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實在難熬，有遮陽的屋子倒還不算難過，可只要小心翼翼將手指伸到日頭下都讓人覺得心臟傳來一陣灼燒感，陳悠然討厭這種感覺，便大步朝二堂走去。

溫露一個人在二堂翻一本賬冊，看陳悠然進來，難得笑笑：“聽聞你昨天夜里的豐功偉績了。”

“過獎過獎。”陳悠然也不覺得尷尬，撿了旁邊的椅子坐下兀自用手扇風：“你不熱嗎？”

“打小粗糙慣了，沒林西公子嬌氣。”溫露從旁邊撿了本薄冊子丟進陳悠然懷里，不說話了。

陳悠然一手扇風一手撐著下巴看聚精會神的溫露，總覺得這美人雖是糙了點，但貴在真實，所以笑了笑走近溫露：“你還從未與我相處過便對我這般冷淡，總有點不死心。”

“有事說事。”溫露專心看著賬冊連眼神都沒給陳悠然。

“懂我。”陳悠然大聲嘆道，不由興奮起來走到溫露身側：“我今夜想來一趟這縣衙，因為我總覺得這地兒有點不對勁。”

溫露手指敲了敲賬冊傳出沉悶的聲響：“這本賬冊，毫無破綻，滴水不漏。”

陳悠然順著溫露的手指看向賬冊，玩世不恭笑掛在臉上，又伸手壓住面前的賬冊朝人嬉笑：“這繁雜的賬目你都看得懂，可真的是蕙質蘭心。我與悠然公子是好友，所以我知曉他許多私事，你若想知道我們可以合作，你晚上陪我去個地方，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溫露蹙眉不滿，可聽到這話之后伸手去抽的那本賬冊頓了片刻，明顯在考慮。

沒有誰能比陳悠然更了解溫露，即便溫露不給他好臉色他都不會覺得不舒服，因為他本身就是陳悠然，那個跟溫露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孩子。

所以當陳悠然看見溫露遲疑的時候就知道有戲：“悠然公子自打認識我以來從未進過臨溪樓，一次都沒有。我其實并不比悠然公子晚認識你，幼時我們便一同出入過私塾，說不定我比悠然公子喜歡你更早。”

“胡說！”溫露抬眼朝陳悠然瞪去：“我幼時從未記得見過你。”

“因為你眼睛里都是陳悠然啊。”陳悠然忽然湊近了溫露去看對方，雖然他頂著林西的臉，可眼睛里卻有藏不住的自豪和得意。

“你在做什么？！”

陳悠然回頭朝堂外一看就瞧見陳謹行正一臉怒意朝他走來，急忙回頭跟溫露說道：“今晚在客棧外等我。”說完抬腳就朝后堂跑去。

這次陳悠然不覺得熱了，朝知縣住的院子走過去的時候招了鹿九過來，認認真真跟人說道：“你明早寅時備好馬車，今夜我跟溫露還有些私事要辦，晚些直接回樓里。”

鹿九躬身：“是，主子。”

陳悠然沒辦法判斷鹿九是刻意不想讓他查知縣，還是家里真的因為他私自離開而亂成一鍋粥。但陳悠然知道，兄長陳謹行對他起了疑心，可能是父親出獄當天跟兄長說過什么，也可能是別的緣由，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他是個識趣的，別人不歡迎他他便不會自討沒趣，在縣衙里隨意亂轉，還能發現隱在暗處監視他們的人，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陳悠然早早回了客棧休息，也料到當他決定不自討沒趣的時候就會錯失許多信息，布政使親自從開封府來了洛陽，幾乎跟兄長同樣品級的官員，不顧身體騎馬一同到洛陽查探情況，若真是有這么清廉的官，洛陽饑民也不至于連續餓上好幾天。

這布政使一來，洛陽百姓就有救。只要百姓有吃的，便不會變成流民或暴民，朝廷中的貪墨即便再嚴重，只要不迫害民生，一切就都還有轉圜的余地。

未到酉時，陳悠然便被餓醒，他睡得有些沉，做了記不清的噩夢，額前和背上都汗濕了，太陽不見西下還高高掛在半空，只是光線撒進屋子的時候挾了灰塵和頹勢，終究是酉時了。

陳悠然躬身坐在床邊被這頹勢感染，忽然覺得有些凄涼。如若一切正常，夕陽西下之時他該是從外面野完剛剛回家，母親備好了微涼的瓜果，一邊輕聲斥他汗涔涔得像只泥猴子，一邊小心翼翼給他擦著額角的汗，可能還會看到他下巴擦傷的傷口，又會急急差手下的丫頭大張旗鼓給他去取金創藥什么的。

父親若是在家一定是陪在母親身邊一邊看書一邊對他表示不滿，斥責他成天不見人影，不務正業，要多跟兄長學學。其實父親就是羨慕自己備受母親寵愛。

若兄長也在家的話，必然是在書房的，可能在看兵書，或是用沙盤布陣演兵，如果恰巧看到他臟兮兮的樣子肯定會輕輕皺起眉頭表示不滿，但絕不會多說一句，因為那眼神便表示出來讓他去把自己洗干凈。

若是…若是…

陳悠然雙拳狠狠捶床，沉悶的聲音驚到了門外的鹿九。鹿九急忙敲門：“主子？”

陳悠然直起身子胡亂揉了揉含淚的眼睛，從始至終那淚珠沒滾落眼眶，像是知道主人不甘心似的。陳悠然長長呼吸一次，待聲音不那么沙啞時開口說道：“備些吃的。”

鹿九應聲之后轉身離開，陳悠然慢慢起身走到茶桌前看那沙盤，沙盤上除了有他用簾勾點出的幾個淺洞之外別的地方都沒被動過，陳悠然伸出手指在那幾個淺洞上輕輕點了點，想將這沙盤恢復成最初的模樣，但既是動過了就絕對再恢復不到最初的樣子。

不一會兒，鹿九便站在門外敲響了門：“主子，已經備好吃食了，清粥小菜，您下樓吃點吧。”

陳悠然又不由地想嘆氣，自從他變成林西之后就找不到從前時的恣意了，總覺得這身體本來的樣貌就該是長期的多愁善感。

走下樓梯的時候陳悠然指了指自己的屋子跟鹿九說道：“我要將那沙盤帶回都城，你將它包好，路上別太顛簸，慢慢走。”

“主子，這都什么時候了您還在意這沙盤…”鹿九匆匆走近陳悠然，一副特別著急陳悠然什么時候回家的模樣：“鹿九回去之后給您弄別的沙盤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