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靈山有靈,貌仙,聲似伶仃碎玉,甚專情。
家中長輩素來將這些東西說的籠統,彼時我將這個典故聽了個大概,便興致沖沖爬上遇靈山,不曾聽到這話的后半段。
食人魄,害人無數。
楔子
我初登遇靈山時,那年正巧及笄。
那時遇靈山極美,遍地翠綠,一片花團錦簇曼延至天邊,就連天上的云朵也隱隱映著彩色的光澤。
在這繁花之中,我遇到了一個極美的男子。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他初遇時的模樣。
在滿山遍野的繁花錦繡中,男子安步緩袖,踏著花間小道,緩緩朝我走來。
“好久不曾見過生人,小丫頭,你叫什么名字?”
記憶中那人一身青衣層層飛揚,與漫山花色相交映,花瓣悠悠撒下,落在那人肩頭。
天光瀲滟,有仙人從畫中出,一句笑語,畢生難忘。
若問何貌?桃花之貌。
若問何聲?瓊玉之聲。
壹
近來鎮上鬧妖怪鬧的甚兇,許多人去了一趟遇靈山之后突然缺了心智,癡呆瘋癲。
許多人說遇靈山上有妖怪,專食人魄,還說這是鬼怪之地,近者皆少魄,漸漸地,遇靈山便成了一座荒山。
我年少時也曾上過遇靈山,并不像人們說的這般,心中不忍一座仙山背上此番流言而日漸荒涼。
在我二十歲之后,家中管得便不是那么緊了,得了空,便偷溜出來登上遇靈山。
我登上遇靈山,時心霎時涼了半截。山上盡是些斷井殘垣,枯木荒草。
蕭瑟的風吹過我的裙擺,我望著巍峨的山巔,心底泛著一種說不明的情感。
就像一個流浪許久的人千辛萬苦重回故鄉,故鄉卻不再是故鄉,出門無故人可遇。
感嘆間,身后傳來一聲輕笑:“難得,今日遇靈山遇見了人。”
遠處一男子負手踱步走來,青色衣衫飛揚,墨發散落在胸前素色衣襟上,唇畔微微揚起,似淡粉色的桃花在六月的光影里怦然綻放。
只是身后枯木荒涼,那青衣也不若當初那般明艷了。
“我來過的,你……可記得我?”我上前一步,試探地開口。
他怔了怔,而后細細打量我,須臾笑道:“原來是你呀,小丫頭長成大姑娘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問道:“你一直住在這山上么?”
他笑而不語,我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如瓷玉碰撞伶仃悅耳的聲線才緩緩響起:“我是遇靈山山靈,守護遇靈山是我的職責所在,我自然不可輕易離去。”
聞言,我抬眸望著山上一片蕭瑟景象,心底泛著淡淡悲意:“這山……”
“這山本是極美的,可是因為人們時常來此砍伐縱火,日子久了,便不那么好看了。”他的聲音很輕,微微帶著涼意,隨即又笑道:“不論山如何,這里總歸是我的家。”
我一怔,抬眸看向他,微微恍惚。
仿佛還是那個時候,我年少天真,不諳世事。
“小丫頭,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望玲,山靈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輕聲道:“以山為名,喚遇靈。”
“那遇靈你可有親人?”
“我無父無母,山上靈氣幻化而成。”遇靈輕笑,如玉的?長指覆上我的頭發:“說起來,我倒也羨慕你這丫頭,有親人陪伴,有友伴訴心,一生闔家安康,歡喜無憂。”
我眨巴眨巴眼睛,問道:“遇靈你沒有朋友嗎?”
他輕輕搖了搖頭,笑而不語。
如今時過境遷,我早已不復年少,他也……
回過神,望著青色衣袂飛揚的一角,垂眸。
涼風呼呼,一時無聲。
“遇靈,你在這山上這么久,是不是很寂寞?”
他一怔,好似沒有料到我會這么問。
我拾起一抹笑,道:“日后,我時常來陪你的,好不好?”
