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民國史·第二卷:1912-1916(下)
- 李新總主編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國史研究室
- 20字
- 2021-03-04 18:12:17
第八章 中華革命黨和歐事研究會堅持反袁斗爭
第一節 二次革命后的國民黨
一 國民黨人堅持討袁活動
二次革命中,國民黨軍隊潰散,地盤淪喪,所有的軍事、政治、經濟實力幾乎損失殆盡。袁世凱乘勢大興黨獄,誅鋤異己,國內籠罩著一片搜捕國民黨人的恐怖氣氛。國民黨籍議員經此慘重打擊,內部的分化尤為激烈。國民黨內各色人物原形畢露,各種思想暴露無遺。
支持舉兵討袁的激烈派議員,被袁氏視為附亂分子,而遭通緝,被迫亡命海外。穩健派議員力主以法律限制袁氏,希望借政治競爭,圖謀挽救,但這點微弱的抵抗,也遭到袁氏無情的打擊。失望之余,他們紛紛出逃,各奔東西。其余的議員則各自為謀,有的登報申明脫離黨籍,但圖茍全;有的避禍離京,銷聲匿跡;有的臨時轉舵,改入他黨;有的賣身投靠,墮落為袁氏的爪牙。魚龍混雜、精神渙散的國民黨,已成四分五裂的局面。
二次革命中被擊散的黨人,在國內一部分匿居上海租界,一部分潛赴東北幾省,以大連為據點,南方數省也有部分黨人在繼續活動。1913年8月中旬,季雨霖、殷汝驪、夏杰唐、程潛、汪精衛、劉藝舟、胡經武等十余人,在上海靜安寺路滄州別墅八號樓上開秘密會議,商議今后進行方法。季雨霖提出應有長遠的規劃和部署。經大家商議決定,今后分“一、實行部;二、繼續部;三、暗殺部”(1),三部之間相互配合,開展活動。實行部支撐此次軍事;繼續部擇黨內表面平和稍有政治能力者,陽與袁黨聯絡,實則布置民黨實力,萬一此次失敗,這些人尚可留在中國作后起之備;暗殺部擇最有毅力決心者,陽與袁黨聯絡,以便實行暗殺。又經反復商議,決定“一面由陳其美、王金發、鈕永建圖湖州、寧波各處;一面由戴季陶、劉藝舟潛赴大連組織機關部”(2),在奉、吉兩省展開活動;林虎等潛入湖南,聯合該省青、紅幫,并運動軍隊,謀二次獨立。
9月初,陳其美、王金發、蔣介石潛赴寧波,“擬以寧波為根據地”(3),并派姚某等十余人前往杭、嘉、湖,“分頭起事”(4)。同時,雷鐵生、方繼英、沈鳳祥等在上海英租界天津路生泰客棧收集炸彈武器,擬推舉雷鐵生為浙江都督,組成浙江討袁軍,“赴浙江起事”(5)。陳其美等在寧波的活動,因浙督朱瑞態度有變而受阻。雷鐵生派炸彈隊長方濟清運入千余枚炸彈至董家渡,途中被鄭汝成部發覺,所運炸彈連同秘密機關一同被破獲,雷鐵生不幸被捕入獄。陳其美圖浙未成,便改變方針,再次計劃“以一半經長崎聯合日人,籌餉購械,以臺灣為根據,從閩、浙進行;復遣同志多人,赴大連聯絡胡黨英杰與宗社黨人,在北方定期起事”(6)。這次計劃在實行中也因力量不濟而被迫中輟。此后王金發繼續在上海籌備武器彈藥及軍服,冒充長江水師,招募軍隊,于靜安寺路“設立機關”(7),準備再舉。
戴季陶、劉藝舟從上海出發,8月27日抵大連,寓遼東旅店(8)。他們聯絡日本浪人及東三省綠林及阿城、伊通、雙城、長春一帶黃天教,“預定陰歷八月十五日舉事”(9),圖謀奉天獨立。此外,吉林省紀東流、林文美等人,也在暗中組織機關,并密派人至天津購買快槍,運往公主嶺,籌組東北討袁軍,“而備大舉”(10)。還有一部分黨人,或潛伏于朝鮮北境,或隱蔽于南滿沿線各站,暗組機關,伺機進行。
