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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人物傳記難寫,歷史人物傳記更難寫。

人物傳記的撰寫對象是真實存在過的人,不是小說中可以憑想象、任意虛構的藝術形象,所以真實性是人物傳記的基本要求。然而僅僅真實只是人物的照片,只有把人物寫得有血有肉、生動豐滿,才能使人物活靈活現地站立在讀者面前。

真實、豐滿、生動、鮮活,同樣是寫歷史人物傳記的要求,要做到這些,其難度要超過一般人物傳記。

能否做到真實,最根本的是方法問題。實事求是地評價歷史人物的是與非、善與惡、美與丑、功與過,不虛美,不隱惡,是主流史學界一貫堅持的傳統。然而一段時間以來,出現了一種與之相反的傾向:不虛美變成了無限美化;不隱惡變成了放大缺點甚至妖魔化。于是民族英雄變成了歷史罪人,民族敗類變成了真善美的化身。是他們發現了能夠顛倒是非善惡的新材料嗎?也不盡然,據說某些此類著作所用材料,還都是大家都使用的正史材料。能達到這種效果,除了用自己的主觀意志解釋材料,根據自己的好惡聯系材料,根據預先的設想剪輯材料,真想不出還能有什么其他方法。用這種充滿主觀色彩的方法寫出的人物傳記,由于標新立異,很能吸引一些人的眼球,使求真求實的傳統受到一定程度的沖擊。筆者思想保守,不喜歡這種標新立異,甚至對此有些不以為然。在為一個朋友著作所寫序言中筆者曾這樣寫道:


文人相交,往往以文為媒,通過文章認識其人。我和郭清華先生的交往,卻是先從不經意的交談開始的。那是2007年在浙江蘭溪召開的中國三國文化及第十五屆諸葛亮學術研討會的招待晚宴上,我和郭先生被安排在同一個飯桌,又是比鄰而坐。席間不免談起了諸葛亮,他對社會上刮起的一股否定、詆毀諸葛亮的風氣很不以為然,甚至有些憤慨。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如果連這樣一位優秀的歷史人物都要否定,那么我們民族的歷史上還有好人沒有?”我研究諸葛亮多年,對諸葛亮也是充滿了崇敬之情,因此,不免產生惺惺相惜之感。


這也反映了筆者對評價歷史人物的態度。筆者一直認為,評價歷史人物,應當把他放到歷史坐標中縱、橫兩個方向去觀察。縱的方向即歷史人物所處的時代在整個歷史長河中的地位;橫的方向即歷史人物比同時代人突出的作為。用這種方法觀察楊堅,我們可以說,楊堅所處的時代,結束了分裂再次統一,北方民族高度融合,南北文化水乳交融,經濟、政治、文化制度頻頻創新,是中華民族發展史上重要的時期。楊堅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佼佼者。誠然,我們可以指出楊堅個人品質的嚴重缺陷,如天性沉猜、獨斷專行,在律外另立酷法,在代周過程中血腥屠殺。然而不能因為這些就否定其歷史上的貢獻。只有堅持實事求是才能反映真實的歷史人物,這也是筆者撰寫《隋文帝大傳》的方法和觀點。這次中華書局決定將《隋文帝大傳》收入《中華帝王傳記》系列叢書中,筆者欣然同意,認為這也是為提倡、堅持實事求是的研究方法盡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