他轉過身,暮春般的眸光落在我身上,語氣很輕,宛如柔軟潔白的羽毛輕飄飄的落下:“好。”
貳
這些時日,我每日偷偷上遇靈山,同遇靈談笑近日趣事,爹娘見我每晚平安歸來,便也沒有很明顯的阻攔之意。
歲月靜好,倒也別有一番逸致。
可惜,天公不美,這樣細水流長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
趙家同父親是世交,關系甚好,時常來我我看望父親。誰知那趙家小千金見我日日去遇靈山,以為山上有什么寶貝,竟在一個夜里偷偷溜上遇靈山,一夜未歸。第二日,被路過的樵夫發現昏迷在山腳下。
誰料這趙家小千金竟如失了心智般,雙眼無神,癡傻瘋癲。大夫說,她是被妖怪吸走了魂魄。
經此一事,爹娘擔心我遇害,不再讓我去遇靈山。
我心里卻奇的很,若遇靈山上真有妖怪,為何我去了那么多次都相安無事?可趙家千金那失了神韻的眸色,也并非作假。
我趴在桌邊,望著泛黃透亮的燭火,恍惚看見他絢爛的眉眼,一個決定在心下悄悄形成。
次日一早,我趁家里人不注意,又去了遇靈山。
發生了那件事,這回我的心情也沉重了許多。
登上山,隱約瞧見一人,負手立在山巔,青衣飛揚。
聽見身后聲響,他轉身,見是我,眸中染上一抹笑。
“來了?”
一見他,那顆忐忑的心當即安定下來。
“來了。”
“你好些日子不曾來過了,可是家里有什么要緊事?”
“我家中倒是沒什么事……就是……”我欲言又止,若是他知曉自己山中有妖精,會很不好受吧?
想著,便改了口:“就是一些煩瑣事,抽不開身來,不要緊。”
“我還以為……”他頓了頓,隨即笑道:“罷了,無事便好。”
不知覺到了夜幕,我看著逐漸黑下來的天色,正欲與他道別。“遇靈,時辰不早了……”
是我的錯覺么?有那么一瞬間,他的眸中突然涌現一種從未見過的神色。
那是一種怎樣的神色?
嗜血,冰冷。
轉瞬即逝,幾乎讓我以為只是錯覺。
下一秒,我整個人突然被他摟在了懷里。
他似伶仃瓷音的聲線在我頭頂緩緩響起:“它要來了。”
我一怔:“誰?”
“一個妖怪,在遇靈山上為非作歹,可我卻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它。”他的語氣很懊惱。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妖怪?”
“我……從未見過它的樣子,但我能夠很清楚的感受到,它在附近,它隨時都能攻擊我們。”
“那我們……”
柔軟唇畔不知碰到了微微冰冷的東西,我下意識驚了驚,他卻將我摟的更緊了。
“噓。”他將手指抵在了我的唇邊。
我一愣,溫熱的氣息將我包圍,一時忘了語言,忘了動作。
四周寂靜無聲,卻有一個地方砰砰吵個不停。
過了許久,他才將我松開。“時辰不早了,快回去吧。”
“那你……”
抬眸,映入的是他含笑明媚的眸光。
“我乃遇靈山的山靈,山上無論什么妖精無法奈何我,你一個人類女子,反倒不安全,快些回去吧,家里人該著急了。”他輕笑,如玉般的長指揉著我頭頂的發絲。
“那……我明日再來看你。”我退開一步,風揚起,兩人的衣擺層層飛揚,粉色裙擺與青色長衣飄揚交織,如櫻花灑在布滿青苔的石階。
我復雜地看著他,良久,轉身離去
離別時,他眸中明媚清澈,興許方才無意瞥到的冰嗜血冰冷,只是我花了眼。
?
叁
回家以后,我愈發覺得不對勁。
當夜,我再一次登上遇靈山。
我的好運氣似乎隨著鄉親一并睡著了,這回,我終是遇見了那妖怪。
僅有的細碎月輝也被烏云覆蓋,漆黑的夜里,那妖精一雙瞳孔泛著血色,冰冷地看著我,我仿佛背貼在懸崖峭壁上,下一秒就會被摔的粉身碎骨。
所幸我上山前有準備,拿了阿爹放在家中鎮邪的符咒。
這一夜,我九死一生,不停歇地找地方躲避那妖精,最后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拂曉之際,我才堪堪醒來。
率先映入眼簾的除了溫暖的晨曦,還有青色飛揚的衣擺。
怔怔抬頭,看到了熟悉的容顏。
“你怎么受傷了?”他蹲下來,伸出手,似想檢查我身上的傷,我下意識縮了縮。
感受到這細微的動作,他不自覺的皺眉:“你可是碰見了那妖怪?”隨即聽見他怒道:“這妖精竟肆意妄為到了如此地方,我定要將他揪出來!”
“遇靈山有靈,食人魄……起初我思索了許久,為何這句話不是遇靈山有妖,如今我才明白,原來……”我垂眸,似是在自言自語。
“這山上哪有什么妖怪,自始至終只有遇靈一靈啊……”我望著他,眼前被一片水霧所彌掩蓋,一片朦朧中隱約見他極好看的眉頭皺起。
“我不知道,我雖無子夜記憶,可阿玲,我為何要傷害那些人呢?”他蹲下來,語氣平和地說。
我不愿眼里的東西掉落下來,閉眸:“你……可知妖精長什么樣子?”
