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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與婚姻
Women and Marriage

18世紀以來在西歐社會占主導地位的是所謂“歐洲婚姻模式”,在這種模式中,女性通常在20歲到25歲才步入婚姻,甚至有些女性終身未婚。相比較而言,中國女性結婚的年齡普遍要早得多。在家庭主義體系提供的結構性支撐下,中國的年輕人甚至在沒有獲得經濟獨立時就可以結婚。在歐洲婚姻模式下,年輕人在結婚前通常需要先經濟獨立,這甚至意味著他們需要等到父母退休或故去才能結婚。不過,從列寧格勒(Leningrad,1924年為紀念列寧而更名,1991年恢復原名為圣彼得堡——譯者注)到的里雅斯特(Trieste)這條線以東的區域中的很多社會都遵循著“中國婚姻模式”,年輕人很早就步入婚姻,只有日本較為接近“歐洲婚姻模式”。

當一個女孩長到17歲左右,她就做好準備迎接結婚這個人生轉折了。20世紀以前,大多數中國女性在17歲左右結婚,而男性則在19歲左右結婚。雖然這件事對她來說非常重要,但她自己的意見,包括她未來丈夫的意見卻從來不會被問及。在中國,婚姻被看作是整個家庭的事情——婚姻由家庭來決定,結婚也是為了家庭。對于新郎的家庭來說,締結一樁婚姻的主要目的就是找一個能給家庭傳宗接代的女性,如果她能夠適應新家并適合持家就更好了。如果某家娶了一個又懶脾氣又壞的女人,那簡直就是對這個家的詛咒;如果這個女人身體不好,就會成為婆家的負擔;如果這個女人太有吸引力,就有可能發生私通事件,從而使婆家蒙羞。

在締結一樁婚姻時,婆家也會將新娘家的經濟和社會地位考慮在內。新娘的家庭地位最好比較高,但又不要太高。《禮記》曰:“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所有的家庭都會意識到,有利的婚姻能夠提升家庭的聲譽,并且能帶來無法計量的經濟和政治好處。如果新娘的家庭地位太低,那么婆家可能就得在招待她娘家人(經常會有這樣的事情)時感到很別扭,也會很費錢,而且婆家也會經常面臨娘家借債和請求幫忙的麻煩。因此,父母在張羅兒子婚姻的時候,兒子是否喜歡要嫁給他的女人,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女孩的家庭也會考慮自身是否能因女孩嫁給一個有前景的丈夫并因此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受益。然而,畢竟女孩是嫁到別人家去,所以女孩的家庭在受這場婚姻影響的程度上要遠遠低于她將要嫁去的家庭,因此女孩父母也會相對較多地考慮女孩未來的幸福。比如,將來要與她共同持家的婆婆是否寬容?她要嫁的男人是否能干?是否大手大腳?她丈夫或公公是否賭博或嫖妓?(偶爾去嫖妓,并不是什么大事。)與締結婚姻過程中所有需要討價還價的事情一樣,彩禮和嫁妝的數量也是一個敏感的事情,需要媒人從中周旋。對任何階層的家庭來說,婚禮都是一個重要的經濟事件。無論是新郎家還是新娘家都要為婚禮花上全年一半甚至更多的收入。新郎家要支付彩禮,而這筆彩禮將成為新娘原生家庭的財產。作為回饋,新娘也要帶著布料、衣服、家具以及錢等嫁妝嫁到新家,而且是要大張旗鼓地帶到新家里去,這樣鄰里鄉親才能看到這些嫁妝并為之贊嘆。嫁妝通常不屬于新郎的原生家庭,而是會成為新郎和新娘所共同建立的新家的財產。另一些錢花在訂婚喜餅以及大型的訂婚宴和婚宴上以及婆家給新娘買的金銀首飾上。因為“要面子”,所以就要實實在在地花錢。

理想的狀態是,未來的新郎和新娘之間彼此并不認識,在入洞房之前甚至從未見過對方,反過來,如果兩個人婚前就對彼此有感情,則非常容易引起爭議。如果年輕人有權利選擇伴侶,他們就會容易受到感情、外貌或性吸引力等因素的影響,如此上述這些“短暫的”和“不重要的”因素就會凌駕于家庭需求和幸福之上。當一樁婚姻被妥當地安排好了之后,新娘在來到婆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被正式地帶到公婆和家庭其他長輩面前,然后才被送入洞房,而這個時候她才會見到她的丈夫。

