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飏將凌無雙一行人送到驛站門前,便帶著屬下離開了。一行人馬一番安頓,休整,天色已晚,經過數日舟車勞頓的凌無雙躺在床上,卻睡意全無。她總覺得此行并不會很順利,不是預感,而是她自知自己這顆棋子的作用……
而千里外,顯國的皇宮中,顯帝皇甫睿淵這夜同她一樣,無眠。
皇甫睿淵站在城樓上,俯瞰宵禁后的安靜皇城,臉色陰沉,泛著寒光的眼底在月光的映照下,有深切的痛在閃動。一陣寒風掠過,吹得他的衣袂飛舞,他偉岸的身體卻紋絲未動。
他的身旁站著一身青衣的霍無垢,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同樣寡言,性子卻大不相同。他冷酷寡淡,霍無垢卻是溫潤儒雅。
“皇上,天色不早了。下去休息吧?!?
“朕阻礙了她大婚,她會恨朕嗎?”皇甫睿淵忽然問。
霍無垢靜默未語,他知道,皇甫睿淵并不需要他的答案。就如他送去賀貼,威逼拓跋飏延遲婚期,不需要與任何人商量一樣。自小,他就是個有主意的人,有著一個王者該有的果決,隱忍和謀略,卻也是這份果決和隱忍,讓他和凌無雙天各一方。
果真,他不答,皇甫睿淵亦沒有再問。
安靜的夜色里,有腳步聲漸行漸近?;矢︻Y沒有動,倒是霍無垢轉頭看了一眼。來人一身墨綠色宮裝,脖子上一串大小一致的圓潤珍珠串子,映襯得她的膚色更顯白凈。隨著她的走動,她頭上那只金鳳口中吐出的流蘇微微晃動。她眉眼間淡然,不美艷,卻雍容。
霍無垢趕忙俯身下拜:“屬下見過皇后娘娘?!?
“不必多禮?!?
風翎萱的視線始終在皇甫睿淵的臉上,聽似隨口的一句叫起,卻透著國母的威嚴。
霍無垢起身,識趣地道:“屬下告退?!?
皇甫睿淵仍未轉身,對正欲離開的霍無垢吩咐道:“你回去準備下,兩日后,隨朕御駕親征。”
“是?!被魺o垢面不改色,并不覺詫異。
風翎萱一愣后,也只是苦澀一笑。待到霍無垢退了下去,她才道:“邊關苦寒,皇上可要帶個人在身邊伺候?臣妾去安排。”
她知道自己攔不住他,她只能盡量保持一個皇后該有的儀態??v使說出的話是一把鋒利的刀子,插進了自己的心窩,她也只能如此。
“就帶綺羅?!彼醇营q豫地回,顯然早就已經想好。
“是?!憋L翎萱波瀾不興,或許說,她早就猜到了他的答案。
皇甫睿淵終于轉身,視線寡淡無情地落在她的臉上。
“天色不早了,皇后早些回去歇著。”
話音還未落下,他已經抬步,自她的身旁而過。
她急得唇瓣動了動,想說的話終是沒能出口。她知道,他恨她。他一直都覺得她是讓他和凌無雙分開的罪魁禍首。如果這樣他的心里會舒坦些,她愿意一人擔下這個過錯。
她原以為只要凌無雙離開了,假以時日,她便可以住進他的心里??墒?,他情愿寵幸一個扈達的舞姬,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耳邊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她還僵直地站在城樓上。夜里冷冽的涼風將她的身體打透,最涼的卻是她的心。
扈達的天亮得比較晚,凌無雙看著天色,起床梳洗的時候,拓跋飏派來傳信的人已經等了一盞茶的功夫。
原來今日早朝上,拓跋飏接受了朝臣的建議,決定半月后出征鮮于。邀她參加三日后的夜宴,算是給她的迎接宴,亦是拓跋飏出征前的踐行宴。這樣一來,兩人的婚期勢必要推遲。送嫁的翾國官員都不禁惱怒,認為拓跋飏有故意拖延之嫌。但又不好翻臉,畢竟拓跋飏昨日親自出城迎接凌無雙,拿出了誠意。你這會兒再指責人家故意的,便顯得胡攪蠻纏。下邊的人拿不出主意,就只能指望著凌無雙自己想辦法。
人都送來拓跋了,總不能就這么沒名沒分地住在驛站,或是回去吧。若是這事傳開了,翾國必然顏面盡失。
凌無雙這會兒也明白了,昨日拓跋飏給的無上榮耀,不過是一場戲。來之前,她只想到身處后宮,女人之間的爭斗是慘烈的,卻未曾想到,這個她要嫁的男人先擺了她一道。
眼下之際,她不可能攔著他出征。能保住顏面的唯一辦法,就是與他一起出征。只是,她如今連人都見不到,要怎么辦才好?