詳細地占有資料,是將歷史人物寫得豐滿的前提。寫歷史人物,就像考古學家恢復出土的陶器器物一樣。首先,出土的陶器絕不是一件完整的器物,而是一堆散落混雜的碎片。碎片搜集的越多,所恢復的器物越完整。寫歷史人物傳記也是如此。筆者在撰寫《隋文帝大傳》時,不是僅僅看完《隋書·高祖紀》就完了,而是把《隋書》中所有與楊堅有關的材料搜集起來,這包括了《北狄列傳·突厥傳》《長孫覽傳》《王劭傳》《外戚列傳》《藝術列傳》《李穆傳》《梁睿傳》《皇甫績傳》《柳裘傳》《盧賁傳》《李諤傳》《竇榮定傳》《源雄傳》《豆盧鬊傳》《元諧傳》《賀婁子干傳》《長孫平傳》《李圓通傳》《陳茂傳》《劉昉傳》《鄭譯傳》《高颎傳》《王誼傳》《元孝矩傳》《李禮成傳》《崔仲方傳》《龐晃傳》《宇文慶傳》《郭榮傳》《滕穆王楊瓚傳》《崔彭傳》《蘇威傳》《李德林傳》《元景山傳》《韋世康傳》《楊素傳》《韓擒虎傳》《于仲文傳》《柳莊傳》《榮毗傳》《郭衍傳》《后妃列傳》《牛弘傳》《柳彧傳》《王韶傳》《元巖傳》《循吏列傳》《劉行本傳》《趙綽傳》《楊尚希傳》《裴政傳》《薛胄傳》《蘇孝慈傳》《酷吏列傳》《房陵王楊勇傳》《秦孝王楊俊傳》《薛道衡傳》《賀若弼傳》《宇文述傳》《達奚長儒傳》《列女列傳》《慕容三藏傳》《令狐熙傳》《周法尚傳》《何稠傳》《史萬歲傳》《煬帝紀》《李景傳》《袁充傳》《王世積傳》《庶人楊秀傳》《裴肅傳》《張衡傳》《食貨志》《五行志》《刑法志》《百官志》《地理志》《經籍志》等80余種材料。然而這還遠遠不夠,《北史》中《宣皇后楊氏傳》《山偉傳》《薛修義傳》《庾季才傳》《隋文獻皇后獨孤氏傳》《房陵王楊勇傳》《秦王楊俊傳》,《周書》中《武帝紀》《宣帝紀》《靜帝紀》《齊王宇文憲傳》《于翼傳》《姚僧垣傳》《盧辯傳》《蘇綽傳》《顏之儀傳》《司馬消難傳》《尉遲迥傳》《韋孝寬傳》《宇文孝伯傳》《突厥傳》《楊忠傳》《獨孤信傳》《薛善傳》等,都與楊堅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北齊書》《資治通鑒》《續高僧傳》《太平御覽》《全隋文》等書中,也有不少與楊堅有關系的材料。

把堆積如山的材料組織起來,如同考古學家恢復陶器。因為這些材料是分散、零碎、彼此不聯系的。有些材料比較容易把它們串聯起來,有些材料要經過反復比較研究才能找到彼此的聯系,有些材料之間需要用邏輯推理的方法進行聯系,如同考古復原陶器時補充陶片之間缺環的白泥。例如,關于楊堅的帝王之相,有幾條看似彼此沒有聯系的材料。《太平御覽》引《三國典略》中的記載:


周王軌以隋公楊堅相表殊異,因入侍宴,陽醉撥去堅帽,言曰:“是何物頭額?”帝謂之:“雖大而卻無所至也。”皇甫后見堅,又舉手自拍其額。帝謂堅曰:“皇后道公額也。”帝密使來和相堅,和詭對曰:“堅相貌是守節忠臣,宜作總管、大將。作總管則能靜肅一方,作大將則能全軍破敵。”


《隋書·高祖紀上》有幾條記載:


(楊堅)為人龍顏,額上有五柱入頂,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曰“王”。

明帝即位,授右小宮伯,進封大興郡公。帝嘗遣善相者趙昭視之,昭詭對曰:“不過作柱國耳。”既而陰謂高祖曰:“公當為天下君,必大誅殺而后定。善記鄙言。”

齊王憲言于帝曰:“普六茹堅相貌非常,臣每見之,不覺自失。恐非人下,請早除之。”帝曰:“此止可為將耳。”內史王軌驟言于帝曰:“皇太子非社稷主,普六茹堅貌有反相。”帝不悅,曰:“必天命有在,將若之何?”高祖甚懼,深自晦匿。


《隋書·藝術列傳·來和傳》記載:


建德四年五月,周武帝在云陽宮,謂臣曰:“諸公皆汝所識,隋公相祿何如?”臣報武帝曰:“隋公止是守節人,可鎮一方。若為將領,陣無不破。”


把上述材料聯系起來,可以得出這樣幾條結論:第一,從北周明帝宇文毓時起就有人不斷利用楊堅的龍顏奇表作文章。第二,北周皇帝在這種不斷的傳言中漸漸對楊堅產生了懷疑。第三,也不斷有人利用相面之術為楊堅作掩護。第四,楊堅在北周明帝至武帝時身處險惡的政治環境中。從這幾條結論中,又產生一個問題:宇文護、宇文憲、王軌等人為什么要用楊堅的奇表加害于他?根據這四條結論和一個問題,便撰寫了本書第二章第二節的大部分情節。