除民黨較集中的江浙與東三省外,還有不少流散黨人自動聚集在一起,暗中發展組織,圖謀再起,在各地孤軍奮戰。
廣東討袁事敗后,避居港澳的黨人問鄧鏗“將來以何法從事?”鄧鏗堅定地回答:“仍以炸彈從事。”(11)11月初,朱執信等曾潛回廣東,籌備起事,但為敵探跟蹤,只得暫返香港。到港后,朱執信、鄧鏗召集黨人,繼續籌劃廣東獨立,派任鶴年在澳門設立機關;劉龍標、葛寶成,運動高州軍隊;黃世棕、周玉堂,運動陽春、陽江軍隊;尹俊卿運動各賦閑軍官;朱執信、鄧鏗計劃“由外間運動軍隊,由高州來收省城”(12)。湖北黨人潛匿漢口租界,組織“救國社”(13),擬從武漢著手,暗殺黎元洪,拔除障礙,再圖舉事。同時,南漳縣國民黨分部長張正楷秘密招集黨員,在袁氏下令解散國民黨時,準備約期發動。但因走漏消息,縣知事有所察覺,張迫不得已,率眾數百人倉猝舉事。起義隊伍大呼“斬民賊,殺衛隊”(14),持械圍攻縣署。但力量過于懸殊,不久即被鎮壓。
同時,一些地區相繼成立了暗殺組織和機關。天津暗殺機關,企圖暗殺袁政府之重要人物,“破壞京津之秩序,以圖再行舉事”(15)。上海、浙江等地有人組織了新同盟會,其宗旨是“實行暗殺手段,鏟除專制魔王及一切強權,組織完全共和”(16)。該會在組織上實行等級制,按參加革命先后,將會員分為大字輩、議字輩、光字輩、明字輩四等,并明確規定了各等的權限與義務。在行動上分:一、暗殺,二、游說,三、交際,四、刺探,五、運動,六、制造,七、秘錄,共七個部(17),并以上海為總部,另在浙江、廣東、湖北、大連、奉天等地建立秘密機關。他們多活躍于沿海地區。上海新同盟會機關,秘密設于民國政法大學,由校長龔蔭槐主持。龔借學校名義,“發行股票,散布簡章,網羅金錢,暗收死士為諸先烈復仇”(18)。另有一部分會員,密赴內地發展組織。但新同盟會組織屢遭破壞,首領多被捕。上海還有俠義鐵血團、大同民黨、社會改進團等秘密組織,堅持斗爭。革命志士的活動,使得袁政府惶惶不安,曾嚴令各省都督“通飭所屬,嚴行偵緝,如有亂黨私立新同盟會名目,散布牌記,一經拿獲,立即就地嚴懲”(19)。
國內各地國民黨人的革命活動,雖給袁政府以打擊,但從全局來看,難成大業。他們的努力,只是二次革命的余波,無力重卷巨瀾。
除上述部分黨員在國內堅持斗爭外,絕大部分黨員亡命海外。孫中山、黃興等多數黨員流亡日本;蔡元培、吳稚暉、汪精衛、王有蘭、石瑛、馬君武等去了歐洲;陳炯明、何子奇、彭程萬、徐維揚、姚雨平、古應芬等則逃往南洋群島。
孫中山、胡漢民一行,1913年8月4日由福州馬尾乘日輪撫順丸去基隆,5日從基隆換乘日輪信濃丸赴日本神戶。孫中山于途中致電萱野長知說:“文如遠去歐美,對我黨前途實多影響,故無論如何,希在日暫住,俾便指揮。”(20)請其在日代為疏通,協助入境。經萱野長知、頭山滿、犬養毅等與日本山本首相交涉后,日本當局勉強同意孫中山等人上岸,但考慮到孫中山等此際來日本居住,鑒于內外種種關系,“于帝國不利”(21),不愿他們在日本久居,決定“促其另赴他國,并不許其在日本設立機關”(22)。孫中山9日到達神戶,8月18日轉抵東京,寓赤坂區靈南坂二十七號海妻豬勇彥宅(23)。黃興繼孫中山之后,8月4日由香港出發,乘云海丸經日本門司于27日到達東京,化名岡本義一,寓芝區高輪南町。先后到達日本的國民黨人還有李烈鈞、柏文蔚、居正、謝持、許崇智、田桐、廖仲愷、熊克武、李根源、鈕永建、林虎、冷遹、程潛、耿毅、章梓、方聲濤、鄒魯、譚人鳳、李書城、覃振、楊庶堪、周震鱗、何成濬、陳強、程子楷、王統等人。陳其美、戴季陶、朱執信、鄧鏗等,在國內堅持斗爭失敗后,也相繼到了日本。
