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甫左顧右看,愣了一會兒,又追著陛下的步伐去了。
貴妃娘娘這一遭可是把陛下得罪的不輕,就算鬧脾氣,您也別來這一出啊。
抬出為周將士祈福的大旗來,硬把陛下堵的沒了詞兒,這位天子陛下不生氣那才怪了。
聽著黎謹修遠去的腳步聲,穆桑榆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她也清楚,此舉實在太過刻意,但逼到了這個地步,她實在別無他法。
只是,到底是激怒了他。
穆桑榆輕輕嘆了口氣,念完了一卷經文,睜開眼眸。
一旁侍奉的阿莫急忙送了一盞茶過來,“娘娘,潤潤喉吧。”
穆桑榆接了茶碗,一飲而盡,低聲問道,“長春宮可還好?”
阿莫點頭,“一切都好,有白主子照應著,娘娘放心吧。”
穆桑榆垂眸,扶著阿莫的手臂站起了身子。
惠賢師太自門外進來,與她見禮,兩人便在兩張椅上對坐了說話。
惠賢師太端詳了穆桑榆一陣,忽微笑道,“貧尼有句話,還望娘娘不要見怪。”
穆桑榆知曉這位師太是個修行多年的比丘尼,頗有幾分道行,深得太后敬重,忙道,“師傅有話直說,本宮在佛前不過眾生一粟。”
惠賢師太言道,“去歲貧尼入宮之時便曾見過娘娘一面,那時見娘娘面有晦紋,似為不吉之兆。但今日得見,娘娘面上這道晦紋已斷,往后便該是一路坦途。只望娘娘日后多舉善行,守好本心,所愿必能開花結果。”
所愿?
她今生所愿,不過親友安康,平安終老。
穆桑榆抿唇一笑,這些吉祥話聽著倒也有些意思。
黎謹修回至養心殿時,桌上飯菜早涼。
他呆了一會兒,仔細咂摸著今日的事兒,總覺得不是滋味兒。
他那徒弟小唐湊過來,擠眉弄眼道,“師父,貴妃娘娘出家當尼姑了,是真的么?”
李德甫嚇了一跳,抬手朝他腦袋上就是一巴掌,“猴崽子,活的不耐煩了,連主子娘娘的閑話都敢嚼了!哪兒聽來的胡言亂語,貴妃娘娘怎么可能出家!”
小唐撓著頭,頗有幾分委屈,“外頭都傳遍了,說今兒下午貴妃娘娘離了養心殿,就一頭扎進了寶華殿,在惠賢幾個師太那兒受戒,都已經念上經了,說的有鼻子有眼兒的。”
李德甫低聲罵道,“都是些屁話,她好端端的貴妃,陛下的女人,出哪門子家!娘娘這是去寶華殿誦經,為周前線將士祈福。我可告訴你,這兩日陛下心情不好。你可仔細著,這些話若鉆到了陛下的耳朵里,割了你的舌頭!”
罵退了徒弟,李德甫也嘆息不止。
李德甫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陛下近來是哪兒惹了貴妃娘娘。
這架勢,貴妃像是真不打算再理會陛下了。
李德甫回頭看了一眼,見殿上燈燭昏暗,便入內打算剪一剪燈芯蠟花。
才進去,他猛然見黎謹修竟垂首坐在西窗下一條春凳之上,兩手安于膝上,往日一向淡定自若、沉靜似水的俊容,竟帶了一抹寥落。
燭火昏黃,落在這位周君主的身上,甚是落寞。
李德甫上前,低聲勸道,“陛下,夜里風大,龍體為要,還是別在這兒窗口坐著了。”
“李德甫,”黎謹修淡淡開口,“孤近來何處做錯了?”
李德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您是陛下,您哪兒能有錯啊?就是有錯,也不是他這個小太監能指摘的。
“陛下,您近來勤勉于政,就連御史林大人都挑不出錯兒來,您哪兒有什么錯。”
黎謹修神色沉沉,低聲道,“既是無錯,為何她要這般懲罰孤?”
