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上河園因著穆桑榆處置有方,除卻早期患病的宮人,再未新添病患。
黎謹修眼見此法有效,便在朝堂上宣了,命各處地方官員在民間推廣開來,嚴查污染的食物,設立臨時醫(yī)館,將病人盡數(shù)收容,再撥派大夫前去醫(yī)治。
幾日下來,已頗見成效。
原本山西蝗災,有流民涌入京城,他們無處安身,缺吃少穿,四處流竄,以致京城案件頻發(fā),也傳播了疫病。
然而,黎謹修下旨興建臨時醫(yī)館,收容病人,自然需要許多人手,一氣兒便冒出了許多差事,流民之中大多也只是貧苦農(nóng)民,紛紛前往應征。
少數(shù)幾個不法之徒,便由京城步兵衙門拿了。這件難題,也迎刃而解。
蕓香坐在地下一張小杌子上,拿著美人捶替娘娘捶腿,笑道,“娘娘不知,如今外頭都傳遍了,說大周有一位仁德的君主,更有一位賢惠的貴妃娘娘,是咱們大周百姓的福氣呢!”穆桑榆抿著茶水,看著手中的藥方,淡淡一笑,“少貧嘴亂說,傳到太皇太后耳朵里,要打你的板子,本宮可不護你。”
蕓香一嘟嘴,“太皇太后心里早有主意了,才不會打奴婢的板子。”
正說著話,外頭宮人傳報,夏侯御醫(yī)已至門外。
穆桑榆點了點頭,“讓他進來。”話傳了出去,片刻功夫,夏侯宇已走上堂來。
他穩(wěn)步上前,向著穆桑榆拱手作揖,“微臣見過貴妃娘娘,不知娘娘今日傳召,有何吩咐?”
穆桑榆掃了他一眼,只見他今日穿著一領(lǐng)水清色鶴紋氅衣,頭上用一根烏木發(fā)釵綰了個發(fā)髻,并未戴冠,一臉恭謹沉穩(wěn)的神色,絲毫不見昨日在梨落院中那飛揚跋扈的樣子。
她淡淡開口,“疫病自爆發(fā)以來,也頗有些時日了,夏侯御醫(yī)的醫(yī)術(shù)一向精湛,不知可琢磨出對癥的藥方來了?”
夏侯宇微微踟躕,回道,“回娘娘,微臣技藝不精,令娘娘失望了。”
哼,今世沒有梁家的那張原始方子,你不也一樣束手無策?
昨兒倒是在本宮面前吆五喝六,神氣的很呢!
穆桑榆看他吃癟,心里微微順暢了些,說道,“本宮倒是得了一張方子,請御醫(yī)先瞧瞧。”說著,便將手中的藥方遞給了蕓香。
蕓香放下手中的美人捶,雙手捧過方子,轉(zhuǎn)而呈給夏侯宇。“微臣斗膽,敢問娘娘從何處得來這方子的?”
穆桑榆淺笑,“這個,你無需知道。本宮只問你,看過這方子,你心中作何感想?”
這藥方,便是前世梁府獻出的、懸壺濟世的良方,也是梁家那場潑天功勞的根源。
她想瞧瞧,夏侯宇在這場事中,到底攙和了多少。
夏侯宇劍眉緊蹙,半晌沉吟道,“依微臣愚見,此為虎狼方。”
穆桑榆柳眉輕揚,“哦?”
談及醫(yī)理,夏侯宇倒放開了許多,蕩蕩言道,“此方所用,皆是烈性藥材,且配伍極不合理。娘娘也是醫(yī)家,自然明白。一張方子合理與否,要依照君臣佐使的規(guī)矩來。這方子上的藥,倒盡像是一個外行搓弄出來的。但凡有些效驗的藥材,便盡皆堆砌上去,全然不管各種藥理、藥性如何,病患身體能否承受。這么一副方子用下去,身體底子健壯的興許能夠撐得過去。那略弱些的,怕就成不得了。”
話出口,夏侯宇心中也疑惑不已,她身在深宮之中,從何處得來此方?
難道是她自己琢磨出來的?
這念頭才冒出來,夏侯宇自己便先行否定了。
不論再怎么經(jīng)驗不足,穆桑榆到底師承藥王寧忠懷,不可能連這最簡單的配伍道理都不懂,弄出這么一張貽笑大方的東西來。
穆桑榆淡淡一笑,“那么,依著夏侯御醫(yī),此方若要用,該如何調(diào)整?”