拓跋飏不召見,她若自己入宮,會不會被人非議不說,只怕拓跋飏也不一定會見她,只能自討沒趣。如今看來,她唯一的機會就是三日后的夜宴。
既然他要出征,那她便從出征著手。來之前,她就已經了解過一些拓跋的知名人物。但是,她一個外族人,想在這些人的身上下工夫,恐怕并非易事。于是,她便又派了素月去查拓跋的能人異士,以及這次的出征名單。
素月的辦事速度很快。凌無雙根據她帶回來的名單,以及自己來之前做的功課,細細地研究起拓跋的能人名將。最后,她鎖定了兩個人物,與拓跋飏不和的大將淳于莫邪,以及皇叔拓跋焰爍。只是,關于這兩人的資料都極少,讓人無從下手。但,凌無雙相信,越是謎一樣的人物,越有可能助她一臂之力。
是夜。
簡樸的書房內,微弱的燭火晃動。
桌案后,正神色專注,閱讀著兵書的拓跋飏緩緩抬起頭來,對著門口吩咐道:“進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進門之人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主子,他已經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讓自己腳下發出聲音,主子卻還是在他走到門口時,準確的出聲。
來人叫冀安,從小跟在拓跋飏的身邊,感情深厚。
“怎么樣?”拓跋飏放下手里的兵書,饒有興趣地問道。
“回大王,無雙公主這些日子都閉門不出?!奔桨蚕肓讼?,又道:“想必是中原女子臉皮薄,沒臉見人了?!?
拓跋飏輕蔑一笑:“她若是就這么點能耐,翾帝也不會送她來了?!?
冀安愣了下,隨后又小聲嘟囔道:“中原女子就是狡詐?!?
拓跋飏倒是饒有興趣地微沉吟,吩咐道:“下去吧?!?
待到冀安出去了,拓跋飏的唇角彎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鷹眸中閃過明顯的算計……
一晃過了兩日,拓跋皇城街頭,走著兩個白凈的公子哥。兩人雖然粗布麻衣,短衣窄袖,扈達裝扮,卻還是不難看出兩人細致的容貌與拓跋人的粗獷不同。拓跋皇城的人也算是見多識廣,倒是不覺得稀奇,一看便知兩人是中原人。
街頭巷尾,這會兒討論最歡的話題莫過于翾國公主前來和親,被冷落一事。
拓跋人向來不喜中原女人,再加之關于凌無雙與人私奔的傳聞,他們自是打心底不喜歡她。如今,她被冷落在驛館,他們只覺得大快人心。沒人想到,這會兒走到街上的兩個中原小伙子,其中一人就是他們口中的翾國公主。而另一個則是凌無雙的陪嫁婢女素月。素月是翾帝凌灝離培養多年的暗衛,陪嫁而來是保護凌無雙,亦是監視她。
凌無雙這趟出門,為的就是知道自己在坊間的形象,卻未曾想到她竟成了拓跋的全民敵人。若說心里一點不介意,怕是自欺欺人。她微垂眼簾,遮住眼底的失落。
素月一臉寒霜地跟在她的右側,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驀地,應該擦身而過的人撞上她。她無波的眸子一寒,另一側的凌無雙也同時被一個一身灰襖的拓跋人撞上。
凌無雙被撞得后退半步,身側的素月已經閃身到她的左側,扣住灰襖拓跋人的手腕。只見,那人的手上正握著一個淡粉色的荷包。
素月的眸色泛寒,手上一用力,灰襖拓跋人疼得大叫一聲,引得街上的人駐足看來。
凌無雙看著他手上,屬于自己的荷包,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人是小偷。
素月一把奪過荷包,剛要遞給凌無雙,就聽那人大叫:“搶東西,中原人搶東西了。”
這樣的變故,便是凌無雙都未想到。她一愣的功夫,已經有氣勢洶洶的拓跋人圍了上來。而剛剛撞了素月的人,帶頭大喊。
“中原人當街搶劫,簡直欺人太甚。”
“我當街搶劫?”凌無雙冷冷一笑,看向素月:“荷包給我。”
素月將荷包遞了過去,手上仍然擒著那小賊。
凌無雙拎起荷包,問道:“你說我搶劫,那我問你,你可知道這荷包里裝的是什么?”
