隱山林的念頭。
邢巡撫見樂戶女畏罪懇求,也覺得于心不忍,便讓樂戶女平身,之后口吟《七絕》一首,讓樂戶將此詩句配樂演唱。詩云:“欲沽美酒來追景,又恐黃公即討錢。歸與老妻斟酌定,閉門推出月還天。”
樂戶女按照詩句演唱,因為這首詩蘊含著邢巡撫要歸隱的意思,所以唱起來乃是其聲慘切,其情哀哀,在座的人都不由得悄然無語,也不敢勸慰,所以雅間之內,毫無聲息。正在此時,眾人聽到不遠處有婦女的哭聲。潤州知府怕影響邢巡撫的雅興,急忙要派人去找那婦女,要她不要號哭,以免打擾官員們賞月的情趣。邢巡撫急忙攔阻,讓眾人不要議論,仔細傾聽哭聲。眾人不知何故,只好耐著性子聽哭聲。這其中有自嘆倒霉者,認為中秋明月夜,聽到哭聲不吉利;也有心神不寧者,怕那婦人有什么冤屈,如果被邢巡撫查知,弄不好會丟官的;還有好奇者,不知道為什么邢巡撫要傾聽哭聲,這哭聲有什么奇怪的嗎?可以說是各自心懷鬼胎,猜想不一。
聽了半晌,邢巡撫讓潤州知府派人去打探,究竟是誰在號哭。派出去的人很快回來稟報,說是府前街雜貨鋪店主溫煥剛剛去世了,其妻汪氏痛夫身亡,所以在號哭。邢巡撫聽罷,也沒有追問什么,見酒席上氣氛沉悶,便舉杯相敬,一時間杯觥交錯,同僚們表面上和和氣氣,卻也是各懷心事,不知道邢巡撫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酒一直喝到三更,眼見一輪明月西垂,眾人才散席,各自回去安歇。
天剛剛亮,邢巡撫便傳令左右親信,到府前街雜貨鋪,將溫煥之妻汪氏帶來聽審。親信們領命而去,也就半個時辰,就將汪氏帶到大堂。邢巡撫舉目看去,但見:“窄窄春衫襯柳腰,兩山飛翠不須描。雖然未是文君媚,也帶村狀別樣嬌。”乃是一個三十余歲的少婦,生得雖然不那么楚楚動人,卻有幾分嫵媚,帶有些村婦自然的健美。如今身穿重孝,兩眼紅腫,不似痛哭而成,卻似用手揉成,因此看不到悲哀的樣子。見此狀況,邢巡撫便毫不留情地問:“你丈夫是因何而死的?”
汪氏說:“昨日我們夫婦共度中秋,備了些酒菜,一起賞月吃酒,卻不想丈夫溫煥忽然中風,倒地而死。”
邢巡撫說:“中風也不是什么急癥,為什么不請醫生針灸療治呢?”
汪氏說:“我一個婦道人家,深更半夜的,如何敢出外去請醫生呢?等托鄰佑前往丈夫親房叔伯處報知,待他們趕來,丈夫皮肉已冷,已經無法搶救了。”
邢巡撫頓時惱怒起來,叱責道:“你丈夫并非死于中風,乃是你將他謀殺致死,趕快交代,免得受皮肉之苦!”
汪氏見狀,連呼冤枉,不但說邢巡撫血口噴人,而且堅稱他們夫妻恩愛,乃是街坊四鄰有目共睹的,要邢巡撫找丈夫的親房叔伯為證。
邢巡撫見狀,便說:“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人證只能夠見證你們外表,焉能夠見證你們內心!如今證人不是別人,乃是你丈夫,待本官派人檢驗你丈夫的尸身,證據自明!”說罷,指派晉縣丞帶領仵作前去勘驗尸身。
晉縣丞帶著仵作來到雜貨鋪,但見尸體已經裝殮入棺,當即打開棺材檢驗,卻沒有發現任何傷痕,再用銀釵探入口鼻及肛門,也沒有發現中毒的跡象,因此不能夠確定是謀殺。仵作如實匯報,而晉縣丞則心急如焚,如今邢巡撫委派他來驗尸,定然有緣故,若是查不出什么可疑之處,則很難向巡撫交代,所以不敢向邢巡撫呈報,只有逼迫仵作說:“檢驗尸身,是你本行,如果查不出可疑之處,定然拿你問罪,到時候別怪本官不客氣!還不快再仔細檢驗一番,免得本官先將你杖責!”