對新郎來說,結婚之后他的生活并沒有發生太大變化。他仍舊生活在他的原生家庭(natal home)和熟悉的環境里,他甚至很明確地知道他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對新娘來說,婚后初期確實是她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時期,她從自己的原生家庭里脫離出來,置身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群當中,對接下來的日子乃至長久的未來會發生什么全然不知。最好的情況就是她發現自己的丈夫對她很體貼,也不是很討厭,并由此跟丈夫產生愛戀之情,這樣她就會擁有一個伴兒和可依賴的小港灣。然而不幸的是,丈夫和妻子在新婚時對彼此通常比較有距離感,因此互相比較冷漠,他們的感情一般都是在步入婚姻很久之后才可能培養起來。在臥室之外,夫妻之間很少互動,他們在公開場合甚至彼此不講話,除非丈夫需要命令妻子為他做什么。他們如果感情外露就會招致他人的嚴重不滿。

婚姻絕非是為了增進一對新人的感情和幸福程度,相反,卻是為了實現家庭目標,即生育男性繼承人給整個家庭傳宗接代,生育女孩以分擔家務并在將來她的公婆年邁時提供照顧。夫妻之間如果有感情,那么他們就會將自己的打算和幸福凌駕于家庭目標之上,這也會減弱婆婆對兒子的掌控,有時甚至促使年輕的夫婦想分家單過。因此,新婚夫婦之間的感情,被認為對整個家庭的團結和壯大具有破壞性,而非建設性。

在新娘的新生活當中,婆婆比起她的丈夫還要重要。兩個女人通過這樁婚姻建立了一種緊密和長久的聯系,她們一起做飯,一起收拾家,一起下地干活,一起縫縫補補。在這對關系當中,婆婆占據著支配地位,新媳婦很難滿足這位年長女性的“嚴格”要求。實際上,婆婆通常會以容忍和友好的態度來開啟她與兒媳的關系,但是年輕的兒媳對于干家務活相對生疏,畢竟她在自己父母家里學到的與在新家里學到的不太一樣。另外,兒媳對于婆婆繼續掌控她的兒子也具有潛在的威脅——關于這一點,當我們接下來討論“子宮家庭”(uterine family)時會更為明顯——這也是為什么兩個女人之間很快就會出現裂痕的重要心理和實際因素。

或早或晚,兩個女人之間的緊張關系和沖突就會不可避免地出現。相對于兒媳的謙恭,婆婆總是顯得霸道、專橫和殘忍。相應地,一個女人剛結婚的第一年通常也是她一生當中最為緊張的一年。如果她遭到婆婆的打罵或者虐待,她是無人可以求助的,她的丈夫和公公都不愿意摻和進來。她可能會跟自己的娘家父母抱怨,但人們認為婆媳之間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沒有這種矛盾反而是不正常的和令人覺得奇怪的,所以兒媳偶爾挨打被認為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父母通常也不愿意介入。通常鄰居家女人的存在卻有可能節制婆婆虐待兒媳的行為,因為鄰居家女人如果將婆婆虐待兒媳的閑話傳到村子里,婆婆的臉面就會沒處擱。

絕大多數新媳婦都會覺得自己的新生活無法忍受,但是想要逃脫卻沒那么容易。一個女人想要逃回自己娘家或長期待在娘家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已不再屬于娘家,她的父母也會把她看成是負擔,并且認為這樣會讓他們很尷尬。理論上,她是可以離婚的,但實際上離婚是被嚴格禁止的,除非她再婚,否則她將無法維持生計。而且,那些可能接受“二手貨”的單身漢通常都很窮困,畢竟他們都是因為支付不起彩禮才沒結婚的。在這種情況下,離了婚的女人如果年輕漂亮,就很有可能淪落為妓女。