小賊的眼珠轉了轉,回道:“我家的祖傳玉佩?!?
凌無雙笑了笑,這小賊的反應還真是快,在這種情況下隔著荷包,也能分辨出荷包內的東西。
她并不驚慌,繼續問:“哦?那敢問公子的祖傳玉佩是什么花紋?”
小賊這下慌了,他的同伙見情況不妙,當即大喊:“中原人送來一個不潔的公主不說,還當街羞辱我們,跟他們拼了?!?
他的話直接點燃了拓跋人的火,他們怨恨地盯著凌無雙,挪動腳步逼近。
凌無雙未曾想到這些人會如此蠻橫,護短,眼看情形一發不可收拾。人群后,忽然有人大喊一聲。
“住手!”
很快,有人撥開人群,走出兩個男子。一個一身戎裝,一個則是粗布麻衣,袍子上還打著補丁。
戎裝男子一頭墨發規規矩矩地束在頭頂,杏眼濃眉,臉部剛毅的線條為他不算出眾的樣貌,添了幾分逼人的英氣。這人叫呼延蒼野,迎親將領。
而布衣男子眉眼間,卻與之著裝不相符的透著一股子亦正亦邪之氣,長發垂在臉的兩側,擋去了大半的容貌。
凌無雙不禁一皺眉,雖然呼延蒼野也算是她的救星了??墒?,她堂堂翾國公主,被圍攻在拓跋街頭一事,實在是丟人。
不少百姓認得呼延蒼野,趕忙躬身又向后退了退。
呼延蒼野對凌無雙點點頭,并未揭穿她的身份。
“這兩位是本將軍府上的貴客,見慣金銀珠寶,又豈會當街搶劫?”
兩個小賊本就心虛,再加之又引來了呼延蒼野,自是不敢再生事。
“算我倒霉?!北凰卦伦ブ男≠\,一掙手腕,想要趕緊離開。
素月收到凌無雙的眼神示意,這才松了手。
小賊一得自由,趕忙灰溜溜地跑出人群。當事人都跑了,圍觀的百姓自然也就散了。
呼延蒼野這才躬身抱了抱拳:“讓公主受驚了?!?
“謝謝將軍及時出手相救。”凌無雙心里尷尬,面上卻只能佯裝沒事:“本宮還有事,先行一步?!?
她將將抬步,一直未開口的布衣男子忽然道:“想不到中原女子的臉皮如此之厚,這個時候還敢出來欺男霸女。”
凌無雙冷冷地掃他一眼,卻不想與他當街爭辯,繼續向前走去。
那人一見凌無雙不理不睬,居然來脾氣,跟了上去。
呼延蒼野只覺得額上都是冷汗,想勸布衣男子,剛一張嘴,話就被瞪了回去。
凌無雙的脾氣也拗,你愿意跟著就跟,我直接當你不存在。
“我一直很好奇,與公主私奔之人,到底是不是顯帝?”布衣男子痞笑著道。
凌無雙驀地停住腳步,一個轉身,已從素月的腰間抽出鞭子,直指口無遮攔的男人。視線卻是冷冷地掃向呼延蒼野:“呼延將軍若是管不好自己的朋友,本宮就替將軍管管?!?
布衣男子穿得雖然像個要飯的,但呼延蒼野都不敢管的人,定然有些身份背景。是以,她之前才不愿與他多生口角,可顯然這人有故意找事,想要羞辱她的嫌疑。
男子不以為然,笑呵呵地道:“看看,被我說中了,要不然公主怎么會惱羞成怒?”
“你……”凌無雙也上來了火,一鞭子就甩了下去。她這反映太突然,或者也可以說,所有人都沒想到她會真的甩鞭子。布衣男子連個反映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鞭子甩得慘叫一聲。他本就破敗的布衣胸口處被甩出一條口子,可見凌無雙當真沒有手下留情。
在場之人都瞬間僵住,布衣男子更是脫口驚呼道:“你敢打本王?”
