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方記憶與身份呈現(xiàn):江西儺藝人身份問題的藝術人類學考察
- 曾瀾
- 4866字
- 2019-10-17 14:07:46
序
這些年在與為數(shù)不少的人文社科博士的業(yè)務接觸過程中,愈發(fā)覺得有一種著實讓人不安和痛心的現(xiàn)象相當普遍:原本滿載學術情懷的愿景,或突兀或長期無奈地被裹挾在各色功利追逐所匯成的洪流之中,技術上或實質上屬苦心經(jīng)營、精致包裝甚或刻意偽裝的各色學術假動作俯拾皆是,以至于按理完全可以用來揮灑學術才情的那份純粹、那份坦蕩、那份游刃有余,反倒流失了應有的功能性和指向性,而規(guī)避和脫離此類不堪境況,維護和捍衛(wèi)自身的攻博初心,抵擋各種款式的悲傷表情包的來襲,卻成了學術成長歷程中難之又難的多重心曲。
幸運的是,還是有一批年輕人誠實地響應內心的召喚,奮勇面對本真自我,抵御名利誘惑,以非凡的價值定力拓示自身的學術導向,極力覓取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最佳契機和長遠路徑。曾瀾2007年9月考取我的博士研究生,攻讀藝術人類學與民間文學專業(yè)的博士學位,畢業(yè)后仍一如既往地排除各種困難,援例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為念,在學術積累和研究重心上求真務實,系統(tǒng)規(guī)劃,優(yōu)化推進,于今已十載有余,真可謂幸運一族中的鮮活案例。由于她在攻讀博士研究生之前的本科、碩士階段學的均是英語專業(yè),碩士畢業(yè)后數(shù)年在高校擔任英語教師,所以,當她被錄取為全國唯一的藝術人類學專業(yè)博士學位授權點的首位“戲劇人類學”方向的博士研究生時,博士學位授權學科所必需的專業(yè)知識架構上的連貫性、接續(xù)性、拓展性、創(chuàng)新性和前沿性等要求,自然就成了必須攻克的首要難關。
平心而論,這種攻關所需的態(tài)度、難度和挑戰(zhàn)性,頗有《西游記》第七十七回里表述的“潛心篤志同參佛,努力修身共煉魔”之意味。好在曾瀾早已下了果敢之心,不但在考博之前對專業(yè)知識儲備做出了較為合理的布置和有針對性的努力,而且在正式入學之后,與專業(yè)書籍之間更是展開了近乎肉搏戰(zhàn)式的熱血拼殺。除了精讀、消化好培養(yǎng)方案上明列的那些專業(yè)門檻書以外,她還憑借自己的專業(yè)外語條件和能力,以國圖、北圖、上圖、復旦大學圖書館和不計其數(shù)的外文學術網(wǎng)站為基本依托,不計成本地積累和掌握了幾個TB容量的電子版外文資料,對其中的文化/社會人類學、藝術人類學、藝術學、戲劇學、戲劇人類學、戲劇美學和文化研究等領域的外文資料尤為關注。在經(jīng)年累月大浪淘沙式的高強度、高效能閱讀和思考的跨學科洗禮之后,她對西方的諸多理論資源貌似有了非同凡響的自覺甄別和自主篩選的能力。其間,對有別于西方現(xiàn)有藝術人類學理論的新式藝術人類學和人類學美學的學術立場、核心理念和藝術起源學理論、史前意識形態(tài)理論、宗教起源理論、情境理論、互為他者理論、三維相關理論、生命感受理論、表達關系理論、實驗性寫作理論及相應的歷史優(yōu)先性原則等方法論,亦均有一番較高層次的認知和中肯的認識。據(jù)悉,她為此曾認真鉆研了《藝術人類學與知識重構》(刊《文匯報·學林版》2000年2月12日)等系列篇什,聯(lián)動閱讀了《藝術之根:藝術起源學引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美學與藝術人類學論集》(沈陽出版社2003年版)等論著,甚至將新式藝術人類學的學理進路上的某些起點論著《圖騰藝術與生命感受的表達》(刊《民間文藝季刊》1989年第1期)、《圖騰美學現(xiàn)代人類》(學林出版社1992年版)也盡收眼底,并與修讀的相關高級學位課程上講授的內容進行比照、驗證,努力達成一種貫通式的理解和把握,由此足見其對本專業(yè)學科理論體系創(chuàng)新的滿載期望、潛心含玩之心跡。