國民黨人的出逃,得到了一批意在以“援助”南方革命黨人來牽制袁政權的日本軍人的協助。日本駐華武官陸軍少將青木宣純曾致電參謀總長說:“無論是站在人道上或道義上,均應同情南方國民黨,并盡可能予以援助,至少應給予充分方便。”(24)長江上的日本軍艦,不顧外務省的制止,幫助國民黨人潛往上海或香港,然后轉赴日本。倪嗣沖為此致函日本駐南京領事,要求派兵到日本商船搜捕李烈鈞等。日方表示,“礙難認可”(25),拒絕了倪嗣沖的要求。
然而,日本當局對接踵而至的大批國民黨人,卻是憂心忡忡。他們既顧慮收留國民黨人會引起袁政府的不滿,也擔心國民黨人影響日本國內政局的穩定。日外務大臣牧野伸顯說:“鑒于國內外形勢,帝國政府認為,以防止與此次中國騷亂有關之領袖來本國為上策。”(26)但另一方面,日本當局也看到,國民黨雖已失敗,潛在勢力仍不可忽視,因此也不愿輕易舍棄國民黨人。再加上與國民黨有密切關系的日本各界人士從中斡旋,日本當局表示,黨人既已前來,“強行驅逐亦非上策”(27),于是采取了既不舍棄國民黨,又不致激怒袁世凱的折衷辦法:一面對國民黨人“嚴加監督,以免使日本成為鄰國動亂之策源地”;一面對國民黨人的安全“予以適當保護”。雖然袁世凱派陸軍少將劉茂曾率探緝隊前往日本,專事“偵察亡命民黨之行動”(28),但卻不能得逞。孫中山等人仍可“自由來往,并無危險”(29)。同時,日本當局派出警探嚴密監視孫中山、黃興、胡漢民等人,將他們每日每時的行動及來往人員的活動詳細記錄后,密呈外務省備案。
孫中山等國民黨人暫借日本為安身立足之地,一面活動于日本政界、軍界、財界,爭取他們在經濟上和軍事上的援助;一面總結經驗教訓,整頓內部,籌備“三次革命”。
國民黨新敗,多數真正支持中國革命的日本友人,也認為“三次革命時機尚不成熟”(30)。其他財、軍界人士,更不愿在無把握的情況下輕率提供援助。日財界巨頭澀澤榮對孫中山說:“貴國目前雖不完備,但形式上已是立憲國,如議會機關完備,則不戰自勝之日不久就會到來,所以目前舉兵不合時宜,我不表贊成。”(31)為籌集起事經費,孫中山打算與日商合辦中國實業。他一面與國內實業界聯系,一面與日企業界人士洽談,欲成立中日實業協會。但此事為袁政府探知,立即致函日外務大臣牧野伸顯說:“中國亂黨運動日本實業家合辦中國內地實業,政府概不承認。”(32)日企業界因此改變態度,此事也跟著擱淺。此外,孫中山為購軍械與日本軍部的交涉,也遭挫折。孫中山與日本陸軍省經理局局長過村進行商談,并通過與軍界關系密切的坂野吉三郎運動軍界。為此,孫中山還特意與坂野主持的精神團立約:“一、孫文為改變中國現狀,在進行時期,與貴團體協力合謀;二、中國現狀改變后,若在借款或其他政治上必須與外國交涉時,當先通告貴團而后行。”(33)但日本軍界仍不愿提供援助,聲言目下發動三次革命“不合時宜”。坂野吉三郎也勸孫中山“暫時忍耐,靜待時機”(34)。孫中山等人所做的一切努力,收效很小,想再舉革命,面臨著種種困難。
