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唯”（二十八年一月）

記得在民國十四五年的時候，北平有一家報館征求三部“青年必讀書”，有一位先生開了三部書，第一部是幾何，第二部是幾何，第三部還是幾何。假如現在有人叫我開三部書，作為“青年必讀書”，我一定開：第一部是邏輯，第二部是邏輯，第三部還是邏輯。

截至現在止，連這一篇星期論文包括在內，我給報館寫過三篇星期論文，第一篇是我在北平給《申報》寫底，在那一篇里我講邏輯。第二篇是我在昆明給《益世報》寫底，在那一篇里我講邏輯。第三篇即是這一篇，在這一篇里，我還是講邏輯。

在這三篇里，我所講底，都是關于一件事情的充足條件及必要條件的分別。吃飯是人的生存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其充足條件。人不吃飯必不能生存；但人僅吃飯不一定能生存。得傷寒病是人的發燒的充足條件，但不是其必要條件。人得傷寒病一定發燒，但不得傷寒病不一定不發燒。一件事情的必要條件，對于一件事情，是“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一件事情的充足條件，對于一件事情是“有之必然，無之不必不然”。一件事情的必要且充足底條件，對于一件事情是“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

明白了這些分別以后，我們可以知道，所謂唯什么論之“唯”，是個很危險底字，至少亦是個很容易引起誤會底字。

我們常聽見有許多唯什么論。例如唯心論、唯物論、唯武器論、唯組織論等等。“唯什么”有排除什么以外底一切的意義。例如說：“唯你是問”，即是說：只問你，別人都不問。所以一說到唯什么論，一般人立時可以想到許多底事件。例如一說到某人是一個唯物論者，有些人立時想到，此人一定是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不講道德，不要藝術。一說到某人是一個唯心論者，有些人立時想到，此人一定是面黃肌瘦，不食人間煙火。這些當然都是誤想，不過這些誤想都是那個“唯”字所引起底。說到心物，牽涉到專門哲學問題，我們現在不論。我們于此點只說：所謂唯心唯物的那個“唯”字，是要不得底，一個大哲學家的思想，或一個大底哲學派別，都不是一個“唯”字可以把它唯住底。

唯武器論或唯組織論都是近來新興底名詞。自九一八以來，有一派人以為中國不可以與日本打仗，因為中國的武器是劣勢底，日本的武器是優勢底。這固然是事實。但是有優勢武器對于能打勝仗是必要底條件呢，是充足底條件呢，或是必要且充足底條件呢？這一派人沒說清楚，在這一派人中間，有許多或者也沒有想清楚。于是反對這一派人底人遂稱這一派人為唯武器論者。說他們是唯武器論者，即是說：他們必以有優勢武器是能打勝仗的必要且充足底條件，有了優勢武器必能打勝仗，沒有優勢武器，必不能打勝仗。一個唯字，即決定，打仗的勝負，全靠武器。反對這一派人底人，當然可以找出許多事實，作許多辯論，來證明唯武器論的錯誤，不過這些辯論有些是不相干底。因為有些重視武器者，不過說有優勢武器是能打勝仗底必要條件，他們固然是武器論者，但不必是唯武器論者。

另外一派人主張，中國可以與日本打仗。他們以為中國人多，若把中國民眾組織起來，可以是很大底力量。這固然亦是事實。但組織民眾對于能打勝仗，是必要條件呢？是充足條件呢？或是必要且充足底條件呢？這一派人亦沒有說清楚，其中有些人或者也沒有想清楚。于是反對這一派人底人遂稱此一派人為唯組織論者。說他們是唯組織論者，即說他們必以組織民眾為能打勝仗的必要且充足底條件。一個“唯”字，即決定，打仗的勝負，全靠組織。反對這一派人底人，當然亦可找出許多事實，說許多辯論，證明唯組織論的錯誤。但這些辯論，亦有許多是不相干底，因為有許多重視組織民眾者，亦只是組織論者而不是唯組織論者。

武器論與組織論可以并行不悖，但唯武器論與唯組織論，則因一個“唯”字的關系，必至互相排斥。不過事實上恐怕沒有人真正主張唯武器論或唯組織論。如有人真正主張唯武器論，他必須主張槍炮可以無人開放而自會射擊，飛機可以無人駕駛而自會擲彈。如有人真正主張唯組織論，他必須有義和拳的信仰或迷信，以為全靠血肉之軀，可以抵住槍炮。事實上現在沒有人有此主張，沒有人有此信仰或迷信。唯武器論或唯組織論，大概都是一派人的反對派替他們所加上底尊號，以期使社會不信他們的說法。因為不拘什么論，若加上一個唯字，大概都很容易成為錯誤。

自以為主張唯什么論者，其論大概都不容易維持。不問別人是否主張唯什么論而硬加之以唯什么論之名者，不是思想不清，即是有意加人以罪而后從而刑之。于此可見唯什么論之唯字，是要不得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