就高級專業(yè)人才的培養(yǎng)方案而言,本專業(yè)學科在知識架構、知識傳承和理論創(chuàng)新平臺上的連貫性、接續(xù)性和拓展性等要求也有足夠的保障。在曾瀾等博士生入學之前,復旦大學從1995年開始就已率先在國內高校開設《人類學美學》和《藝術人類學》等中文系本科課程以及全校公選課《藝術人類學專題講座》,繼而分別于1998年、2001年開始在國內首招文藝學專業(yè)人類學美學與當代文化批評方向的碩士生、藝術人類學方向的博士生,學位課程設置、專業(yè)知識教學內容和難度設計上亦開始同步匹配同類課程。其中,國家教育部“高等學校優(yōu)秀青年教師教學科研獎勵計劃·首屆(1999年度)青年教師獎”獲獎者名單公布的專業(yè)一欄(刊《光明日報》2000年6月16日)把我原先填報的專業(yè)名稱“美學、藝術人類學”直接簡化框定為“藝術人類學”,為后續(xù)的“藝術人類學”學科建制提供了一個堅實的甚或雄辯的合法性依據(jù),對此,當時不少知情的學界同行也深切意識到這實在是無比關鍵、無比珍貴的“神來一筆”。直至2004年2月經(jīng)國務院學位辦公室正式批準設立由我領銜創(chuàng)建的復旦大學“藝術人類學與民間文學”博士學位授予點(并按相關規(guī)定自動生成一個同名專業(yè)的碩士學位授予點),原先寄存在文藝學專業(yè)“當代人類學美學”方向這一新的前沿學科領域加以處理和研究的人類“藝術”問題,得以并聯(lián)式升格、安頓至學科建制的層次,同時也標志著“藝術人類學”在我國終于正式成為一門與文藝學、人類學、藝術學同屬二級學科的新興獨立學科。雖然學科建制的過程遷延日久,但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上的本、碩、博“三位一體”并聯(lián)通博士后的統(tǒng)合專業(yè)培養(yǎng)的實際格局可以說一直保持甚好。曾瀾攻博期間恰巧跟我名下指導培養(yǎng)的文藝學、藝術人類學與民間文學、民俗學等專業(yè)多個研究方向的前幾屆碩士生、博士生和博士后同框,由于她格外珍惜這一來之不易的高端學術訓練和學術攻堅機會,在2010年原本已完全達到博士學位申請條件的情況下仍然執(zhí)意主動延期再攻讀兩年時間,客觀上又跟她之后幾屆的碩士生、博士生和博士后同框,因此,無論在我講授的高級學位課程《中國藝術人類學導論》《文學人類學導論》《人類學美學與當代文化批評》等研究生公開掛牌課上,還是在由我主持的博士生和博士后的內部小課上,她所適逢的學理吞吐量和汲取的專業(yè)滋養(yǎng)就顯得異乎尋常,并時不時地直接用來檢測自己的博士論文選題構想、每次小課報告的學理成色、博士論文初稿的學術效力。此情此景,如今回想起來,其堅信攻博初心之美、眷念學術緣遇之真情、恪守高端創(chuàng)新之信奉,常常讓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數(shù)學家華羅庚先生曾形象地比喻過導師指導研究生完成學位論文的機理:導師負責給研究生指出兔子在哪里,指導學生學會打兔子的本領,而研究生則從導師那里了解到兔子的位置、大小、肥瘦,進而采用從導師那里學到的打兔子本領去擒獲一只兔子。如果將這個比喻的意涵投射到曾瀾的博士論文的話,那么,除了兔子的位置、大小和肥瘦之外,我想當時更關鍵的思量其實還是兔子的內在品質。據(jù)此導向,加上她在專業(yè)基礎知識和前沿理論裝備上可謂嚴格甚或嚴苛的科班訓練,跟多屆、多學科、多方向上的同學在學理觸角上多年同框的獨有經(jīng)歷,以及對已經(jīng)出籠和攻讀期間在“共煉魔”場景見證其漸次出籠的數(shù)十篇兔子戰(zhàn)利品所鋪展的藝術人類學、藝術民族志和人類學美學等學位論文的鍛造過程記憶猶新,她自己的博士學位論文在正式開題、審議、研究過程開展、實際撰寫、整體完稿和爭取延期后兩年的再打磨、再提升環(huán)節(jié),自然就有了一副波瀾不驚的景象和境界。如今,她把自己的博士論文《地方記憶與身份呈現(xiàn):江西儺藝人身份問題的藝術人類學考察》又做了認真的修改和精簡,定格成一本同名學術專著,歷時十來年的馬拉松式自我挑戰(zhàn),真可謂嘔心瀝血、精益求精,其治學態(tài)度和鉆研精神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來形容,實不為過。
反觀20世紀中國戲劇研究領域,儺戲研究確屬重鎮(zhèn)之一,而且實績不凡,其中亦不乏經(jīng)典之作。比如,據(jù)姜亮夫先生《自訂年譜》記述,1932年“9月以來,撰《名原抉脈》《釋儺》”,1934年6月“《尚書新證》《釋儺》連成一篇”,可見其對《釋儺》一文的重視,并以《儺考(古代之逐疫禮俗)》為題刊于《民族》雜志第2卷第10期(1934年10月)。不過該文跟《名原抉脈》一樣“皆以古社會為目的”(引見《姜亮夫全集》第24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08頁)。1934年12月,陳逸人先生以魯君為筆名在《中國文學》(溫州中學)第2輯上發(fā)表了《儺與戲劇》一文。