凌無雙一怔,這人自稱本王,再一打量這人的裝扮,難道他就是拓跋飏的怪癖王叔?
她不禁在心里把自己罵了個遍,怎么就那么沖動?
她今日出來一個時辰,就聽拓跋的子民污蔑了她一個時辰。她可以不與那些不辨是非的子民計較,可是不代表她要接受拓跋權貴的侮辱。若是這般,她翾國的國威何在?是以,剛剛她才會惱羞成怒。這人也算是倒霉了。
只是,打都打了,總不能現在賠禮道歉,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吧?
她的唇角笑意一冷,看向呼延蒼野:“敢問將軍,造謠生事,有心影響兩國邦交之人,在拓跋處以什么刑法?”
這樣的罪名在哪個國家都是重罪,呼延蒼野是明白事理之人,趕忙勸布衣男子。
“王爺,我們還要入宮面圣,時辰不能再耽擱了?!?
凌無雙也不想再與他多做糾纏,收了鞭子,轉身便走。她的心里卻并非面上那般平靜。若是這人一會兒進宮面圣,顛倒是非,只怕拓跋飏會更加厭惡她。她不禁懊惱,她該忍忍的。
呼延蒼野尷尬地看著凌無雙走遠,才看向身旁的布衣男子,唇角抽動了好一會兒,才問:“王爺可安好?”
誰知,男子抖抖被打破的袍子,竟是饒有興趣地說:“夠野!本王喜歡?!?
呼延蒼野的表情又是一僵,這王爺的口味是不是太重了?而且,喜歡大王的女人,是不是有點大逆不道?
不過,他隨即想想也正常,都說這位王爺一向瘋瘋癲癲的,要不然也不會將自己打扮成這副模樣了。
而此人的身份與凌無雙猜得一般無二,他名曰拓跋焰爍,拓跋飏的皇叔。關于他的很多事情都是一個謎,只知此人是個鬼才,很受拓跋飏的尊重。
凌無雙路上腳步未停,素月默不作聲地跟在身后。服從,不多問,這也是一個暗衛特質。
她領著素月一進驛館,隨行的翾國官員立刻跑了過來,無奈且急切地說:“公主可有辦法應對了?”
凌無雙頓住腳步,冷冷地掃向那官員。那官員被她犀利的眼神嚇得一哆嗦,還不待再開口,她已經領著素月快步進了房間。
那官員氣得一跺腳,只能憤憤地轉身離開。
凌無雙在房里落了座,才吩咐道:“素月,你去確定一下,今日街上的布衣男子是不是翱王拓跋焰爍?!?
“是?!彼卦吕渎曨I命。
凌無雙微思量,又吩咐道:“再去查查,淳于莫邪為何與拓跋飏不和?!?
“是?!彼卦峦肆讼氯?。
直到門被從外關上,凌無雙才松開一直緊攥的手。她看著手上的荷包,淡然地眸底深處閃動著想要沖破壓迫的痛。
她靜靜地望了良久,才將荷包打開,拿出里邊的玉佩。
玉佩正中心是一個“亙”字,寓意永恒,象征著他亙城少主的身份。
只是,物是人非,他不再是亙城少主,他們之間再無永恒可談。想到這,她不禁自嘲而笑,或許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永恒可談。
拓跋皇宮。
書房中,拓跋飏正研究著桌上的地形圖,門外傳來冀安的聲音。
“大王,王爺和呼延將軍來了?!?
“讓他們進來。”拓跋飏不急不緩地出聲,并未抬頭。直到兩人進門,呼延蒼野跪地行禮,他才說了聲“起吧”,抬起頭。視線一觸上拓跋焰爍那件破了一條大口子,沾染了血跡的袍子,他不禁一皺眉:“這身裝扮是皇叔的新喜好?”
呼延蒼野低著頭,偷偷地瞥了身邊的拓跋焰爍一眼,心想他若是把今兒街上的事情說了,只怕凌無雙就要倒霉了。
拓跋焰爍低頭看了眼破了的袍子,胸口還有絲絲的疼痛傳來。他卻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還不錯吧?”
拓跋飏早已經見慣了他這個異類的樣子,也不再多糾纏這個話題。
“迎戰鮮于一事,你們二人可有什么好的建議?”
