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溯六年夏末，暮色蒼茫，雪落即融。

南方的夏日來的格外猛烈，燥熱的空氣總是恨不得將人蛻下一層汗皮，潮濕悶熱的暑氣如今都被一場輕薄的小雪打亂了陣腳。幾絲殘碎的光沖破云靄在地平線處掙扎，暗沉沉的天色逐漸布滿四周。

云錦書坐在桌案前，案上的筆墨紙硯擺放規(guī)整，她拿著幾封不知從何而來的書信，秀氣的眉毛微微地皺起。燈罩內(nèi)的燭火發(fā)出昏暗的光，只照亮了書案處。屋內(nèi)靜悄悄，黑漆漆。

窗沿下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幾簇花影在晦暗不明的光下?lián)u曳，甩落幾片未溶的雪片。

淺色衣衫的窈窕身影緩緩行至門前，手里執(zhí)著一把墨色竹骨傘，旁邊粉色衣衫的侍女拿著紅瑩瑩的燈籠，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后，幫著女子照亮前面可見的路。

女子停至門前，看著屋內(nèi)無一絲光亮的樣子，悠悠嘆了口氣，說道：

“顧侍衛(wèi)，通知你家大人一聲，我來了。”

本來像是空無一人的院落，卻突然有身影從瓦檐處翻然下落，像是鴻雁的殘影般，門口驟然出現(xiàn)個高大的男子身影，娃娃臉上帶著幾分慣有的笑容，打趣道：

“夫人，大人說了，你每次來不用通報的，直接進去就可以的。”

女子的長相偏柔和，雖不是絕美，卻也是中人之姿，像是朵不爭不搶靜靜綻放的睡蓮。她看著面前的人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堅定，輕輕地?fù)u了搖頭，抬眸看著面前阿錦的近身侍衛(wèi)，沒有半絲的妥協(xié)，執(zhí)著手里的燈靜靜地注視屋內(nèi)。

顧玄抓了抓耳朵，想起以往每次夫人來這里都要通報一聲，大人也時常叮囑他。若是夫人來了直接放行就好，不用攔著，可丞相夫人真是奇怪的很，若是一般的家族夫人，得到這種隨意出入夫君書房的機會，早就恃寵而驕了，夫人真是……

他無奈地笑了笑，轉(zhuǎn)頭沖屋內(nèi)喊道：

“大人，夫人來了。”

屋內(nèi)的人聽聞后，本來沙沙的回筆聲停了下來，答道：

“進來吧，染月。”

顧玄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面前在夜色下溫婉的女子，恨不得手腳并用的無聲比劃道：

就說不用通報就可以，偏偏您還不信。

云染月低垂下眉眼，轉(zhuǎn)頭低聲吩咐道：

“你在這里等我。”

說著她看著面前沖她比劃不停地黑衣少年笑了笑，溫柔的眉眼中帶著一絲懷念和悵惘，阿錦這次挑了個很活潑的孩子在身邊。

當(dāng)年的記憶仿佛又重現(xiàn)在眼前，她嫁給阿錦已經(jīng)三年了吧。

踏入門內(nèi)，云染月輕輕地回身將門闔上，門縫處，其他的院落燈火通明，暗色天空中的雪花折射出遠(yuǎn)處天空被浸染的燈火，仿佛將那片歡欣帶到了每一處角落。

門外，丫鬟和顧玄熟絡(luò)的聊著天：“顧大人，下雪了，金陵好些年沒有下過雪了，我和夫人來的時候還聽到耳房的婆婆說，這夏季飄雪，更是幾十年不曾有過一次的。”

本來還逗著小丫鬟的顧玄，聽到這話，娃娃臉愣了愣，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心處帶著幾分煩憂。

云染月將外間處的燭臺逐個點亮，漸漸走至內(nèi)間后，整個屋子都燈火通明，她轉(zhuǎn)身至亮格柜處，將上面的木盒打開，動作熟稔的從里面拿出了兩顆拳頭般大小的夜明珠擺在了桌案留好的架子處。

所有的光亮匯聚，照亮了伏案少年的面容，眉目間帶著清貴雅致，眼尾略彎的雙眸通透明澈，唇色微白緊抿，肌膚似乎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蒼白。

女子的陰影垂落在案前，云錦書微彎起嘴角，帶著絲輕柔的笑道：

“阿月，你不必每天都來做這些的。”