夏侯宇思索了片刻,才緩緩說道,“回娘娘,如定要用此方,當加上柴胡、干姜、桂枝三味溫補藥材,去掉紅花、烏頭這兩味,以來達到平和藥性,引入臟腑的效果。”
他這法子,早前穆桑榆也曾想到過,只是還曾耗費了一兩個時辰,但眼下看他片刻功夫就思索出對策,穆桑榆對他這身本事還是嘆服的。
但如此一來,果然上一世梁府的那場大功,有夏侯宇的手筆。
一張西域胡僧手里得來的四不像,正是經(jīng)了夏侯宇之手,才變成了濟世良方。
今生看這情形,他和梁府、和林燕容暫且還沒有什么沾染。
但聽夏侯宇又道,“雖如此說,但哪怕這般調(diào)整之后,這方子的藥性依舊過烈,病患服用之后,那疫病或許好了,但怕是要落下旁的癥候。”
上輩子,經(jīng)梁府救治過的人,雖大多治好了疫病,許多人卻落下了別的病癥,有的不良于行,有的肝臟損害,更有甚者壞了腦子,竟成了個傻子。
然而,在根治疫病、拯救世人的耀眼光環(huán)之下,這些事便盡被掩蓋了過去。
即便偶有人談論,亦會被罵恩將仇報、貪心不足、能撿回一條命足以等語。
梁府有這場功勞在,對于黎謹修日后鏟除老臣勢力形成了巨大阻礙。
加上后來穆家出事,黎謹修耗費了許多精力,花費數(shù)年時間重新布局,方才把梁氏一族從朝廷之中驅(qū)逐出去。
但這一世,沒有夏侯宇,甚至也沒了這張藥方,梁府的氣數(shù)也算到頭了。
穆桑榆想著,唇邊不由便浮出了一抹艷麗至極的笑意。
半晌,她重又開口,“所以,這張方子,本宮也沒打算用它。今日傳你過來,也只是想與你商討這疫病癥候,盡早拿出個行之有效的方子來。沒有對癥的藥物,僅憑這樣防,不是長法。”
一語未休,她便見夏侯宇口唇微動,又補了一句,“你不必再勸本宮,太醫(yī)院中你以下的太醫(yī),全部摞在一塊,怕還及不上本宮一半。不然,也不至于這些日子了,你依舊毫無進展。”
她的確不喜歡夏侯宇,上一世的陰影依舊深深的刻在她的心頭。
然而,她穆桑榆不是公私不分的人,夏侯宇到底是個難得的醫(yī)術(shù)名家,疫情烈如水火,根本經(jīng)不得拖延,每遲延一天,就會有百姓因此病死去。身為寧家醫(yī)術(shù)的傳人,她一天也忍不下去。
再則,她學了一身的本領(lǐng),若只是在后宮當一名寵妃,安閑度日,那豈不白費!
穆桑榆看著夏侯宇,精巧的下頜微微抬起,“合你我二人之力,當能在數(shù)日之間便尋出一個穩(wěn)妥的方子來。”夏侯宇看著那雙神采飛揚的嫵媚鳳眼,竟而有些失神。
那雙清澈的眼眸,和記憶深處那個夏日午后,趴在他書桌旁的小小丫頭的眼睛,重合在了一起。
他根本無力拒絕,“微臣領(lǐng)命。”
穆桑榆勾唇一笑,吩咐宮人抬了桌椅過來,預備文房四寶并茶水果點,與夏侯宇商討藥方不提。
午后,梁府內(nèi)書房之中。
梁本務坐在一張棗木圈椅之上,看著面前桌上攤著的密函,那張精明狡詐的老臉擰成了一團。
片刻,他將這密函揉成一團,丟在書桌旁的一方瓦盆之中。
“父親,茶來了。”
嬌柔清麗的嗓音響起,一道明媚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珍珠簾后。
梁本務原本緊擰著的臉色,松緩了些許,微微頷首,“進來吧。”
梁春容端著一方雕漆紅木托盤,裊裊婷婷的走了進來。
托盤之上,放著一只描金白瓷繪雄雞斗雞冠花小蓋碗。
這蓋碗所繪,有個名目,喚作官上加官,取雞冠諧音,對于官宦人家而言,自然有一番吉祥寓意。
梁本務見了,果然心頭甚喜,目光便落在了梁春容那窄細的腰肢之上。
她今兒穿了一件水清色緞子對襟衫,下頭一條同色的水波紋輕容紗蓋地長裙。庶女妝飾,自不能和嫡出相媲美,她便只在發(fā)髻上簪了些絨花通草,耳中戴了一對明玉塞子,倒越發(fā)顯得膚白眼明,如一汪秋水。
