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謹修高坐于皇位之上,莞爾笑道,“好,諸位卿家當真是國家棟梁,為朝廷社稷日夜懸心。孤近來思量,后位無主果然不行,亦有立后之意。”
但聽陛下朗聲道,“孤,今日欲立貴妃穆氏,弋陽侯穆襄之女為后!”
一眾文臣早已想好了說辭,陛下一旦提起此事,他們便一哄而上,紛紛進言,拿言辭擠兌陛下,逼他立梁氏為后。
黎謹修倘或竟執意如此,更足見他為君昏庸,沉溺女色,寵幸奸佞,任人唯親。
只是,黎謹修倒是出乎眾人意料,竟要把一個將死的穆貴妃封為皇后,倒生生逼的他們下面的招數全使不出來了。
黎謹修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的臉龐,看著群臣面上的神情,或驚、或怒、或喜,又或平淡如常,不一而足。
他淡淡一笑,開口道,“穆氏自封為貴妃以來,賢淑溫良,端肅恭和,久職壸闈,頗有母儀風范,封其為后,自是實至名歸。”
梁本務到底年老成精,那腦子就是比旁人轉的快些,立時轉了口風,“陛下所言甚是,貴妃娘娘儀態萬千,有傾國之姿,自入選太子東宮時起便極得圣心。只是,老臣聽聞,貴妃娘娘玉體抱恙,現于上河園內養病,且又聽聞娘娘病重,已至彌留之際。如此病軀,恐不能肩負輔佐君王、母儀天下之重擔,還望陛下三思。”
黎謹修冷冷一笑,開口道,“梁本務,穆貴妃于國有大功。這場將將平息的疫情之烈,若非貴妃挺身而出,還不知要再填進去多少人命。甚而若不能及時收場,我大周還有遷都之患。孤以為,諸位臣工該不會如此之差,全都忘了吧?!”
陛下眸光森冷,自上射來,看的眾人皆低下頭去,不敢直視。
梁本務額頭微微沁汗,硬著頭皮又道,“陛下,老臣并非無視娘娘之功,只是娘娘身患重疾,委實不能、不能承此重擔!”
他此言一出,余下同黨皆醒過神來,忙忙紛紛出言,七嘴八舌、苦口婆心,殿上頓時亂作一團。
李懷玉更一步上前,高聲道,“陛下,皇后內率宮嬪,外輔王化,教養皇嗣,母儀天下,身負重擔,不可兒戲視之!陛下今日若執意立一個將死的穆氏為后,他日必有后患。臣既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不忍見先帝基業隕落。臣,先走一步!”
這柱子,他到底是撞還是不撞啊?
這李懷玉提步正要朝柱子撞過去,忽覺后脖頸一緊,兩腳漸漸離地,整個人居然被人凌空提了起來!
他亂作一團,百般掙扎,口中不由嚷道,“什、什么人,快放開我!”
但聽一道洪亮嗓音自后響起,“李大人,您這疾步匆匆的,是要干什么去啊?乾清宮的柱子前年才修好,您可仔細撞塌了,陛下叫您賠。”
這說話之人,便是穆長遠。
這李懷玉是個文臣,身材瘦小,手無縛雞之力,豈是這沙場戰將的敵手。
穆長遠身材高大健碩,雙臂膂力甚強,拎著這李懷玉,竟如提小雞子也似,將他凌空提起!
足叫眾人看了個目瞪口呆。李懷玉面色蠟白,張牙舞爪,不住叫罵,“穆長遠,陛下跟前,你也敢這般無禮!”
穆長遠沉聲喝道,“你也知這是陛下跟前,你是想以死逼君么?!”說著,竟將他高高舉起。
梁本務忙忙瞧了一眼身后眾人,只說快站出第二個來,卻見各個都避著他的眼神,不由心中暗罵廢物。
不過一群文人,耍弄筆桿子,起哄架秧子在行,又見過多少世面,在穆長遠這等武將面前,登時就嚇破了膽量,再不敢有第二個起頭尋死的。
他氣的須子直顫,向上道,“陛下,快請護國公放下李侍郎,金鑾殿上,豈容這等胡鬧!”
黎謹修眼望此景,淡淡一笑,“穆國公,放下他。”
穆長遠耳聞陛下發話,方才將手一丟,把李懷玉拋在地下。
那李懷玉是個養尊處優的文人,怎經得起這一丟,直覺渾身骨頭架子也摔散了,周身沒有一塊皮肉不疼,躺在地下竟起不來,滿口哎呦個不住。但聽黎謹修又道,“你們既說穆貴妃病體沉重,擔不起皇后重任。但,倘或貴妃竟無恙呢?”