與此同時,亡命海外的國民黨人,在生活上也陷入困境。多數人在失敗之后,倉促出逃,身無分文,連食宿衣被的費用都成問題。時逢冬季,饑寒交加。有的人只得向所熟識的官費學生乞貸,“買點熟紅薯充饑”(35)。有的為生活所迫,“流為苦工,其苦乃不堪言狀”(36)。他們過著困苦顛連的流亡生活,又感前途渺茫,悲觀失望情緒滋長,思想極度混亂。于是“有信賴袁氏,而策其后效者;有以為其鋒不可犯,勢惟與之委蛇而徐圖補救者;有但幸目前之和平,而不欲有決裂之舉者”(37)。還有一部分人認為:“當二年前,吾黨正是成功,據有十余省地盤,千萬之款可以籌集,三四十萬之兵可以調用,尚且不能抵抗袁氏,今已一敗涂地,有何勢力可以革命?”(38)因而不復過問政治。也有少部分激烈分子認為:“異地不宜久處,領袖不能長靠,革命又不可中斷,唯有自己結合組織團體,再回內地去進行革命。”(39)更多的人則感到,失敗之余應及時總結教訓,確定下一步進行的方針。然而,在這個問題上,又因看法不一,存在著嚴重的意見分歧。“二十年來之革命精神與革命團體,幾于一蹶不振”(40),革命進入了最艱難困窘的時期。
二 孫黃分歧
“辛亥言功,癸丑言過。”每個人都從不同角度總結二次革命失敗的原因。孫黃重逢于東京,即因在這一問題上意見不同,發生了爭執。
孫中山認為戰事失利的主要原因,是“不服從,無統一”兩大端(41),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肯服從一個領袖的命令”(42)。他指出,許多同志把以前同盟會時候的紀律完全拋棄,首領的命令既不服從,舊日的主張也不遵照,人人在那里自由行動,使革命主義無從貫徹,因而失勢力,誤時機不少。戰事已起,國民黨籍各省都督不聽號令,以致坐失良機。其次,在于黨內不能統一。在組織上,國民黨改組以來,“徒以主義號召同志,但求主義之相同,不計品流之純糅。故當時黨員雖眾,聲勢雖大,而內部分子意見分歧,步驟凌亂,既無團結自治之精神,復無奉令承教之美德,致黨魁則等于傀儡,黨員則有類散沙”(43)。自精神上言之,投機分子涌入黨內,“將吾黨之本來主義拋棄,對于國家不敢直負責任”(44)。這樣的黨,敵人不攻也會自破。因此,這次失敗是“自敗也,非袁敗之也”(45)。
黃興不同意孫中山的看法。他認為“此不得已之戰爭,實袁氏迫成之耳”,戰爭失敗的主要原因,是革命黨在各方面缺乏足夠的準備。戰爭前,袁世凱早有布置,當袁氏公開挑戰時,民黨已進退維谷。戰爭之初,南京已非完全革命黨的勢力;在廣東又有江孔殷、梁士詒等走狗用金錢收買,軍隊不盡可靠。加之迫不得已,倉促應戰,遂致湖口失敗,死戰而不得上海,南京亦難于堅守。因此,從根本上說,這次失敗只是“正義為金錢、權力一時所摧毀,非真正之失敗”(46)。
革命黨內部,對戰爭失敗的原因產生不同看法,本是正常現象。只要客觀地總結失敗的教訓,痛定思痛,團結協力,共謀恢復,認識是不難統一的。但如果過多地追究個人的責任,陷入互相推諉的爭執之中,則會適得其反。
孫中山強調宋案發生后,他即力主開戰,但黃興想以法律解決,以致貽誤戰機。戰爭發生,黃興又以“文不善戎伍”,阻攔他“親統六師,觀兵建康”,使其正確策略得不到實行,結果“措置稍乖,遺禍匪淺”。孫中山還責備黃興不堅守南京,“貿然一走,三軍無主,卒以失敗”(47)。
黃興身為三軍主帥,對戰爭的失敗,理應負較大的責任。關于這點,黃興本人也不否認。他說:“南京事敗,弟負責任,萬惡所歸,亦所甘受。”(48)但對孫中山一些過分的指責,黃興也作了一些解釋。他說當時戰爭勝負未知,自己決定去南京代替孫中山指揮戰斗,“實重愛先生,愿留先生以任大事”(49)。