梁本務打量著她,不由就想起了她的生母。
“父親,用茶。”
梁春容將托盤放下,揭了茶盅蓋子,端起輕輕吹了幾口,待熱氣散去,方才捧到梁本務面前。
梁本務接過茶碗,抿了一口,頓覺如甘霖沁入心脾,五臟六腑都覺著熨帖。
他身上舒坦了許多,便長吁了口氣,看向梁春容,“泡茶的水,用的是積沉的雨水。茶葉,也是極嫩的毛尖兒,火候也都合乎我的口味。春容,如今我這些子女里,就數(shù)你懂事孝敬了。”
梁春容一臉恭謹?shù)溃案赣H謬贊了,女兒聽聞大姐姐在家時,侍奉父親是最為細致周到的。女兒如今,怕是遠遠不及。”
聽她提起遠在宮中的梁妃,梁本務的神色有些不快,便轉(zhuǎn)了話鋒,“春容,你如今也出落的亭亭玉立,比你大姐當初還要好些。你又比她更溫柔,更會體貼人,將來送你入宮,造化怕是比你大姐還大些。”
梁春容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忙道,“父親抬舉了,女兒只愿在家中孝敬服侍父親、嫡母,不敢肖想其他。何況、何況,先前嫡母提攜女兒赴賞花宴,女兒已見過皇上了,皇上顯然看不上女兒……”
梁本務冷哼一聲,“婦人手段,自是無用。不妨,明年亦是朝廷大選之期,今上后宮空虛,且膝下無子,屆時為父自有辦法送你入宮。”
父女兩個說著話,梁老夫人卻站在窗子下頭,聽了個清清楚楚。
她被氣的渾身打顫,兩眼發(fā)黑,捂著胸口不住的喘息。
她絕不允許任何人,擋了梁成碧的路。
梁老夫人喘息了幾聲,抬步上階,自家撩起簾子,走了進去,冷冷道,“老爺,妾身有事相商。”
梁本務看了她一眼,不由皺了皺眉,向梁春容道,“把這些廢棄的字紙,都拿出去燒了吧。”
梁春容連忙應了一聲,端起地下的瓦盆,向外走去。
走到梁夫人面前時,她低聲道,“夫人。”
梁夫人卻連正眼也不看她,只鼻子里哼了一聲。
梁春容便端著那瓦盆出去了。
待她一出去,梁夫人便迫不及待的沖口道,“老爺可想好了,要把這賤……春容送進宮里去?一個丫鬟肚子里爬出來的丫頭,不怕被官宦家的小姐們恥笑欺凌?咱們梁府的臉面,又往哪兒擺?”
梁本務冷淡道,“憑她生母如何,也是我梁相親生的女兒,一般的梁府小姐,怎就會讓人恥笑欺凌了?再則說來,入了宮,能得皇上寵愛者為尊,談什么嫡庶呢!”
“老爺你……!”
梁老夫人一口氣幾乎上不來,片刻索性直言道,“老爺執(zhí)意如此,將成碧放在何處?這丫頭入了宮,不得寵反而拖累成碧,若得寵豈不礙事?”
梁本務敲著桌子,似笑非笑的睨著自己的妻子,“這才是你的心思吧?你不過是指望著成碧當上皇后,好提攜你自個兒的娘家,梁氏一族的榮辱在你心里根本不值一提。崔氏,我今日便告訴你,在梁家,能者居上。這些年梁氏栽培成碧,又陪著她入宮胡鬧,不過是為了那頂鳳冠!可你自己瞧瞧,她從入太子潛邸之后,可曾有半分長進?如今越發(fā)好了,皇貴妃的位子也沒了!她既不中用,就別怪族里視她為棄子!”
梁夫人面色慘白,一手指著他,卻又不住發(fā)抖,“梁……本務,你好狠的心腸……”
梁本務起身拂袖,“無用之人,留之如何!”
梁夫人站了一會兒,方才轉(zhuǎn)身出門,由丫鬟攙扶著,踉踉蹌蹌的往自己獨居的小院走去。
梁春容端著那方瓦盆,直走回自己住處,那一臉誠惶誠恐的恭敬神色,轉(zhuǎn)瞬變成了冷淡漠然。
賞花宴上,被貴妃娘娘擺布的陰云可還沒散去呢,到今日想起,她還心有余悸。
陛下的手段,貴妃的手段,都不是梁家、梁成碧可以匹敵的,梁家不過是在以卵擊石。
她將那瓦盆翻了一遍,尋出適才父親扔掉的密函,看了幾眼。
她將密函折成一個小小的方勝,塞在一個荷包之中,走到二門上尋到一個左臉有疤的大仆人,將荷包遞給他,“還是老樣子,沒有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