隨即睜眼,望著衣裳上的血跡,想著昨夜那妖精追趕自己的兇狠模樣,輕聲道:“那妖精長的很美,眉眼明媚,像桃花一樣……”
遇靈心霎時漏了一拍。
“那妖精太過分了……”冰涼的淚水滑落臉頰,染濕了胸前半點不整潔的衣襟,我壓抑著哽咽開口:“他竟同遇靈長的一模一樣。”
“遇靈,吸食魂魄的那只妖精,從來都是你!”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我明顯感覺到遇靈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顫了顫。
血色在遇靈漆黑的瞳孔中蔓延,原本明媚溫柔的眸光也在逐漸退去。
遇靈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心砰砰的跳著,心底深處有什么東西要跳出來似的!腦中掠過光影無數。
我望著與昨夜一般無二的他,倏地笑了。
只是那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滑。
遇靈山下的人們在山上大肆砍伐,山上的花草迅速枯萎,致使一座靈山短短幾年之內成了一座荒山。
面對山遭此劫難,身為山靈的他終是怒了。
他開始懲罰那些人,讓那些人為自己的行為后悔。
他沒有要了那些人的命,卻讓他們一生癡傻,終于,無人再敢登上這遇靈山。
可他不愿承認。
于是他開始逃避,不愿承認那些是自己的罪行,時間久了,成了白天黑夜兩個極端,真的成了假的,假的一直被信以為真的。
憤怒、悲傷、絕望、恐懼所有極端的情緒全部噴涌而出,如同開了閘的河流,再也壓制不住。
我能感覺的到,他很痛苦。
我伸出手,摟住他的腰,整個人深深陷進他的懷中。
面對突如其來的動作,遇靈怔了許久。
“我知鄉親們有罪,也希望遇靈不要傷害他們,可我最不愿看到的,是遇靈因為仇恨迷失了自己,”
他似乎在壓抑著什么,身子顫抖的愈發厲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好似十分痛苦,卻仍是一字一句的同我道:“遇靈山日漸荒蕪,我的靈力便逐日衰弱,一個妖精趁機住進了我的身體。”
“你說什么?”我抬眸,不可置信道。
從頭到尾,我都算錯了么?
“白天之時我還能勉強壓制它,可一到入夜我也無法奈何它。你剛剛一番話激怒了它,我本不愿同你說這些,可我靈力已經衰退許多,我已很難控制它,你快些走……”
“這樣下去,你遲早會被它吞噬是不是?”我不顧淅淅滑落的淚水,將他摟的更緊了。“我幫你戰勝它,好不好?”
遇靈愣怔,桃花般明媚清晰的眼中上浮現痛苦的神色,“這與你無關,你快走!”
我置若罔聞,踮起腳吻上那柔軟溫熱的唇畔。
遇靈陡然瞪大眼睛。
倏地,他意識到什么,想將我推開,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緊緊抱住他。
若我日后還有清醒的意識,興許會時常回味自己最勇敢的一刻吧。
我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腦子里閃過很多東西,一樣也抓不住,魂魄離開身體的痛楚讓額頭不斷離開沁出冷汗。
“我無用的很,打不過那妖精,可我有法子。我來之前服用了符燼,保那妖精吞了我的魂魄之后必定魂飛魄散。”我朝他虛弱的笑了笑。
“阿玲,不值得……”
臉上突然冰涼一點,我雙眼聚焦愈發困難,只能依著記憶撫摸他的眉眼。
“我喜歡遇靈,從初見時便喜歡上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切莫自責,也算,我替鄉親們把罪贖了吧……”
“我也喜歡你,阿玲……阿玲……”
隱約間我聽見他嗚咽聲,如茫茫天空的一只孤雁無枝可依,悲傷的讓你心顫。
多想安慰他,陪他說話,可惜,再也沒有機會了。
眼前終是一片空白,沒了意識。
肆
“老望,早讓你女兒不要上那遇靈山,你總是不聽,現在你看,唉……多好的姑娘……”來做客的人指著屋前坐著傻笑的女子,止不住的嘆息。
“是我的錯……”望老爺拭去眼角的淚珠。
待客人走了,望老爺轉身牽著女兒進屋。
女兒出事前曾畫過一副人物畫,畫上一個青衣男子,每每女兒見到這幅畫,都會不自覺咧嘴笑。
望老爺感到很奇怪,雖然他女兒呆了傻了,可卻是十分聽話,每日坐在門前遙望著遇靈山的方向,日復一日。
遇靈山巔,有一人默立眺望著山下。
他站在那已許久,四肢都有些僵硬了。
他似乎在等著誰,仿佛隨時都可能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少女甜糯柔美的聲音:“遇靈!”
可他心底明了,終是……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