離婚的女人也有可能自殺。在中國,20歲左右的女性大量自殺是個悲慘的事實,而這個年齡段的女人基本都是剛剛訂婚或結過婚(如圖2.2所示)。對于被虐待的新媳婦來說,自殺遠遠比我們想象得要有吸引力。她認為她死后會變成厲鬼回來折磨那個折磨過她的人,她的婆婆也知道那個厲鬼會一直等著報復自己并因此備受煎熬。新娘一想到她的原生家庭會因她自殺而把婆家告上衙門,她婆家會遭到清算,而她婆婆會丟盡臉面并且最終會在她墳前哭泣和懺悔,她就會覺得很滿足。

一個新娘子從緊張和不愉快的氛圍中解脫出來的時機通常是她第一個孩子出世的時候。她希望這個孩子是個男孩,不過即使是個女孩,也至少證明了她有生育能力,能給這個家庭生育男孩傳宗接代。其實,她在沒有生第一個孩子之前,一直就沒有被當作是這個家庭的真正成員。現在,她成功地在這個家庭里占據了一個位置,并且相對有所保障了。

不過,她不可能像她丈夫那樣受到這個家庭的認可。在她丈夫看來,這個家庭是一個由他們所能追溯的祖先到無限延續下去的血脈所組成的封閉世系,他自己才是這個家庭穩固的和不可或缺的成員,是他之前的家族掌管者的繼承者和受益者,他因此也要負責延續家族世系,并負責掌管家庭榮譽、積累財產。

在年輕的媳婦看來,家庭的概念卻有所不同。從童年開始,她就明白自己并不是原生家庭的真正成員,而是“屬于另一個家庭”。實際上,如果她在結婚之前死去,她的父母就會面臨一個不知如何安放她靈魂的尷尬局面。按照傳統,她不屬于任何家庭,她的牌位也不能放在她原生家庭的祭臺上。但同樣情況下,男孩卻可以,就像一個村民所說的那樣,“如果你把一個令人厭惡的東西放在祭臺上,祖先一定會很生氣”。轉引自Arthur P. Wolf, “Gods, Ghosts, and Ancestors,”in Religion and Ritual in Chinese Society, ed. Arthur P. Wolf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4) , p. 148。因此,很多家庭都把象征女孩靈魂的、裝有夭亡女孩骨灰的小布袋安置在家里某個黑暗的角落里-雖然中國一些地方的民眾都認為把女孩靈魂安置在家里任何的角落都會給家里帶來霉運。

[圖2.2]女性自殺率剖面圖

來源:馬格里·沃爾夫:《中國的女性及其自殺》,載馬格里·沃爾夫編:《中國社會的女性》(加州,斯坦福:斯坦福大學出版社,1975),第118頁。經授權再版。

在結婚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剛嫁過來的女人總是會覺得自己不屬于丈夫的家,總覺得丈夫的家人對她持懷疑態度甚至可能懷有敵意。另外,她怎么也感覺不到與丈夫家族祖先的情感聯系,因此她總是感到很孤立,至少在最初階段是這樣的。

年輕的媳婦只有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才能找到對這個新家的歸屬感,但這只限于她對由母子構成的家庭的認知,也就是說,她對家庭的概念是“子宮家庭”,這與她丈夫對家庭的認知全然不同,后者是一種“姓氏家族”(surname family)的概念,即這個家庭包括這一姓氏有血緣關系的所有成員。女人的“子宮家庭”將在她兒子把兒媳娶進門并生兒肓女之后得到擴展。不過,兒媳的到來卻給“子宮家庭”帶來了新的矛盾,因為兒媳的存在至少對婆婆繼續掌控自己的兒子帶來了挑戰,婆婆的安全感因此受到威脅。這也是中國婆婆強烈反對兒子戀愛結婚的原因——一切基于愛情的婚姻并不利于“子宮家庭”的擴展,相反都會使其面臨解體的危險。