這兩篇同年刊發(fā)的文章,其學理指向形同鋪設了此后關于儺俗、儺戲、儺儀和儺舞研究的兩條初始路徑。特別是當儺戲被導入中國戲劇起源的問題領域時,儺戲研究近乎成了由特殊材料構筑而成的、撲朔迷離的智力競技場。曾瀾的博士論文在熟識同樣以儺儀為研究對象的各學科領域現(xiàn)有研究路徑和相應成果的基礎上,率先從整體上把學理闡釋的觸角聚焦于作為文化系統(tǒng)的儺之行為者,亦即儺藝人,我認為是一次換道開車、別開生面的創(chuàng)新之舉。她以新式藝術人類學等學科理念和方法為導引,對江西省南豐、萬載和萍鄉(xiāng)等儺鄉(xiāng)的儺儀進行了多次扎實、有效的田野調查,憑借自身精心積累起來的豐富田野素材,輔以大量中外文學術資源,系統(tǒng)而又深入地解析了江西儺藝人的家族/宗族身份、地緣身份和族群身份與家族/宗族記憶、村落公共空間記憶和族群記憶之間的匹配和聯(lián)動關系,既復現(xiàn)了有溫度、有精度的歷史記憶,又深切領略和揭示了中國鄉(xiāng)村藝人身份問題所蘊含的現(xiàn)實指涉、邏輯張力及其背后所承載的中國民族民間藝術的文化肌理,是一部明顯有才華的學術力作。所以,曾瀾的博士學位論文在同行專家盲審、明審和答辯環(huán)節(jié)均被評定為一篇優(yōu)秀的博士論文,如此一致的高度學術評價,我想應該不是偶然的。一方面真切地印證了她多年來孜孜不倦的奮發(fā)圖強修成了正果,另一方面也的確顯示了她沒有辜負眾人的厚望。無怪乎一位知名的人類學教授給她的博士論文明審時寫下了不無動情的評語:“一位博士候選人具備了抽象的思辨能力、細密的辨析能力、扎實的專業(yè)知識、高質量的田野作業(yè)……對貫穿全文的理論譜系的梳理,以及對論述語言的駕馭能力,無疑形成了成為未來優(yōu)秀學者的綜合素質,而這些作者都具備了。”雖然這一番評語貌似有點驚艷,但其獎掖后進之意,當足以促人感奮。當然,如果曾瀾將來仍有意在此研究領域繼續(xù)開掘,依我個人的看法,有些相關的問題鏈接似乎還值得深挖,比如,目前析出的江西儺藝人的家族/宗族身份、地緣身份和族群身份與家族/宗族記憶、村落公共空間記憶和族群記憶這樣三層匹配關系,相當程度上出于學理闡釋所必備的概念工具箱的需要,也確實頗具闡釋效力,但儺藝人作為鮮活的文化行為主體,其三層身份與對應的記憶因子之間除了某種分層聯(lián)動關系之外,是否還應該正面考究其一體化的具體表現(xiàn)?又如,儺戲、儺儀、儺舞和儺俗在中國儺文化版圖上的現(xiàn)存遺跡不算少,倘若將江西南豐等儺鄉(xiāng)的儺藝人身份問題延展到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的武安儺戲、池州儺戲、侗族儺戲等,對整個中國儺藝人的身份問題做出全景式的系統(tǒng)探索,借此對包括江西儺藝人在內的中國儺藝人身份內涵的歷史生成、源流關系和文化記憶表征的鑒別和認識是否會顯得更加通透一些?
在與曾瀾長達十余年的交往中,她為人上的忠厚、耿直、善良和感恩,個體人生旨趣上的高雅,業(yè)務上的嚴于律己、棄絕平庸、銳意進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她在學術理路上能直接跳脫那種習慣復述西學理論話語或變戲法似的拾人牙慧卻冒充創(chuàng)新的窠臼,對那些動輒把“田野”二字掛在嘴邊實際上卻時常流于擺姿態(tài)式的、把田野手段直接當作目的驅使的半吊子田野甚或走過場式的“田野秀”保持高度警戒,并在博士論文原有的附錄部分特設專文“人類學田野反思札記”深切表述和揭示田野調查中遭遇的身份不對稱問題,這對一位學術新秀來說實屬難得的學術清醒和理論覺悟。在曾瀾的第一本學術專著出版之際,希望她繼續(xù)關注馬林諾夫斯基以來的傳統(tǒng)人類學田野所遭遇的認識論困境,以及諸如奈杰爾·巴利《天真的人類學家:小泥屋筆記》、保羅·拉比諾《摩洛哥田野作業(yè)反思》、詹姆斯·克利福德和喬治·E·馬爾庫斯編《寫文化》等書中陳述的關于田野調查者的身份焦慮案例,在后現(xiàn)代理論語境中深度思考,有效回應人類學田野實踐和理論中的內在危機問題。另外,我也熱切地希望她在拓展已積累、沉淀多年的戲劇人類學研究的過程中,將人類學當作一種關注世界境遇、事物面目和人生真相的活性方式,在學術和人生真正得以存活、持存的根基處,構筑出位階更高的戲劇人類學新力作,同時基于自身的心智蘊涵和自由,直面生命中的繁華和蕭瑟,在為道、為學的損益間跟自我爭鋒,以出生入死的精神擔當和學術度量詮釋“人生如戲”和“戲如人生”之間的生命辯證法。
2018年5月20日
復旦大學光華樓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