為了使人物傳記更加生動,《隋文帝大傳》的寫作,盡量把古文用現代白話表示,白話后面加上腳注,注明出處來源,以示白話所出的根據。除此之外,還把一些記載情節化。如《隋書·外戚列傳·高祖外家呂氏傳》記載:


高祖外家呂氏,其族蓋微,平齊之后,求訪不知所在。至開皇初,濟南郡上言,有男子呂永吉,自稱有姑字苦桃,為楊忠妻。勘驗知是舅子,始追贈外祖雙周為上柱國、太尉、八州諸軍事、青州刺史,封齊郡公,謚曰敬,外祖母姚氏為齊敬公夫人。詔并改葬,于齊州立廟,置守冢十家。以永吉襲爵,留在京師。大業中,授上黨郡太守,性識庸劣,職務不理。后去官,不知所終。

永吉從父道貴,性尤頑,言詞鄙陋。初自鄉里征入長安,上見之悲泣。道貴略無戚容,但連呼高祖名,云:“種末定不可偷,大似苦桃姊。”是后數犯忌諱,動致違忤,上甚恥之。乃命高颎厚加供給,不許接對朝士。


而在《隋文帝大傳》中,將上述記載做了如下情節化處理:


楊堅的妻子獨孤氏,是北周貴族的名門閨秀。但楊堅娶妻,是在其父楊忠功成名就之后,名門之子娶名門之女,理所當然。至于楊忠之妻,絕對不是什么名門之后。在楊堅的記憶里,只知道他母親的娘家姓呂,是山東一帶的人。北周武帝統一北方后,楊堅曾派人去山東打聽其外祖父家的下落,但杳無音信。大約是在楊堅當上皇帝以后不久,一個自稱是當今皇上親戚的人被帶到隋文帝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楊堅問。

“呂永吉。”來人答。正與楊堅之母同姓。

“家居何方?”

“濟南郡。”濟南郡即今天山東濟南,又一次與楊堅所記憶的事情相契合。

“你與我家何親?”顯然,楊堅的語氣里減少了些許狐疑,多了幾分想證實什么的成分。

“我姑姑是楊忠的夫人。”

“你姑姑姓甚名誰?”楊堅的追問更加急切。

“我姑姑姓呂,字苦桃。”


一切都被證實了。來人縱有包天之膽,前來冒認皇親,也不可能將姓氏、家鄉契合得如此準確,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母親的小字。來人是自己親娘舅的兒子呂永吉。在進一步的勘驗中,楊堅又知道了自己的外祖父叫呂雙周,外祖母是姚氏,如今已經雙雙離世。另外,還有一個舅舅呂道貴依然健在。楊堅聽說,急忙下旨將舅舅召進宮來。

甥舅相見,楊堅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澀。自己的外祖父雖被追封為上柱國、太尉、齊敬公,外祖母雖被追封為齊敬公夫人,但他們都已雙雙作古,沒能活著享受這分榮華。如今自己已經是龍登九五,而外家卻枝零葉落,一股悲涼之感襲來,不禁潸然淚下。誰知呂道貴由于家世寒微,沒有教養,不知禮數,言語粗俗,舉止莽撞。他見楊堅落淚,絲毫沒有悲戚之容,反而嘻嘻哈哈地對當今至尊指名道姓。他端詳了楊堅半天,最后竟說出這樣一句話:“嗯!太像我苦桃姐姐了,一看就知道不是別人的種子。”

俗話說,娘親舅大。呂道貴再粗鄙,畢竟是楊堅的親娘舅,而且是唯一活在世上的舅舅。楊堅無法,只得讓人一方面滿足他一切物質需要,另一方面嚴禁他接觸下臣,以免失了皇家的體面。楊堅的外家如此,說明其父輩的姻親絕不是什么名門望族。

比較前后兩段文字,后者顯然可讀性更強,但又沒有脫離前者,因而沒有杜撰之嫌。

撰寫歷史人物傳記,又與考古學家復原出土陶器不完全等同。陶器是具體的死物,而人物是抽象的活形。把人物寫活,就要深入到他的心理活動。《隋文帝大傳》在很多地方都采用了心理分析的方法,如楊堅在相州立佛寺的描述:

楊堅下詔在相州戰地立寺,其目的是要超度在平定尉遲迥戰爭中死去的亡靈,所超度的對象,既包括死事之忠臣,又包括悖逆之叛侶。

為什么楊堅在隋初百業待興之際提出要在相州立寺?