在女人眼里,她的丈夫與她眼中的子宮家庭之間的聯系也是不穩定的。有人說,“父親固然很重要,但他并不是這個家庭天然的成員,有時候他甚至是子宮家庭的敵人”。“子宮家庭”是盧蕙馨(Margery Wolf)提出來的概念,參見Margery Wolf, Women and the Family in Rural Taiwa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 , pp. 32—41,轉引自該書第33頁。比如,如果這個丈夫繼續被他母親所掌控,那么他對自己妻子所建立的子宮家庭的支持力度就很小。此外,因為丈夫更加珍視整個姓氏家族,所以他可能會為姓氏家族的排場消耗很多財產,或為某位經濟困難的兄弟提供經濟支持。這種因姓氏家族而產生的花銷,對認為財產只屬于子宮家庭的女人來說就是浪費。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女人關于子宮家庭的概念也會逐漸轉變,最后與她丈夫的父系家族(patrilineal family)的概念統一起來。這個時候,她和丈夫才真正地形成了共同利益并且建立了共同的感情。在婆婆去世后,她開始成為這個家庭的掌事人,在家里的地位也非常穩固,由此她也建立了對這個家以及鄰里和所在村落的無比熟悉的感覺。她不再是一個心懷恐懼的外人,而是這個家庭的女性家長,也許已經也有了她可以折磨的兒媳。“子宮家庭”這一概念的理論價值主要體現在其洞見到了中國社會中的男女兩性在心理和社會屬性上的差別,不過其也有不盡人意之處。比如,女性究竟在何種程度上內化了男性核心家庭的價值觀,我們其實不得而知。假設女性深以此種價值觀為然,那么無論子宮家庭的概念看起來多么充滿理性,中國的新娘們對此也不會太感興趣。另外,其實子宮家庭的概念可能主要是對婆婆和兒媳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主干家庭和聯合家庭來說具有一定的有效性。實際上,據我們所知,三分之二的中國家庭都主要是由父母及其子女組成的夫婦式家庭,而且通常都很貧困。在這樣的家庭里,丈夫與其原生家庭的血緣關系較弱,與其妻子兒女的關系較強。從這個意義上講,子宮家庭更是用于那些能夠維持主干家庭及聯合家庭形式的富裕家庭,而不是用于那些無法維系上述兩種形式的貧困家庭。

婚姻的變形

我們剛剛探討的婚姻,即一個女人在她16歲到18歲這個年齡段出嫁并脫離原生家庭的形式是婚姻的主要形式,其實還有另外兩種婚姻形式:一種叫做“次要形式”(minor form)(這里指我國古代甚為流行的“童養媳”婚姻形式——譯者注),在這種形式當中,女孩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已經訂婚的家庭當中;另一種形式叫做“入贅”(uxorilolal mariage)(“入贅”俗稱“倒插門”“招婿”——譯者注),也就是成年男性嫁入女性的原生家庭。此處主要借鑒了武雅士(Arthur P. Wolf)和黃介山(Chieh-shan, Huang)有關于此的精彩論述,參見Arthur P. Wolf and Chieh-shan, Huang, Marriage and Adoption in China, 1845—1945 (Stanford, 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0) 。這兩種婚姻形式比前文提及的主要婚姻形式更能凸顯中國社會中與“家庭主義”相關聯的社會價值觀。

在婚姻的次要形式中,已經訂婚的新娘通常在她還是個嬰兒——通常是六個月左右,最大不超過一歲——時就被送到她未來丈夫家中,然后像是這家的女兒一樣被養大,甚至可能是吃未來婆婆的奶長大。然而,實際上,她的養父母對她通常都很嚴苛和冷酷。養母如果有同樣大的親生女兒,通常會給她提前斷奶,她因此非常容易生病,但是卻得不到很好的治療。在成長過程中,她通常會受到虐待并且要干重活。因此,童養媳的死亡率要遠遠超出在原生家庭長大的女孩的死亡率。

直到15歲左右的時候,她與未來丈夫的關系通常是兄妹或姐弟關系。很快,在她月經來潮后,家人就會為他們舉辦一個簡約的婚禮,有時甚至不辦任何儀式就讓他們圓房。

從法律上講,婚姻的主要形式和次要形式其實沒有本質差別,但從心理角度來看,兩者則有很大的差別。在婚姻的次要形式當中,夫妻親密程度和對彼此的滿意度要比主要形式中的夫妻弱得多,因為他們曾像兄妹或姐弟一樣被撫養大,所以他們對婚姻感到極度厭惡。成為兄妹或姐弟的他們——至少在心理上如此——對發生性關系也非常反感,最終必須由他們的父親或家庭強迫他們在新婚之夜圓房。