應當說孫中山對黃興過分地指責是不正確的,這不但不能消除在癸丑之役中產生的不同意見,反而加深了彼此之間的隔閡。在這次爭執之后,“孫黃裂痕顯然”(50)。日本友人宮崎寅藏在1913年9月間“幾乎每天往訪孫黃,以緩和他倆對立”(51)。但兩人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兩大領袖的矛盾,對黨內的團結不能不產生直接影響。擁護孫中山的人認為,宋案發生,黃興欲待法律解決,“乃遷延時日,逡巡不進,坐誤時機,卒鮮寸效”(52)。戰斗中,黃興指揮的南京軍隊未戰先潰,輕棄其地,并兩次阻止孫中山出奇制勝的良謀,因此,“贛寧之役,南京方面的失敗,黃克強不能卸脫責任”(53)。支持黃興的人,以孫中山詞鋒所指,“大抵責難黃克強招致失敗”(54),而深表不滿。他們認為,黃興赴南京代孫中山親征,其愛護領袖的苦心,真是可白天日。南京失利,不但黃興無法挽回,就是孫中山也一樣,因此苛責黃興是不恰當的。由于上述原因,流亡海外的革命黨人內部,又出現了新的裂痕。
由于在檢討二次革命失敗原因時發生的爭執,沒有能正確處理,因此,孫黃對當時政治形勢的看法,及以后斗爭所采取的戰略策略,也出現嚴重分歧。
孫中山對形勢的估計是樂觀的。他認為袁世凱表面氣焰囂張,不可一世,實際上內外交困,危機四伏。“北有蒙古兵逼長城,西有回民揭旗關外,而宗社黨亦蠢焉思動,徒黨輩復各爭權,時局若此,烏能久哉!”(55)與此相反,革命黨遭此失敗,“自表面觀之,己黨勢力全歸烏有,而實則內地各處,其革命分子較之湖北革命以前不啻萬倍。而袁氏之種種政策,尚能力為民國創造革命黨”(56)。因此,在這種形勢下,“革命運動決非極難”,如果從現在準備,“一兩年中一定可以造成一番新的形勢”(57)。孫中山號召革命黨人,當此四方不靖之時,惟有聚精會神,一致猛進,持積極主義,共圖三次革命。
黃興則認為,革命黨新敗,袁世凱依恃重兵,進步黨又擁護他,正值盛時;更何況袁氏野心還未暴露,普通國民被袁氏政府之偽共和招牌所惑,過于信任袁氏。在此形勢下,如若再舉,多數人不肯贊同,不免再敗。再則,二次革命時,革命黨擁兵數萬,可據之地不止一省,尚且失敗,今天亡命海外,“無尺土一兵,安敢妄言激進”?如果這時和袁硬拼,只能徒然白送了一些熱血青年的性命,于事又無所補。因此,當前革命時機還未成熟,應從長遠計議。他強調,今后“非有社會真切之要求,決不輕言國事”(58)。等待袁氏野心暴露,國民回頭思念我們,擁護我們,我們再舉義討袁,只有這樣才能成功,所謂“蓄之久而發之暴也”。
陳其美、戴季陶、許崇智、廖仲愷、朱執信、謝持、居正等人支持孫中山的激進主張。朱執信認為袁世凱之施政“酷虐數倍前清,民積怨于政府,而無一之德澤可以謳歌也。其助寡于前時,而毒深于萬姓”(59),這樣的政府難以長久。再從當前形勢來看,革命黨人“固難免于虎口矣”(60),莫如再舉反抗,“將來猶有望也”。陳其美四處奔走,力勸革命黨人擁護孫中山的主張。他說:“機會必須由創造而來,決不能由等候而來,我們若能努力創造機會,則雖然本身不能坐收成功,也可以造一大潮流,以促進社會的進步。”(61)