言罷,他向一旁侍立的李德甫示意,“請貴妃。”
李德甫躬身稱是,轉身向軟壁后高聲道,“有請貴妃娘娘上殿!”
話音擲地有聲,眾人忙忙望去。
只見一名盛裝華服的麗人,在兩列宮人簇擁之下,自軟壁后姍姍走出。
那麗人膚白眼明,朱唇皓齒,腮凝香雪,鼻膩鵝脂,長眉入鬢,發如鴉羽,頭戴九鳳銜珠點翠累綴珊瑚珠冠,身著鳳凰于飛大紅色遍地貴妃吉服。
她唇含淺笑,雙眸只望著那座上的君王,一步步登上臺階。行動之間,便有香風陣陣,環佩叮當,顧盼神飛,氣度端華,風華傾城,眾人恍惚之間,只當神女臨凡。
穆桑榆走到黎謹修身側,微微俯身行禮,嗓音脆亮,“臣妾穆氏,拜見陛下!”
黎謹修笑著親手將她扶起,低聲道,“你懷著身子,不便久站。”又吩咐李德甫,“去給娘娘搬一張春凳過來。”
李德甫應命,忙忙的去后面端了過來,放在陛下龍椅旁。她謝過陛下賜座,便側著身子,淺淺坐在了陛下身畔。
一殿臣子,無論哪個派別,各懷什么心思,眼望此景,盡皆呆若木雞。
這位平日里殺伐決斷、冷峻漠然的君主,竟然會在大殿之上對一個女人噓寒問暖!
竟、竟還讓她坐到了龍椅之側!
只見黎謹修握了穆桑榆的手,向下揚聲道,“穆貴妃早已痊愈,只因身懷龍嗣,未足三月,胎像不穩,暫居體順堂靜養。自入宮以來,穆氏孝敬太皇太后,誠敬君王,端方淑惠,柔嘉靜好,前番疫情更于社稷有大功,如今又身懷龍嗣,當的起皇后一位。孤,今日便敕封穆氏為后!”
“陛下!皇位為天下之主的寶座,您怎可讓女子輕易染指?!”
梁本務面色陰沉,竟從地下爬了起來,向上戳指大罵,“你昏庸無道,貪花好色,寵幸奸妃,先帝基業早晚敗在你手!我乃開國老臣,不忍見大周朝萬載江山今日就毀在你這昏君手上,日后九泉之下無顏見先帝!圣上,老臣無禮,今日就要清一清這君王之側!”
他厲聲疾呼,以為暗示動手的信號。
原來,梁本務早知今日不能善了,為做最壞打算,他早已串通了宮中侍衛首領,若前面舉措盡數失敗,便即封鎖乾清宮,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將擁皇一派黨徒盡數誅殺,再把陛下太皇太后一起扣押了,逼迫黎謹修寫下罪己詔,廣納梁氏女為妃,待誕下子嗣,擇一扶為太子,令黎謹修退位,自己監國理政。再要不了多久,這江山便就改姓梁了。
梁本務只當這計策滴水不漏,各處環節都已想到了,然則一聲令下,外頭卻毫無動靜。正當他狐疑之時,卻聽殿外一陣呼喝,“進去!”
就見幾道人影,蹴鞠也似,滴溜溜的滾進門來。
又看一身披甲胄的武將大步上殿,俯身下拜,拱手道,“陛下,臣柳正峰奉旨,一干逆賊已盡數拿下!”梁本務定睛看去,不由大驚失色。
那被柳正峰拿上殿來的五人,正是與他合謀犯上的禁軍武官!
為首的,便是禁軍首領張成仁。
五人趴在地下,各個鼻青臉腫,還有兩個身上掛了些彩,狼狽至極。
柳正峰上殿拜見了君王,朗聲道,“臣奉旨接管宮廷禁軍,捉拿逆賊叛黨,今幸不辱使命,賊首已盡數捉拿,其余同黨肯繳械投降的,暫押天牢。”
黎謹修坐在上首,淡淡一笑,“梁本務,這五人便是你的外援吧?”