雖說對置身于次要婚姻形式當中的夫婦來說,這種婚姻并不怎么好,但婆婆卻覺得頗有裨益。首先,這種婚姻形式比主要的或傳統的婚姻形式給婆家帶來的經濟負擔要輕,在“收養的女兒”真正嫁給自己兒子之前,給她提供吃穿所用的花銷遠遠少于主要形式婚姻的花銷,婆家后者需要給新娘娘家彩禮,而且還需要給新娘和她的家人買禮物,一場婚宴有時能花掉婆家整年的收入。

當然,很多父母傾向于給自己兒子選擇次要形式的婚姻,主要考慮的還不是結婚成本的問題,而是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很多富裕且地位高的家庭與貧困家庭一樣,也為兒子養童養媳,同時也會在自己女兒還是嬰兒時就把她送到未來丈夫家養育。實際上,一個家庭選擇給自己的孩子定下一樁次要形式婚姻的最主要原因,是想要通過收養一個女兒并從小把她養大這種方式,來避免主要形式婚姻中必然出現的緊張的婆媳關系。一個女孩如果在其丈夫家而不是自己的原生家庭中被養大,就會在其早期社會化過程中熟知丈夫家的生活方式,并且符合她未來婆婆對她的期待。然而,她未來的丈夫卻很難與“姐”或“妹”一樣的妻子培養出浪漫的感情,而恰因如此,這個兒媳婦也很難對婆婆所珍視的子宮家庭形成威脅。

入贅,是第二種所謂非正統的婚姻形式,其雖不如次要婚姻形式常見,但也絕不罕見。一個沒有生育男性繼承人的家庭通常就會選擇這種婚姻形式,否則他們就要面對家族后繼無人,以及他們自己在年老之后無人照顧、故去之后無人祭祀等問題。對于一個中國人來說,這就是最令他焦慮的未來。

然而,這個問題是有法可解的。一種方法是從丈夫的兄弟或妻子的姊妹家過繼一個兒子,或者從遙遠的村子里買一個兒子。這后一種方法通常不被看好,因為從親戚或熟人那里過繼來的兒子通常會忽視養父母而重視自己的親生父母,而從陌生人那里買一個兒子要花很多錢,而且這個買來的兒子的忠誠度也是一個問題。

締結一樁入贅婚姻給沒有男性繼承人但有女兒的家庭提供了好選擇。這樣的家庭會去物色一個可以入贅過來娶他們女兒的男人。(那些無兒無女的家庭則傾向于先收養一個女兒,然后再讓一個男人入贅,這樣要比直接過繼一個男孩容易得多。)

入贅也有很多種形式。一種形式是,入贅的男人就像一個男媳婦(male daughter-in-low)一樣脫離了與原生家庭的聯系,姓妻子家的姓氏,并且同意自己的孩子也姓妻子的姓氏。在另一種形式中,入贅的男人仍舊姓他自己的姓,他的孩子中有一部分姓他妻子的姓,并且只在他妻子家生活一段時間。在第二種形式中,入贅的男人并沒有繼承妻子家財產的權利,他妻子父母的財產也只會留給他妻子和那些姓了妻子姓氏的孩子。

不過,無論婚前是如何約定的,入贅的丈夫都會很悲慘,因為中國社會關于家庭的價值觀是兒子必須延續自己家族的血脈世系,服侍自己的父母并祭祀自己的祖先。一個遠離自己父母的男人怎么都會被認為是不人道的和不道德的,他會被鄉里鄉親所輕視,即便是本應覺得欠他人情的妻子的家人也會像對待傭人那樣對他。即便如此,入贅的人也不在少數,幾乎每個村子都會有一些窮得拿不出彩禮也沒有繼承財產可能的光棍漢。入贅,雖然是個降低身份的事情,但對這樣的男人來說畢竟是能夠娶到媳婦和獲得經濟保障的方法。