“臣以為,應該孤注一擲,攻破鮮于的南面。屆時叱羅一定會趁火打劫,攻擊鮮于的北側。鮮于自顧不暇,被鎮壓的小部落自然動亂。若是我們能收服其中一兩個部落,鮮于很多地方自是不攻自破。”呼延蒼野雄心壯志地道。顯得信心十足。
拓跋焰爍卻一臉正色地道:“我們能想到的,鮮于定然也能想到。”
若是事情真有呼延蒼野想的那么簡單,拓跋飏早就攻破鮮于,不需要與皇甫睿淵合作了。只怕這是一場硬仗,勝負這時言說都太早。
呼延蒼野的臉色一赫:“是臣考慮不周。”
“不,將軍的建議不是完全不可行。南面必須要打,若能收復鮮于的小部族更好。只是,到底主攻哪一邊,我們還需要再細細思量?!蓖匕涎鏍q看向拓跋飏:“大王覺得呢?”
拓跋飏點點頭:“孤王贊同王叔的看法?!?
呼延蒼野一聽兩人一時間也沒有決斷,不禁急切,脫口道:“不如請莫邪將軍參戰?”
拓跋飏的臉色一暗,書房中一時間陷入了沉默。呼延蒼野這才意識到自己提了不該提的人。
“你們二人過來看看地形圖。”拓跋飏直接略過他的話。
呼延蒼野這才松了一口氣,走到桌邊,看向桌上的地形圖。三人說說點點,研究戰略,各個面色沉峻。
夜宴如期而至,翾國的使臣已經做好準備,若是拓跋飏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說法,他們也必不會將公主留下受辱。至于凌無雙本人,她始終沒有開口。不知情的人大多以為她是傷心過度,沒了主意。
夜宴被設在議政殿前的空地上,通明的燈火將夜晃得如白晝一般。
拓跋飏高坐于上位,身邊屬于王后的位置卻空著。朝臣們分布兩側,時不時有人看向左側第一排坐著的拓跋焰爍。平日里,他從不參加各種宴會,今日怎么會出現?即便是今日這種場合,朝臣們都官服出席,他卻依舊是他那身補丁裝。
而這大殿之內,除他之外,還有一人比較特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身便裝的男子輪廓分明,劍眉星目,鼻高挺,小麥色的肌膚配上一雙鳳眸,滿身的桀驁之氣難掩,就好似一頭無人能馴服的獅子一般,正蔑視著周遭的一切,與這殿內的熱鬧格格不入,好似這殿內的一切都無法吸引去他半點的注意力。
“翾國公主駕到?!?
隨著一道高亢的聲音響起,熱鬧的大殿立刻靜了下來。
拓跋飏從高位上起身,緩步步下臺階。除角落里那桀驁的男子以外,其他人的視線也都落在了夜宴的入口,卻皆是一愣。他們原以為中原公主必是一身拽地的錦衣長裙,如仙般出現在夜宴上。不想,她竟是一身火紅的扈達裝扮,上身短衫,下身長裙,腰間扎緊,顯得她的身形婀娜。腳下配的一雙紅色馬靴,赫然便是那日拓跋飏所送的馬靴。
跟在她身后的官員和婢女,都是中原裝扮,直顯得她是個異族。
明眼人誰不明白凌無雙的意思?無非想告訴這殿上的人,我和我身后這些人不一樣,我是你們拓跋的媳婦,你們拓跋的人。
拓跋飏在凌無雙的面前停下腳步,向她伸出手。她淡淡一笑,將自己的手遞了上去,兩人一起向高臺走去。
高臺上,拓跋飏扶著她在本屬于王后的位置上坐下,才落了座。
這樣的榮耀,如同出城接她一般,至高無上。凌無雙卻怎么都高興不起來,因為這小小恩惠等同于在堵翾國的嘴,只能越發說明拓跋飏想要拖延婚期的心思。但,她百思不得其解,他為何要這般做?
拓跋飏與翾國的使臣說了些場面上的話,又親自敬了酒,做足面子,才讓歌舞起。
凌無雙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歌舞上,視線似不甚在意地從角落開始,一一掃過一眾大臣,武將。末了,她的視線定格在坐在角落里,低頭喝著悶酒,一身便裝的男子身上。拓跋飏在上,竟是還有這般桀驁之人。她微微一笑,收回視線時,卻見拓跋焰爍一臉獻媚的笑看向她,好似與她很熟。
她微皺眉,拓跋飏的聲音忽然在她的耳畔響起:“無雙認得翱王?”