梁本務面孔煞白,兩股戰戰,不過三月天氣,汗水卻浸透了紫袍,早沒了先前與陛下叫陣的氣勢。
黎謹修握著穆桑榆的手,繼而笑道,“你自謂串通了禁軍首領,便當孤已是你掌中之物,又與這些人合謀,演了今日殿上逼君這一出。梁本務,你真當孤是三歲孩童,任憑你興風作浪,被你蒙在鼓中么?這天下,到底姓陸。”梁本務臉上一陣扭曲,自知大勢已去,今日是在劫難逃了,只是兀自不肯輸了陣勢,嘴硬叫囂,“昏君,我乃開國元勛,兩朝老臣,此番上殿直言勸諫,不過一番拳拳為國之心!你寵信穆氏妖婦,顛倒綱常,冤殺忠良,今日這滿朝棟梁,便任你殺、任你刮罷!老夫要往太廟里哭先帝去,留下的大好基業就由著你這等不肖子孫糟踐敗壞!”
他滿口污穢之言,且還扯上了先帝,饒是黎謹修為君數載,這份城府比同齡青年深沉了許多,依舊禁不住動怒。
他冷笑了一聲,正欲開口,卻聽一旁穆桑榆竟率先出言,“梁本務,你口口聲聲本宮是妖婦。本宮卻要問你一句,本宮何罪之有,任你如此唾罵?”
這口嗓音甜脆清亮,入耳便如那夏季當令的甜桃。
殿上眾人聽梁本務那老鴉般的破鑼嗓子已聽的耳朵生疼,忽聞得這一聲,只覺身心愉悅不已,便都暗中感慨,旁的姑且不論,但憑這段聲色,也就不愧為陛下多年獨寵的嬪妃了。
穆桑榆雙眸炯炯,直視著梁本務。
這問話,藏在她心里已兩輩子了。
縱然明知梁本務不過是為爭奪后位而給她羅織罪名,但她還是想問一句,這聲妖婦到底從何而來?
梁本務冷哼了一聲,酸著一張老臉,斥道,“你狐媚惑主,多年來獨占君心,不賢不良,如今還蠱惑著陛下封你為后,難道還不是妖孽之流么?!陛下封你為后,天下百姓心中你不配為后!今陛下昏聵,任你這妖妃肆虐宮廷,然則天下人人都長著眼睛,他日史書之上你必遺臭萬年!”
穆長遠在旁直聽的怒火上躥,禁不住脫口道,“老豬狗,你滿口胡唚些什么!”掄起膀子,便給了那梁本務結結實實的一巴掌。梁本務的臉皮盡管較旁人厚實許多,又哪兒能承受的起這武將的耳光,登時被打的嘴歪眼斜,口角流涎,牙齒也掉了三顆。
穆桑榆卻笑了笑,自黎謹修身側款款站起,揚聲道,“梁相爺,本宮倒想問你一言,何為綱常?后宮女子侍奉君王乃為本分,難道要忤逆犯上,招惹陛下厭惡,才是你口中的綱常么?梁本務,今日若站在此處的是你的女兒梁氏,你又當如何說法?你身為宰輔,卻在族中搜羅年輕貌美女子,以備敬獻君王,又算不算狐媚惑主?”
梁本務捂著臉,有穆長遠在旁虎視眈眈,再不敢隨意出聲,只恐又被打掉幾顆牙齒,這還未入刑部大牢,已討了一頓刑罰在身上。
他不說話,倒擺出了一副傲慢神情,大有不與女子一般見識之意。
黎謹修拉著她坐下,“你懷著身子,坐著說話。”方又冷笑道,“你說貴妃為后是孤之所封,天下百姓卻并不認同?”
一言未休,他便向滿朝文武喝道,“你們,可都是這般想的?!”
一殿之臣,梁氏黨徒自不必說,余下人等面上亦各有遲疑之色。
人人皆知,陛下獨寵穆氏,她是貴妃已容她走上這金鑾殿來,與陛下并肩而坐。他日若再封后,是否天下都要與之共享?一個女子,憑她有多大的功勞,又怎能與陛下并肩!
黎謹修微微一笑,“宋思文,呈上來!”
宋思文當即走出班列,手捧厚厚一疊奏文,打開來竟至在地下鋪了兩層。
他手捧奏疏,朗聲念起,一字一句,蕩蕩如水流,擲地有聲。
原來,這竟是民間百姓上書請奏陛下封穆氏為后的文章,起筆之人便是當初那位為穆桑榆寫下《賢女傳》的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