次要婚姻形式和入贅并不是普遍存在于中國各地的婚姻形式。在中國北方,這兩種形式都不太常見,而在長江流域的江蘇和安徽等地以及在華南的廣東一帶則較為常見,在那里,次要婚姻形式幾乎占據所有婚姻形式的兩成到四成。在有些地區,比如江西南部,這個比例幾乎達到了七成到八成。有學者曾詳細研究過臺灣北部一個叫做海山的地方在20世紀早期的婚姻狀況,發現那里人們的首次婚姻中四成都是次要婚姻形式,一成是入贅婚姻。在離海山約二百四十公里的地方,次要婚姻形式就很少見了,比例大概是從零到15%,但入贅婚姻仍舊占據了10%。由此可見,要對中國社會的婚姻情況做總體概括是危險的,因為多樣性才是規律。

納妾和外遇

丈夫納妾也是解決沒有生育后代的婚姻的一種方法,而實際上,男人納妾無論是為了傳宗接代還是只是為了自己取樂,都是一件提升聲譽的事情,因為小妾是上層社會才能負擔得起的“奢侈品”。中國是實行一夫一妻制的社會,這意味著一個男人一次只能娶一個妻子,在中國,男人能再娶的機會其實并不多。一個男人只有其首任妻子婚前失真或做出嚴重損害姻親的事情從而給家族造成重大損失時才能再娶。但中國社會對男人納一個或多個小妾并沒有設置法律上的障礙,而且也不將此視為道德上的污點。

小妾總是來自于下層社會,大多數時候,小妾都是農家女兒,她的父母把她賣給地主為后者提供性服務;有時候,地主家的女傭也會引起地主的興趣而被收房;此外,女藝人或妓女也比較容易成為小妾。地主納妾時不會給小妾任何好處,也不會舉辦婚禮,小妾在社會和法律地位上也大大低于地主的正妻。小妾通常需要卑微地承擔起沒有人愿意干的活兒,并且給正妻當傭人。她可能因地主的一時之念就被從家里趕走或被賣掉。然而,小妾并不僅僅是提供性服務的家奴,與正妻一樣,她也必須從不同于地主的異姓家族中選取,因為她的孩子也會成為地主的繼承人——雖然她的孩子與正妻的孩子不可能享有同等地位;而且在她死后牌位也會被安置在地主家的祭臺上,當然有可能只是被放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上,而且不過一代就會被挪走。

小妾的地位高低其實更取決于她與地主及其正妻的關系好壞,而與其法律地位關系不太大。通常情況下,地主都是自己選小妾——當然也有一種情況是地主的正妻和父母并沒有考慮他是否喜歡就給他選了一個小妾——所以,地主和小妾之間經常會產生真正的情感。如果這個小妾給地主生了個兒子,特別是在地主的正妻沒有子嗣的情況下,她的地位就會很高。其實,小妾只有生了兒子才能獲得進入這個家族世系的資格。然而,社會逐漸不允許地主和小妾之間產生過多的感情,只有在地主需要尋找性滿足時他們才被允許在一起。

絕大多數時候,小妾在家中地位的高低一般取決于正妻的態度。有時候妻子會鼓勵丈夫納妾,或者是因為她想要逃脫總是必須給丈夫提供性服務的繁重任務,或者是想要借此提升家族聲譽。《紅樓夢》里的邢夫人就總是支持自己的丈夫納妾,她說:“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在這種情況下,小妾就會受到較多的包容并且過得比較愉快。然而,更多的情況則是正妻對小妾心懷嫉妒,這種情況下,小妾就跟兒媳一樣,如同生活在地獄中。如果這個小妾是被自己父母賣給人家的,那么她也不可能從原生家庭那里找到支持和安慰,而且地主也認為女人的事情不在他管轄范圍內,因此不愿意摻和到兩個女人之間的爭斗當中。由此,納妾在中國傳統社會的家庭生活中總是作為破壞性因素存在的。