不見他,不理他,千方百計的躲著他,實在躲不過了,竟然干脆躲到佛祖跟前去了。
他到底是哪里讓她不高興了,她倒是說啊。
她什么也不肯說,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折磨他。
李德甫看在眼里,也有那么一絲心酸。
打從陛下還是王爺時起,他就入潛邸伺候,一直跟著陛下到如今,哪兒見過這位金貴的主子受過這樣的委屈。
這普天之下,誰敢給他氣受,偏生就這一位敢。陛下受了氣,卻又沒處撒火,只能硬忍著。
往常,晚夕貴妃娘娘過來侍寢的時候,雖總把這養心殿折騰的雞飛狗跳,把他使喚的腳不沾地,但那時候的養心殿總是笑語不斷,一團熱鬧,哪兒像如今,冷清的跟冰窟窿似的。
“陛下,您千萬別這樣想。貴妃娘娘……貴妃娘娘那是當真為著您好啊,您想戰事緊急,您也日夜懸心,娘娘看在眼里哪兒能不急呢?她是個后宮嬪妃,又干不了什么,只能去念念經求菩薩保佑了。”
李德甫想了半日,才憋出這么幾句話來。
這蹩腳的安慰之詞,當然哄不住大周的陛下。
黎謹修扯了扯唇角,言道,“是么?孤倒瞧不出來她還有這份心思。”
他少年登基,大權在握,可謂意氣風發,然則失了穆桑榆的相伴,他才猛然感悟,什么是孤家寡人。
身為皇室子嗣,周的儲君,他的婚事從來不由他自己說了算。
周朝皇室為彰顯寬仁,接受各世家的效忠,他必須給那些各家送來的女子身份,讓她們進入他的后宅、后宮,這是他身為周朝皇子的職責。
他的喜好,他的心情,都無關緊要。
但至少,他不喜歡,便可以不碰她們,這是他唯一的堅持,沒有人可以強迫。
直至那日,他見到了穆桑榆。
太皇太后的壽宴,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她。
當初,先帝命他考察京城各處善堂境況,他途徑寧家醫館外時,就見她立在門檻上,向前來求診的窮苦人家分發藥物。
她嬌俏明艷,笑容粲然,站在人群之中,如鶴立雞群。
就那么一瞬間,黎謹修立時便明白,他想要她。
回到了潛邸,他按捺不住,吩咐手下人打聽了她的家世,婚配與否。
盡管明知,弋陽侯府的嫡女一定會被送進周朝皇室,他還是不放心,向太后張了口。
這件事,只有他和太皇太后知情,也是他唯一一次主動討要一個女人。
再后來,朝廷大選,她果然被留了牌子,送到了府上。
獨自在這寬闊空曠的養心殿中,黎謹修知道自己正急切的想要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他卻又說不出來。
但他清楚,這份空虛,唯有穆桑榆能填滿。
正當這個時候,黎謹修忽覺胸口劇痛難當,俊美的臉立時慘白,豆大的汗滴自額頭落下。
他捂著胸口,竟忍不住低低痛吟出聲。
李德甫看著,滿面驚懼,急忙跑了出來,“快傳太醫,快請夏侯御醫!”
陛下突發急病一事,轉瞬就在宮里傳開了。
自來陛下的事,便是六宮最關心的,這消息的風頭眨眼的功夫就壓過了穆桑榆去寶華殿祈福一事。
各宮的嬪妃都在思量著如何去請安侍疾,再沒人關心貴妃是否真的出家了。
穆桑榆在寶華殿中才念完了一卷經文,替佛前凈瓶注入清水,聽著身后阿莫的稟告。“昨兒夜里,養心殿突然急招夏侯御醫入殿,今兒一早就傳出消息,說陛下突發心悸。”
阿莫說著,看著穆桑榆手中的水瓶,凈瓶里的水都已漫出來了。穆桑榆回過神來,將水瓶放在一旁,轉身神色如常道,“突發心悸?陛下一向身體康健,怎么會突發此病?”
阿莫回話,“旁的奴婢也不知,只是今兒一早李德甫公公就打發小唐到長春宮來報信,說陛下昨夜發了心悸。”
穆桑榆半日才又問道,“既是請了夏侯御醫,那他怎么說?”
阿莫回道,“回娘娘,夏侯御醫好似也診斷不出什么癥候,只說興許陛下是近段時日過于疲勞所致。”
阿莫看著她的臉色,試探說道,“娘娘,小唐捎話來說,李德甫公公請娘娘務必到養心殿一趟,看看陛下。”
黎謹修病著,該也沒精力糾纏她了。
當下,穆桑榆先回了一趟長春宮,換了一套衣裳,方才往養心殿而去。
才到養心殿外,便見階下已停著三抬步輦。
穆桑榆掃了一眼,便知是蘇妃、云嬪和趙貴人了。
李德甫早在殿外張望著,那脖子伸的比鵝都長,一眼望見她來,連忙迎了上來。
“貴妃娘娘哎,您可算來啦!”