仵作非常郁悶,自己當了十余年仵作,檢驗尸身無數,還沒有見到這樣的官,沒有檢驗出問題就發怒,還要杖責自己。仵作雖然心里不滿,但也不敢抗拒官命,只好再將尸體驗看一番,卻也沒有查出可疑之處。仵作十分懊惱,站在尸體邊反復端詳,思量如何勘驗。就在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飛進幾個蒼蠅,紛紛落在尸體發髻之處。仵作忽然有所悟,便打開死者的發髻檢驗,見到頭顱頂心之處有鐵釘頭露出,用鉗子拔出,居然是半尺多長的大鐵釘,深入大腦,乃是致命之由。見到有人被如此謀殺,仵作應該心情沉重才是,但因晉縣丞逼得緊,終于查到死因,也有如釋重負的感受,急忙稟報晉縣丞,而晉縣丞不辱使命,也是欣喜有加,急忙稟告邢巡撫。
邢巡撫得知,立即提審汪氏。將鐵釘出示以后,邢巡撫說:“你謀殺親夫,必定是奸夫主使,更何況這樣長的鐵釘,你一個婦道人家如何能夠打入頭顱之中?到底是何人所為?速速講來!”
汪氏在鐵證面前,也沒有畏懼,非常坦然地講:“我只是恨丈夫經常虐待我,論氣力,我又敵不過他,但我也不能因此忍受一輩子,所以趁中秋之夜,用酒將其灌醉,然后用布帶將其捆縛,再以破襪塞入其口,然后用鐵錘將鐵釘打入他的頭顱,鐵錘如今還在我家門后,檢驗就可以得知,上面還有血跡。我殺死丈夫,擦洗干凈之后,要鄰佑告知丈夫的親房叔伯,然后將尸體收殮。既然已經被巡撫大人查出謀殺真情,我也不必隱瞞。殺夫是何罪,我當然知道,這是凌遲之罪,就由我一人承擔,絕不會亂扳他人。我沒有奸夫,也沒有人指使,均是我一人所為,要殺要剮,任憑處置。”
邢巡撫見汪氏一人承擔罪責,也使用拶指逼其交代同謀,但汪氏即便是被拶得死去活來,也是一個人承擔。邢巡撫無可奈何,只好依律判決。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謀殺祖父母父母》條規定:謀殺丈夫,“已殺者,皆凌遲處死”。而《大明律·刑律·人命·殺死奸夫》條規定:“其妻妾因奸同謀殺死親夫者,凌遲處死。”汪氏“殺夫如殺田彘”“刺命如刺山鼷”。也就是說汪氏殺丈夫就如殺一只家養的豬,害其命就如刺殺一只小老鼠。“鼷”乃是老鼠中最小者。汪氏居然將丈夫“鑿頂剔髓”,實在是“罪行滔天”,乃是罪在不赦,所以應該判以凌遲。
汪氏雖然是罪在不赦,但其獨自承擔罪名,至死也不牽連別人,有一人做事一人當的丈夫氣概,也令邢巡撫欽佩。從案發現場及作案手段來看,即便是一個強悍的女子,能夠下得了狠手,也不會想出這樣的手段,一定有同謀指使,或者出謀劃策。那么汪氏誓死也不交代他人,顯然有保護其人之意,而汪氏要保護的人是誰呢?邢巡撫不由得陷入沉思,終于想到一個可以查到同謀的辦法。
按照古代明刑弼教的原則,殺人于鬧市,就是為了以儆效尤,所以處決人犯都在鬧市執行。到了汪氏行刑的那一天,邢巡撫并沒有坐在監斬臺上,而是在附近酒樓的二層雅間,選擇一處臨街有窗戶的地方,這里可以直接觀察刑場所有的人。等到午時,行刑者將汪氏蒙上雙眼,綁在凌遲木柱上。但見人群一陣騷動,有許多人切齒怒罵汪氏是個狠毒的婦人,殺之可以解氣;也有一些人見汪氏被捆綁得結結實實,口中還塞有麻核桃,臉已經扭曲,非常痛苦卻不能喊叫,也覺得可憐,有隨之淚下者;更有一些頑童,不知道害怕,以為被殺的都是壞人,用磚頭石塊擲打汪氏,以為取樂。總而言之,林林總總,各種表情及心態都有。這時候,邢巡撫見有一個后生,從人群中擠到前面,向汪氏喊叫:“你走好了!黃泉路上有人送你!”聲音并不大,足以使汪氏聽清,只見汪氏身子隨之一顫,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邢巡撫能夠在千百人中看到這兩個人的細微表現,已經是胸有成竹,當即讓親信將那個后生帶到衙門聽審,自己則離開酒樓,回衙門去等候了。