凌無雙側頭看向他,卻發現他的注意力根本未在她的身上,而是專注地看著表演。
“不認得?!彼πΓ鎽岩伤遣皇乔昂笞笥叶奸L了眼睛:“無雙也有一支舞想獻給大王?!?
她特意叫他“大王”,而非“拓跋王”。就如所有人猜想的一樣,她要讓拓跋飏和他的子民認可她。
拓跋飏聞言,側頭看向她,唇角噙著一絲笑意:“孤王拭目以待?!?
“無雙定然不會讓大王失望?!绷锜o雙微抬下巴,滿眼自信,神采飛揚。
最后一波舞姬退下去后,迅速有人搬上來寬大的雪白屏風。
凌無雙起身,緩步走下高臺,讓人不禁心疑,這位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樂聲起,凌無雙伴著明顯透出激昂的殺伐之氣的樂聲,英姿颯爽的起舞,大有金戈鐵馬,萬夫莫擋的氣勢。
她雖是把巾幗不讓須眉的氣勢表現得極好,卻讓拓跋的朝臣覺得中原人好大喜功,這還沒出征呢,就預祝凱旋了。
但,片刻后,眾人又看出了不同。
動作間,凌無雙的手指自然地劃過屏風,留下一道一道墨跡,一支舞跳到過半的時候,殿中人才隱約看出了她畫地是棵枯樹。
除拓跋飏,拓跋焰爍,以及角落里的便服男子外,殿中人均是倒抽一口涼氣,小心翼翼地望向端坐于殿堂之上的帝王。
翾國的使臣更是冷汗淋漓,凌無雙的頑劣之名早已在外。是以,她干出什么來,他們都不奇怪。
可是,人家出征,她畫枯樹,這不是咒念人,存心作死嗎?
若是拓跋飏盛怒之下,把他們都斬了,他們也不占理。
好在拓跋飏的神情一如之前的威嚴,卻不帶半分怒意。
也正是這片抽氣聲,讓一直低頭喝悶酒的便服男子,抬頭看向大殿中央。
他微擰眉心,看了眼舞動中的凌無雙,單說這舞,他沒看出什么好來。
不是說凌無雙的舞姿真的那么拙劣不堪,而是任何女人都很難入了他的眼,亦如之前的表演無法吸引去他的視線一般,他對這位翾國公主也毫無興趣。若不是引得眾人驚恐萬分,他不會抬頭看她一眼。
他的視線轉而落在屏風上,看著那屏風上明顯的枯樹,他不禁生了幾分興致,很想知道這位公主到底在玩什么花樣。
難道,是嫌命太長了?
太過自負的人去猜度出了名頑劣的人,自然是不會將她往聰明了想。
拓跋飏卻恰恰相反,唇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視線始終追隨著凌無雙,好似根本沒看到屏風上的枯樹,更沒有注意到夜宴上過于壓抑的氣氛。
激昂的樂曲近了尾聲,凌無雙一身颯爽地回轉身,雙腿極快的劈開,平落于地,視線微抬,迎上高臺上那正望著她的男子。
女為悅己者容,他肯定的眼神讓她的心不禁微顫了下。
一曲落,她俯身將身子平帖在地。一曲又起,卻與之前的激昂完全不同,而是換了一種清幽的意境。她的身子緩緩抬起,短衫上的腰帶已經被解開。短衫敞開,露出微微綠色。她向后昂去,上身的短衫順著她柔韌的雙臂滑落在地,露出綠色的新裝。她一躍而起,裙擺傾瀉而下,遮去她原本的紅裙。她已經化身春仙子,輕靈地再次起舞。
而這次,凌無雙換了左手時而觸上屏風,一片片綠葉乍現于之前畫好的樹枝上,再配上小橋流水人家一般的清幽樂聲,宴上之人好似已經聽到鳥兒在叫的聲音。
巧笑嫣然,美目流轉,春仙子為枯木帶來了盎然的生機,也越發讓她的美變得不真實,好似這一曲作罷,她便會飛走一般。
便裝男子不禁冷嗤,繼續喝起他的酒,不再看凌無雙一眼。