看了看面前白色錦衣的少年，云染月拿過一旁的外袍，將它披在了那椅子處單薄的身上，看著她臉上的笑意，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我不來還有誰敢來啊，你這地方看守森嚴(yán)，除了我也沒有人可以進來，外面那些侍衛(wèi)又有哪個敢忤逆你，來給你掌燈的。”

云錦書笑了笑，低下頭繼續(xù)寫著手里的信件，笑著說道：

“無事，過段時間我派人尋個書童回來。”

聽到這話，云染月愣了愣，佯裝生氣的說道：

“怎么，是嫌棄我點燈也點的不好么？”

“哪里敢，姑奶奶，你可饒了我吧，有人來給我點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云錦書嘴角含笑，說著將手里最后一筆收尾，將信折疊好，用印泥封進了信封里。

見她忙完，云染月柔和的杏眼猶豫了下，卻還是上前纏住她的胳膊，不依不饒的道：

“你都叫我姑奶奶了，能不能陪我去把晚點用了，我等了你半天，都不見你過來用膳。娘都想過來找你了，我只好陪她老人家用了點，但是沒有吃飽，你陪我吃飽，可好？”

這話里帶著幾分輕微的試探，也帶著幾分內(nèi)心的酸澀與苦楚。

阿錦的身子本來就不好，若是沒有人叮囑總會忘記用膳，送來的膳食由于距離較遠(yuǎn)，都已經(jīng)帶著幾分涼意，更何況是這種天氣，她掐著飯點守了半天，也不見人來，迫不得已陪著老夫人吃了些東西，又匆匆的過來尋她。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老夫人叮囑過她，以后……阿錦可能就要由她來照顧了。

云錦書聽到娘這個字眼，柔和的眼底染上了幾分深色的憂慮。

她站起身來，從窗子過來的冷風(fēng)將她的衣衫吹拂起來，素白的面容，仿佛是要乘風(fēng)而去的仙人。

染月抓著她胳膊的手滑落到了衣袖上，不由得收緊了幾分。

“好，正好我也有幾分餓了，現(xiàn)在是幾更了？”

將手中的信封放進衣袖，云錦書抬眼望向了窗外，秀致貴雅的眉宇間不禁有幾分愕然：

“竟是下雪了么？”

“……有多久沒有見到雪了？”

少年的身形有幾分瘦削，她緩緩地走向窗邊，還沒等走進，門外又響起了一個聲音，不同于顧玄硬朗的聲線中帶著幾分少年人的歡脫，這個聲音可以說得上是低沉糙啞。

“大人，皇宮急召，另外那幾位大人已經(jīng)在路上了。”

本來走向窗沿的腳步一挫，云錦書將外袍蓋至肩處，眉眼的雅致愈深。

“是么？該來的終于來了。”

轉(zhuǎn)身走到門口，推開便只剩下了門外的兩人，一個是面容討喜的顧玄，另一個蓄滿胡須的中年男子則是曹斂，面容儒雅和藹，身材矮胖，仿佛是哪個私塾的教書先生偷偷的混進了丞相府，看著沒有半分幕僚的樣子。

沖著門外的兩人點點頭，云錦書剛想走，轉(zhuǎn)頭一看，站在內(nèi)室的云染月，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身后。

剛要說些什么，云染月如水的眉眼已經(jīng)先說道：

“你去吧，阿錦，我懂得，下回你可不許爽約了。”

話剛落地，云錦書穿好身上的外袍，已經(jīng)隨著顧玄撐的傘走了出去。

院落本就昏暗，云染月目光追隨了幾步，便已經(jīng)見不到云錦書的身影了。

剩下的這位資深幕僚見這一幕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了，在一旁咳嗽了幾聲，都沒有引起注意。不得不開口說道：

“夜色已暗，夫人的丫鬟已經(jīng)被先送回了，我送夫人回您自己的院落？”

云染月打量了眼屋內(nèi)的燈火，搖了搖頭，拿起掛在門旁的燈籠笑著謝絕道：

“不必了，多謝曹翁，這條路我不知道走了多少回，早都已經(jīng)爛熟于心了。”

說著便沿著同樣的路走了出去。

路邊的花草灑落滿地的陰影，天色已黑，眼睛已經(jīng)看不了多遠(yuǎn)的距離，往日的蟬鳴消卻，今日空氣格外的安靜，只有紛紛的雪落和后面沙沙的草動聲。

云染月知道那是阿錦安排給她的暗衛(wèi)。

握在手里的燈籠緊了緊，落在肩膀上的小雪片已經(jīng)濡濕了小塊的衣布。

眨了眨眼睛，嘴角苦澀得彎了彎。

前路漫漫，迷途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