李烈鈞、陳炯明、柏文蔚、熊克武、李根源、鈕永建、林虎、程潛等則贊同黃興的緩進主張。李根源說:“三次革命談何容易,恐非十年后不能見諸實行。有主張急進者,以余觀之,實無急進之余地。”(62)陳炯明更激烈地批駁激進派是“以冒進突擊為能,對于昔年經過之困難毫不計慮,而目無障礙,向壁猛撞,迨爛額而踣,尚不知返”(63)。其他人也覺得再舉革命的時機尚未成熟,主張“要過五年、十年再來籌備革命的事業”。革命黨內部以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為界線,日見分明地分成了“激進派”和“緩進派”。
“主張既歧,著手各異。”雙方策略方針不同,在具體問題上的做法,自然相去甚遠。
流亡海外的革命黨人,當前應該做些什么?這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孫中山強調:更應該鼓起從前的勇氣,勇往直前。為此,目前當務之急應立即糾合同志,組織機關,再圖進行,“務以武力削彼暴政”(64)。
黃興主張不能盲動,必須“從根本上做去”。因此目前所應做的事情是:一、宣傳黨義,“本吾黨素來所抱之主義發揮而光大之”(65),把前期所為的是非,披露于國民面前,以求恢復國民黨的信用;二、廣泛團結,“寬宏其量,受壤納流,使異黨之有愛國心者有所歸向”(66),以結成更廣泛的討袁戰線;三、組織干部,計劃久遠。黃興準備設軍官研習所,培養一批軍事人才。他還強調,將來共和世界是以法治國,“今乘此修養時代,宜培植法律人才,亦為今時不容或緩之事”(67)。他鼓勵同志,“趁這亡命期間,大家偷閑去研究學問,多造就一些人材”(68)。
其次,孫黃在是否要重新組黨的問題上,意見也截然相反。孫中山痛感二次革命失敗,“非袁氏兵力之強,實同黨人心之渙”(69)。失敗后的國民黨,“袁氏即不迫令解散,亦已名存實亡”(70)。流亡海外的黨員,又因“意見不齊,缺乏統一”。顯然,這樣的政黨不可能再繼續領導革命了。他決心從整頓黨務入手,解散國民黨,重新組黨。
黃興則堅持要繼續保全國民黨。他說:“當時亡命日本的國民黨員,都是參加討袁,且被通緝的,不應該這時對他們嚴加整肅”(71),并勸孫中山“不可因噎廢食,使黨有所分化”(72),而應從維持固有的黨勢入手,“仍用舊黨加以整理,力求擴充之”(73)。黃興同時還指出,今則袁氏獨斷專行,政黨失其效力,且排斥而消滅之,若吾黨不與他黨聯絡,則勢力既嫌單薄,且將多己之敵。在此形勢下更應“廣通聲氣,團結感情,庶同舟共濟,奮力與專制魔王搏斗”(74)。
因是否要重新組黨的問題,事關重大,李根源、程潛、熊克武特邀在長崎的柏文蔚等人到東京面商此事。柏文蔚提出,國民黨內部已欠純潔,官僚政客投機加入,勢有重新整頓的必要,但是“另組新黨,要特別慎重”(75)。譚人鳳對此意見表示贊成。程潛、熊克武、冷遹等則主張仍舊“保全國民黨”。李烈鈞亦深表贊同地說:“國民黨堂堂正正,國內國民黨機關雖被袁賊解散,而海外之國民黨,居留政府從未干涉”,如孫中山另組新黨,“豈不是又將海外之國民黨而取消之,是以絕不贊成”(76)。
孫黃兩派在一系列重大問題上各持己見,甚至互相攻訐,終于由思想上的分歧,導致組織上的分化。孫中山堅持自己的主張,重組中華革命黨;黃興等人不愿加入,其中一些人隨后成立了歐事研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