盡管這一出枯木逢春有些新意,但這種女人取悅男人的玩意,他向來沒有興趣,不過是一種無用的奢靡。
殿內之人的情緒幾經變化,怕是也只有拓跋飏一直處變不驚,穩坐于高位,不露半絲情緒。
待原本的枯枝綴滿了綠葉,曲子也徐徐地落下。
凌無雙走到屏風一側,微微一欠身:“大王,這便是無雙預祝大王的凱旋之禮。”
隨著她的聲音落下,大殿內的所有燭火忽然熄滅,眾人一慌,隨即被大殿中唯一一處發亮的地方吸引去注意力,便又是倒吸一口涼氣。
原本的綠樹上,這會兒正綻放著發光的花。
眾人還來不及感嘆,此情此景的絕妙和美麗,大殿內的燭火便又亮了起來,屏風上只余一棵枝葉正茂的綠樹,哪里還有一朵花?剛剛的景色,便好似是所有人的幻覺一般。
拓跋飏的眸色不禁深了深,迅速藏起那一抹險些情不自禁流露而出的贊賞。
他凌厲的視線掃向拓跋焰爍,便見他的神情僵凝。他旋即又看向便裝男子,卻錯過了拓跋焰爍眼中一閃而過的冷殺。
拓跋焰爍的心思百轉千回,若凌無雙受人點撥,只是小聰明還好。若她是一個擁有大智慧的中原女子,假以時日必有一般人無法撼動的地位。再加之她的特殊身份,此女若不除,只怕后患無窮。
便裝男子握著酒杯的手僵于半空中,一雙眸子緊緊地盯著屏風前的凌無雙,好似要將她看透,去琢磨那內里到底是怎樣的靈魂。
拓跋飏看到如此失神的他,就猜到他也看出了其中的玄機,眸色便又是一沉。
他不否認凌無雙有些小聰明,卻沒想到她會有如此的大智慧。
便裝男子這會兒也從驚訝中清醒過來,緩緩放下酒杯,便又恢復了不將世人放在眼中的常態。
“無雙公主的舞甚得孤王的心?!蓖匕巷r的贊賞驚醒大殿中的官員。
隨即,贊嘆聲四起,但他們至今也沒分出剛剛那繁花綻放的景象是真是幻。
“大王喜歡便好?!绷锜o雙盈盈欠身。
拓跋飏從座位上站起,大步邁下臺階,在眾人吃驚的視線中,走到大殿中央。
“公主真是上蒼賜給孤王的最好禮物?!蓖匕巷r雙目含情地柔聲道。
凌無雙緩緩抬頭,對上他的視線,眼波柔和,唇畔含笑,心里卻如明鏡一般清楚,他們之間的情就如屏風上的花一般,不過是展現給世人看的幻象。
拓跋飏看向翾國的使臣:“無雙公主與孤王情投意合,孤王定不忘翾皇成全之情?!?
翾國使臣頓時大喜,紛紛離座,恭賀道:“恭祝拓跋王與公主攜手到老,百子千孫。”
拓跋的官員見狀,也趕緊跪了下去。
“你們的心意孤王記下了,都起吧。”拓跋飏微笑著睥睨眾人。
“大王,無雙愿意捐出全部嫁妝,作為大王這次出征鮮于的軍需?!绷锜o雙欠身,聲音不大不小,足夠殿上的所有人聽到。
拓跋飏一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
“無雙如此貼心,孤王該如何回報無雙?”
“無雙不需大王回報。但求能隨軍出征,為拓跋一己之力?!绷锜o雙的聲音高亢,透著不容人拒絕的真誠。
拓跋飏唇角的弧度明朗了些,含笑點點頭:“無雙既然有此心,孤王若是拒絕,豈不是負人美意,罪過罪過了?”
凌無雙也不管他說的是不是反話,是不是答應了她的請求。直接謝恩,讓他沒有回旋的余地。
“謝大王成全。”
只要他帶著她出征,那以戰事為由羞辱她的說法自是不攻自破。眾人都未想到,他們心中一向頑劣的無雙公主,竟是出其不意地化解了這次危機。
“既然公主盛意拳拳,不如今夜開始就留在宮中,與孤王一起備戰。”拓跋飏睨了凌無雙一眼,看向翾國的使臣,問道:“可好?”