穆桑榆應了一聲,隨口問道,“陛下如何了?怎么會突然病倒?”
李德甫便將昨兒夜里的事一五一十講了一遍,又說道,“娘娘,別怪奴才多嘴。這段日子,陛下為著政務,那可真是通宵達旦,忙壞了。昨夜,陛下又跟奴才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那句句可都關切著您哪。陛下……”
“李公公,”穆桑榆打斷了他的話,又問了一遍,“陛下眼下病情如何?”
李德甫心里嘆了口氣,只得回道,“陛下病的突然,但好在歇息了一夜,又服了夏侯御醫開的靜心養神湯方,這會兒已經醒了。”
說話間,穆桑榆已走至養心殿外。
才走至門外,她便見蘇妃任淑儀、云嬪、趙貴人挨次從里面出來。
“貴妃姐姐來了,陛下在里面等著你呢,快進去吧。”
穆桑榆微微一怔,“按規矩,這為陛下侍疾,不是六宮嬪妃之責?幾位倒怎么出來了?”
“這要是早知道貴妃娘娘過來,嬪妾等也就不來了。陛下見著咱們姊妹生厭,說什么病里更不想看這些人的臉孔,把咱們都攆出來了,一心一意就等著貴妃娘娘呢!”
她這話夾槍帶棒,語氣甚沖,一旁的云嬪都稍稍離她遠了些。
阿莫柳眉一豎,當即就想呵斥。
這趙貴人,多年無寵,位分低微,竟也敢這樣和她主子說話!
穆桑榆卻淡淡開口道,“陛下病著,趙貴人竟敢在養心殿前高聲喧嘩,不怕擾了陛下養病么?去下頭跪上一個時辰,靜思己過,好生改改這毛躁性子。”
看來,是她這些日子太過和善了。
任淑儀笑了笑,也扶著宮女的手去了,她向來少問宮里的是非。
云嬪生怕被她連累,腳底抹油一溜兒煙就沒了蹤影。
獨剩趙春芳自己,看看李德甫鼻孔朝天的樣子,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去階下罰跪。
任淑儀上了步輦,便往景陽宮去。
跟隨的大宮女紅玉說道,“娘娘,之前聽宮里傳聞,貴妃娘娘近來改了性子,再不似往日那樣驕橫了。今兒一瞧,原來傳言不可盡信,還是那副樣子。您在跟前,她問都不問一聲,就罰了趙貴人,實在有些目中無人。”任淑儀斜倚著椅背,淡淡說道,“貴、淑、賢、德,她為四妃之首,要懲處誰,本宮并無過問的余地。再一則,陛下偏寵她,她自有驕矜的本錢。”
一言未了,她掃了紅玉一眼,“你道那趙貴人是忽然腦子發熱,才去頂撞貴妃的?她便是要讓貴妃當著本宮的面責罰她,好叫本宮以為,貴妃不將本宮放在眼中,挑起長春宮與景陽宮的仇怨。鷸蚌相爭,讓梁妃得利。真是一條好狗,都這個時候了,還一心一意幫著梁妃起復。”
紅玉囁嚅道,“娘娘眼明心亮,不落他人圈套。只是奴婢還是為娘娘抱不平,娘娘拖著病體過來侍奉。陛下連正眼都不看上一眼,一張口就叫娘娘回宮靜養。全后宮,又不是只有貴妃才是陛下的妃嬪。”
任淑儀無言,半日才自嘲一笑,“興許,陛下并不這么以為。”
穆桑榆進了養心殿,果覺殿上藥氣甚濃。
她輕輕蹙眉,黎謹修還當真是病了。
輕步走至內殿,便見那位君主臥于床榻之上,雙眸緊闔,呼吸綿長,似是睡了過去。
黎謹修清雋的臉上,有一絲青白,顯然昨夜那場急病將他折騰的夠嗆。
濃黑的劍眉舒展,水色的唇輕抿成了一條線,沉睡之中的黎謹修,沒了往日君臨天下的氣魄,倒似一個尋常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