在與突厥的戰爭、平定南陳戰爭中,死人可謂多矣,為什么楊堅沒有立寺超度,而僅僅超度相州戰場的亡靈?

楊堅在詔書中說得很輕松:相州之戰時,自己只是在朝中任輔宰之職,看著兵民陷入戰爭的生死網羅,空有罪己之誠,而無能脫他們于苦海。似乎這些被涂炭的生靈,都是為大周的興亡而去蹈兵刃之苦的。

其實,輕松只是假象,輕松的深處是難以忘卻的沉重。

楊堅比誰都明白,三方之亂的興起,不是為了別人,正是楊堅自己!

在平定三方之亂的戰爭中,相州戰場歷時最長,死人最多,也最殘酷。

《隋書·五行志·夜妖》記載:“周大象二年,尉迥(即尉遲迥)敗于相州。坑其黨與數萬人于游豫園。其處每聞鬼夜哭聲。”

游豫園大屠殺,那是多么慘烈的一幕!有關史籍是這樣記載的:


初以隋運創臨,天下未附,吳國公(當為蜀國公)蔚迥(即尉迥),周之柱臣,鎮守河北,作牧舊都。聞楊氏御圖,心所未允,即日聚結,舉兵抗詔。官軍一臨,大陣摧解,收擁俘虜,將百萬人。總集寺北游豫園中,明旦斬決。園墻有孔,出者縱之,至曉使斷,猶有六十萬人,并于漳河岸斬之。流尸水中,水為不流,血河一月。夜夜鬼哭,哀怨切人。

尉遲迥的起兵,完全是為了反對楊堅獨攬北周的朝政;楊堅討伐尉遲迥,也完全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所以,數萬人的死亡,包括忠臣和叛逆,全都與楊堅有關。對于忠臣的陣亡,楊堅自然痛心,對于叛軍的死亡,楊堅也感到心中不安。當他聽說游豫園附近夜中鬼哭時,對臣下說:“此段一誅,深有枉濫,賊止尉迥,余并被驅,當時惻隱,咸知此事。國初機候,不獲縱之。可于游豫園南葛蔞山上立大慈寺,折三爵臺以營之,六時禮佛加一拜,為園中枉死者。”這段話,足以反映出楊堅當時的心情,他在游豫園立寺,主要為園中枉死者。他希望通過立寺超度枉死者的亡靈,以使自己的沉重之心得到解脫。楊堅是個篤信佛教的人,從佛教立場出發,他想到無數為他戰死的忠魂及被他殺死的屈死之鬼,決不會心安理得。更何況,圍繞楊堅代周問題上被殺者,不止游豫園的枉死者,還有宇文氏宗族。他篤信佛教能使這些亡靈得以超度,正是由于這一點,當他修寺立塔普營功德時,也同時感到自己心靈得到了慰藉。


上述所有努力,都是一個目的:描繪出一個真實、豐滿、生動、鮮活的楊堅形象。筆者在《諸葛亮大傳》一書引言中曾說:“隨著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我們應汲取其中之精要,即中華五千年光輝燦爛歷史文明的深刻內涵,應當突破學術圈,步入人民群眾的文化生活,從而提高全民族文化素質,增加民族凝聚力,發揚自強不息、艱苦奮斗及愛國主義等民族精神。為此,我們繼承《史記》和《通鑒》的某些優良筆法,兼顧歷史人物傳記的學術性與可讀性,研究性與普及性,理論性與通俗性,知識性與欣賞性,因而在撰寫過程中,力求史論結合,深入淺出,雅俗共賞,生動形象,通達曉暢,史實與文采并重。這是一次嘗試,是一次大膽而又謹慎的嘗試。我們期待著方家指教。我們期待著讀者評判。”

這也是本書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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