那個后生被帶到,邢巡撫當即審訊,得知此人名叫章成,浙江桐鄉人,大約四十來歲,在潤州販賣絲綢,店鋪就在府前街。邢巡撫要其交代與汪氏通奸,共同謀殺溫煥的經過。章成如何肯承認?邢巡撫便讓街坊四鄰為證,可以確定其與汪氏通奸,但不能夠確定其參與謀殺溫煥的事情。邢巡撫說:“看你就知道是個精明強干的人,也會討女人喜歡,不過你也太薄情了。汪氏為了你謀殺了丈夫,卻死也不肯把你交代出來,可見她對你一片癡情。你見汪氏被判為凌遲,卻不前來投首。按律投首者可以減三等量刑,你不至于死,而汪氏則有可能被判為絞監候,若等到朝廷大赦,或許你二人都可以不死,但你寧可看著心上人去死,卻不肯出頭救她一命,難稱丈夫,也不配為男人。本撫已經知道大概,你招或許免你一死,不招就是死。你不是說汪氏黃泉路上有人送嗎?我看你們倆還是一起去黃泉路吧!”說罷,便讓衙役給章成上了夾棍。在這種情況下,章成只好如實招供。
原來,汪氏曾經到章成絲綢店來買絲綢,無奈家里窮困,喜歡的買不起,買得起的又看不上眼。章成見汪氏有幾分姿色,便送了幾尺絲綢與她,而借機摸了其胸,沒有想到汪氏并沒有惱怒,還還之以一笑。自此以后,汪氏經常來絲綢店,一來二去便與章成勾搭成奸了。溫煥家中并不富有,卻見妻子汪氏身穿綾羅綢緞,就知道她不是好來的,所以時常打罵,有時候還用藤條猛抽,以至于汪氏身上經常是傷痕累累。汪氏受到丈夫虐待,抽空便去找章成,而章成為其傷口敷藥,愛惜備至,使汪氏感動萬分,便死心塌地愛上了章成,但有丈夫在,二人終究不能時常在一起。因愛而生恨,汪氏已經下決心害死丈夫,但不知道如何下手。章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曾講過用鐵釘打入人頂心,人們往往不能夠察覺其人如何被害。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汪氏牢記在心,便在中秋夜實施謀殺行動,卻不想被巡撫過問丈夫如何死亡,居然查出鐵釘。汪氏此時打定主意,誓死也不將章成招出,而在被處決的時候,章成來給她送行,她感覺很欣慰,雖然眼睛被蒙著,看不到章成的面容,但聽到章成那熟悉的聲音,心里覺得熱乎乎的,所以嘴角露出微笑,而這一切都被邢巡撫看在眼里而記在心上。
按照《大明律·刑律·人命·殺死奸夫》條規定:“若奸夫自殺其夫者,奸婦雖不知情,絞。”如今是奸婦自殺其夫,奸夫不知情,則可以比附,將章成擬為絞刑。問題是章成還有教唆之嫌,其教唆殺人也是死罪,按照二罪并罰從重論的原則,邢巡撫將章成擬為絞立決,這一則是按律定罪,二則是痛恨章成薄情寡義,才如此毫不留情。這正是:
情衰結發戀私夫,謬謂恩情永不殊。
這個案件神奇之處在于邢巡撫聽到婦人的哭聲,就知道其哭是假。當屬下向邢巡撫請教的時候,邢巡撫說:“春秋鄭國子產有言:‘夫人于其親也,有病則憂,臨死則懼,既死則哀。’諸位可知道,大凡人對待自己的親人,如果是親人得病,肯定是十分憂慮,而人要將死的時候也有恐懼感,假若是親人死了,肯定是哀痛不已。我在萬歲樓飲酒賞月,聽到汪氏的哭聲,是哭得很急而少哀痛,在聲調中隱隱約約有一種恐懼感。你們可以想象,哭聲不哀痛而有恐懼感,就是哭不哀則懼,所以本撫斷定其中必然有故,所以徹查,得出謀害丈夫之情。一個婦道人家,有什么見聞?能夠用鐵釘打入頂心的方法殺人,想必不是其所能想象得到的,必然是有人教唆,或者是暗示,但汪氏至死也不肯交代出奸夫,則可見汪氏愛奸夫之深。既然愛之深,其奸夫也不可能沒有一點情在。本官曾經期待奸夫前來投首,但其沒有來,足見其薄情寡義,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本撫在行刑場查看,看到章成的舉動,以及汪氏的表情,已經可以確定二人有奸。諸位應該知道《周禮》所講五聽,即辭、色、氣、耳、目。觀其出言,察其顏色,聽其氣息,看其眸子,聞其聆聽,若是諸位都能夠做到,天下或許可以減少許多冤獄!”眾人聽罷,無不稱贊邢巡撫神明。其實邢巡撫還有過人之處,那就是他留心民命,洞燭物情。此案沒有任何人告發,官員也可以充耳不聞,但邢巡撫在聞聲察情的時候,就想到百姓的冤屈,應該是官員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