這話等同于又將了凌無雙一軍,你留下,于中原的禮數不和。不留下,又顯得你之前的表現都很虛偽。
“這……”翾國的使臣不禁猶豫,畢竟兩人還未成婚,這個時候留下是否有違婦德?壞了翾國的名聲?
“翾國與拓跋向來交好,縱使沒有婚約,無雙也應當竭盡全力為大王分憂。”凌無雙適時出聲,將本不合規矩的事情說得大義凌然。翾國使臣也巴不得有這么個理由,免得再生事端,自是當即連聲稱好。
拓跋飏贊賞地笑笑,拉過凌無雙的手。
凌無雙倒也大方,回以微笑,與之相攜向外走去。
兩人一出門,就有人遞上大氅。拓跋飏先接過素月手里的,為凌無雙披上。他這一番溫柔的舉動,凌無雙早就見識過,不覺驚訝,可殿內的人卻無不震驚。要知道扈達之人向來粗獷豪邁,獨獨缺的就是溫柔的一面。
系好大氅后,他忽然抬起大掌撫過她的發,唇畔含笑,略有些感嘆地道:“孤王真的很好奇,這顆小腦袋里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她從容地回望他:“無雙只想為夫君分憂?!?
她既然心甘情愿來了這里,認定了他是自己的夫君,便會傾盡一切為他。
她本就是個直性子,大膽到有什么就說什么的女子??墒窃捯怀隹冢賹ι贤匕巷r溢滿了柔情的眸子,她不禁一陣心慌,差點沒咬斷自己的舌頭。她應該矜持些的。
拓跋飏看著她羞紅的臉,微愣了下,隨即放聲大笑,引得恭送他們離開的一眾大臣都偷偷投去關注的目光。
大概,這一夜的所有人都不會忘記,帝心悅,笑音未落,便已許下諾言。
“孤王定不負無雙的深情?!?
凌無雙有片刻的怔愣,隨即便已釋然,全當他這話是說給身后的那些人聽的。
他看著她眼中的淡然,他的心里不禁升起怒意。但,縱使這情緒萬般復雜,他還是瞬間將一切掩去,拉過她的手:“走吧?!?
她輕應,跟上他的腳步。
拓跋飏是個很勤儉的帝王,在皇宮里往來,從來都是步行。她懂他的心思,他的百姓還沒過上好日子前,他不會讓自己貪圖享樂。
走出一段距離后,拓跋飏忽然頓下步子,側頭看向凌無雙,唇畔含笑。
凌無雙正不解,只聞得一陣腳步聲。她循聲望去,便見一道模糊的黑影向這邊而來。隨著來人越來越近,凌無雙才看清來人便是殿上桀驁的便裝男子。她一瞇眸,眼中有思量閃過,若是她沒猜錯的話,他便是拓跋的奇才莫邪將軍。
須臾,黑影來到兩人近前,利落地跪下行禮:“末將見過大王,見過公主?!?
“起吧?!蓖匕巷r叫了起,復又問道:“莫邪將軍有事?”
“是,末將有事請教公主?!蹦爸逼鹕?,對凌無雙一抱拳:“末將想問公主那幅畫的寓意,可是這次出征的用兵之策?”
“將軍睿智?!绷锜o雙笑著點頭。她聽說,這位將軍很癡迷于兵法戰術,但是不知為何,這次出征的名單里竟是沒有這人。她只知道他與拓跋飏之間似乎不和,但是任憑素月如何調查,都未查出兩人不和的原因。
“睿智的是公主,末將猜中也不過是巧合而已?!蹦半y得對人謙恭。
他本是個目中無人的奇才,對除那人之外的女子就更是輕視幾分。但,今日凌無雙一支寓意頗深的舞,卻不得不讓他對她刮目相看。
凌無雙聞言嘆了聲,喃喃道:“有計無將,本宮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能否勝這場仗,還要看何人相助。”
莫邪輕皺了下眉心,他是何等的聰明人,又豈會不懂凌無雙有讓他加入麾下的意思?但,欣賞她是一回事,出征便又是另一回事。
“莫邪將軍,本宮知你有難言之隱,但本宮今日為了拓跋的萬千子民,還是要提出這個不情之請?!绷锜o雙說著,抽出被拓跋飏握著的手,一欠身:“還請莫邪將軍以國事為重。”
她是堂堂一國公主,拓跋未來的皇妃,自稱名字,給一個臣子見禮,這是何等的殊榮?何等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