納妾在中國是一種制度性存在,這表明中國社會并不十分看重丈夫對妻子的性忠誠,只要他不在鄰居和親屬當中找樂子,那么他通常都會得到原諒。這適用于所有的社會階層的男性,只不過是窮人去家附近的集市上逛低級的窯子,而上層精英去城鎮的高等娛樂場所罷了。很多男人都會發現他們只能在妓院里找到浪漫的愛情,而在家里則沒有這個可能。嫖妓被認為是一種陋習,卻只是一種微不足道的陋習。妓院經常被當做做生意和政府官員談論正事的場所。此外,很多文人也經常會因為跟妓女在一起而寫出他們一生當中最好的詩歌。中國傳統社會對嫖妓的高容忍度在一個著名的孝子故事上得到了最好的證實——一個兒子為了滿足父親的愿望帶父親逛妓院。

因為對嫖妓的容忍,那些淪為妓女的女孩和女人并不會受到強烈的道德譴責,正如在西方社會一樣。很多女孩或女人進入這個行當是因為家里太窮,而且她們的收入還會成為家里重要的經濟來源。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都在進行道德讓步。鄉里鄉親也都知道彼此的經濟狀況,因此他們并不會去譴責一個“遵從父母之命,犧牲自己過正常日子的權利去當妓女的女孩,如果這個女孩在村子里舉止端莊,他們還會夸她是個特別孝順的女兒,肯為她父母還債,比其他女孩強多了”。Margery Wolf, Women and the Family, p. 208.

妓女并不是唯一違背儒家關于女性貞潔理想的群體。對于拒絕再嫁的寡婦,政府通常通過建立貞潔牌坊的方式賜予榮譽,但這樣的“貞潔烈婦”就如同“聯合家庭”形式一樣,通常只見于上層社會的富裕家庭,卻很難產生于底層社會的貧窮家庭。那些年輕的、經濟困難的寡婦通常會選擇再嫁。武雅士和黃介山指出,沒有孩子也沒有財產的寡婦“通常”會再婚(參見Arthur P. Wolf and Chieh-shan, Marriage and Adoption, P. 228),然而巴博德(Burton Pasternak)卻堅持認為寡婦再婚的最重要原因在于她家里缺乏成年男性勞動力(參見,Burton Pasternak, “On the Causes and Demographic Consequences of Uxorilocal Marriage in China,” in Family and Population in East Asian History, ed. Susan B. Hanley and Arthur P. Wolf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 321)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臺灣北部的海山地區34歲前守寡的女性當中有四成的人后來都生了私生子,私通“雖不被允許,但實際上卻很常見,而且也會得到容忍”。Wolf and Huang, Marriage and Adoption, pp. 159—60.

婚外情發生的幾率因婚姻形式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在海山315位走入主要婚姻形式的女性當中,16.5%的人可能有過私通行為。比較而言,236位步入次要婚姻形式的女性當中, 37.7%的人可能曾與丈夫以外的人發生過性關系。為什么次要婚姻形式下的女性發生私通的比例要遠遠高于主要婚姻形式下的女性呢?一種可能的解釋是,“童養媳”很難跟她那“兄弟”般的丈夫達到性滿足,因此只能在外面尋找這種感覺。然而,真正的原因可能并非是因為純粹的欲望問題,有研究者指出,那些出軌的女性主要是想要給她丈夫家生育一個男性繼承人,但她那個“兄弟”般的丈夫卻總是避免跟她發生性關系,所以她必須去找丈夫以外的人——有時候甚至是婆婆授意她這樣做的——這樣她才可能懷孕。Margery Wolf, Women and the Family, pp. 182—83.這都是在服務于家庭主義。

中國傳統鄉村社會中人們的性生活似乎是一本正經的,但實際上,一些關于鄉村生活的研究卻充斥著強奸、私通和勾引等一種原始性沖動的想象。相關例證參見 Jonathan D. Spence, The Death of Woman Wang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78) , pp. 104—105, 108—09, 117; William Hinton, Fanshen: A Documentary of Revolution in a Chinese Village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66) , pp. 163, 164, 181, 228, 229。

私通行為在窮苦人那里的發生率要高于精英階層,后者還是相對受制于儒家關于女性理想的學說。無論這種判斷是否正確,認為中國傳統社會中的女性是被隔離在社會關系之外,特別是隔離性接觸的觀點都是十分不妥的,就像說典型的中國家庭都是五世同堂一樣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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